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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30横山秀夫张斐
横山秀夫 张斐
1
哪怕过了可以称作早晨的时间，身边没有灯也照样看不了文件。D县警察总部机关大楼的结构就是那样，尤其是占据着一、二楼的警务部楼层，在简直是贴近窗边建造起来的器材仓库庇护下，别说太阳光，就连外面的景色也几乎全被夺走了。据说要忍耐到新机关大楼建成，但是，受税收减少而造成县财政窘困的影响，那个改建计划将近三年了却依然飘浮在空中。
身着西装的柘植正树走在凉爽的地下通道里，通道响起了有规律的脚步声。从县警察总部前往县政厅大院，是上横跨国道的人行天桥，还是钻这地下通道，他不知道该选哪条线路。
柘植时常钻地下通道。并非由于工作的关系才那样，而是自己不愿意走人行天桥，走在那上面，四面八方都能把行人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柘植是警务部秘书科的副科长，警部衔，三十六岁。“议会对策”便是他的工作。
刚登上地下通道的台阶，叫人联想到摩天写字楼的县政厅大厦的瓷砖外墙，就将阳光反射过来了。跟前这一栋可能会错看成音乐厅的造型新颖的建筑物，则是县议会大厦。不管哪一栋都是五年前重建的。每当站在这里，尽管很不愿意，也会深刻认识到只有县警察总部被甩在了一旁的现实。
——算不了什么，反正要让它动起来的。
柘植朝议会大厦走了过去。他灵活地穿过旋转门，进去后就马上在右手边的事务局露了面。平时鸦雀无声的楼层，此时有二十来个县府的职员正忙得团团转。由于九月份县议会的例会召开在即，他们是在忙着会议的准备工作。
柘植与熟识的职员打了招呼。事务局谁都知道柘植的任务，所以谈得很快。
“有几位先生还没确定质询的内容——”职员那么说着，递过来五页订在一起的再生纸。
《九月份县议会例会？一般性质询要点》。
柘植借用楼面角落里的沙发，坐下来翻阅这册质询要点。
报名参加本次例会一般性质询的县议员的名字排成了一溜儿。名字的旁边有“质询项目”的栏目，逐项记载着每位县议员各自向事务局通报的质询内容。柘植想了解的就是这些。作为D县执行机关的一员，县警察总部本部长也要出席本次例会，如果提出有关警察的质询就得进行答辩。为了准备那些答辩，便要预先掌握县议员质询的内容。
柘植眼睛和手指并用，慎重地查点小册子。
首先发现了县议员大矶“质询项目”栏里的“合法麻醉品问题”，于是柘植将它记在了笔记本上。麻醉药品是人们最近的话题。它虽然有兴奋剂的效果，却很难依靠现行法令来监管。柘植很钦佩大矶，他的着眼点一如既往地好。
接着是三崎县议员，只写着“警察关系”几个字。他打算质询有关警察的问题，但内容还没有确定。如果是普通议员的话，柘植就会那么简单记下来的，可对手若是三崎，大概就有必要再深入了解一下详细内容了。
柘植还将佐久间县议员的名字也记在了笔记上。“质询项目”栏里写着“高龄者问题”。根据佐久间以往的质询倾向来看，让高龄者生活得更好的对策就是其质询的主轴吧。不过，这类质询大多也涉及高龄者自杀案的件数或他们的动机。假如是那样，本部长也就得跟在县卫生福利部长之后进行答辩了。
此外还记下了其他几位，柘植觉得放心的同时也合上了小册子。
没有本部长似乎要挨整的质询。在野党议员这回好像也都休战了。景气触底，破产或失业这类深刻的社会问题堆积如山，所以恐怕无暇不慌不忙地来挑警察的毛病吧。
——首先从三崎老前辈开始吗？
柘植站起身来，走出事务局，使劲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目标是一楼尽头的大房间——“新民主自由俱乐部”，保守派最大议会党团的议员休息室。
三崎县议员不在。向休息室的女工作人员一打听，说是在楼上。柘植遂爬上了三楼。有正副议长资历的议员，都各自借用了一个称作“工作室”的小单间。
“打搅了——”
“噢，柘植君，正好。刚才还想要打电话呢。”
三崎让他那彪形大汉的身躯与沙发融合在一起了。皮带松开，西裤的拉链也拉下了一半，解放了下腹部的肥肉，还伸出圆木似的两条腿搁到了桌上。他的岁数已经要接近七十了，但其油光发亮的脸上，却有着宛如年轻人的目光炯炯的眼眸。
“是心灵感应吧，啊？”
“就这个吗？”柘植用手指指着笔记上记着的“警察关系”问道，三崎便快活地说“是的是的”，点头道：
“喂，质询什么好哇？”
“先生的意思呢？”
“能造成强烈影响的就行了。可能会是一下子在当地引起显著反响的什么事情。”
县议会的九月例会若是结束了，马上就要进入县议员选举。看得出三崎的心思，他就是想要通过一般性质询为这次选举讨点好。是啊，在四年前的选举中，他被迫与市民团体推出来的新对手陷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苦战。他这种连议长都已经当过的元老级人物，特意要参加一般性质询，内心一定是对这回的选举产生了危机感。
倘若没有质询的材料，那就让他对县警察总部的重建迟缓挑挑毛病吧。柘植有那样的野心，不过这多半很难。不，早晚也得请三崎为推进重建计划挑起摇旗呐喊的重任。这个念头改变了柘植的想法，搜肠刮肚地找个能遂了三崎心愿的质询主题，先卖个人情恐怕是明智之举。
“弄一下好久没碰的白粉什么的吧，嗯？”
“兴奋剂吗……大矶先生好像也要搞类似的话题。是合法麻醉品这种用新方法制成的药品。”
“是吗，那就没意思啦。嗯，能不能请你出个好点的主意呢，用你那灵活的脑袋？”
甚至包括质询内容都要“整体提供”的县议员，现在就数三崎之流了。不过，柘植没有瞧不起那样的三崎。由于贫穷，三崎连小学都没有正经上过，但是，他一辈子都在经营建筑公司，依仗其资金实力，甚至发迹成为县议会首脑之一。在这个男人的生存方式里，柘植感觉到了某种兴奋与共鸣。
——那么，什么好呢……
柘植在地下通道里往回走，一面开动了脑筋。恐怕，三崎又要进行“巴士动员”，用当地选区的拥趸们去填满本次例会会场的旁听席了。能让那些当地选民钦佩地说“不愧是三崎先生”的质询——
刚穿过地下通道，柘植忽然想起发生在三崎选区内出了人命的交通肇事逃逸案。那是大约两星期前的案子，嫌犯应该还没逮捕归案。
——没准儿用得上吧。
柘植登上了机关北大楼的楼梯。三楼走廊的尽头就是交通指导科。
遇到了副科长吉川，询问他调查肇事逃逸案的进展情况。
“哦，那个呀，就要逮住啦。根据漆膜碎片查出了汽车的型号，是白色的蓝鸟。因为符合的车辆数量太多，所以得稍微花点时间，不过，嗯，一个月就会见分晓吧。”
“三崎县议员说想要作一般性质询，答辩的时候泄露是蓝鸟也没关系吗？”
“非常欢迎啊。车型要是见了报，就知道逃脱不了了，因此嘛，那些家伙大多会来自首的。”
这就行了。柘植那么决定了。
让三崎追究发生在当地的交通肇事逃逸案的调查情况。本部长有关案件的答辩从来都是“正在锐意侦办中”，只有这一回，要在肇事车辆的型号上说点好听的，给三崎面子，对我们也没有损害。如果嫌犯来自首的话则是意外的收获，而且，交通肇事逃逸案的检举率通常接近百分之百。在本部长的答辩中要是瞒住了那个高检举率，就是在为警察作广告宣传了。
柘植从吉川手上接过了案件材料，回到机关大楼二楼的秘书科。虽然是自己所在的科室，但走进室内的时候却感觉到些许的紧张。屋子的里头，一扇门的那边就是本部长室。
“在室内”的指示灯没亮。不，根据屋里总有些缓和下来的气氛就知道，本部长外出了。问秘书股的户田爱子，说是和公安委员连同科长一道出去吃午饭。听她那么一说，柘植看看时钟，都已经将近正午了。
——回来之前先做吧。
柘植叫了份外卖的面条，便坐到办公桌旁打开了文字处理机的画面。
开始写三崎质询的“作文”。一开头要是举出当地发生的那个案子，就不采用一般性质询的体裁了，所以首先还是全面谈及交通事故较好吧。
“近段时间以来，伴随着社会生活汽车化的发展与鲁莽司机的增加，本县的交通状况日趋恶化，实在是不胜忧虑——”
利用午休时间写完了。打字，重读，给汉字全部注上假名。
——好了。
柘植吩咐吃完午饭回来的爱子复印了一下，便拿上复印件走出了科室，绕了一圈将复印件交给了交通指导科和交通企划科，请他们配合质询写出相应的答辩书。
——三崎大概会高兴吧。
柘植步履轻松地刚回到科室，那位三崎正好打来了电话。
“柘植君，怎么样？”
“嗯，找到合适的议题了。明天就交给您。”
“是吗，谢谢了！”
“惭愧惭愧。”
“因为是一借不还的东西嘛。还有一件事，给你个情报吧。”
“情报……什么呢？”
“有个叫鹈饲的吧。”
鹈饲县议员，是保守派另一个议会党团“县政新风会”的副代表。
“鹈饲先生吗？”
“是的，是的，那个鹈饲啊，好像带了颗炸弹呢。”
“炸弹……是吗？”
“说是要在一般性质询上扔颗炸弹，向县警察总部。”
柘植听得毛骨悚然。
2
柘植在地下通道里跑得都要趴倒在地上了。
跑进了议会大厦的事务局，气还喘不过来便重新看了一遍小册子。
鹈饲县议员的质询项目——“环境激素的问题”，“中小企业的援助对策”。只有这两个。没有通报对警察的质询。
如果是那样，鹈饲就是打算抛出不加预告的质询吗？可是，扔出“质询炸弹”——
柘植浑身发抖了。
本部长在答辩中穷于应付，站在议会堂上进退两难不知所措的身影掠过了柘植的脑海。那就意味着负责议会事务的柘植即刻就要被撤职了。
质询的内容是什么？不，鹈饲为何要拿县警察总部当靶子呢？
——报复。
这种直觉是有根据的。
鹈饲一郎，五十六岁，是连续五届当选的重量级县议员，也曾当过副议长。不过在四年前的县议会改选中，其阵营发生了现金贿选案件，有十五名从事竞选活动的工作人员被捕了。虽说是由地方检察厅主导的强行搜查，但最初冲进前副议长阵营的搜查二科的每名警员，应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然而，在作为保守派议会党团二号人物的鹈饲看来，怎么能强行搜查呢，脸上被抹黑的屈辱与愤怒该有多么强烈呀。
不过，进行报复就欠妥了。
县警察总部和保守派县议员有着微妙的力量平衡。表面上双方保持着协调的关系，县警察总部拥有搜查权，县议员则拥有议会这个武器，时常彼此掣肘，相互牵制。换句话形容也可以说是互相钳制了对方的力量。是啊，双方如此较劲，虽然不是核威慑力，但目前所处的不能拔刀相向的现状，才是最合乎理想的。
要是因为私怨单方面杀过来会如何呢？
县警察总部将通过选举对议会报仇雪恨；县议员则会在议会上引爆选举中的怨恨。没完没了的报复，相互攻讦。那是对双方都毫无益处的战争。彼此都心知肚明，所以便心照不宣地采取了保持缄默的潜规则，报复被列为禁用的招数。
将要打破那个禁忌。鹈饲——
问题是“炸弹”的性能。鹈饲打算抛出什么来呢？是抓住了来历不明的资金流，还是与外围团体勾勾搭搭的问题，抑或是掌握了干部级警官不幸事件的证据？
不管怎样，了解鹈饲质询的内容是当务之急。无论是考虑应对之策，还是要笼络鹈饲，首先都是这一点。
柘植去了“县政新风会”的休息室。
探进半个身子窥视一下屋内，没有鹈饲的身影，里头倒是看见了佐久间县议员的脸。就他一个人。柘植疾步走了过去。
“佐久间先生——”
“哎呀，不好意思。”
佐久间四十岁，当选议员两年了。他头脑敏锐，却温厚而不摆架子。柘植在他身旁的椅子边上坐了下来。有合适的工作话题，就从那里入手。
“先生要质询的高龄者问题，也会牵扯到我们吗？”
“嗯，是想要问问自杀案数量的变化，嗯……”
“搜查一科的现场勘察股都作了统计。”
“自杀动机的详细情况也清楚吗？”
“嗯。大体的情况……回头我问问看。”柘植面不改色，只是放低了声音，“可是，鹈饲先生今天上哪儿去了？”
“噢，没看见哪，在上面吧。”
柘植更加压低了嗓音说道：
“偶然听说鹈饲先生要在一般性质询上，搞一下我们部门的事。”
“啊。是说过好像要搞哇。”
“听说了？内容呢？”
“好像很厉害呀。可内容不知道。”
看样子，鹈饲藏着“炸弹”这件事果然是千真万确的。
“见了面我打听看看吧。很担心哪，柘植君也是。”
“请多多关照。”
柘植真心实意地低头致谢，告诉说晚上再打电话来，又一次深深地鞠躬行礼。
顺便去“新民主自由俱乐部”露了下面。在这个世界，其他议会党团的人们所了解的情报会详细得多。
落空了。柘植打听过的县议员谁都只是听到了传闻，说是鹈饲好像要在一般性质询上数落警察的不是。
——直接去查一下吗？
柘植很快便作出了决断。
实际上，柘植并不抗拒与鹈饲的会面。他虽然是个有点不和悦，难以接近的家伙，却并非特别不好对付的类型。这半年多来，作为负责议会事务的警务人员，柘植经常与他打交道，打算跟他构建起正常的关系。
是柘植感觉迟钝吗，还是鹈饲不好惹呢，假如鹈饲是头脑清醒地想要将县警察总部“炸个稀巴烂”，那究竟是属于哪一种情况？
柘植爬上了三楼，敲响鹈饲工作室的门。
没有回应。
“打扰了——”
柘植果断地把门推开了。
鹈饲不在。不，写字台上有个公文包，所以他一定是在这座议会大厦的什么地方。
柘植刚要带上门，但，那只手停住了，目光投向了写字台。
那是一只有年头的茶色公文包，拉链开着，文件从那开口处露出头来了。
——那里面……
呼吸稍微有点紊乱。
柘植把门关上了。正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招呼声。
“有什么事吗？”
柘植吃惊地回过头一看，鹈饲就站在走廊上，神情讶异，手上拿着手帕。他刚从洗手间回来。
“实在不好意思，以为您在屋里，所以……”
鹈饲那黑边眼镜底下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柘植。柘植心里很慌张，觉得心跳都被他听见了。
“有事的话就进来吧。”
“是。”
柘植跟在肩膀宽阔的鹈饲身后进了屋，鹈饲让他坐在沙发上，但柘植却选择了钢管椅。
将桌上的公文包一拿下来，鹈饲的身体便深深地坐进沙发里，抬起有棱有角的脸问道：
“那，什么事？”
“就是一般性质询的事——”柘植客气地迎着他的目光道，“先生，考虑就我们部门作什么质询了吧？”
“啊。打算提个问题。”鹈饲坦率地应道。虽然板着一副面孔，但那也是他平素的表情。
“请把内容讲给我听听好吗，好准备答辩。”
“那可不行啊。”
意想不到的强硬语气，柘植的脖颈都僵住了。
“就算讲给你听了，也只有你会为难。”
“为什么？”
“因为写不了正儿八经的答辩书呗。嗯，告诉本部长，做好谢罪的练习吧。”
柘植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鹈饲的目的果然是报复——
“那就失陪了。”
鹈饲拿起公文包走到走廊上，就在跟前的电梯摁下了按钮。电梯门开了。跟着鹈饲的柘植也差一点儿没走进去。
“先生，求您了，请告诉我质询的内容吧。”
“你也上来吗？”
电梯是议员专用的。柘植明白。
“下去吧。”
“……”
“想说是职权什么的吧。”
“可是，先生——”
“要下去了。”
将柘植撵了出去，电梯门开始关上。鹈饲的面孔和身体，还有公文包都变窄了，消失了。
3
看屋内的气氛就知道本部长回来了。
秘书科长坂庭昭一在科室入门处右手边的另一间屋里。这个小房间，多半是用来“暂时隔离”不想让他见到本部长的不速之客的。茶几上有两个茶托，对不受欢迎的客人的接待看样子似乎刚刚结束。
“科长——”
柘植站在门口一打招呼，坐在沙发上正看着笔记的坂庭便转过头来。大概看到柘植严峻的表情了吧，脸色随即就变了。
“怎么样？”
“不妙了。”
关上小房间的门，柘植与坂庭坐在沙发上，头都凑到一块儿了。
“炸弹……内容呢？”
“不知道。”
“看来无法阻止吗？”
“恐怕很难。鹈饲是认真的。”
坂庭抱着胳膊抬头看着天花板。
“问题是炸弹的内容啊……”
“是抓住干部的什么事故了吧。”柘植一提及，坂庭就重新与他面对面，但，他忽然又移开了视线。
“事故”——有关警职人员的不幸的事情都统统那么称呼。
坂庭就发生过“事故”，七年前。
他喝醉酒，打伤了出租车司机。很凑巧，那位驾驶员是柘植高中的同班同学。于是柘植被请过来居间斡旋，提出私了的和解方案。没有让监察科知道，因此坂庭此刻还能待在这里，在同时代警官的晋升竞争中还能榜上有名。
这年春天，坂庭还债了。
他将柘植叫到了秘书科。虽然人事大权掌握在警务科的手里，但本部长身边的秘书科却可称得上是个“特区”。如果科长坂庭有那种心思的话，那么当作本部长的意向而去挑选科员也是办得到的。
柘植打心底里感到欢欣雀跃。作为警备科训练有素的人员稳步登上了台阶，本部长直辖的秘书科，而且，职责是负责议会的事务，这大大勾起了他的野心。他认为，精通县议会的事务，得到其信任，这在不擅长与外部沟通交涉的警察组织中，等于是获得了特殊的能力。坂庭也长期负责议会事务。那个并不那么机敏利索的坂庭，如今还能坐在秘书科长的椅子上，也无非是因为以本部长为首的，从警察厅空降而来的每位国家公务员，都希望与本地议会保持良好的关系。
然而，议会是把双刃剑。在那儿获得的成功将有望给自己带来前程，而失败，却也的确会断送了那个前程。
“鹈饲要是不坦率直言的话——”坂庭稍微考虑了一下，看着柘植的眼睛道，“你，监察科有熟人吧？”
“嗯。”
监察科的新堂监察官，同时也是柘植的大媒人。在警备科的时候，由于新堂的撮合，柘植娶了他远房亲戚的女儿。
“事故的情况，去查一查看吧。要是他吞吞吐吐，好像不肯明说，你就说是本部长的命令。”
“明白了。”
“还有，再从县议员们那儿搞点情报——”
“嘀铃铃”，电铃发出了短促的响声。坂庭条件反射似的欠起了身子。那是本部长的召唤。
“劳驾了。”
留下简短的一句话，坂庭便一边整理领带一边跑出小房间，飞奔而去了。
柘植拿起房间角落里的话筒，通过内线揪住了监察科的新堂，告诉他说想在楼顶平台与他见面。哪怕是晚上也该上机关宿舍去登门拜访，那才礼貌吧，可事发突然，亟待解决。
爬上了楼顶，新堂还没来。
柘植在混凝土建造的“故乡坛”的角落里坐了下来。那是个直径大约两米的圆形高坛，在各自对应的方位上镌刻着本县各市镇村的名称。它仿造了警视厅警察学校的“望乡台”。痛苦的时候，或者烦恼的时候，可以站在这里怀念故乡——
柘植只在这儿伫立过一回。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他没有朝老家村子的方向眺望，而是凝视着东京的方向，感受着似乎透明般清澈明朗的蓝天。
“噢——”
新堂现身了。他停下脚步，点了支香烟。
“监察官，又开始抽了吗，对胃不好吧。”
“坏得都没剩下什么啦。”
话语里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自从胃溃疡动手术住了院，被分配到监察科之后，他在警备科时候的那种精英的风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看上去也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说不定将高一级的职位放弃了。
“还有什么事？突然叫出来。”
柘植简略地介绍了情况。
“炸弹？”
看样子新堂果然也很吃惊。
“有吗，能被用作证据的那种事故？”
“不，目前没有惹人注目的事件吧——真的，什么都没有。”
监察科没有抓到警职人员什么不幸的事件。假如是那样，鹈饲的目标大概就是县警察总部组织机构的结构性争议点吧。可是，要攻击那方面的问题需要相当多的调查。鹈饲要是到处嗅鼻子的话，那么作为相反的情报，他一举一动的信息应该可以传到我们耳朵里的。据新堂称，那也没听说过。
倘若如此，那就仍然是干部的不幸事件之类的可能性较大。还有类似坂庭那样的事件。即便监察科没逮到，鹈饲大概也会有凭县议员的大脸面就可以获悉的情报吧。是啊，鹈饲并非是出于什么义愤而想要敲打县警察总部的。他的目的是报复。那么，他也就有可能会翻翻历史旧账，将发霉了的不幸事件，当作昨天才刚发生的那样来披露。
正好三点的时候，新堂站了起来，可忽然又望着远方自言自语地说道：
“警务科最好也打听看看吧……”
“啊？”
“幺点呗。没准儿他掌握着监察科不知道的材料。”
虽然还在目送着新堂那完全变小了的后背，柘植却看到了另一张男人的面孔。
二渡真治，得了个“幺点”的外号，是名特别擅长人事工作的警务科调查官。四十岁就升任警视，创下了D县警察总部最年轻警视的纪录。
柘植是警务部门的新成员，因此不曾与二渡好好交谈过。然而，每当听到他的名字，柘植的心里便感到烦躁。为什么，二渡这家伙在组织中竟会获得那么高的评价？
二渡确实很能干。不过，那是在组织内部的能干，面对外部又将如何呢？无论是县政厅还是县议会他都玩不转。事实上，他无法让县警察总部的机关大楼实现重建，那个计划不是成了陈货，三年都没能推销出去吗？
柘植仍未从故乡坛上站起身来。
——我来推动。
让三崎带头向保守派县议员发起总动员，将陷于停顿的重建计划纳入正轨，那就甭管愿意不愿意，D县警察总部都一定会诞生一名三十几岁的警视，更会迈出替换“幺点”的坚实的一步。
柘植走下机关大楼的楼梯，缓步走在二楼的走廊上。
警务科的门开着。里头的桌旁有个溜肩膀的瘦削的身体。高鼻梁的稳重的长脸一下子转向了柘植，目光中有着意想不到的锐利。
柘植无视新堂的忠告。
鹈饲那件事要由秘书科来处理。二渡的目光丝毫没有撼动柘植的决心。
4
柘植回到机关宿舍的家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了。四楼拐角处的房间。铁门的里边，美铃眉头紧锁的脸正等候着他。
“不，你——”
柘植推开了从身后贴上来的美铃，握着电话的子机把自己关到里头的房间去了。
听腻了美铃愚蠢的牢骚话。她这一个月左右抱怨的是陶瓷工艺。在机关宿舍里很霸道的警务科长夫人对陶瓷工艺很痴迷，开始招呼其他夫人们上文化修养教室去学习。美铃讨厌得不得了。漂亮的手指是她唯一的骄傲，因此，用那手指去揉搓泥巴什么的，就完全只能是痛苦了。那么要是跟她说可以放弃，她就说害怕遭人排斥，所以不行；要是说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好干吧，她便一言不发，马上就披头散发地开始撞东西。
约会的那会儿，美铃的姿容和感觉都水灵而新鲜。柘植在第二次约会时就向她求婚了。有一段时期对美铃如痴如醉，不顾一切，这个事实柘植现在也不怀疑。然而，结婚至今十年过去了，一看到美铃失魂落魄，似乎一个劲儿地狂躁起来，柘植的感情就变得复杂了。靠这个女人真的行吗？是啊，十年前，精英上司新堂对远房亲戚女儿的吹嘘，就没有勾起柘植的野心吗？而如今，亲眼看到新堂日薄西山般的衰落，自己就没有点对期待落空咂嘴不已的惆怅吗？
衙门是衙门，家庭是家庭。当初结婚，有意铭记在心的就唯独这一条，然而一切都纠缠不清了，现实，还有感情。
——干吧。
柘植强行斩断思路，打开了县议会的花名册，摁下佐久间县议员的电话号码。
“晚上还打电话，实在不好意思。我是县警察总部的柘植。”
“噢，柘植君吗——”佐久间的声音从一开始就似乎带着歉意，“不知道哇。问了一下鹈饲先生，可反倒被他瞪了一眼说，为什么你要打听那种事情。”
“是吗……那可给您添麻烦了。”
“不，那样倒好了，不过，气氛有点儿不妙哇。鹈饲先生，说不定会干出相当刻薄的事哩。”
电话一打完，柘植便接连不断地抽起烟来了。哪怕多么焦躁不安，他也不在单位里吸烟。本部长正在戒烟，因此警务部长和秘书科长也都一齐在戒烟。
柘植依次一个一个地往县议员的家里打电话。保守派议员都一网打尽了，还索性也询问了自己了解其脾气的在野党议员。但是，没能得到任何一点线索。
一肚子不痛快地刚来到起居室，正在摆着晚饭的美铃便朝柘植转过头来。
“喂，你——”
“啊。”
没有心思听。柘植本打算清楚地表达这个意思，美铃却不予理会，凑上前来耳语道：
“守夫好像受欺负了。”
“欸……”
“被要求给朋友们拿书包，又遭到伙伴们的排斥——”
柘植僵住了。
睁大了的眼睛转向孩子的房间，看见了守夫蜷曲的后背。一只小小的手正在移动棋盘上的棋子。
“守夫——”柘植不由得叫了一声。剪着男童发型的八岁的儿子转过头来了。没有一丝霸气，表情显得有点战战兢兢。或许是以为自己惹柘植生气了。
柘植没再继续说下去。
小小的村庄，小小的世界。从小学到初中的九年间，柘植一直都受到一个眼睛长得如同蛇一般的少年的左右。一定也是战战兢兢的样子，就跟眼前的守夫一模一样。
——把那个邪恶的家伙杀了吧。
然而，柘植没有说出声来。那个儿子一看就知道是懦弱的自己的分身，柘植还没找到合适的话去跟他开口。
5
秘书科的早晨，来寻求本部长作出裁决的各科科长们络绎不绝。
交通指导科的吉川夹杂在那些进出的人们当中，实在有点不自在地走进了屋内。在自己科室里那么雄辩而快活的家伙，一到了秘书科还是判若两人。他刚把肇事逃逸案的答辩书交到柘植的手里，什么闲话都不讲就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柘植将那份答辩书看了一遍，便转交给了坂庭，请他让本部长过过目，遂带着昨天写的那份“三崎质询”离开了科室。
离九月县议会开会只剩下五天了。柘植匆忙赶往议会大厦，想要找三崎进一步打听一下鹈饲那件事。明白无误地说到“炸弹”的只有三崎一个人，那个三崎又是听谁讲了那句话的呢？
柘植踏进工作室一看，三崎正以相同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简直给人一种错觉，他或许是从昨天开始便一直那么躺着的。
“哎呀，好早哇。”
三崎的心情很好，对交给他的那篇质询作文没正经看一眼就放进了公文包，一脸“你写的我就放心”的表情。
“先生，鹈饲先生的那件事……”
“噢噢，了解到了吗？”
“没有。如堕五里雾中，一点都搞不清楚。先生了解到什么程度？”
“不，不知道内容。”
“是打哪儿听说的呢？”
“他本人呗。鹈饲那家伙自个儿讲的，说是‘要给县警察总部扔颗炸弹。”
柘植不认同他的回答。诚然，“新民主自由俱乐部”与“县政新风会”只是各自抱团的议员不同，本来就是同根同源的。不过，话虽那么说，可有什么必要特意告诉将会在议会党团造成意见分歧的老前辈，说自己手头握有证据，从而引起很大轰动呢？
——不，说不定那就是目的吧……
为了造成很大的轰动，鹈饲也有可能故意声张出去。为什么？因为要让县警察总部知道自己有颗“炸弹”。总而言之就是“爆炸预告”。他想让县警察总部慌了手脚，并以此为乐。鹈饲没准儿是想要彻底享受一下复仇的快感。
然而，“爆炸预告”的设想却又让柘植推想出另一种可能。
是交易。鹈饲不就是要将“避免爆炸”作为条件，寻求一些什么抵押品吗？因此，他事先散布了消息，就是为了赚取与县警察总部方面讨价还价的时间。
昨天见过面的鹈饲身上看不出那样的迹象，而是摆出了无论如何都要强行质询的架势。不过就算是那样，说不定也是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将线绷紧到最大的限度，待县警察总部叫出声来的时候才提出交涉——
“找当地打听一下怎么样？”三崎就那么躺着说道。
“找当地……”
“后援会长什么的恐怕就知道点什么吧。要是不知道，那让他动摇一下就行了。后援会说住手的话，就是鹈饲也不能胡闹吧。”
柘植觉得是个好主意。本来应该三崎道谢的，柘植却连声道了好几次谢，才告辞走出了屋子。他暂且回了一趟秘书科，向坂庭汇报完后，遂立刻离开了总部大楼。
到鹈饲的选举地盘K市，开车大概要花三十来分钟。临走时坂庭发出的声音仍萦绕于耳，“想方设法给我堵上”。坂庭就是坂庭，据说昨天晚上他还找了几名关系亲密的县议员打听了一下。如果他自己就能打听出什么来的话，大概就会有一定的自信吧，所以他是一点什么情报都没能得到。脸上的神态表明，他再次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进入了市区。每当等待绿灯的时候，柘植的视线就会落到地图上，他估计可能就在这一带，便在停车场停下了汽车。到马路边的米店一打听，说是远山春男的家就在拐个街角的第二间。依照所指点的路走过去，不大工夫就看到“鹈饲一郎后援会事务所”的招牌了。
远山外出遛狗正好刚回来。他和鹈饲年龄相仿，体形就像是长颈玻璃瓶。
“警察？”
远山对柘植递来的名片皱起了眉头。那也不过分。虽说免予逮捕，但四年前遭遇强行搜查的时候，这家伙应该也在审讯室的硬椅上被训斥得够呛。
远山难掩困惑的表情，说“请进来吧”，将柘植让进了纯日本风格的家里。
也不是能兜圈子说话的内容，所以柘植没有为开场白多耗费口舌，便直截了当问他道：
“鹈饲先生说要在一般性质询上提有关警察的问题，您知道吧？”
“警察的问题？”
“好像是警察的某个方面的问题。”
“啊？”远山似乎觉得很意外，探出身子反问道，“到底是什么？”
“那不知道，所以就来打搅了。”
远山非常慌乱，道歉说“请稍候片刻”，便开始给后援会的干部一个一个地打去电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鹈饲姑且不论，后援会这边惩羹吹齑，对警察似乎相当忌惮。
最后挂断电话，远山回过头来。
“大家都说不知道……”
“请您问一下先生好吗？”
“嗯，今天晚上问问看。”
希望知道了就打个电话。柘植那么嘱咐他，便告辞离开了远山的住宅。
柘植觉得自己站在了有利的地位上。
远山畏惧县警察总部。先别管“炸弹”的内容是什么，后援会大概会劝说鹈饲不使用它吧。可以期待。县议员的背后有选民，不能无视后援会而采取行动。
返程开得慢慢悠悠，途中还在一处家庭餐馆吃了顿午饭，柘植回到秘书科已经将近午后两点了。
刚进门，户田爱子就立刻站了起来。据说鹈饲到小房间来了。
——什么？
一定是远山没等到晚上就和鹈饲取得了联系。可以认为，那个鹈饲来到了秘书科，后援会的劝说就是以失败告终的。伴随着恐惧的直觉，让柘植慌了手脚。推开了小房间的门，甚至都忘记敲门了。鹈饲和坂庭的脸同时跃入了柘植的眼帘。
鹈饲那张不和悦的面孔眼看着让愤怒给扭歪了。
“你想威胁我的后援会吗？”
“不，绝不是那样的……只是，不知道先生质询的内容，照这样子答辩书就——”
“住口！”
连坐在沙发上的坂庭都吓了一跳，挺直了身子。
“要是再有奇怪的行为，就立刻向县知事提出抗议。那样也可以吗？”
“先生，请息怒——”坂庭在一旁发出了可怜的声音，深深地躬下身去，都看得见后颈的发际了。柘植也是那样。向县知事提出抗议。那可是最具恫吓力的话语了。
鹈饲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
“有言在先，我丝毫都不打算改变想法。”
直到小房间的门关上为止，柘植和坂庭都一直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越来越不妙啦……”
坂庭咬着嘴唇。
他那缺乏凹凸感的粗俗的脸孔，乍一看就仿佛是没有欲望的，生命力衰弱的生物。然而，这个男人的内心却隐藏着野心。自己就是那样的，因此柘植能够将坂庭沸腾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坂庭已经当了三年的秘书科长，来年春天准保会调动。他正企图要趁此机会拔得头筹，从扎堆的晋升竞争中脱颖而出。秘书科长这个职务让他做起了那样的梦。假如其能力得到了本部长的赏识，下次的人事调整当然就会擢升到重要的岗位上。不，哪怕没什么能力，就仅凭本部长的器重，过去也有秘书科长被提拔到让组织里的任何人都大吃一惊的职务上。
在对人事调整最为关键的此时此刻，宛如从天而降似的发生了鹈饲的炸弹闹剧，坂庭绝不可能会保持平静。
“炸弹的内容。要是了解到底细，那说不定也能找到摧毁它的材料。”
“嗯。”
虽然点了下头，柘植却想不出办法去刺探鹈饲的心思。刚才观察被触怒了的鹈饲，有一点算是看清楚了，那不是一桩“交易”。果然还是为了报复，而且，他的意志还非常坚定。
再直接谈几次，恐怕鹈饲都不会说出质询的内容吧。周围的县议员全都打听过了，后援会也无能为力，威胁又不起作用。不——
不是威胁得还不够吧。柘植那么想道。要是找到威胁鹈饲本人的材料就行了。我们也要攥住鹈饲的弱点。形成势均力敌的关系，不就可以阻止“爆炸”了吗？
“科长，鹈饲就没有什么弱点吗？威胁要毁了他吧。”
坂庭吃惊地朝柘植转过脸来。
“哎呀，划不来吧……我们也查一查看，可……”坂庭没有把握地说道。对县议员那帮对手可以干到那份上吗？他的眼睛和眉毛都传达出那样暧昧的想法。飞黄腾达的欲望比别人强上一倍，却一点胆量都没有。柘植一时冲动，都想一巴掌掴到坂庭的侧脸上。
——当真要盯着上面的话，就要下定决心了。
跟坂庭推心置腹什么的，那说啥也不能干。柘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毫不迟疑地拨打了搜查二科的内线电话。
6
爵士乐的声音震耳欲聋，让耳膜发痛。
晚上，柘植在车站背面的咖啡店等候警校同期毕业的黛义之。柘植对爵士乐不感兴趣，可是想要有盖过谈话的声响，所以就约到这儿来了。
等待的时间之长，说明了关系的疏远。能去得了就去。黛就是那么说的。他就像是画在画上的老实巴交的男人，因此他的声音里没有带刺儿，不过还是有一定的距离。
八年前，有关方面曾与柘植谈过进警察厅的事情。在地方警察中选拔有才干的候补警部，享受国家公务员的待遇，就是成为所谓的“准国家公务员制度”的适用对象。柘植犹豫不决了。去警察厅呢，还是留在县警察总部？那就好像是在选择，究竟是进甲子园的常胜棒球队去捡球，还是作为弱小球队的主力投球手站在投球区的土墩上。柘植伤透了脑筋，最后决定留在那个故乡坛上走主力投手之路。以后，柘植就不会出现在同期警官的行列当中了。既然拒绝了国家公务员的诱惑，留在了县警察总部，那大概同期警官中的任何人都再也不能让他们抢在自己的前面上垒了。
这就是现实。现在的晋升竞争中，同期警官已经不存在什么对手了。柘植正在竞争的，都是早三期甚至四期的家伙们。
叫了第二杯咖啡时，店门开了。
“这边。”
柘植抬起手来，黛便脚步急促地走了过来，好像别人都看着这边让他难为情似的。
“好久不见了吧，柘植。”
柘植苦笑了一下。黛太老实了。知道他丝毫没有什么恶意，他大概是觉得在跟每天都工作在同一栋建筑物里的人们打打招呼吧。
这位黛已经在搜查二科待了很长时间了。从他那温文尔雅的外表想象不出来，他是一名负责侦办贪渎或欺诈、选举违规等等这些“高智商罪犯”的刑警。
柘植制止了想要叙旧的黛，直接切入了正题。
“四年前，鹈饲违反选举法了吧？”
“啊，那可是最高水平的呀。”
“喂，黛，鹈饲没干什么坏事吗？”
黛忍不住笑了出来。
“干了坏事所以才立案的。”
“不是过去的事。是现在。那家伙没有什么弱点吗？”
“你呀——”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要找人打听情况的话就得推心置腹吧。你是为什么想了解鹈饲的弱点的？”
“那是……”
柘植欲言又止。与其说是“保密”的问题，不如说是柘植不愿意让黛知道自己黔驴技穷的尴尬现状。
爵士乐仿佛抓住他们沉默的机会似的，更加喧嚣了。
“我哪，最近总是觉得，深切地——”黛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要是过了三十岁，朋友就再也交不成啦。工作上的搭档什么的，嗯，那行，也有可以信赖的家伙，不过，照样不是朋友吧。幼稚的地方啦，丑陋的地方啦，彼此都不了解吧。归根到底，就到干过蠢事的二十多岁为止吧，都是些互相那么知根知底的家伙哇。”
终于明白了。敢情是想说这些话才上这儿来的，黛。
在警察学校的时候，柘植搏击逮人的技术很差劲，不管跟谁对战都不将失败当回事了。黛把看准对方攻击的窍门教给了他。第一次取得了胜利，柘植赤手空拳扭住胳膊将手握“匕首”的对手摁倒了。他禁不住找黛握了握手，黛满面笑容——
柘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啦，把你叫了出来。”
“喂，柘植——”
“我只是想知道鹈饲的弱点。”
“明白啦。所以坐下来吧。”
黛伸手到餐巾纸上，抽出了一张，用圆珠笔在那上面飞快地写着。
名字，住址——
“查一下这家伙吧。没准儿对你的期待会有所反应。”
“……对不起啦。”
“得了吧。这可不像你呀。”
黛仰头看着柘植，这个级别低了两级，恐怕到退休的那一天，都要继续在弱小的球队里捡球的男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柘植拿起餐巾纸和账单就转身往回走了。他只想从爵士乐，还有身后的目光中早一刻逃出来。
7
濑岛达彦。
柘植也只知道这个名字。
负责盗窃案的前刑警，五十岁。据说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刑警，那可就惹祸了。他跟自己亲手送入监狱的小偷的老婆勾搭成奸，受到了县警察总部的追究，这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那濑岛辗转了几个工作之后，被鹈饲的选举事务所收容进去，当了“幕后参谋”。人们都相信前警官神通广大，为那个头衔花钱的组织现在也不少。但是，通过四年前的选举就知道，前警官之流是当不了护身符的。濑岛被解雇了，如今在二手进口车的销售店当了名推销员。
预先了解了这些情况，柘植遂去了一趟濑岛位于I市内的住宅。事先打过电话了。柘植告诉他想打听鹈饲县议员的事情，濑岛便回答说“嗯，过来吧”。
他所住的房子比想象中的还好。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小偷的前老婆，一位约莫上了四十岁的容貌端庄的女人，静悄悄地送来了茶水。
柘植怀着相当大的戒心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虽说是前警官，现在却完全是个外人。要是不经意说出想了解鹈饲的弱点什么的，那就不知道这消息将会如何传播，又会传播到哪儿了。
“我是说住手吧。可是，远山的老爸吵吵嚷嚷的，说照这样就要落选啦。结果，就到处撒钱了。”
大概以为柘植是来询问四年前的旧闻吧，濑岛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违规贿选案的内幕。
“可是，鹈饲也知道吧，贿选的事？”
“不，不知道，完全。”
像是包庇的口气，所以柘植觉得自己的期待似乎落空了。被事务所解雇了的濑岛，本来估计他当然在怨恨鹈饲，但看这样子恐怕也未必如此。
“别瞧他那个样子，胆小着哩，鹈饲这家伙。二科突然闯进来搜查的时候，他可直打哆嗦啦。得，我也是那样吧。”
濑岛只有嘴唇周围在笑着。
“可是，他恨警察吧？”
“鹈饲？没有吧，那个。嗯，肚子里就不知道了，不过至少我没听他发过一句怨言。”
“是吗……”
乘着柘植动脑筋思考的那个瞬间，濑岛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欸？”
“山根顺一呗，他怎么样啦？听说调到一科去了……”
哦，柘植听明白了。濑岛是想了解昔日刑警同伴的近况。
柘植陪他聊了一会儿。搜查部门不太熟悉，所以柘植好不容易才对濑岛接二连三说出的名字点了下头，但尽管那样，无关紧要的几条消息也让濑岛很是高兴。
柘植的戒心缓解了。估计濑岛现在还有一半是警察的人。
“濑岛君，请教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
“鹈饲没有弱点吗？”
“弱点……”
濑岛目不转睛地看着柘植的脸。
“很想知道，无论如何。”
“有理由吧。”
“打算化解鹈饲在选举中产生的怨恨。”
“不可能啊。他只是那种胆小如鼠的人。”
“不，鹈饲向县警察总部发布宣战书了。”
这一句话，似乎让濑岛的心产生了动摇，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女人有倒是有，不过——”
在返程的车上，柘植又浮想联翩了。
大场绢江，俱乐部的女招待，三年前就与鹈饲有染了。然而，鹈饲的老婆去年才病故。
——分量不够。
要说到成年人的男女关系，那就无话可说了。对方是“俱乐部的女招待”，这大概是唯一的攻击材料吧，不过无论怎样处理，也不能对抗“炸弹”吧。
——可是，很奇怪。
柘植联想到了其他方面，鹈饲的秉性。
难以接近却又是合乎常识的正常男人——这是柘植半年来跟他打交道的印象。
顽固而又霸道——这次发生争执后的鹈饲就是那样。
胆小的家伙——这是濑岛的分析。
不相吻合。简直像是三种人格共存一体吧。
的确，上次的选举鹈饲因被出卖而吃了大苦头。但是，濑岛说那个鹈饲非常胆小，不可能公然与县警察总部对抗。柘植的想法也与此相仿。过去，从没感觉到鹈饲的言行对警察有过哪怕一次的变态反应。那个鹈饲突然狂暴起来了，在选举已经过去四年之后的今天——
柘植点了支香烟。两支，三支，汽车烟灰缸里的烟头多了起来。
县议会三日之后就要开会了。鹈饲的内心、“炸弹”的内容却仍然都是未知数，只有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炸弹质询……本部长谢罪……
车上电子时钟的数字，看上去就仿佛是炸弹的定时装置。
8
县议会的九月例会就在柘植的不安与焦虑中开会了。一般性质询从明天开始，下午鹈饲也将登台。
这三天的时间，柘植天天都到K市内鹈饲的家里去拜访。然而，只记得他们家保姆的相貌和声音。到底是佯称不在家，还是鹈饲真的不在家，柘植连这个都没整明白。
“本部长听说了？”
“不，还什么都没告诉他。”
在秘书科的小房间里，柘植和坂庭这一天不知密谈过多少回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不得不结束对鹈饲的笼络了。决定采取次善之策，一定要知道“炸弹”的内容。
不管是多么具有破坏性的质询，要是事先掌握了它的内容，那至少就能够推敲好本部长的答辩。即便是当场难以招架的答辩，也能让本部长留下冷静应对的形象。可是，假如遭到奇袭，本部长无言以对，额头冒汗，站在那儿进退维谷，手足无措，那么县警察总部就将威信扫地了。
虽然感觉心急如焚，柘植却仍要忙于案头工作。本部长在所有的答辩书上都写下了大量的红字，退回来了。能看出他煞费苦心地消除了官僚主义的表现或顶嘴的痕迹，但等待着本部长的，却并非是有健全判断力的议会，而是要震撼县警察总部的“恐怖炸弹”。
傍晚时分，柘植与坂庭又碰了头。
“查一下这个吧——”
坂庭将一张备忘录用纸摊在桌上，上面记着D市内的公寓地址与房号。是俱乐部的女招待大场绢江。看来根据柘植的情报，坂庭好像也在奔忙。
“是绢江的房子吧？”
“不，是在鹈饲的名下。绢江好像常来常往——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好歹想个办法问出质询的内容吧。”
坂庭的声音显得无可奈何。
不存在什么被央求的理由，因为就是柘植也站在相同的立场上。如果在与鹈饲的对局中败北，那不管愿不愿意，都一定要和坂庭一同自杀了。
“柘植君，拜托啦。”
坂庭让柘植抱起了装着高级洋酒的纸袋。
晚上九点——柘植拎着纸袋，来到公寓的八楼一号室登门拜访。假如绢江在屋里的话，就很难进门了，所以才选择了霓虹灯最灿烂的这个时间。
屋门上方的墙上，有个像相机支架的金属质突起物。柘植摁在门铃按钮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门开处，鹈饲露面了，裹着睡衣。
“是你呀——”
不和悦的脸上，却难掩不知所措的神色。即便不抛开为人之道也罢，与女招待的爱巢遭到突然袭击，却还能保持平静的公职人员恐怕很少吧。
此时要是被拒之门外，那一切就都结束了。柘植索性说道：
“先生，请让我说点话，就一点儿——绢江小姐回来之前就回去。”
鹈饲的小眼睛睁圆了，他脱下眼镜，恶狠狠地瞪着柘植。
“想说什么？”
“只讲十分钟——拜托了。”
“……”
“先生——”
“进来吧。”
柘植深深地一鞠躬，跟在鹈饲身后走进了起居室。
“可只有十分钟啊。要是缠个没完就打电话给知事，好吧？”鹈饲这么说着，手上拿着的无绳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咂嘴道，“喂喂——噢，是我……说什么？”
鹈饲瞅了一眼柘植，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着话筒说道：
“等一下，换个地方。”
似乎是不想被听到的内容。鹈饲给柘植留下话说“要回去的话随你的便好了”，便消失在卧室内，关上了房门。
一个人被留在了起居室，柘植平静不下来。
——怎么了？快点了结吧。
柘植瞪了一眼卧室门，然而，那视线忽然落了下来。
沙发旁边有个公文包。
心跳一下子加速了。
柘植抬眼看了看卧室门，目光立刻又回到了公文包，警惕地又看了下卧室门。
还没下定决心身体却先付诸了行动。柘植保持着坐沙发的低姿势，猫起腰走了过去，侧耳倾听了一下卧室。听到了鹈饲的声音，正忘乎所以地讲着什么。
柘植往后退，单膝跪在沙发旁，一面注视着卧室门，一面将手伸向了公文包。冰凉的手指触感传到了脑子里，轻轻地拉开了拉链。
露出了文件。心脏跳得非常厉害，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微微出汗的手指掐住文件，从边上的看起。有关环境激素的资料，中小企业破产案件的数据，人寿保险小册子，又是资料，备忘录，后援会花名册，资料，同学会花名册，资料，资料，资料——
没有，没有“炸弹”。有关警察的资料什么的一张都没有。
——妈的！
卧室有响动了。柘植滚转似的回到了沙发上，紧接着的瞬间卧室门就开了，鹈饲走了出来。他似乎立刻便察觉到，柘植的神态不正常。
“怎么了？”
“没怎么……”
柘植汗流浃背。
“已经过去十分钟啦。回去吧。”
“打听到质询内容之前回不去。”柘植为了抖落掉负疚的心理，语气强硬地说道，不，这是在拼命，公文包里没有“炸弹”，它就只能是存在于眼前这个鹈饲的头脑中，“请告诉我吧，哪怕只是大略的。”
“到明天就知道了。”
“现在就想知道，无论如何。”
“那是你们方便吧。”
柘植咬紧了嘴唇。
心想所谓杀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想把鹈饲狠揍一顿，想从沙发上将他拽下来，一脚踹过去。
可是，从沙发上下来的是柘植自己。他双膝并拢，两手扶地。虽然告诉自己说“这是在演戏”，但全身却因愤怒与屈辱在颤抖。
“先生——是晚辈在请教您。请告诉我吧。是这样的。”
柘植的脑门贴近地毯，双颊喷火，太阳穴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和地毯几厘米的间隙就是自尊心，连那个也抛弃了。好像呛到了化纤难闻的气味。灵魂当场就逃走了。看见了长着蛇一般眼睛的少年与守夫的脸，他们也从这儿逃走了。想看见蓝天，想看见那天怀着炽热高涨的野心仰望的蔚蓝的天空——
“喜欢跪在地上的话，就出来参加选举怎么样？”
柘植犹如反弹似的抬起脸来，装着洋酒的纸袋被摆在了面前，鹈饲微微笑道：
“明天，会场上见吧。”
9
大量使用大理石和珍贵木材建造的豪华气派的议会主会场，笼罩在亮度稍加控制的暖色灯光中。
在那个主会场的后面，县政厅工作人员使用的休息室里，柘植身体僵硬。一般性质询开始了。墙上的扬声器传来了三崎县议员郑重其事的声音。
“——极其恶劣的交通肇事逃逸案，给市民带来了愤怒、悲伤，以及多么大的不安——”
柘植心不在焉。四周围坐满了抱着包袱的县政厅职员。为了应付计划外的质询，他们将事前准备好的所有资料都拿在手上待命。柘植却甚至连那些资料都没能准备好。
“鹈饲一郎君，请上台。”
议长嘶哑的嗓音震得扬声器发颤。
柘植缩成了一团。最后关头，鹈饲终于要扔“炸弹”了。
开始传出鹈饲的声音。
“正如最近电视新闻等媒体上所提到的那样，现如今环境激素的问题已经——”
质询按照通报，从环境激素问题开始，接着转入了中小企业的扶持对策。但是不一会儿工夫也结束了。
鹈饲故意咳嗽了一下。
小小的间歇。
柘植闭上了眼睛。双手将膝盖抓得生疼，心都收紧得喘不过气来了。
鹈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柘植一片空白的脑子里，话语，文章，慢慢地挤了进来。
“期待着诚心诚意的答辩，请让我就此结束我的质询。”
——咦？
柘植抬头看了看扬声器。
结束了，鹈饲的质询？
“关于环境激素的问题，即便是县府也抱持着极大的关心——”
环境部长的答辩开始了。
柘植跑了过去，将主会场后面的门打开一条缝，看了一下议员席，鹈饲的脸就在那儿。还是像往常那种不和悦的表情，身体稍稍倾斜，正在对部长的答辩点着头。
结束了，是真的。
地下通道内响起了柘植无力的脚步声。安心，四肢无力的感觉，还有心中强烈的怀疑。
——为什么？
为什么鹈饲不把“炸弹”扔出来呢？是后援会的压力吗，还是昨晚的电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呢，抑或是——
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疑问。
鹈饲真的有“炸弹”吗？
没有却谎称有，不就是那样吗？
——因为什么缘故？
为了让县警察总部慌作一团吗？不，不对。慌作一团的并非组织，而是秘书科。更进一步说的话，就是柘植和坂庭。只有他们二人被鹈饲耍弄了一阵。
鹈饲的目标是柘植与坂庭吗？可是，让他们俩慌了手脚，鹈饲究竟得到了什么？
——不明白。
一回到秘书科，就见小房间的门开着。柘植看见了曾经来过几回的公司总经理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孔，以及接待他的坂庭的背影。
柘植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旁。
就在这时候，迷雾重重的思考中掠过了一道黑影。柘植仿佛想确认幽灵似的，缓缓地将目光投向了小房间。
坂庭的背影——
那是正常的。小房间的沙发就是那么配置的。坂庭让来客坐在里头的沙发上，自己则背对着门而坐。
不过，那天可不同——
柘植询问过后援会的远山回到了科室，被告知鹈饲来了，连门都没敲便推开了小房间的门，鹈饲与坂庭的脸同时映入了眼帘。是那样的。两个人没有相向而坐，而是并排坐在沙发上。
鹈饲的表情不和悦，可那是平素的表情。到柘植进屋之前他并没有生气，和坂庭两人坐在一起的时候。
假定鹈饲和坂庭是同谋，思考一下那样的可能性。
可以认为那是很有可能的。这回的闹剧发生后，坂庭连一次都没去笼络过鹈饲。一切全都交给了柘植。坂庭长期负责议会对策，当然也跟鹈饲打过交道。可是，尽管连自己的职位都已陷入了危险的状况，他却不想要直接去见鹈饲。
坂庭与鹈饲联手陷害了柘植。
不，还说不到那份上。只是驱使柘植去跑腿了。没有实际的损害，毕竟本来也没感觉遭到他们俩的怨恨。
——是胡思乱想吗……
“辛苦了。”坂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小房间，走过来打招呼道，“柘植君，嗯，办得顺利吧。”
“嗯。不过……”
“还有哇——”坂庭放低了声音道，“鹈饲报告说在选区内失窃啦。”
“啊？”
“说是公文包被盗走了。”坂庭那么说道，微微一笑。
柘植张口结舌地目送着坂庭的背影。
——被盗走了公文包？
柘植直愣愣地呆了好一会儿，连户田爱子送来了咖啡都没察觉。
——公文包……
悄悄地战栗起来了。
公文包、指纹、防盗摄像头、圈套，五花八门的字眼儿相互纠结在一起，在柘植的脑海中编织了一个想象不到的故事。
既非柘植，亦非鹈饲，那是坂庭昭一秘书科长这个主人公的故事。
坂庭即将在明年春天的人事调整中获得提拔，目标指向了部长的大位。在此之前唯有一件心事，想把有可能成为将来祸根的那块心病一笔勾销，那就是七年前的“事故”。
从柘植被叫到秘书科的那一天起，坂庭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然后，闹出“炸弹”的风波，将柘植逼得走投无路。出于自保的渴望，柘植最后就会将手伸向鹈饲的公文包。这一点确信无疑。昨天晚上把电话打到公寓的就是坂庭，为的是让柘植独自一个人面对公文包。房门上方的墙壁上只有防盗摄像头的支架，摄像头被装在起居室的什么地方了。而鹈饲则在卧室内一边盯着那个监视器，一边煲着电话粥直到柘植着手犯法——
公文包没有被盗。什么时候柘植成了坂庭的威胁时，公文包就会在哪个街区的派出所附近被找到。由县议会的大人物出面报告失窃，公文包就将被转送到技鉴科。那些文件统统都布满了柘植的指纹。偷盗县议员公文包的家伙。就算不声张出去，柘植在组织里也将一命呜呼了。
不，故事不会那么展开。因为柘植永远不会将坂庭的“事故”讲出去。是不相上下不分胜负半斤八两的关系。坂庭攥住了柘植的“事故”时，这个故事就告结束了。
鹈饲大概也有扮演配角的故事吧。正如濑岛所看穿的那样，鹈饲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被强行搜查，他的魂都掉没了，早就落到县警察总部的手心里了。由本部长的亲信坂庭提出了协助的要求，他便应承下来卖了个人情吧。不过，鹈饲充当帮手的理由就仅仅是那样吗？呵斥柘植的许多带刺儿的话语，不会是鹈饲要用毫不留情地向柘植这只替罪羊发泄的方式，来消除自己那一肚子对县警察总部的怨恨吧。
是啊，一切都是故事。谁都不会有任何答案。
柘植看了看科长的席位。
缺少凹凸感的粗俗的面孔，给人的印象比侧脸更淡薄。
不可思议，居然不会怒上心头。
自己要是处在坂庭的立场上，恐怕也会动起相同的心思。坂庭的“事故”总有一天也用得着。在柘植脑瓜当中的某个旮旯里，就是那么想着的。
秘书科的午后如同往常一样安静。偶然瞅了一眼的窗外，看到的是器材仓库红褐色的屋顶。它上面那方细带般的狭窄的蓝天，显得很是局促而不舒畅。
10
机关宿舍里没有灯光。
美铃和守夫去了相邻城镇美铃的娘家。捉弄欺负变本加厉了，取得了校方的许可，才让他去那里紧急避难的。
柘植吃完了杯装方便面，又开动了洗衣机。往浴盆里放热水，可是，半途就关上了水龙头。他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手脚摊成了大字形。
墙上有一张柘植的脸。柘植觉得用蜡笔和水彩胡乱涂抹出来的那张脸一点都不像，附在旁边的文字也写得非常蹩脚。
“爸爸，努力工作！”
柘植收拾一下行装，离开了机关宿舍。只想起要寄语守夫的一句话，那么想着便把汽车开出来了。
一个就行，交个朋友吧——
是不是真心，柘植不知道。为了要控制住动不动就低落下去的情绪，柘植不断地踩下了油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