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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

2015-05-30安宁

牡丹 2015年5期
关键词:走亲戚亲戚母亲

安宁(真名王苹),巨蟹座女子,80后人气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风犹如个性,兼具柔软温情与犀利幽默。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23部。代表作品:《蓝颜,红颜》《试婚》《聊斋五十狐》《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笑浮生》。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等多种奖项,另有繁体版在台湾等地发行。生于泰山,读于北京,居于青城。外语学士,文学硕士,电影学博士。曾任中学外语老师,出版社编辑,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老师、副教授。、

铁成跟我是小学同窗,却并不是什么好友,所以他爹有什么好电影要在周末放映,他都守口如瓶,从来不会告诉我。好像他爹那铁匣子里装的不是电影胶片,而是国家机密一样。我因此便在同学面前少一些权威,因为他们家明明就住在我们前院,我却连这点消息都不能让其走漏,简直是无用的内探。因为铁成大爷在村子里做村支书,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铁成他爹就跟着成了村里的电影放映员。电影放映员当然不只是放电影的,还负责全村大小事务的提前宣传通知,同时为村支书的插播讲话做好清道夫的工作。于是铁成爹便有了村支书秘书一样的官样,听到我问今晚电影,头也不扭,就道:放什么一会儿就知道了。完了看见旁边胖婶 经过,又下通知一样的,喊道:放电影了,村支书有重要事情要讲,吃完饭大家赶紧去操场上集合。

操场是我们小学用的,因为紧靠着大队的村支书办公室,恰好又有两棵大树可以挂幕布,便被用作放电影的基地。铁成爹到了办公室,先不忙着将桌椅搬到操场上去,而是靠近大喇叭先喊上一嗓子:放电影了!放电影了!老少爷们快来!我们支书也有重要文件要通知!村子里人们仰头听见那大喇叭的响声,都议论着慢慢回家去,说今天有什么好电影要放呢,铁成爹连个名字都不说,好像电影跟屁一样,人前不舍得放出来。这中间当然会有消息灵通人士,或者跟铁成爹特别要好的,早早地就将电影名字给传播开来。不过,这都是电影放映时间快要到了的时候。我猜想铁成爹肯定会千叮咛万嘱咐他的近亲们,如果电影不好,比如放个动画片或者科学农业种植之类的宣传片的时候,一定要守口如瓶,否则,大队书记讲话的时候,下面就连个人都没有,如何体现书记的权威?

于是当大家四面八方地从村子里汇聚到操场的时候,整个村子便有被炮轰过的萧条,连狗们都闻到了放电影的气息,跟着主人一路跑到了操场。操场上满满的全是人和狗,东头的狗和西头的狗一见面,兴奋得不知怎么表达,全跳起来,又咬又啃,好像要将对方吞进心里去。而东头的人和西头的人见了,也叽叽喳喳个不停。于是原本是来看电影的,大家却全忘了娱乐的初衷,穿梭来往,寻找着自己的老相好,或者牌友聊友,而后将小板凳朝地上一放,就天南海北地聊起来了。

村子因此便有些沸腾的热闹,以致于铁成他爹连着在大喇叭上喊了几声:老少爷们安静一下,马上就要放电影了!安静!别说话了!这响声如果只喊一次,肯定消失在喧哗之中,连点浪花都不起,便了无声息。于是铁成他爹只能多喊几次,一直喊到大家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来干什么来的,并搬起马扎,从四面八方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去。铁成他爹这时也开始调试电影的清晰度,于是一束强光就朝着两棵大树间拽起来的幕布飞去。小孩子们都好奇,伸出手去,努力地让自己手的影子投射在幕布上。铁成他爹并不担心,因为一旦电影的声音想起来后,他们会马上停止跳动,回到大人的怀抱里,或者自己的马扎上,再或是柴草垛上、墙头上去。

随着音乐声响起,电影的放映终于开始。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将视线齐刷刷地投向幕布。铁成他爹这时颇有指挥千军万马的英雄气魄,他朝处于操场焦点位置的放映机前的椅子上重重一靠,便开始了他的工作。他坐的那大椅子和前面的大桌子,都是从村委会办公室搬来的。有眼尖的,会知道这桌椅是计划生育小分队从超生的某人家里,强行拉出来充当罚款的。不过这会儿大家都顾不得八卦了,聚精会神地全成了小学生,听从铁成他爹这个校长的指挥。

即便是放映《葫芦娃》,大人们也不会因此离开。因为回家也是睡觉,还不如在操场上看上一会儿,顺便让那喝了豆子咸糊涂的肠胃消化消化。况且小孩子们是断然不会离开的,将他们丢在操场上,也不放心。所以也便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影,边跟旁边的村民说一会闲话,并探讨一下待会儿村支书会有什么重要的通知要下达。于是在村支书那消息没有发布之前,这秘密便成了支撑大人们继续看下去的理由之一。

对正处于发情期的小青年们来说,继续看《葫芦娃》的重要理由,当然是可以隐蔽地谈情说爱。于是我喜欢在放电影的中途,跑到柴草垛前去撒尿。大家都流传柴草垛里会有猫叫,而且是好几对野猫,啊啊地此起彼伏,好像比赛一样地谁也不肯先停下来。村里还流传光棍们最爱去那里听叫,还假装撒尿。我撒尿当然不是假装的。我靠着墙根,低头蹲下撒尿,尿落在麦秸上,发出嘘嘘的响声,好像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踏过房顶。隐约中我看到一对男女,半躺在麦秸垛上,那脸快要粘在一块了,却又若即若离地隔着一丝的距离。喘息声渐渐浓郁起来,整个麦秸垛似乎都在跟着摇动。偶尔有人经过,那上面的人立刻抱住了下面的人,又将整个身体倾覆下去,好像要将下面的那个,给重重包裹起来。我看得有些脸红心跳,扭了头,将剩下的半泡尿给撒完了,这才在操场上一阵不知所以的叫好声中,猫一样嗖地窜出去,回到拥挤的人群里去。

姐姐等到我撒尿回来了,会命令我好好看管小板凳,自己也跑去撒尿。她的尿总是非常漫长,以致于让我以为她是不是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尿里,爬不出来了。

从柴草垛旁边回来的姐姐,跟我相差无几,脸红红的,我只当她也是被夜猫的叫声给吓住了,所以瞥一眼她羞臊的脸,便放下心来,继续安稳地看自己的电影。直到某个隔壁村里的男青年,留着一撮小胡子,地痞流氓一样地忽然凑过脑袋来,又用手轻抚了一下姐姐的头发,我这才惊骇起来,觉得有一种隐隐的危险,蛇一样隐匿在某个角落里,又伸长了无形的信子,朝我聚拢过来。我当然不是那信子的目标。它们要抓住姐姐,将它重新掳走,丢到麦秸垛里去,并用厚厚的麦秸垛埋葬掉她,让她再也不能够回来,跟我一起看电影。我终于知道那麦秸垛的可怕之处了,也明白了村人们为何总是议论纷纷,那里会有一个人,将不安分的女孩子和小媳妇们,给消灭掉。我想姐姐就是那个要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一起给送过去的危险人物。

这样的胡思乱想,要到大队书记的破锣嗓子,在第二个电影开始之前,忽然通过高音喇叭响起的时候,才会停止。那时铁成爹会将明亮的灯泡打开,让明亮的光线照射清楚每个在黑暗中偷偷摸摸的人。我站在小板凳上,觉得这一清二楚的操场,有点让人失望,每个人都失去了美感,包括黑暗中散发着神秘光泽的姐姐。而那堆麦秸垛,也失去了故事。只有滑落在周围的一把把的麦秸,像是衣衫不整的偷情的女人,让人看着脸红心跳。我对这剥去了朦胧外衣的平庸的操场,失去了兴趣,于是离开姐姐,跑到电影荧幕后面去,试图再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神秘地隐匿在那里。

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倒是有懒惰到操场上跟人挤着争抢好位置的老太婆们,或者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孩子们,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看空空的荧幕上,高大的杨树枝干落在上面的寂寞的影子。

大队书记接连喊了很多声“安静!安静!”,人群才勉强只剩了女人们嘁嘁喳喳的唠嗑的声音。大队书记因此对看电影的人群有些生气,故意训诫说,下面的消息非听不可,非记不可,谁不好好听着,就会吃亏很多年!这样的吓唬果然有点用处,大家都齐刷刷地将视线全移到放映机的焦点位置上去。大队书记很满意,于是喝了几口水,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讲下去。等到讲了十几分钟,他的讲话终于切入到了重点,大家一听,有些上当,根本就是关于如何发展建设的大空话,听不听都无所谓,对于庄稼浇地啊秋收播种啊,用处并不太大。于是大家又都苍蝇蚊子一样嗡嗡地响了起来。那声音绕着大队书记的脑袋,飞蛾一样怎么也扑不灭。大队书记有些着急,“秘书”铁成爹也觉得有失体统,于是一把夺过话筒来,喂喂喂地喊了几声,大家这才意识到此刻的正题,是大队书记讲话,而不是私自聊天。

为了给大队书记一点面子,让他花钱请来的电影没有白放,大家都刻意压低了嗓门,以示对他的尊重。但即便如此,大队书记都讲了些什么重要指示,还是没有几个人会说得清楚。大家都难得有闲汇聚一堂,在操场上唠唠东头西头或者邻村的八卦新闻,并顺便跑到麦秸垛旁边,面红耳热地看看犯罪现场,回忆下自己一生中难得的偷情恋爱时光。所以无论那大队书记怎样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宣传方针政策,都无济于事。大家照例将操场给搅得沸腾的锅一样,大队书记和铁成爹试图浇几勺子凉水进去,却让那火焰,愈发地热烈起来。大队书记好脾气,不管村民怎样在他讲话时高声喊叫,始终语气温和,好像在哄着一群不听话的小孩子,知道打屁股没有用,也就不打了,只叹一口气,继续自言自语地讲下去。

等到大队书记的讲话终于完了,铁成爹也如释重负,喊一嗓子:下一个电影开始了,大家都到自己位置上去坐好了!这一声人们真听清楚了,兴奋地扭过头来,齐刷刷将视线光柱一样,投到荧幕上去。灯光忽然间暗了,喧哗的操场终于静下来了。

铁成爹没有预料到的是,几年以后,大家都买了电视机,不管大队书记有什么重要指示,铁成爹在大喇叭上喊多少声去看电影,村民们都不再有看露天电影的热情,只在大喇叭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去看电影的恳求中,啪一声打开电视遥控器,边嗑着瓜子,边不耐烦地丢一句:铁成爹叫唤什么呢,真招人烦,破电影,哪有电视好看?!

串门子

初一一到,“年”这挂鞭炮,才好像忽然间想起来要爆炸似的,将那个长长的燃烧着的尾巴,奋力地一甩一跳,便开始了想要脱离开庸常生活一样的热烈的炸响。这一天,村里的人们开始了浩浩荡荡的串门子。

小孩子大概是最愿意串门子的。他们的真诚比大人们高十几倍。大人串门子,脸上都带着一股子虚伪,还要将面具挂好了,才敢出门。小孩子只需被大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可以了。即便是这种难得一次的漂亮,也是给人看的。告诉那来串门的或者去串门的人,这一年的日子,全家就过成了这样体面的模样。

所以我从还没有过年呢,就开始被大人盘算着该穿什么新衣服了。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会主动参政议政,对父母的意见进行点评。

大人们当然更是模特一样,为了在这一天集中展示自己的好身材,纷纷要在财务预算里,也给自己加上一笔。母亲压箱底的那件好衣服,会拿出来掸一下灰尘,清洗一下,而后配上一条大大的新买的花围巾,便算是给这年,增加了喜气和新气,让人家不至于误会自己一年到头都没有舍得花钱在自己身上,或者根本就是家底薄,没有挣下可以用来改善日常生活的钱。见面后知道母亲还穿着去年那件棉袄和裤子的人,会说话的,则献上几句奉承,比如身材还是那么苗条,比如这件衣服穿起来就是好看,怎么穿都不觉得心烦,比如那围巾衬得衣服真漂亮,显得肤色可真白啊。

说漂亮话,当然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想要拿到这门学问的本科学位,那真是难,大部分乡下人,也就是电大或者专科毕业。因为他们太擅妒了,走在串门子的路上,看到人家都穿得整整齐齐,一家几口出来“游街”,免不了就心里难受,失衡,酸溜溜的,所以假若还能在自己的黯然失色面前,拍几句恰到好处的马屁,那真是掏心挖肺一样的难过。我经常见母亲刚刚在拐角处夸完某个男人的媳妇脸色红润有光,走了几步,就“呸”一声朝父亲道:看那蜡黄的小脸,跟得了肝炎似的!父亲听了骂她:你嘴里能吐几块象牙出来不?不会说话就别说!母亲白父亲一眼:你们男人懂个屁,就知道闷头干活,也不看看人家媳妇过的什么日子,我和孩子又跟着你过的个狗屁日子!眼看着一场世界大战就要开始了,多亏迎面又走来一家串门子的熟人,母亲这才马上转变频道,将脸色换到笑眯眯的档位上去,对那小孩子道:哟,这么大了,看她妈将她养得多水灵多标致,简直跟年画上的那个胖姑娘一样。那对面被夸的人,也当然会不失时机地从兜里掏出几句储备的好听话,赞叹我道:哎呀,你家姑娘真是大了,瞧这俊俏模样,跟她娘一模一样,将来啊,肯定能嫁个好人家。母亲这次是心里吃了蜜一样了,一个劲地谦虚道:哪儿呀,将来能否考上大学还不一定呢,那好日子啊,也不知道咱能不能给攀得上,不过呢,今年她倒是争气,给挣回来三个大奖状!对面的女人当然会接着奉承:哎哟,这么厉害啊!不过这句话说出来,就有些浓浓的醋意了,因为他们家的孩子,也跟我正同岁呢,一个奖状也没捞着,所以正戳着女人心里的痛处,免不了脸色有些不好看。好在大家都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不过我猜想一拐弯,那对夫妇就会跟父母一样,生出一通争吵来。那争吵是被父母给传染过去的,而且会继续点燃了,传染给下一个路过的男人女人,直到噼里啪啦,将全村人的平淡生活,都给引爆了。

我当然是哪儿也不愿意去的,但每年都会被父母给绑架着,去他们不敢忘记或者不得不登的三宝殿。

重复着进门高喊叔叔婶婶大娘大爷,而后看家狗一样被拘囿住了的程序。父亲却好像对此津津有味,跟那些平日里总是会生出争吵的叔婶们,此刻全都消了仇,一个礼节都不少地拜见过去。遇到年长的老人,还会拉上我,一起跪在冬天冰冷的泥地上叩头。

反正是要将整个家族给串完,才能完成父亲的任务的。家族里的故事,是最无聊的。我不喜欢跟那些幼稚的小孩子们玩,况且他们一个一个长得乏味得很,一开口就一副粗俗相,我懒得搭理他们,宁肯老老实实地依偎在父亲身边,做他口中得体大方的有教养的孩子。一般家里此时总是见不到女人,因为她们都早就打扮簇新地跑出去了。男人们有些被束缚惯了,反而忘记了如何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茶水总也泡不开一样,冲出来,茶叶在杯子上面打着滚,却始终不肯沉下去,摸一下,那水原来是温的,只顾着说话,竟然烧完后给忘了冲进暖瓶里去。糖块瓜子也只慵懒地堆聚在一起,被忘了它们原来是属于小孩子的。只有父亲不知要说些什么的尴尬时刻,他才会跟我抢食,抓上一把,噗噗地熟稔地嗑着。清扫干净的地上,很快铺了薄薄的一层,好像女人们略施的胭脂,只是并不太美,闷闷地匍匐在地上,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父亲谨遵男人们的条律,一定要坐够了时间,谈完了国家大事,才肯起身告辞。这也是我讨厌跟父亲串门子的原因。而跟着母亲就完全不一样了。母亲要将整个村子都在一天里串完的架势,拉起我,从这一家,快速转战到另外一家。每一家的停留时间,不过是在寒暄客套、比拼、吹捧、嫉妒之后,便毫不客气地离开了。而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的衣兜里,快要盛不下瓜子与糖了,不得已在出门后,将收缴的战利品全部转移到母亲的口袋里去。母亲的口袋大得很,它们隐匿在外套里面,好像专门用来在这一天发挥作用一样,饥不择食地大张着嘴巴,总也盛不满似的,将一家又一家的糖块,全部收入其中。我的外套里面,其实也专门被母亲缝了好几个布兜,可惜我人太小了,容易暴露贪婪的目标,让人笑话我们家穷得要在这一天挣钱一样,所以母亲也只是将少量的珍贵物种——牛奶糖,给放入其中。

我当然是不怕任何人笑话的。但我在那一天,不再是代表我自己,我所有的穿着打扮,都是全家尤其是父母的代言人。我看上去是否体面礼貌,是否称呼路人足够响亮,是否懂得将一切礼节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那一定关乎着父母的脸面。他们就靠这一天的表现,在接下来的364天里活着,假若不小心在谁家给破坏了,那么他们别想逃得掉村人议论的冷漠制裁。那些女人们的舌头,喷出的唾沫星子,会将我们家的砖瓦房给淹没了。

好在母亲对一切礼节都牢记在心,从不会让我做出有失礼貌的事来。所以那些可怕的女人们,不管如何将我从头到尾地打量审度一番,我终究还是能够圆满地完成任务,并因此收获应该得到的物质奖励。当然,也包括能烫得我一年都内心炽热的压岁钱。能给压岁钱的,都是近亲,钱并不白给,需要我跪下磕几个响头才能换来。我总是很不情愿地跪下,母亲却迫不及待地就将一旁已经跪过好多人的垫子拿过来,朝我使个又温柔又严厉的眼神,便笑眯眯道:今天新年第一天,快跪下给婶子祝贺。我撅着嘴,勉强跪在冰凉的垫子上,并未像母亲那样恋着压岁钱,只一心想着为何这婶子家的垫子,絮了那么少的棉花,难道是怕跪的人多了,他们家会赔钱倒霉?还有那个婶子的脸上,怎么就挂着一层冷霜,嗖嗖地朝我罩过来?而且她的手攥在兜子里,是在掏赶走讨要压岁钱的剪子呢,还是真的如母亲所说,是五块或者十块压岁钱?

我胡思乱想了那么多,到底还是得到了一笔钱。但我并没有多么地喜悦,因为一出门,母亲就将我的压岁钱从小兜子里掏出来,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就塞进了自己在棉袄里面专门缝制的秘密钱兜里。

但凡带着小孩子串门子的,十有八九是跟我一样充当父母讨钱机器的。我觉得我们跟电影里满街窜的小叫花子没啥区别,不过就是有爹妈护佑着,讨要得更斯文一些,让人心里更舒服一些。小孩子们见了面,也会打个招呼,有时候还会从正串的人家里跑出来,比一比自己有了多少压岁钱。当然,最后都会加上一句:俺娘说那钱都留给我买好吃的!这一句有些像圣旨一样,让听的人多少有些羡慕嫉妒恨。我于是便不乐意出门比拼,宁肯看着一大群老娘们将小小的堂屋给挤得满满当当的,又哈哈笑着,兴奋地叨叨着,且不知这样魔怔似的絮叨,何时会有个头。但我喜欢偷偷地退到堂屋的边上,靠近人家卧室的地方,掀开帘子,或者推开门缝,看一眼房间里的一切。

我发现每个将堂屋打扫得窗明几净的人家里,总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小偏房,那里面大抵都会住着一个老妖婆似的形同朽木的人,那老人也穿得干干净净的,但我知道也只有那一天他(她)会被儿女们打扮一新,摆设一样,坐在被窝里。或许下半身已经腐朽烂掉,可是那让人可以一眼看到的上半身,却是光鲜的。于是儿孙辈们在叨叨完家长里短之后,懂得礼节的,会过来探视一下。当然是隔着几步距离,朝床上快要死去的那个人,说几句吉祥话。那老人连身体都欠不动了,我怀疑眼珠子是否还能转动,但依然歪歪脑袋,模糊地看一眼面前笑着贺新年的儿孙辈们。我想那即将就木的老人,一定想着,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看到外面的人了吧,所以心里不免有些悲伤,并因为这悲伤,而激动起来。大人们终于害怕了这突然而至的激动,纷纷说几句话,便彼此对视一眼,退出去了。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似乎隔着墙壁,看到了床上的那个老人,在哆嗦着手,解开他(她)的新衣服,那衣服大概是要入棺材时穿的,所以他(她)特别爱惜,不忍再穿下去。而大人们,早已哈哈笑着出了院门,涌入新的一波走街串巷贺新年的人群里去。

这样热烈的串门子,要到晚上,初一的鞭炮零零星星地响起来的时候,才会结束。那时候大人们都被一家一家收集来的好的坏的信息给折磨累了,急需回家坐下来,讨论讨论这一天谁家得瑟了,谁家换了新的家具,谁家老人快要死了要搭一份丧礼,谁家压岁钱给得少了。他们聊得那么带劲,以致于桌上的饺子都凉了,也没有人注意。只有我这样的小孩子,剥开一块水果糖,放进嘴里,听着外面不知为何有些孤独的鞭炮声,想着明天又要开始无休止的“走亲戚”,不免有些惧怕,于是赶紧地多吃一块糖,似乎,那多吃的一块,可以帮我抵御一切亲戚的冷眼,碎嘴,或者含沙射影的嘲讽。

我就这样含着一块甜蜜的糖,睡过去了。

走亲戚

在乡下走亲戚,你除了需要备好足够体面的礼品,还得有一张经得起千锤百炼的厚脸皮,随时准备接受亲戚的冷嘲热讽,或者听他们说一些语义模糊、却又会让你脸红难堪的双关语。

所以我怕走亲戚,就跟小羊怕见老狼一样。尽管母亲给准备的一提包烟酒糖茶,也不怎么丢脸面,但还是觉得有无所适从的紧张与局促。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去胖婶家里玩耍,跟在自己家院子里一样自在,但去近亲姨妈舅舅或者姑姑家,却百般不情愿,心提得高高的,除非是出了亲戚家门,上了公路,眼看着离自己家越来越近,才会长吁一口气,有犯人离开了监狱的轻松与快乐。

偏偏乡下人最爱走亲戚,就好像不走亲戚,人就偏离了社会、离群索居了一样。走亲戚是人们彼此沟通有无、互相攀比较劲的一种需要。哪家变得富了,有了秘密了,非得去走一趟亲戚,跟那些有这样那样关系的亲戚“说道说道”,才能释放出内心淤积的东西,重新轻松上路。

每年走亲戚的高峰期,当然是过年的时候。好像一道过年的程序一样,大家必须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走一遍。漏掉了哪一个,都会成为一个重大事故,被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无数次提及,甚至可能造成彼此断交的危险。所以为了顾及到礼节,我和姐姐弟弟三个人,需要一起上阵,代替父母去走亲访友。倒是大人们自己,不知是为了避免那些无趣的嚼舌根,还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一年过得日子紧巴,反而据守在家里,招待前来走亲戚的小孩子们,并旁敲侧击地从小孩子嘴里,撬一些有用的八卦听听。

在弟弟没有出生以前,走亲戚的任务,基本上都属于我和姐姐。姐姐骑车,后面载着我,前面带着母亲准备好的礼品,晃晃悠悠地就出了村子。那礼品里,必备的是“一刀礼”,也就是新鲜的猪肉,猪肉都是年前就割下的,常常送给第一家亲戚后,过上个十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家里。母亲眼尖,不用在那刀礼上做记号,就能够看出是不是我们家的。万物守恒,其他诸如红糖啊饼干啊鸡蛋啊,最后也会换来价钱相等的其他礼品。所以走亲戚,那礼品换来换去,也不会太过吃亏,不外乎是你的给了我,我的给了他,他的又转给了你。唯一越走越多的,是各家各户一年来积攒的八卦消息。真真假假的,听了来,琢磨一阵,再找人考据求证一阵,也就大致知道了彼此的近况。

乡下人似乎家家户户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像女人们不值钱,所以由此组成的亲戚也多。而女人无疑是世界上传播速度最快的“小报”,也因此,我最怕被她们盘根问底地审讯家中大事小情,把握不好母亲口中的尺度,抖抖索索地就将那秘密的导火线,给哗啦一声扯开了口子。

所以带着父母的重大任务去走亲戚,跟外交使者一样紧张,嘴里吃着亲戚家做的好吃的,心里却哆嗦着,该不该将亲戚的问题,照实全答。招待我和姐姐的亲戚也谨言慎行,怕一不小心,我们就会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比如借钱啊求办事啊,谁谁要结婚生子考学需要拿一份礼金啊等等。因为彼此都在琢磨着对方的心思,所以饭便吃得漫不经心,只听得见嘴吧嗒吧嗒咀嚼的声音,和筷子跟碗磕磕碰碰的响声。偶尔一只狗不识趣,跑到圆桌底下找人吐掉的骨头吃,舌头还没碰到那骨头呢,就被主人一声厉喝,给赶出了门。狗于是趴在门口,吐着舌头,气喘吁吁地,有些委屈,也有些气愤,不知这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主人,为何忽然就变了脸,生出这般让狗畏惧的面容。那主人大约也有些不好意思,看狗可怜地哼哼着,将筷子里没吃的肉给扔出去,那狗一时有些分神,等肉落了地,才反应过来。主人不悦,骂道:这狗,今天有他妈的什么事吧,怎么就反常起来,看着怪怪的呢?这话狗当然是听不懂的,而且狗已经咯吱咯吱地啃上了喷香的肉骨头,根本就顾不上看主人的脸色,所以话中之意,就被吃饭的客人给吸收了去,虽然嘴上跟狗一样嚼着肉骨头,心里却没有狗的单纯,翻来覆去,只想着这招待饭菜的亲戚,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忽然变得冷淡起来?

不过这样的冷淡,到送别时,却会转变成高涨的热情。这热情来自于客人提来的一包礼。这礼究竟留下多少,带走多少,是有很大的讲究的。一般说来,留一半,送一半,是基本的规则。但即便大家遵守了规则,还是要来一番虚假的客套。这一套在没多少知识的乡下人这里,并不缺少分毫。我每次都怕这最后的一个环节,总想赶紧逃掉,看见母亲跟那来走亲戚的,将一包好像价值连城的礼品推来攘去,一个坚持要全留下,一个执拗地要带走一半,两个人各不相让,互不服输。干这事的当然都是女人们,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跟一包糖或者一瓶罐头过不去,只有女人们会斤斤计较这一瓶罐头的价钱,想着上次给这亲戚家送去的那一袋炒糖,这次他们来,应该留下多少钱的东西,才算是不失礼数,且不让来的亲戚觉得此行亏了。有时候两三岁的小孩子不懂父母跟亲戚家的这些虚假的客套,以为他们吵了架,会在大人们的肢体推搡里,哇一声吓得大哭起来。这一声哭,是很好的休止符,让斤斤计较的大人们见好就收,也让那一包糖或者瓜子,得到其最终的归宿。

这些烦人的礼数,我完全不在行,但却要硬着头皮,被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地去完成任务。好在我们家亲戚不多,常常走的,也就大姨和小舅家。那些脸面相差无几、让我分不出谁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的四个姑姑,被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给平分了,每隔三年走一次。我当然还是有大舅和二姨的,只是不知是哪年哪月的规定,我们家和大舅二姨家,逢年过节,再也不走动了。我猜测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基本上也逃不出金钱和礼节等带来的相互误解。据母亲说,二姨是因为搬到县城之后,开商店发了财,瞧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怕我们有事没事就去求他们办事,当然更主要的是借钱,所以主动断绝了与我们的来往,以致于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过二姨的影子。我不知道这个跟母亲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二姨,为什么会这样无情无义地断了交。当然,对我来说,有没有她,都无所谓,我原本就不喜欢走亲戚,少了她,我还觉得过年时轻松了一些,无需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家里,枯坐上一上午,只为了吃一顿不怎么丰盛的饭菜,留一两包礼物,就完成了过年的仪式。

我其实也并不怎么喜欢大姨。尽管她跟我们家算是走动最为频繁的亲戚,不比那些势利眼的姑姑们。但我考上学了,她还要打探那大学到底是否正宗本科,又是不是花钱买的。而在得知我毕业后或许只能当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后,又百般嘲讽老师是天底下最没出息的职业。不怎么喜欢大姨,我想大概是因为大姨家的两个儿子,都通过考学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而且姨夫还有一笔不菲的退休金,让他们老两口可以比我爸妈过得更为滋润,所以他们也就对我们这样一家穷亲戚,带着一些同情,每次登门拜访,都会让我们家人觉得自惭形秽,或者羡慕嫉妒。这个世界上,大约我们都需要有一家亲戚,可以作为参照,照得出自家的幸福生活。所以每次去大姨家回来,或者大姨家两个儿子从我们家离开,我都会被父母批评教育,大致内容不外乎是要好好学习,赶超表哥之类的话,我为此要在家里埋头苦学三天,才能逃得过父母苦口婆心的教导。而在我当初究竟是考高中还是中专的选择上,因为没有听从大姨一家的劝诫,读了高中,大有超过两个读了中专的表哥的野心,而被他们指责,并因此让我生出不考上大学就被大姨家看笑话的压力。

在我一级一级地从本科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的读书过程中,一直伴随着母亲与大姨的比拼。她们姐妹两个,从比拼当初的婚姻,到比拼各自的儿女,再到儿女的工作与婚姻,甚至孙子一代的生活质量,始终没有停歇下来。

我因此借着外面读书就业的原因,很少再去大姨家走亲戚,并最终习惯了从母亲口中得到他们零星的消息,而丝毫不想亲自去看上一眼,他们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状态。我与整个家族中最后一个亲密交往的亲戚,在嫁到千里之外的他乡之后,终于只剩下藕断丝连的一点关系。

从母亲口中听来的关于亲戚的消息,在远走故乡之后,似乎都是关于疾病或者死亡。好像一个亲戚没病没灾,就会被人遗忘。只有他们忽然间生了变故,与之有血缘关系的人,才会意识到生命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跟自己的家族,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母亲会代替整个家庭,去给那个病入膏肓的亲戚,提一些礼品,表示慰问;或者在丧礼上,去烧一些吊纸,感叹一下过去曾经有过的恩怨,而后便将这个亲戚,锁进了记忆的仓库,除非闲聊提起,这个亲戚,自此很少再会进入我们的生活。

生命在乡下,大约跟田地里的草一样廉价。而那些贫穷的功利的爱挑拨离间的亲戚们,他们见证着我们的衰败颓唐与荣华富贵;我们也同样折射出他们鸡零狗碎、潦草随意的一生。我的大舅几年前死于癌症,死前儿子与媳妇怕传染,将他一个人丢在破旧的小屋里,连一杯水都喝不到。我的某个欠钱不还并因此怕我们登门讨债的姑姑,也在忙完儿女婚事后,累死在农田之中。而另外一个每年都因碎嘴而让父母吵架的姑姑,则死于一场意外的事故。对于我,他们的生命犹如飘摇的庄稼,倒下之后,便化为模糊的麦子、玉米、稻谷或者高粱,被装进了记忆的瓮中。对于父辈,他们更是炊烟一样,被风吹过,便消失不见。日子在他们离开人世之后,依然琐碎地过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过这些亲戚的印记。

或许,也只有我知道,他们曾经在我的成长之中,曾经烙下怎样无法祛除的印记。卑微的、贫穷的、尴尬的或者辛酸的印记。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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