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通向更广阔世界的开端
2015-05-30张定浩
张定浩
周嘉宁熟悉的小说对话方式,是那种两人之间稍纵即逝的对话,私语一般,是对于交流和袒露的尝试,又是对于侵入和误解的抵挡。就像生活中的她在人群中总是沉默的,她既期待某种有意义的交流,又对此满心怀疑。她喜欢海明威的《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她期待的人物对话似乎也是在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里可能会发生的平静自然的对话,而不是众声喧哗和情节指南。
只不过,无论如何,在海明威那里,人物在对话中的关系是平等的,每个人物只对自己负责,他们彼此交谈,在交谈中亲近或疏离,他们或许会在对话中表达对他者的看法,在沉思中认识自身,但说到底,对于这些看法和认识的准确程度,他们自己其实又并没有那么自信,或者说,在他们之上的那个叙事者,其实是对此有所保留的。海明威不会允许笔下的某一个人物凌驾于其他人物之上,不会允许某个人物完全掌控和左右读者的反应,相反,他希望尽可能地保持客观,而“保持客观”,其实也是一种主观的态度,即,他认为每个人都比别人想像的要复杂,进而,也比这个人自己想像的要含混,因此,重要的是首先呈现出这种复杂含混,而非迫不及待地将之解释成让我们安心的简单。这,其实不单单是海明威的态度,也是昆德拉、帕慕克、耶茨、奥康纳、托宾的态度,是大部分旨在书写普通人生活的现代小说家的态度。这种态度,我们可以称之为“反讽”,在克尔凯郭尔的意义上,它不是轻佻的,而是满怀对人性的悲悯。
那些杰出的现代小说家,之所以可以打动所有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有能力识断所有人,而是因为他们首先将自己化身为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就像福楼拜在致乔治·桑的信里所写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在历史的不同时代,经营不同的职业,遭遇繁复的命运。我现存的个体是我过去的个性的终结。我做过尼罗河的船户;当布匿之战,我在罗马正好做人贩子;在徐布尔我做过希腊辩师;当十字军之役,我在叙利亚的海滨吃多了葡萄,腹胀而死。我做过海盗,和尚,车夫,魔术士……”
在《你是浪子,别泊岸》(以下简称《浪子》)这篇新近完成的小说里,周嘉宁正在尝试做这样的努力。相较于她过去的诸多小说,短篇也好长篇也好,《浪子》中“我”的存在感是最为微弱的,这一次,她似乎希望暂时放弃“我”对于世界的审视和判断,去做一个认真的倾听者,倾听另外一些孤独者的声音,她把他们称作浪子,而在最好的意义上,她也在倾听中成为从他人生活中一闪而过的浪子。
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种必须通过倾诉才能解决的困境。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新难题。她还在犹豫,而我突然紧张起来,这次或许能跟着她浅浅的脚印,回到她栖居的山洞里看看。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屏住了呼吸,连思索都变得轻轻的。
一直在讲述“我”的故事的写作者,在此刻转身成为一个听故事的人,这是《浪子》呈现给我们的有关周嘉宁的巨大转变。这像是一次新生,它会带来新的稚嫩,和新的困难,对于一位已具声名的小说家,这样不可预料的稚嫩和困难会比可以预料的圆熟更令人尊敬,因为,所谓作家,一直“就是那个写作困难的人”。
具体而言,《浪子》式的倾听过于依赖另外一位倾诉者的存在,这位倾诉者“必须通过倾诉才能解决困境”,在这样被设定好氛围的对话中,人的存在始终还是静止的,像一个人要透过一帧帧的照片去了解另一个人。也许这样理想化的倾听只能是一个通向更广阔世界的开端,就像我们最初只能从抽象的空间几何体去认识实物,但任何实物又都远比纸上呈现出来的空间几何体要复杂。
《浪子》主要记述的,是“我”和小元的两次见面,其中,小元分别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霍桑的《韦克菲尔德》,一个是她父亲的故事。这两个故事之间显然存在一种对应,但我想说的倒并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韦克菲尔德》讲的,并非如小元所说仅仅是一个男人突然离家出走的故事,事实上,那个故事在小说第一段就作为霍桑读到的报纸新闻交待完毕了,《韦克菲尔德》要讲的,是一个小说家对这样一个听到或看到的故事梗概会有怎样的反应和理解,换句话说,在所有人都知道故事的情节和结局之后,小说家试着往前再走一步,去试着接近和还原那个故事中具体的人,那个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却可以凭着对自身的认识和想像力去努力抵达的人,并相信这个人会带来比故事梗概更多的思考,这是《韦克菲尔德》作为一部小说最辉煌的地方。
对于小元,“我”几次都联想到“雪地上行走的小鸟”:她在雪地上只留下浅浅的痕迹,“为了保存体力歇息着活下去”,也“为的是让人更迅速地将她遗忘”。然而,这两种文艺感十足的原因,也许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小鸟之所以在雪地上只留下浅痕,也许只因为它是小鸟。但读者并没有机会碰触这浅浅鸟痕的另一种原因,或者更多的原因,总而言之,《浪子》中的“我”虽然开始倾听他人,却似乎还没有准备好更为具体地进入他人的生活。
谁会爬下自己的山头呢。不过就是站在各自的山头上挥挥手吧。
假如这的确是人与人之间的普遍真相,但所谓小说家,不正是因此才放弃了“自己的山头”的少数人之一吗,他不仅放弃了“自己的山头”,也放弃了对于任何一个山头的依赖,某种程度上,他是人性的漫游者抑或称之为浪子,他把自己努力投身于人世的风景里面去,那其中的一切幽微与辽阔才会向他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