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
2015-05-30赵胡子
赵胡子
陈天河那天哭丧着脸回来的时候,陈四义正在东间那盘铺着一张破篾席的土炕上躺着。他听完陈天河哭叽叽的诉苦后,什么也没说,而是卷了一根喇叭状的纸烟抽起来。他让刺鼻的大烟叶子搓成的碎末变成了白烟,顺着鼻子,冒上头顶,升到空里,一直升腾着爬到屋梁再压下来,慢慢地弥漫满了整个屋子。他就这么若有所思地抽着,直到这根烟燃尽,这才放下那条瘸腿用腚蹭着下炕,拄着拐,一拐一拐地走到墙角,蹲下身,掏索着,从一双破棉鞋里攥出一团黑乎乎的破手绢,抖索着,把那团黑乎乎的脏手绢打开了,大粗手掌理顺了几下,一小沓卷在一起的票子也展开了。他数了数,手一伸,说:“哝,就两千。”
陈天河坐在炕跟前一张小凳上,后头上的头发长得戳进脖子,像只毛猴子,一直像断了脖子似的缩着头低着。他伸过手接了,凑近鼻子,嗅了嗅,皱了皱眉头,说:“这钱真臭。”
陈四义用眼珠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不藏鞋里不就叫偷啦!”
陈天河这一次哭叽叽地回来,拿了钱,就又急乎乎走了。钱缺的口子还很大,他得赶紧到别的地方继续借。陈天河是陈四义的小儿子。这一次,他哭丧着脸到处借钱是要在城里买房子的。陈天河在城里住,他的工资买不起房子,當然,也租不起好的房子,一直租住在老城区一个民房外用碎石和黑砖块堆起来的窝棚里。这窝棚是人家以前养牲口的,他的女人老是嗅着有一股臊腥混杂起来的牲口味,每天把门和窗子开得大大的,拿着花露水和清新剂满屋搜寻着,朝任何一处她觉得出味儿的地方直喷嗒。可时间越长,这味道倒越浓了,终于,她彻底爆发了,瞪着眼,尖着嗓子,开始天天朝他吼:“我真过够这牲口日子啦!”
于是,陈天河哭丧着脸就回来要钱了。
然而,那天的事接下来就变得糟糕了。天已经晌午了,陈四义正在灶间墙根那张由两个能够自由撑放的铁腿支起来的破圆桌跟前坐着。他要吃饭,但还没吃。黑乎乎的竹浅子里一个囫囵的馒头没掰开,磕掉了漆的小破铁盆里的菜也没夹。他刚拿起了筷子,这时候,院外边的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接着,两串急促的脚步拖着地交错着“嚓嚓嚓嚓”几下,他的大儿媳妇罗圈着腿,两半身子一甩一甩地晃着,两只手像鸭掌似的急划着进来了。
“你昨天给老二钱啦?”大儿媳妇叉着腰,瞪着眼,龇着牙,把嘴扭到了鼻子上,破刺辣地要吃了他。
“你听谁说的?”他心里有些慌,又把筷子放下。
“你别管我听谁说!你是不是把钱都给老二啦!”她喘着气,胸脯子像蛤蟆那样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说着,火气更大了,叉在腰上的手腾出一只来“啪”地一下拍在圆桌上,又一抓,“咣哧”一声,一桌子饭掀到了地上,“你个老偏心眼子,你也不赶快死!我叫你吃!你吃!你吃去吧!”
“我哪偏心眼子了?”后来,他在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就会这么说,气得不停地哆嗦。
是的,他哪偏心眼子了?他这一次之所以要把钱给小儿子,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他的小儿子陈天河那天哭丧着脸在炕跟前小凳上缩着头的时候,他不是抽了根烟吗?他不是很有思想地想了好大一阵儿吗?那些搓碎了的大黄烟叶子的烟弥漫满了整个屋子,他就那时候决定了。因为,他的小儿子陈天河结婚的时候他并没有给他盖房子。“你盖了我也不住,我要进城。”对,这个犟种当时就这么跟他说的。可是,那陈天海呢?他盖了,还有大平房呢。
他想到给陈天海盖大平房,就又想起他的瘸腿了。他的瘸腿就是给陈天海盖大平房落下的。那天,本来是多好的天啊,瓦蓝瓦蓝的,一缕儿的云也没有,一望无际地一直蓝到天边儿。日头也好,也大,白炽,耀眼,它腾溅着白芒比平时大好几倍,比他家过年磨黄豆做豆腐的磨盘还要大。那么好的天,他就张罗着瓦匠们把胎子打上了,谁料,下午天突然就阴黑了,一道闪电“刺啦”一下把云撕开一道大口子,雨“哗”地就泼下来了。他一看,坏啦,拉起陈天海从家里就慌忙着向新房跑,刚跑进大平房过间,撑胎子的木板“咔嚓”响了一声,他猛地一把把陈天海推出去,一大片黑“轰”地就把他一条腿压住了……
“你说,我哪里偏心眼子了?”“要不,你叫村委协调一下吧。”有个人这样说。说这话的人,叫姚万埔。姚万埔是他的邻居。
陈四义最近老是做梦。他甚至好几次梦到的都是一个完全一样的梦,这梦可真清啊——是早上,那一轮桔红桔红的日头像碾盘那么大,端正地就立在他家东面那堵石墙上,照得整个院子里金光闪烁,一片辉煌。他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觉得十分惊异,这时候,那两串熟悉的急促脚步与拖着地交错着的“嚓嚓嚓嚓”声又响了,接着,他的大儿媳妇两只手像鸭掌似的急划着过来了,她笑着,笑得真好真甜啊,她的嘴啊眼啊和鼻子啥的都笑到一块儿了。这时候,“忽闪”一下,他的大儿子陈天海也浮现出来了,长脸,茄形,笑着,不知怎么,就一张脸在半空里悬着,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浮浮儿的上了尖的饺子。他笑着,迎上去,说:“你这孩子,咋给我送饺子啊。”这时候,梦境突然变了,他的大儿媳妇的脸“刷”地变了,瞪着眼,龇着牙,龇得把嘴扭到了鼻子上,泼辣地吼:“你个老偏心眼子!”又“刷”的一下,大儿子陈天海手里端着的那碗饺子也变了,变成了一碗浮浮儿的上了尖的米饭,尖上,直直地插着两根红漆漆的筷子……他吓得身子一趔,醒了。
陈四义猜不出这个梦到底是好或者不好。姚万埔叫他找村委调解,他没找。他想,真找了,那就坏了。他就这样老是做梦,做着一个一连好些天夜里都是一样的梦。他的耳朵里也总觉得有人在敲院子外边的大门。他害怕这种声音,可又那么渴望着能够听到。
“你不找村委不行了。”姚万埔又来了,催他。姚万埔来是告诉他要进城看儿子,这几天不和他耍了。姚万埔的儿子一年前回村看到几个带着墨镜的虎实实的小青年,开了辆面包车在村口抓小孩儿,他追上去被打了,不死不活地在床上挺着。姚万埔的老婆死了,他现在也就这点挂筋儿了,隔一段日子就往城里跑一趟。
“再等等看吧。”姚万埔这一次催他后,他还没有找。后来,就在陈四义又做了那样一个跟很多个夜晚里做的梦完全一样的梦的早上,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次,他的大儿子陈天海和媳妇一块闹上门了。
“你个老偏心眼子!”他的大儿媳妇“砰”地一脚把院子外边的门踢开了,还是那样急促地拖着地“嚓嚓嚓嚓”走进来,还是两只手像鸭掌似的急急地拨划着。陈天海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大长茄子脸,紫着。他的媳妇骂:“你个老偏心眼子!你给我出来!”
他在进间,看到陈天海和媳妇闯进来,拄着拐杖就往炕间走。走的急,差一点被门槛绊倒。他一抱拐杖,稳住了。
大儿媳妇闯进门,叉着腰,瞪着眼,还那样龇着牙,龇得又把嘴扭到了鼻子上,破刺辣着声音:“你个老偏心眼子!你回来!你家里还有多少钱!”
他没理睬。
大儿媳妇见他不理睬,“嚓嚓”着脚,手拨划着,跟着腚撵进来,又骂:“你个老偏心眼子!你把钱都放哪啦!”
陈天海紫着长茄,也说:“说吧,你把钱放哪了。”
他不吱声。拖着瘸腿,挪到炕前,蹭着,坐上去,接着,把拐杖依着炕沿儿放好,卷了一根喇叭状的纸烟抽起来,大烟叶子搓成的碎末又变成了一团白烟缭绕着升起来。
大儿媳妇更火了,“啪”的一掌把他手里冒着烟的“喇叭”打地下,狠狠地戳了他一下,吼:“你把钱都放哪啦!”
他让大儿媳妇一戳,也火了,拿起拐杖朝地上“嗒嗒嗒嗒”戳了几下,也吼一声:“你们简直是驴!也不怕街坊邻居笑话!老二结婚连房子都没要,你们不知道?!你妈母有病住院都把钱……”陈四义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什么了,胸膛里“腾”地有一股老粗老粗的气升起来,积聚着,膨胀着,翻腾着,烧灼着,他觉得胸膛要爆了……他想骂,骂不出,闭着眼,放下拐杖,脸开始抽搐起来,抽搐着,嗓子眼深处里嘟哝了句:“找吧,你们自己找吧。”
“自己找就自己找!”他的大儿媳妇骂了句,两个人就开始在屋子里找起来,满屋翻腾,最后,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扬了一地,当然什么也没找到,狠狠地骂了句:“这个老偏心眼子!也不知藏哪里了!”气呼呼地走了。
他想起什么了呢?刚才,他的胸膛里“腾”地升起来老粗老粗的一股气,积聚着,膨胀着,翻腾着,烧灼着。他的胸膛好像要爆了。他想起他的女人了。是的,就是她。那天,太阳从他家糊着白洋纸的木格子窗的洞隙里透进来,就那么好看地花花点点地照在他女人身上盖着的红花小被上,他老婆笑盈盈地,说:“快,你也吃。”“你吃,你多吃。”他也笑着。他夹着一个热腾腾的饺子就喂着送到她嘴里。然而,这只是想象,一个在他脑子里老是恍惚着的想象。“我真馋饺子啊,你给我一碗我把肚子撑破了吧。”三年前,他的女人病了,挺着一个胀得老高的大肚子,腿和胳膊却瘦得跟根火柴似的。他们在医院往机器里躺了一遍照了照就把所有的钱照完了,来了家就挺着老高的大肚子耗着。“我真馋饺子啊,你给我一碗我把肚子撑破了吧。”他的女人又说。他说:“这哪行。”他不行,他的女人就自己动手了,一天,趁着他不在家,她拿了把剪子把自己的肚子剪破了……“我真馋饺子啊,你给我碗我把肚子撑破了吧。”“我还不如给她碗饺子撑破了呢。”他后悔死了,后来,他再也不吃饺子,他脑子里也经常恍惚着想象,他夹着一个热腾腾的饺子送到她的嘴里,说:“来,你吃,你多吃。”
陈四义想象了一阵,叹了口气,他圈了下瘸腿用腚蹭着从炕上下来,他得把陈天海和他媳妇扬摆了一地的东西收起来。他刚收了几件,觉得胸膛闷就咳嗽了声,这一咳,反而停不下了,咳得蹲下坐在地上,拍打着胸膛,咳着,咳出泪来了……
他想,现在真得找找村委了。
陈四义这一次说找村委真找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整天在这样一个地方做着一件这样的事。村子的东边有一条河,它的水是下雨的时候上游丘壑沟岔里渗流下来的水汇集起来的,时枯时聚,但仍然滋润着流域内的滩涂,萤飞虫肥,草绿而茂。陈四义整天就在这里。他夹着拐杖那条胳膊的手里提溜着个黑罐,另一只手里拿着把小镢,走走停停,边走边刨。他在刨一种叫做蚯蚓的东西。那天,他的大儿子陈天海和媳妇到他家里折腾了一顿后,他就开始胸闷气胀,不时地咳嗽。他起初以为是想起他的女人一阵儿激动的,不是,他是叫那两头驴气着了。医院,他是去不起的,他讨了一个偏方叫吃蚯蚓。吃法是这样的:先拿着筷子把蚯蚓从黑罐里夹出来,放到一盆水里,缓缓,然后,再把缓好的蚯蚓用筷子夹着,夹到一块下面生着火的灰泥瓦片凹着的一面上,这时候,一股焦糊刺鼻的青烟和着急爆的“滋啦”声音腾起来,瓦片上的蚯蚓扭曲着绞腾着就蜷成了一个团,最后,颜色也由起先的粉红焙成了灰褐。陈四义把焙焦的蚯蚓搅成粉末,装进一个小瓶里,用热水冲了喝。每天两次,每次一勺。陈四义累了就找块草稀的空处坐下,抽几口烟,咳着,看着西边不远处的村子。这时候,猛地,那个泼辣的声音又从村子的半空炸起来:“你个老偏心眼子!”他一惊,拍打着胸膛,又好一阵咳嗽。
“你个老偏心眼子!”这几天,他只要一想起大儿媳妇泼辣的这句话,就一定会拍打着胸膛,不停地咳嗽。“摊上这样的事你也别老生气。”“嗯,我不生气。”他说,说着,就气得要死。他哪能不气呢?上次,那两头驴折腾一顿后,他跟村委说了。村委的话他们不听,满街嚷嚷着说要改姓,闹到派出所了。
“你再别上火了。”一天,陈四义从村东的那片草綠而茂的滩涂地里又刨了一大团蚯蚓回来,在村口遇到了姚万埔。姚万埔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破皮包,又要到城里去看儿子。
“再这样能气出病来。”姚万埔又说,说着,在道边坐下了。
陈四义拄着拐杖,把小镢和黑罐放地上,圈起瘸了的那条腿,抓着一半拐杖慢慢也坐下。他卷了一根喇叭状的纸烟又抽了口,又一通的咳嗽。
他说:“我现在可丢大人了。”
姚万埔说:“要不叫老二把钱送回来吧。”
“我可不能由着那两头驴!天下哪有这个理?!”姚万埔这么一说,他的情绪又激动了,肚子里的那股气又涌进胸膛胀起来,拍着胸脯,接着刚才一通的咳嗽,又咳起来。他可不能由着那两头驴,因为,前些日子他说找找村委后,村委出面也没说成,原因就在这里,那两头驴说:“这个老偏心眼子!得叫他把钱要回来!”他骂着,拍着胸膛:“他两个驴还想哪么的?他还改姓!他爱跟谁姓跟谁去!”
姚万埔见再说下去,他又要咳嗽,安慰了句:“那你可再別上火了。”
姚万埔说完,就说走,再不走天黑就赶不上车了。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脚不知深浅地跺了两下地,身体跟着趔趄了一下。陈四义看着姚万埔,叹了口气:“姚万埔的日子也上火啊。”
是啊,这样的日子谁不上火啊。
上火的日子好沉好苦好累,一天过完,下一天又来了,再接着,又是下下一天……可这日子再怎么样也得堵着劲儿去过啊。陈四义拄着拐杖,提溜着小镢,整天咳嗽着到村东河边那片草绿而茂的滩涂地里刨蚯蚓后,他就把这刨蚯蚓也当成了过日子。他堵着劲儿把一大片滩涂地刨得满地小坑,密密麻麻,快要刨遍了。又过了些日子,这天,陈四义正在这样过日子,突然,姚万埔急抖抖地从村口叫着跑来了:“不好了,不好了,你小儿子拿着砍刀朝老大家跑去啦。”陈四义一听,拄起拐,跟着姚万埔就朝陈天海家里跑起来。
陈四义拄着拐,一拐一拐地赶到大儿子陈天海家,这架已经吵起来了。
“你该死!你还攀我!”陈天河不再跟上次回来要钱时像断了脖子缩着头那样,他瞪着大眼,手里提溜着砍刀,跳着脚,向前一蹿一蹿的,吼:“你真该死了你!”
几个人在他前面使劲地抓扯着挡着他。
“你没拿?!你没拿?!”陈天海瞪着大眼,伸着手,指划着,吼得嘴巴从大长茄子脸上又拉下来有半尺,身体也向前直蹿,被几个人也抓扯着挡着。他的媳妇圈着罗圈腿在他身后站着,脸气得紫红,牙龇得又把嘴扭到鼻子上,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也点划着,泼辣着吼:“把老偏心眼子叫出来!问问他!你敢说没拿?!”
“我拿不拿该你啥啦?!你该死了你!那是我没盖房子的!我告诉你个该死玩意儿!我就拿了!我气死你!”
“拿了就得给我送回来!”
“你想瞎眼珠子!”
“不送你留着买药喝!留着买纸烧!”
这句话是陈天海的媳妇骂的,它把陈天河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了暴怒,扬起砍刀,一使劲差点撞开挡扯的人扑上去,声音也变成暴吼了,“我砍死你!你个该死的!你看我今天不砍死你!”“真大你胆了你!你砍砍试试!”“都别挡着!都出去!我今天就砍死你!”……
“老茔真透气了,真透气了。”陈四义跑过来一进院就被这两个儿子吵架的阵势气懵了,一个劲儿哆嗦,他拨拉着拉架的人要挤进去,杂乱间,挡扯的人一退差点把他涌倒。姚万埔拉着把他搀到墙根跟前坐下,说:“你别管了,叫他们闹吧。”陈四义气得满脸大泪,骂:“这两个畜生,丢大人了,丢大人了。”骂着,拍着胸膛,又一个劲儿咳嗽。陈四义一长通咳嗽没停下,这时候,一院子的人突然一下乱了,陈天河吼了一声,猛地一撞把挡扯他的人推开了,趁着只顾挡扯陈天海的人没料防,一砍刀朝着陈天海的头上劈下去,陈天海胳膊一挡,一砍刀砍在胳膊上,血“哗”地从袄袖子里淌出来。“真砍啊!真砍啊!”挡扯陈天海的人惊了一下返过身,跟又抢上来原先挡扯陈天河的人汇在一起,叫着,涌着,一齐抓扯着去夺陈天河手上的砍刀。突然,陈天河“嗷”了一声,撂了砍刀,脑后戳进脖子的头发“蹭”地竖起来,吼了一声:“该死玩意儿!我今天弄死你!”一蹿,身子像个猴子似的一腾,手卡着陈天海的脖子就压下去,两个人吼叫着,翻滚着,死卡着,在地上扭打在了一块儿。“使劲打他!使劲打他!”这时候,陈天海的媳妇舞叉着,也想扑上去,叫人一把扯出去,人群一涌撕扯着要把两个人拉开来……
“老天啊,你睁开眼看看吧……咳咳……”陈四义咳嗽着,他跟痴了一样直勾勾地看着眼跟前发生的这个景象,“啪啪”地使劲拍打着胸膛,他觉得胸膛里面的五脏六腑都碎了,一只手先把它们抓着狠狠地顿扯了几下扯下来,又狠狠地撕开,再撕碎,不停地撕,把碎的撕得更碎。他使劲拍,要拍着咳出来,拍着,猛地,他觉得有股腥热从胸膛里顶上来涌到嗓子眼,一张嘴,“哗”的一股带着沫子的黑血喷了出去。他一倒,眼前的一切都暗了,耳朵也听不见了,模糊间,他看到一院子的人纷乱着,拥挤着,抓扯着,一涌,一散,又一涌,又一散……他正要慢慢闭上眼睛,这时候姚万埔惊叫了一声把他拉在怀里。恍惚间,他看到一个硕大无比的灰日头,比水车轮子还要大,灰日头里布着几团白,这几团白不停地变化着白的程度,面目也一张一张变着,白的浅一点,它笑着,跟着,暗了,哭丧了起来,接着,又白亮了,一翻脸,狞狰起来了。后来,他觉得胸膛里那股腥热又向嗓子眼里一顶,这才慢慢地把眼睛合上了。
陈四义是被姚万埔一跌一撞背回来的,捣鼓了半天,又把陈四义盛在小瓶里用瓦块焙焦的蚯蚓粉全倒出来给他叫热水冲了灌进去,陈四义这才醒过来。陈四义的小儿子陈天河跟陈天海打完了架没进家,又直接回城了。姚万埔守着陈四义一直没敢走。
“他没回来?”陈四义喝了一大碗蚯蚓粉,神情这才稳下来。
姚万埔想说,顿了一下,装作没听见。
姚万埔不回答,陈四义又要激动,一咳,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县城的彩虹桥上出现一个老瘸子。他蓬头垢面,灰白的头发肮脏地夹满了细碎的杂草和沙子。他一身黑衣服,袖口和裤腿破了好几道大口子,露出一大截像风干得发黑了的酱的颜色一样的枯身肢。他的旁边有一根拐杖,前面有一个撕掉了盖的纸箱子,里面松松囊囊地盛了一大些零钱……他一直趴着,像一张贴在地上的黑熊皮;趴着,一阵阵咳嗽,咳得地下一大摊子的血。偶尔,他还会偷着歪起头,用一半的脸贴着地,一半的脸对着天,翻着眼,直勾勾地看天。他又看到那个硕大无比的日头了,它真大啊,也真黑,它像一面很大很大的黑饼,几乎占了一半儿的天,它的边好像着火了,一蹿一蹿地冒着烟,而整个圆里却重描了黑似的活跃着数不清的黑猴子。它们密密地聚着,攒集着,腾跳着,沸闹着,突然,又变成了上万根白刺刺的箭条子,大雨一样齐着向地上射下来……陈四义突兀地出现在县城的彩虹桥上,原因很是荒唐——三个月前,他正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提溜着小镢和黑罐在村东河边那片草绿而茂的滩涂地里刨蚯蚓,这时候,一辆面包车“嘎”地一声在西边的村口停下了,接着,从车上跑过来几个戴着墨镜的虎实实的小青年,架起他到了车跟前往后盖里一塞,就把他抓来了……
这是一个团伙。他们跟一年前在村口抓小孩儿的人可能是一伙的,不光抓小孩儿卖,还抓了很多像陈四义一样老的人,拉到县城里乞讨着给他们挣钱。他们怕这些老人被熟人认出来,隔几天就换一个地方,并且只能趴着。
陈四义就这样趴着,后来,就在他又一次扭了脸要看那个占了一半儿天的黑饼一样的大日头时,一翻眼,突然,他看到了一个蓬头乱发,一手提个黑色的破皮包,一手拿着棍子摸索着走的老瞎子。他“啊”了一声,坐起来,一下子疯了,拖着那条瘸腿拼了命地爬过去,死死地抱住了老瞎子的一只腿。他叫着,撕着嗓子,用粗狂的声音哭叫着:“啊,怎么是你!”“啊,怎么是你!”老瞎子吓了一跳,弯下腰,捧着陈四义的头,瞪大了瞎眼使劲贴着他的脸,一看,一下子把破黑皮包撂了,也“啊”了一声叫起来,扳着他的肩摇晃着。两个人啊着,叫着,摇晃着,正要抱到一块,这时候,一个带着墨镜的虎实实的小青年冲过来,猛地把老瞎子推了一把,说:“爹,咱回家吧。”陈四义一听,“吼”地又疯了,他什么也不怕了,瞪着眼,吼破天似的吼了声:“谁是你爹!?你这个骗子!”小伙子一个蚂高儿跳起来,“妈了个×!找死啊!”抡起拳头就要打,这时候,彩虹桥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围过来。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老瞎子竟是姚万埔。
姚万埔同样突兀地出现在县城的彩虹桥上,是在找孙子。前些日子,姚万埔的儿媳妇托人把姚万埔的儿子送回村了,卖了房子,带着姚万埔的孙子跑了。没几天,姚万埔的儿子就死了。姚万埔在城里到处流浪着找孙子,急得眼都快瞎了。
陈四义咳嗽着,拄着拐,一拐一拐;姚万埔揪着他肩膀,伸着棍,摸索着。两个人就这样走着,也说着,好像刚才的一切像个梦,以前很多很多的事也都是些梦。后来,两个人在一个没有人的僻地坐下来,一坐下,抱着头就哭了。
“你不回去啦?”哭完,陈四义抹了一把大泪;想抽烟,摸了摸,没有,那些在街上叫他“爹”的人好久不让他抽烟了;又一通咳嗽,说:“真不回去啦?”
“我得找孙子啊。”姚万埔的瞎眼珠子像泉眼,他抹了一把,又一把。
陳四义咳嗽着,有些犹豫。是的,他很犹豫。这三个月,他被那几个戴着墨镜的虎实实的小青年抓着叫他“爹”的日子里,他就妄想着跑,可真要回,他犹豫了……猛地,“你这个老偏心眼子!”耳朵里泼辣地响起一声吼,他大儿媳妇又龇着牙把嘴扭到了鼻子上,他心“呼啦”上一颤,醒了。
“我也不回去了。”
姚万埔的瞎眼珠子还像泉眼,说:“我得找孙子啊。”
“谁叫咱当爹咱也不当了。”
“我得找孙子啊。”
姚万埔好像傻了,嘟哝着就会说这么一句话。两个人一直坐着,说着。半天。期间,姚万埔的肚子一个劲儿地咕噜,跑远蹲了好几趟,拉得夹脓带血的。
县城里后来多了两个老乞丐。一个拄着拐,不停地咳嗽,是个瘸子;一个一手拿着个破黑皮包,一手拿着棍摸索着,是个瞎子。他们蓬头乱发,衣服袖口和裤脚破成一道一道的长条子,灰白的头发里夹满了细碎的草沫和沙子。他们坐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多,瘸子守着拐,抽着把树叶子搓碎了卷进去做成的喇叭状的纸烟,咳一阵,吐几口血,就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日头。这日头好大啊,也奇怪,一会儿像个大大的馒头,一会儿像根长曲的茄子,一会儿又像他家里无限放大着的碟子……瞎子侧着耳听学生们的声音,一个劲儿傻笑,叫:“我的孙子。”经过一个秋,冬天来了的时候,瞎子不见了,就剩下瘸子一个了。后来,深冬了,瘸子也不见了。他死了,抱着拐,倚在墙角,地上吐了一大摊子的血。奇怪是,他的嘴里吃着一大团还没有咽下的报纸,跟前却摆着一小碗干黑的饺子……
发现的人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什么宁肯饿得吃纸,也不舍得去吃那碗饺子。
他肯定傻了。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