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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灵魂已化成了诗

2015-05-30程豁

阳光 2015年4期
关键词:矿工残疾太阳

程豁

“以后没有我了/某一天你们仍会翻开我的诗稿/这些灵感/这些火焰仍在我的血管里燃烧。”

“啊/沉沉的山/沉沉的岩石/不要/不要压住我/让我复活吧/让我复活——我有光/我有火。”

——柯愈勋《太阳从地心升起》

矿工诗人柯愈勋走了!他以七十四岁的年华,拖着残疾的双腿,艰难地、勇敢地、真情地、充满爱地走完了他燃烧的一生。“走向深远的使命”。因为那里有他“凝固的爱”。我含着泪对长途电话的那边他的妻子陆政英(她与小柯同命运,也是位残疾作家)说:不要悲伤,诗人用他搏击的一生,用他燃烧的红煤般的真爱,到那个有光有火的世界去了。他仍然有诗相伴,与诗同行。

柯愈勋是位成就突出的诗人,是煤矿工人的骄子。著名诗人流沙河在柯愈勋的第一本诗集《太阳,从地心升起》的序言中说:“柯愈勋的诗有阳刚之美,虬腾虎跳,铁响铜鸣。”“他的诗,抒煤矿工人(他自己)之情,言煤矿工人之志。”并总结出诗人的八种构句方法,戏谓之曰“柯氏八法”。既言诗人对煤矿和矿工的至情至爱,又指出了诗人之诗的艺术价值。

柯愈勋曾是重庆南桐煤矿的工人。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六年。他在与矿工伙伴们的接触中,诗歌敲响了他的心门。于是,他走进矿工们的心里。他的精神世界,他的灵魂与矿山、矿工及矿山所有的事物紧密相连。什么井下八百米深处、井架、天轮……甚至是黑色,都成了他生活以至灵魂的一部分。于是他的诗、他的人生都与矿山和矿工拴在一起了。他说:

“是矿山这片土哺育了我的诗歌/这片热土/给了我生的意志/爱的忠诚/我希望我的诗/一字一句/都像燃烧的红煤/有热的冲击波/有光的透明度——都是感情的积贮。”

认识愈勋,也是因为这个“煤缘”。我在《中国煤炭报》编《太阳石》副刊时。便认识了这位身残而志不残的煤矿诗人。他几乎每年都获《太阳石》副刊诗歌奖。那时,他的第一本诗集《太阳,从地心升起》已经出版。诗中那么深情地诉说着,歌颂着他真情热爱的煤矿和煤矿工人。他说自己“甚至,爱这含有煤味儿的空气。”他把自己比拟为一块煤:

“我在哪儿/我在地心/一盏灯照路/在地心行进。”

他写煤矿工人的人格伟大。他说自己在煤矿井上井下的摸爬滚打中找到了诗。他说自己在二十多年后,虽然离开了煤矿,但“仍魂系煤矿”。《太阳石·诗会》第一位介绍的诗人便是柯愈勋。《爱的开采》是他的煤炭诗的“宣言”。

“是矿上这片热土/哺育了我的诗歌/这片热土/给了我生的意志/爱的忠诚。”

“我爱你/我爱高高的井架/我爱深深的煤海/我的心/演奏着一支火的变奏曲。”

柯愈勋在与文友的相处中,总是沉默寡言,却总是满面春风和善地微笑着。在北京、山东、广西的边境、熊猫的故乡、诗人的故乡重庆,我们多次相聚,会上会下,亲切交谈,他总是默默地微笑着,感染着文友们。没人用怜悯的眼神去看他。他总是跛着腿,坦然地走来走去(他在煤矿,也是这样在井上井下走动的),甚至是上下楼梯。看到他,我便想到史铁生。然而,铁生还以矫健的腿脚度过了二十年。柯愈勋却是在八个月的婴儿时,为逃避日寇飞机对重庆的狂轰滥炸,途中奶母跌倒,致使小愈勋摔断右腿。就生命的实质而言,他不比健康人差,但是他没有在主动意识中体会到什么是健康人,他的步履无法强健。它既是普通人,又不是普通人,因为他要比普通(健全)人辛劳千百倍地行走、劳作。一位身体残疾的诗人,能有这样的心态和文笔,让我感动。他的作品比其他人多了一层思考,更多的是有关生命的含意。关于残疾的话题,他在诗中说:

“残疾/残疾/是命运的选择/已成事实/无可更改的事实/唯一可以信赖的是/正视自己/重要的是/心/不要残疾。”

“热血/仍激荡地奔腾吗/目光/仍闪闪仍亮亮/如生命的太阳吗/步履/仍坚定/仍有力/纵使是/撑着双拐前行/人生的欢乐/是战胜自己。”

“生命之力/是强/是韧/是痛苦的磨难……/自卑/不要与我们为伍/那正是我们,命运的强者。”

——《关于石头的情诗》

他说,他总是记得史铁生的一句话:“对于我们的残疾,最好的态度既不受其摆布,也不过度轻视它,将其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足矣。”

更让我感动和难忘的是,二〇一一年,我去重庆,专程去嘉陵江北岸柯愈勋和陆政英的家看望他。一进门便愕住了。只见愈勋头顶光秃、两鬓斑白,已半身瘫痪地瘫坐在椅上。原来他在二〇〇四年高血压、糖尿病,加之办诗刊、写诗的劳累,年底便突发脑干梗塞,使右肢偏瘫。(须知,他的右腿儿时便残疾了)政英说,最艰难痛苦是发病初期,全身无法动转。医生说必须在三十天内忍痛锻炼,否则便只能瘫在床上。于是政英便成了半个医生,严格的全职康复陪练员。近于严酷的锻炼。也许是生命的力量,也许是诗的灵性,诗的召唤,诗人没有倒下,瘫在床上。在爱妻的体贴和护佑下,十分艰难地、痛苦地锻炼生活能力,生活又继续了。我从心底赞佩这位既是作家又是断手再植的残疾人陆政英。她曾用再植成功的断手谱写出二十二万字的纪实文学《断翅飞翔》。她寄这本书给我时曾写道:“惊心动魄的往事,已成生命的年轮……”她用自己再植的断手,与丈夫相扶相助、相濡以沫、甘苦共尝地度过了半生,现在,在丈夫处于半瘫痪状态时,她更加艰辛地从起居到生活的吃喝行,每时每刻的扶持。从洗漱到餐饮,事事躬亲。在她家的墙上,我看到政英拟出的营养食谱,随着岁月的更迭,已是一叠叠地钉在墙上。何时吃何种药,何时要锻炼行走。哪怕是一瘸一拐、步步维艰,也要坚持每天井井有条地帮扶丈夫锻炼,让他重新站起来。在愈勋的写字台上摆着一盘各色各样的小石子。政英说:“那是老柯手术后,手功能锻炼的‘器具。一颗一颗地拣来拣去,并数着数字,锻炼手与脑。”我们的来访给他们带来了慰藉和快乐。愈勋简短的话语和闪过脸颊的笑意让我感到凄然。但政英却说:“老柯的生命力极强。现在他每天坚持拄杖(还拉着一个小板凳)自己从四楼(一位残疾人居然住在四楼)拖着半瘫痪的身体,一阶一阶地爬,中间还需坐在小板凳上休息片刻,直到楼下,自己坐上轮椅出门锻炼。有时政英推着他到马路对面的公园去锻炼,一同欣赏着公园的湖光山色,诗句又重新盘旋在脑际。回家就伏在案上,把心中的诗句写下来。我翻开他写在笔记本里的诗:

《爬楼梯》:一级一级/我爬楼梯/为了健康/我爬楼梯/为了生活/我的任务只有一个/走/我的生命只有一个主题/走/不走/既没有我/也没有诗。

《新生》:我要为新生写一首诗/诗的名字就叫新生/让我们告别过去吧/让我们庆贺新生。

《阳光》:我要为阳光写一首诗……/阳光是我唱不完的赞歌/万物生长靠太阳/我歌唱太阳/阳光给我生活/变得明亮亮。

这仍是他对煤矿和矿工的深厚情感和怀恋。他仍怀念往昔的“搏击”岁月,但又绝不气馁。

“脚下/仍是起点/人生/是品味/是留恋/一切/都在来年。”

看着这歪歪斜斜写在笔记本上的诗,我的双眼湿润了。

离开煤矿,他很舍不得。不必追究为什么,他还是极不情愿地离开了他心爱的煤矿和矿工兄弟们。他熟悉的,挚爱的仍是:

“井架的气息/煤仓的气息/火热的气息……/还有汽笛/和群山对话的阔阔音流……/这是热土/有浓浓的情/携我/搂我……”

这时,他已出版了《太阳,从地心升起》《男人的世界》《关于石头的情诗》等四部关于煤矿和矿工题材的诗集。他是为诗而存在的,为诗而活着奋斗的。正如他在《无悔》一诗中所写:“最后的路,仍要有声有色地走……要说的是,无悔今生。”柯愈勋诗歌的艺术成就,特别是对煤炭诗歌的奉献,可以说是卓越的,对中国诗歌创作的贡献也是可圈可点的。

离开煤矿,煤“仍在我的血管里燃烧”。他在公园望着矿工的雕像,便痴痴地想着:“矿灯仍亮着,要照耀明亮亮的阳光。和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公园里的矿工塑像》。在新的岗位上他继续他的诗歌创作,同时也在社会上做文学普及工作,编诗歌杂志,夫妻俩自办发行,艰难地为诗歌度着“苦行僧”的日子。出版了十六种作品(集),除了中国煤矿文联的乌金奖之外,还获得四川、重庆的文学奖,还曾获得“冰心儿童图书新作奖”等。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仍以病残之身关注文学和矿工们的生活。并以惊人的毅力在练习本上写下了百余首诗歌。真正做到“与诗同行”一生。他的创作虽然沉重,但他从未放下手中的笔和头脑里的诗句。煤矿和矿工们始终是他最感亲切和幸福的思想港湾。他的豁达、他的执着和他的坦诚,吃苦不叫苦的品格都有矿工的影子。

是的,以后世上再没有诗人柯愈勋了,但在他的不朽的诗篇中,我仍能看到他与矿工们一起欢乐的情景!

愈勋,我们不必道别,任何时候,我都能在你的诗篇中看到你的亲切笑容!

程 豁:祖籍山东莱阳,生长于辽河西岸的台安县。1948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转业后从事新闻记者、编辑工作四十余年。先后在齐齐哈尔日报、北京日报、中国煤炭报任记者、编辑、主任编辑、副刊部主任。致力于散文、报告文学创作。曾发表散文、报告文学作品数百篇。有七篇获省部文学奖,获中国当代散文奖,载《中国散文学家大辞典》等。著有散文集《向太阳倾诉》《心旅》等。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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