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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小袄

2015-05-30唐慧琴

十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头儿小叔饭局

唐慧琴

1

奶奶说,人要越活越小,不要越活越老。

奶奶活了八十八岁,最后闭眼的那一刻,活成了一个孩子。她的眼神干净清澈,嘴里不住地呢喃,花儿,花儿啊……像是迷路的孩子在寻找妈妈。那个时刻,我才知道,原来奶奶如此依赖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变成了奶奶的“妈妈”!

花儿是我,我就是奶奶喊的“花儿”。

奶奶离世已经十年,我也已经四十二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奶奶在我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在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我的生活,我时常觉得自己与奶奶的灵魂在做着交流。我希望自己变得更像奶奶一些,让奶奶的生命在我的身上延续。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活不成奶奶的样子。我除了活得比较随意自然像奶奶一些,其他方面都跟奶奶没法比。比如奶奶常说的要越活越小,我还没有感觉到。

奶奶说,什么事你不要找,你要等。

我好像等到了。这几天,我的情绪总是处于一种欢呼雀跃的状态:走路轻盈灵活,总有弹跳的冲动;说话轻声细语,像天上飘动的白云;内心诗意融融,像初春鹅黄的柳丝。总之,心里暖乎乎的,无法言说,妙不可言。每天睁开眼,我就觉得比昨天又小了一岁。

事情的起因与一场饭局有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各种各样的圈子,各种各样的饭局成了生活中的重要内容。穷人有穷人的饭局,富人有富人的饭局,官员有官员的饭局,百姓有百姓的饭局……就连我这样一个文化部门的闲职人员,也总是被动地参与到各种各样的饭局中。我对饭局不感兴趣,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我对饭局中的官员更不感冒,觉得他们就像舞台上戴着面具的玩偶,自导自演,自娱自乐。可是,我生活在这个纷扰的尘世,无论怎样抗拒,都无法免俗,只能被动地应酬。

在虚伪造作的饭局中开出一朵清灵灵的花来,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

那是一个跟往常不大一样的饭局,有我们单位的头儿,有一个商人,有我这个随从,还有一个领导。按我们头儿的说法,算是一个小范围的私人聚会。这个饭局中的核心人物,是那个领导。我们头儿说起这个领导,总是在前面加个“大”字。我们头儿这么加,也无可厚非,对他来说,这个领导太重要了!与他的仕途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这样说,大领导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他的命运。所以他打电话让我参加这个饭局时,就特别强调了这个“大”的重要性。头儿说,今晚的饭局你要参加,必须参加,有一个大领导要来,这个大领导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顶顶重要的,一般的人可接触不上,想请都请不到的。

只不过一顿饭,却被头儿说得好像上朝面君一般,而我能参加这个饭局,好像得到了天大的恩赐,我应该感恩戴德,盛装出席。

我们头儿就是这样,马上要退居二线了,却仍旧对工作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听着他絮絮叨叨地反复强调,我觉得好笑。尽管如他所说,参加这个饭局算是皇恩浩荡,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即使有天大的恩惠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充其量也就是一端茶倒水的丫鬟,我就是不领情不谢主隆恩又能怎样?

头儿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没等我说话就连哄带劝地说,花儿啊,我知道你不爱热闹,可这顿饭实在太重要了!不管你今晚有什么事儿,最好推一下,行不?

以往头儿跟我说话,都是有板有眼一本正经,而且凡是有领导参加的饭局,他也好像并不愿意让我参加,生怕我抢了他的风头。我有点好奇,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什么让我去呀?头儿说,大领导爱读书,喜欢谈古论今,你去冷不了场。

哦,明白了,原来我要扮演的是一个陪聊角色。

头儿说得没错,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我喜欢在清凉的夜晚,泡上一杯洁白的菊花茶,在氤氲的清香中安静地读书,沉浸在另一个世界,恍惚之中,红尘俗世离我越来越远。

我参加过这样的饭局,有过这样的演出经验,在这样的饭局中,我既能做到游刃有余,又能保持自己的个性,这就是读书带给我的实惠。

奶奶说,吃不准的事不要应,答应了的事一定要做好。我决定穿上漂亮的衣裳,出席这个饭局。既然在头儿的眼皮底下演戏,我要演得好一些,让头儿高兴,尤其让大领导高兴。

饭局安排在“茶马古道”,一个古香古色的茶楼。茶楼代表着雅气,看来这个大领导有点与众不同。

饭局变成了茶局,我心里有了丝丝的安慰。喝茶的雅间不大,门口是青砖砌的门楼,红木铜钉大门,对门的墙上挂一幅水墨画,早春的杏林透着浓浓的乡野气息。我喜欢这种古朴,安静而熟悉,好像回到了故乡一样。

大领导中等身材,戴一副金属框眼镜,可以称得上英俊儒雅,不像一个官员,倒像是一个学者。望着大领导温和的面容,我有点恍惚,这笑容太熟悉了,好像我小叔一样。听头儿介绍我,大领导问,为什么爱读书?我答,因为喜欢,跟男人爱喝酒女人爱逛街没什么分别。

大领导笑了。他说他读书很杂,文学哲学心理学都涉猎过,但最喜欢读当代小说。我暗暗窃喜,原来大领导跟我的喜好差不多。我问大领导,当代作家中,你最喜欢谁?大领导答,史铁生和陕西的几个作家,比如路遥、陈忠实,他们的作品透着一股狠劲儿,有一种力量。我有点欣喜了,史铁生和路遥也是我喜欢的作家。我说,史铁生注重心理和灵魂,路遥和陈忠实注重土地的滋养。大领导点头说,路遥与陈忠实也有不同,路遥的作品粗犷狂放、浪漫抒情。陈忠实风格是古朴苍凉,淳厚豪壮。我与大领导谈着共同喜欢的作家,好像找到了知音一般。

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被打碎了。商人开始谈自己的项目,时不时插几句关于文化的话题,思维超前时尚。头儿就更不用说了,三句不离本行,句句都是工作。

头儿和商人的气场太强了,我与大领导的话题总是被打断。我坐在大领导的对面,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但是我能感觉到,即使大领导与他们俩谈得热火朝天,关注的目光也总是时不时地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们头儿不愧是饭局高手,见大领导兴致不错,就提议把茶局变成饭局。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茶楼也是可以吃饭的。大领导默许了头儿的提议,甚至说要喝点白酒,只是他反复强调,弄几个小菜就行了,绝对不要铺张浪费。

头儿高兴得满面红光,他说,领导平时不喝白酒的,今晚我们太荣幸了!商人也赶紧说,说明领导没拿咱们当外人。大领导看了我一眼说,我喜欢文化人,今晚破破例。

我哑然失笑,大领导抬举我们了,我们三个怎么算是文化人呢。我们头儿在文化部门没错,可他除了公文写得比较规范,别的什么也不懂。商人倒是经常写几个字,但他的字,充其量算是涂鸦,根本算不上书法。而我呢,也就是多读了几本书,顶多算是附庸风雅罢了。

酒菜很快上桌了。既然剧本已经准备好了,我也只能演出了。饭局开始以后,我瞅准时机,跟大领导敬了酒,又跟每个人喝了三杯,演出任务基本算是结束了,剩下的时间,我就可以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

我以为这个饭局跟往常一样,会非常圆满地结束。没想到中途出现了状况,我被从游离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不知不觉进入角色。

大领导问我,你读书有什么特点?

我答道,奶奶说过,好东西要省着吃,读到好的地方,不舍得一下读完,我喜欢慢慢品。

我问大领导,你呢?

他答,我跟你不一样,读到好的地方,更愿意与人分享,经常深更半夜跟朋友们打电话。

我们都笑了。

2

我一直怀疑奶奶有先知先觉的能力,我经历过的一些事,好像都没有逃过奶奶的预言。

十七岁的时候,我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爱上了一个大我十岁的已婚男人。我爱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娘为我伤透了脑筋,奶奶却泰然自若冷眼旁观,让娘不要理我。奶奶的道理非常简单,我的爱情就像垄沟里的水,如果一味地堵截,只能冲塌垄堤,无法收拾。让水顺着垄沟慢慢地流,也许到不了头,水就断了。果然如奶奶所料,我的恋爱只坚持了半年,就烟消云散了,到底怎么结束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还有我读过的每一本书,精彩的部分,我都不舍得一下读完,愿意慢慢地品味,但再不舍得,总有读完的时候。再就是前几天的那场饭局,我以为是一个美好的开始,没想到就像夜空中的流星,忽地一闪,很快就黯淡地结束了。

那次饭局结束时,大领导提议下次去乡下看望一个农民诗人。诗人五十来岁,像他的诗歌一样单纯善良。我也喜欢他的诗,是他忠实的粉丝。有一次回老家给奶奶上坟,心血来潮去过他家一次。与他谈了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他家有一处旧院,与奶奶的院子非常相似。一小方格一小方格的窗户,糊着白色的毛头纸,窗纸上贴着红艳艳的剪纸,有富贵牡丹、喜鹊登枝、神猴摘桃、小老鼠上灯台…一卧室南面是一个东西通体的大炕,贴着一尺多高的炕围子,砖红色的底,上面是一朵一朵盛开的向阳花。

看望诗人的这个饭局我愿意参加,而且还特别期待。从定下这个饭局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开始不停地雀跃,时而欣喜,时而迷茫,总是陷入一种困惑当中,总觉得这样强烈的感觉有点可笑,有点虚张声势。一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经历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遭遇了多次亲人的生死离别,见多了尘世中的世态炎凉,我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得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了,没想到饭局中一个小插曲,就让自己方寸大乱,难道这就是奶奶说的越活越小?

我自认为是个自恋的女子,出身于贫困的农家,却愿意追求一种自由散漫的生活。比如我的工作,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政府机关搞文字工作,按着正常的人生轨道,我应该有一份不错的前途。可是,我不喜欢仕途中的勾心斗角,就不顾家人的反对,坚持调到了一个文化单位任一个闲职。我喜欢这样的工作,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读自己喜欢的闲书。别人嘲弄我另类,我却暗自得意,你们去争去夺、去拼去杀吧,我就喜欢安然地过自己的日子。比如我的婚姻,我放弃了好几个所谓的富家子弟,嫁给了出身贫寒农家、相貌平平的爱人,就为了在他面前的娇憨任性,就为了他看我宝贝一样的眼神。再比如我穿衣服,不追求名牌,不说好赖。别人穿衣服是给别人看的,我穿衣服是给自己看的。上千块一件的衣服只要我看上了,可以毫不犹豫地买下;几十块钱的地摊货,只要我喜欢,也可以兴高采烈地穿几年。

去诗人家的饭局,定在了下午五点半。从三点我就开始想穿什么样的衣服了。我的衣服很多,家里三个大衣柜,几乎都是我的衣服。我人生的乐趣,除了读书,就是买衣服。我这个人比较念旧,穿过的衣服,多少年都合不得扔掉,我觉得每一件衣服都代表着一段岁月,一段回忆。我打开衣柜,翻来翻去,记忆中的碎片在我的眼前不停地闪来闪去。我把衣柜里的衣服翻了个遍,最终把目光定格在一件青花小袄上。小条绒的面料,藏青色的底,上面印着类似青花瓷的白色小菊花。这件小袄是奶奶去世的前一年,在乡村的集市上买的。本来是我买给奶奶穿的,没想到奶奶说我穿这个小袄更好看。我穿上小袄,站在镜子前,果然穿出了一种素雅的味道。奶奶管这件小袄叫青花小袄,我穿着这件青花小袄送走了亲爱的奶奶。

我决定穿这件青花小袄去诗人家。我觉得青花小袄的素雅与农民诗人家的古朴是绝配,我觉得只有盘腿窝脚坐在诗人的大炕上,才能与我的青花小袄达成一种和谐。我也想让那个“大领导”看到我穿青花小袄的样子,我觉得青花小袄能向他传递一种温暖。

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我打通了农民诗人的电话。诗人已经知道了我将要去他那里,一再叮嘱我一定要去,语气真诚迫切,好像中途我要爽约一样。诗人说,你一定要来呀,我第一次在家里接待这样的大领导,你不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有点莫名其妙,却又非常感动,我与诗人并不是太熟,看来诗人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既然诗人这么信任我,我就有责任帮助诗人把这个饭局办得圆圆满满,最好搞得其乐融融、诗情画意。

我跟诗人提议,希望他把饭局安排到自家旧院的大炕上。

诗人有点担心,他说,旧院的屋子有点黑。

我说,黑一点没关系,点上蜡烛才好呢。

诗人说,炕上有点凉。

我说,气氛热烈了,就不凉了。

诗人还是有点犹豫。

我说,你把炕烧一下,不就暖和了?

诗人答应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诗人身上少了一分诗意。

3

把饭局安排到诗人家的炕上,纯粹是出于我的私心。我想在诗人的炕上找一找家的感觉,找一找奶奶的影子。

奶奶是我们家族的灵魂,她在世的时候,每年的除夕夜,都召集全家人吃一顿团圆饭。几十口人的大家族,挤在一个屋子里,炕上炕下坐满了人,浓浓的亲情把整个屋子都烤热了。奶奶去世以后,我们的家族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下散了。奶奶住了一辈子的旧院,也因为人去屋空,一下衰败了。短短几年时间,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旧院是诗人的旧院,奶奶是我的奶奶,饭局中的其他人会有我这样的想法吗?我无法确定,但我总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那个大领导,或许有一些跟我相通的地方吧。

茶楼那次饭局快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喝高了,兴奋了的大领导,突然把目标转向了我,问道,你在想什么?

那个时刻,我正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头儿迅速地帮我圆场,饭局中走神的女人,不是想情人,就是想男人。商人也坏笑着问我,到底在想谁呀?说出来听听。

饭局中的女人,总是被当成男人的调料,这样的场合我经历过多次,虽然不高兴,但顶多是尴尬地沉默而已。可是,这一次的走神,是在想我的奶奶,他们的话语触到了我的底线,亵渎了我内心的神圣。我的情绪有点失控,黑着脸嚷道,闭上你们的嘴!我在想自己的奶奶。

我们头儿愣了,商人也愣了,大领导也惊愕地望着我。我突然想哭,但是极力忍住了,我怎么可以在这几个人面前流下泪水呢。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大领导看着我问,你在想你的奶奶?

我答,是的,我在想我的奶奶。

大领导又问,想起奶奶什么了?

我一时无法回答。关于对奶奶的想念,太多太多了!我的奶奶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坚强的女人。她三岁丧父,五岁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奶奶生育了三个儿子,我的父亲四十七岁去世,大叔四十五岁去世,最让人心痛的是小叔,四十不到,就被可恶的家族病——肝癌,夺走了性命。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对于这次的生死离别,记忆不是太深刻。大叔和小叔去世时,我已长大成人,连续失去亲人的伤痛,让我痛不欲生,尤其是看到可怜的奶奶,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疼痛!三个儿子都是在奶奶的眼皮底下离世的。每次都是对奶奶先隐瞒病情,最后实在隐瞒不下去了,才让她见最后一面。每次想起奶奶在医院见小叔的场面,我都泪流满面。小叔是奶奶最疼的小儿子,奶奶一直跟着小叔住。我担心奶奶见到小叔最后的样子会支撑不住,自己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可是,奶奶进了小叔的病房,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小叔也没有。母子最后的离别竟然如此平静,像拉家常一样。小叔说,娘,八月十五我就出院了,回家后,我想把村南的地里种上苜蓿,然后养上两头小母牛,你说行不?奶奶说,好啊,小母牛有两年就长大了,到时候滋生出小牛,你送娘一头。小叔笑着说,好,两头也中。奶奶走出病房的门口,又返回来对小叔说,孩子,你好好养着,娘等着你回家过十五。奶奶从病房朝外走,我们流着眼泪悄悄地跟在后面。奶奶走出病房好远好远,才站在一个角落无声地哭泣。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我在心里大声地诅咒老天的残忍!为什么让奶奶多次遭受这样的痛苦!

奶奶没有等到小叔回家过十五。八月十三的晚上,在奶奶的坚持下,小叔死在了老家的炕上。也许对奶奶太不舍,小叔临终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一直在微弱地呻吟。奶奶见不得小叔这么痛苦,拿出小叔的装裹衣裳,盖在小叔的身上,摸着小叔的头说,孩子,安心地走吧,别牵挂娘,娘会活得好好的。在奶奶的抚摸中,小叔安然地走了。

每一个儿子离世,奶奶都放声地大哭一场,哭得撕心裂肺!这样的场面太惨烈,让我不忍面对。每一次我都担心奶奶挺不过去,但是奶奶都坚强地挺过来了,一直活到八十八岁。

奶奶总是说,我只要活着,就不能成为别人的累赘。奶奶怎么会是累赘呢,她一直是我们家族的支柱。母亲和两个婶子,都是非常有个性的人,甚至可以说是缺点多多,奶奶却一直无限度地包容她们,没有跟她们红过一次脸。有时候她们做的一些事,我都看不惯,奶奶总是劝我,不要总想她们的不好,要多想她们的好,心里就平和了。

奶奶是我们月亮湾村的一座丰碑,直到现在,乡亲们提到奶奶,都说奶奶是月亮湾百年难遇的好女人。奶奶一生唯一的舞台,就是我们月亮湾,能让月亮湾的全体观众叫好,难道不是奶奶的成功吗?有这样的奶奶,我能不想吗?

奶奶在我心中的分量太重太重了!我生怕一句话不当,把奶奶说轻了。我只能用概括性的话语告诉大领导,奶奶是我心目中的神!

在我们头儿看来,我对奶奶的表述有点太高了,他笑着说,一个农村妇女,还成神了?商人也跟着笑。我一点也没有在意。奶奶说过,对待轻看自己的人,最好的方法是不理。

大领导似乎有点明白我的心情,说了一句,那个时代的女性,都有贤惠善良的品质。大领导的话虽然有点宽泛,我听了却非常安慰,因为整个饭局中,只有他肯定了我的奶奶。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酒。他也很豪爽,一口干了。

饭局结束后,商人提出到他的私人住所玩玩。我不想去,没想到大领导开口挽留我,一起去吧,难得高兴。我们头儿不住地冲我挤眉弄眼,示意我顺从大领导的意思。

商人的私人住所,装修得还算雅致,尤其是书房,挂着几幅名人字画,透着一股浓浓的文化味儿。大领导对字画做着点评,言辞都是内行,我们头儿不住地夸奖商人品位高,算是儒商。只有我保持沉默。

参观完书房,商人领着我们进了一个大房间,里面有舞台,有灯光,音响设备也非常齐全。商人问大领导,唱唱歌放松一下?大领导摆手说,唱歌太俗了,朗诵诗歌吧。商人赶紧找来一本诗集,说是我们当地一个农民诗人写的。大领导接过一看,高兴地说,这个诗人我知道,在省里有点名气,诗写得相当不错!

大领导说要朗诵诗,我以为他只不过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站在舞台上朗诵起来。

大领导朗诵得不错,表情自然,感情充沛。大领导朗诵完后,商人也跟着朗诵了一首,虽然不如大领导的发音标准,但声音洪亮,很有气势。轮到我们头儿了,头儿说,他不会朗诵,会跳舞。大领导就嚷嚷着让头儿跳舞。头儿扭捏了一会儿,就在台上扭了起来。头儿的舞跳得实在不咋样,粗壮的身子扭动着像只笨熊一样,显得有些滑稽。但是头儿跳得却相当投入,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望着在台上笨熊一样蹦来跳去的头儿,我忽然觉得他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不由跟大家一起开心地笑了。

头儿跳完后,大家把目标对准了我,商人和头儿不依不饶,坚持让我表演节目。我内心蠢蠢欲动,却怎么也放不开自己,窘迫地推辞。大领导帮我解了围,他说,刚看到了一首诗歌,写得非常好,想朗诵一下。

大家都住了声。

我仔细一听,大领导朗诵的是一首写奶奶的诗:

乖孙儿

我去了遥远的世界

但我永远在你可以清晰看到的地方

我会常常回来

沿着爱的时空通道

在梦中与你相见

人生苦难微不足道

我们会相互传递温暖

生命无限好

我走过有限的生命

开始另一种永生

……

望着灯光下深情朗诵的大领导,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中了!我突然觉得这首诗是为我一个人朗诵的。大领导磁性的声音,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奶奶和大领导在这个舞台上做了一次灵魂的交流。我的心一点一点地被融化了,我似乎听到了心灵震颤的声音。

回家的路上,大领导不住地说,今晚失态了,千万不要笑话我呀。

我们头儿和商人不住地保证,不会,绝对不会!

我也轻声说,其实您这样挺好的。

大领导长出了一口气,过几天咱们去看看这个诗人吧。

4

奶奶说,什么事就怕开个头,只要有了头,就看到尾了。

去诗人的家里,我带上了两瓶山西高粱酒。奶奶是山西人,高粱酒是奶奶家乡的酒。奶奶说,高粱酒价格便宜,是老百姓喜欢喝的酒。

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当家里有了喜庆事,她就会拿出一瓶高粱酒,让一家人喝。我考上大学那年,一家人陪着奶奶喝高粱酒。因为高兴,我也喝了几杯,趁着酒兴,就放肆地说奶奶给我起的名字土。奶奶用手摸着我红红的脸蛋说,多好的名字啊,到老叫起来都像花儿一样呢。借奶奶的吉言,这个名字至今还没有人说过土,反而总给我花儿一样的心情。

在去诗人家的路上,我心中的花儿一直清灵灵地开放着。

诗人并没有听从我的建议把饭局安排在旧院,而是安排在旧院西边新盖的房子里。我有点失望,但是想到奶奶说过,凡事要多替别人想想,就试着理解诗人,也许诗人想证明自己过得不错。

诗人家的房子很宽敞,院子里铺着水泥花砖,室内装修得也比较时尚。宽敞的客厅,电视墙是一片翠绿的竹林,浅蓝色的布艺沙发,清新淡雅。

大领导说,咱们去诗人家,是深入基层,千万不要给人家增加负担。按着大领导的吩咐,酒菜都是从县城带来的,埋单的自然是那个商人。

诗人老婆在外打工,旧院做饭的是诗人的母亲,陪酒的是诗人的邻居,一个跟诗人一样朴实的农民。

趁着诗人要去旧院倒热水,我跟随诗人到了旧院。旧院还是老样子,厨房里面亮着灯,热气腾腾的,一个老婆婆在烙饼,我说要帮忙,老婆婆说,不用不用,就把我推了出来。

从厨房出来,我对诗人说,看看你家的屋子有多黑?

进了屋子,诗人拉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用手摸着炕上软软的炕被,有一种淡淡的温暖,真想在炕上躺一会儿啊。

从旧院回到新房,酒席正好开始了。我提议喝我带来的高粱酒,这得到了诗人邻居的热烈响应,他说,高粱酒我喝过,是老百姓的酒,喝一斤都不上头。大家也都不好反驳,于是开了一瓶高粱酒。我暗自窃喜,很希望大领导能喜欢奶奶家乡的酒。可是,大领导喝了不到一杯,商人就提议换成他带去的一种高档酒。这种高档酒我了解,只是包装豪华,论酒质,它比山西的高粱酒差远了。

诗人的邻居也许太喜欢喝高粱酒了,无论商人怎么说,他都坚持不换酒。我盯着大领导的脸,特别希望他拒绝换酒,没想到他一直沉默。我的心里开始有了一种隐隐的失望。

今晚的大领导与那天晚上读诗的大领导好像换了一个人。整个饭局的气氛很沉闷,要不是诗人邻居起劲地吆喝闹酒,肯定会出现冷场。

大领导跟诗人谈了一会儿诗,就开始问起诗人的家庭状况,问孩子多大了,家里收入怎样,有没有困难需要帮忙。大领导的话虽然亲切,却透着一种应酬的客套。大领导还问起了这个村的村支书,诗人非常单纯地说,他跟支书打电话了,让支书过来陪酒,支书说在收白菜,过不来。天已经黑了,根本不是收白菜的时间。诗人的邻居气呼呼地说,支书根本看不起诗人,压根不相信这样的大领导会来诗人家。

大领导的脸一下阴了。我们头儿赶紧吩咐诗人上饭。

花生油烙的葱花大饼,热乎乎暄腾腾的。香菜大葱青辣椒用盐腌了,放上酱油、醋、香油凉拌,夹在葱花大饼中吃。这曾经是奶奶最拿手的饭菜。吃着诗人母亲烙的大饼,我感觉到了奶奶的味道。大领导也不停地说葱花大饼太好吃了,跟他母亲烙的饼一样。

大家正吃着葱花饼,诗人的母亲端着小米稀饭过来了。诗人的母亲面容和善,我不由站起来,走到了她的身边。我承认自己走近诗人的母亲,有表演的成分,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希望大领导看到我这个样子,最好能注意到我的青花小袄。诗人的母亲有点拘谨,为了拉近距离,我告诉她,我是东边那个村的。诗人的母亲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说我的青花小袄真好看,问我从哪儿买的,我的心一热!她是今晚唯一注意到我穿青花小袄的人。看着诗人母亲慈爱的眼神,那种表演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亲切。我问老人家多大了,诗人的母亲笑着答,七十三了,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年纪了。这句话奶奶也这么说过,说的跟诗人的母亲一样轻松坦然,好像死亡只是一次普通的上路。被诗人母亲宽厚的大手握着,我的眼睛湿润了,很想抱着诗人的母亲喊一声奶奶,心里甚至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真想嫁给诗人啊,那么我就可以经常握着这双手了。

我拉着诗人母亲的手,走近酒席,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这是诗人的母亲,我们刚才吃的就是她老人家做的饭。

我希望大家邀请诗人的母亲坐下来,每人敬她一杯酒或者一杯茶。但大家仅仅是客套地让了让,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认真地坚持。

诗人的母亲笑着推辞了。我突然对屋里的每一个人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之情,尤其是对大领导,还有一种淡淡的怨恨,觉得他漠视诗人的母亲,就是在漠视我的奶奶。

诗人母亲出去以后,我一直黑着脸,没有再说一句话。

饭局结束后,诗人提出要拍一张合影。我懂诗人的心思,他也许想找回自己的尊严,也许明天他会拿着照片向支书证明,大领导的确来过他家,并吃了他母亲烙的葱花大饼。

诗人提议大家就这么随意地坐着拍照,这样显得更真实自然。然而大领导否定了诗人的提议,他说,站成一排照吧!

大领导的话就是命令,大家只能服从。看着大家郑重其事地站成了一排,我心里说不出来的别扭,几次都有一种冲动,离开这个队列,不跟他们合影,但想了想,大领导能到一个农民诗人的家里看望,对于他这样的官员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就没有这么做。

合影结束后,大家准备告辞。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一股怨气出不来,一种想对抗什么的情绪油然而生,我大声说,等一下!

一屋子的人都瞅着我看,尤其是我们的头儿,脸上的冷风忽地朝我吹来,可是我已经没有了恐惧。快步走到诗人母亲的面前,拉起她的手,扶她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坐在她的身边,把头靠在她宽厚的肩膀上,对拿着相机的诗人邻居说,请给我俩照张相!

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车刚进县城,我就坚持下了车。

大街上散步的人很多,每个人的脚步都急匆匆的,像是去赶赴什么重要的聚会。奶奶说,人活在世上,就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多想想白天的亮,少想想夜的黑,日子就暖了。其实,仔细想想,大领导做得都很正常,那些闪亮的片段只不过是他本性的流露。他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圈子,只是像一只蜻蜓偶尔飞到我的领地串了一次门,让我对他有了极好的感觉,就不知不觉地对他加以美化修饰,把他想象成我希望的样子了。明白了这些,我突然觉得很无趣,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这个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盯着手机屏幕,迟疑了一会儿,接通了电话。没想到,是大领导的电话。大领导说,有时间我们再去诗人家一趟,支书不是看不起诗人吗,这次我让他们的镇长陪着。说到这里,大领导叹了口气,其实我挺讨厌这样的,只是想为诗人找回面子。

大领导的话透着一种浓浓的官僚气,我却听出了一股别样的味道,突然觉得大领导像奶奶说的那样,越活越小了。

我的心又雀跃了一下,我喜欢这种鲜活的感觉,于是就热烈地回应,好啊,我也要去!

大领导笑了,其实,我想再尝尝诗人母亲烙饼的滋味。

责任编辑 伊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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