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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

2015-05-30玛丽亚古汀章瑜

译林 2015年5期
关键词:玛德琳晚礼服爸妈

玛丽亚?古汀 章瑜

我以为樱桃口红闻起来会是樱桃味。其实不然。它闻起来像蜡烛。失望之余,我试着用舌尖触碰了一下它,尝起来有点像蓖麻油的味道。不敢相信这支口红能和樱桃联系在一起,不过我喜欢它的颜色。

我之前多次见过妈妈涂口红,在化妆镜前挤眉弄眼,先把嘴张大再把嘴拉长。她用同样的方式折腾眼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这使她看起来很丑。但现在我却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做着和她一样丑的表情,因为我知道这是涂口红的一个重要步骤。

我用颤抖的手慢慢地在嘴唇上浓浓地画了一个红圈。它看起来很粗糙,因为我涂色的时候涂到外面去了。从绸缎包装的纸巾盒中抽出一张纸巾,像妈妈一样把它放在嘴唇中间,张开双唇时重重地“啵”了一声。有一小块白纸巾碎片粘在了下嘴唇上。我拿掉它,朝着镜子咧嘴一笑,像个表演的小丑,既可爱又滑稽。

睫毛膏使人联想起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的国家,随处可见骆驼、耍蛇者和穿着长袍的人。用它来刷睫毛比我想象中的困难很多。那小毛刷棒就像只小刺猬,每次它一碰到睫毛,眼睛就忍不住眨起来,把黑色的小水珠溅到了脸颊上。有一次还把毛刷棒戳到了眼睛,痛得我大叫了出来。终于,刷好之后,我的眼睫毛看起来就像在柏油里浸过一样。

妈妈的眼影盒有点像我的调色板,只是它的颜色明亮纯净,不像我的脏乱刺眼。我不知道妈妈是如何做到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睁着的。只能用两根手指把眼皮按住,在它颤抖得像只受惊的蝴蝶时,画下一层丁香紫的烟雾。

结束时用大绒毛刷在脸颊上轻拂几圈,那柔软的触感让我感到一阵欣喜。化好妆后,我的脸红得像是吞下了一个点亮的电灯泡。

我看起来并不像妈妈。妈妈化的妆总是朴素淡雅,不易察觉。正如我们家做事的风格:低调。我们不喜欢出风头。但现在的我看起来如彩虹般绚丽,明亮闪烁,耀眼夺目。我朝镜子噘了下嘴,摆了个姿势,抛了个飞吻。

打开妈妈那镶有贝壳的珠宝盒就像是进入了阿拉丁的洞穴,那里有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秘密宝藏。妈妈每天都戴着同一条平淡无奇的金项链。我怀疑任何一样其他的东西能都盖过它的光芒。我贪婪地注视着紫色天鹅绒垫上的金银饰品,纠缠交错,珠光宝气,从中挑出一只简单的玫瑰耳环,又找出与它相配的另一只,戴在了耳朵上。它们的重量拉长了我的耳垂,这使我想起了亨利,我叔叔养的一只垂耳的巴吉度猎犬。

我发现这条蝴蝶项链时,感觉找到了被埋藏的珍宝一般。在这之前我从没见妈妈戴过它。它那镶嵌着宝石的翅膀对于妈妈来说或许过于张扬,耀眼得让她不好意思戴。我举起它,左右摇晃,观察着宝石捕捉到光线时折射出的耀眼光芒,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在手掌上,看得入了迷。我把项链戴在脖子上,把蝴蝶吊坠摆正,让它能平躺在妈妈的晚礼服前。这件晚礼服垂挂在我瘦小的身躯上,使我整个人看起来像被吞进了一团雪纺绸里。

穿着妈妈的高跟鞋下楼梯实在是太难了。我把前面的裙子团成一团抱在腰间,拖在身后的裙子丝滑如水一般从每一级台阶上滑落,不断地绊脚。我紧贴着楼梯扶手颤颤巍巍地往下走。正当我摇摇晃晃地穿过客厅,转换着手中牢牢抓紧的家具作为支撑的时候,爸妈的声音穿过敞开的庭院大门,传到了我的耳边。他们正在花园里讨论着小棚和苹果花之类的东西。我激动地笑了起来,迫不及待想看到他们看到我之后眼前一亮,嘴里蹦出一连串的“哦”和“啊”的拟声词,就像他们在观看壮观的烟火表演时那样。我跌跌撞撞地来到庭院外,朝他们挥舞着瘦小的双臂。

“哈!看!”我边喊边急忙把布满亮片的包背到肩上。

爸爸从他的帆布躺椅上抬头看,妈妈则从她的日光浴躺椅上望过来。他们同时抬起手遮在眼睛上方,好能挡住阳光,注视着我,好像我是个奇特的新生物。我咧嘴笑着,迫不及待想听到他们的称赞。暖暖的微风吹拂,晚礼服轻薄的面料贴在我的大腿上,痒痒的却又很舒服。我等待着他们的微笑和赞美,等待着他们充满赞赏和喜爱的评价。

“你到底在干什么?”爸爸问道,语气严厉得令我害怕。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该死的,看看你的样子!”

我焦急地瞥了一眼妈妈,却猜不出她作何感想。她看起来似乎一头雾水。她是在恼怒我未经同意就擅自穿了她的晚礼服吗?或是用了她的化妆品?大概是她觉得我看起来比她还要漂亮,可能正在嫉妒我呢。

“快去把那衣服脱了!”爸爸厉声喝道,“你个该死的,看起来真像傻瓜!”

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我感觉我的两颊烫得都要烧起来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我站在房子的阴影里,穿戴华丽,却突然间有种被暴露无遗的羞耻感。

“在你看来,我做什么都是幼稚的!”我哭喊着,满腹委屈,“你不想让我穿成这样,那是因为你觉得我还是个小孩!”

爸爸收紧了下巴,双颊通红。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可能要过来教训我一顿了。

“我不想让你穿成那样!”他大叫道,“该死的,你是男的!”

爸妈正在谈论我小时候的趣事,有关说错话和发脾气的尴尬窘事。妈妈刚刚已经提到了我的隐私部位两次,在我看来实在是没有必要。我很好奇,像妈妈这样体面的、遇到任何相关的敏感话题都会回避的中产阶级妇女,怎么会认可在饭桌上讨论这些。当然,在玛德琳看来,这些窘事都有趣极了。

“我敢打赌他那时肯定是个机灵鬼!”她抚弄着我的头发尖声说。

“哦,他还真是。”妈妈边说边用纸巾轻拍着嘴,“我能告诉你的趣事太多了。”

毫无疑问你会,我无奈地想,灌了一大口红酒。但有一个故事爸妈从没提过,就是那个夏天我是如何跌跌撞撞地来到花园,穿着红雪纺的晚礼服,戴着亮闪闪的珠宝,明艳动人的。那次事件从某种程度上使他们颜面受损,感觉一提起它就会释放出一些黑暗而令人厌恶的东西,而这些是绝对不允许出现在特百惠派对和伦敦第四电台里的。你可以告诉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你的儿子是如何赤裸地从天竺葵丛中走过的,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提起那天他打扮得像个女人。

“我在考虑要向伴娘揭发你。”玛德琳说道。她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冲我微笑着。

从我们踏进大门的那一刻起,玛德琳就一直是温柔可爱,光彩照人的。她笑容优雅,谈吐斯文,甚至穿了件开襟羊绒衫来参加今天的晚宴,还把头发打理成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爸妈见到她仿佛见到了天使,一个完美的儿媳,能让他们以后向公司同事介绍时脸上添光。我很感激玛德琳能调节气氛。当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帽子、政治、房价以及任何需要涉及的话题时,我能有机会默默地独自喝酒直到麻木,做个安静的隐形人。有玛德琳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能维持尊严。

“我们昨天和琳达还有布莱恩一起吃午饭了,詹姆斯。”妈妈起身清理碗碟时对我说道。我记不起琳达和布莱恩是谁了。是那对最近新买了辆沃尔沃汽车的?还是那对有个女儿在牛津上学的?

“他们的儿子马克,你还记得马克吧,他刚刚获得了一个职位,工资很高,在班布里奇和布朗。”

班布里奇和布朗到底是什么?马克又到底是谁?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知道,马克只是一个代名词,代表着“我们希望你成为的人”。

“我跟琳达和布莱恩提到了你最近的晋升。”她继续说。

“可我还没接受那个晋升呢。”我回道。

“是还没。但你会接受的,不是吗?”她语气里更多的是恳求。

“我不确定。我仍然在考虑我的设计事业。有很多朋友都对它感兴趣。事实上,我有过这样的想法……”

“你到底为什么还没接受晋升?”爸爸打断我,瞪着我说,好像我失去了理智。我从没对我的工作表现出一丝的热情,但爸妈对此毫不在意。对他们而言,体面的工作就应该是枯燥乏味、平平淡淡的,而追求任何享乐都被认为是自我放纵的表现。

“他肯定会接受的,对不对?”玛德琳说着,捏了捏我的手。

“他只是先要权衡考虑一下。”

爸妈被成功地说服了。

“说得对。”爸爸说,“先考虑好福利待遇。很明智。”

我把手从玛德琳的手中抽走,又喝了一大口红酒。

玛德琳帮着妈妈一起把碗碟收拾去厨房,爸爸则向后仰坐在椅子里,手指交叉在肚子上,用舌头舔了一圈上排的牙齿,使他的八字须蠕动得像只大毛毛虫。我不喜欢这种我们俩独处的时刻。我把玩着汤匙,尽量表现得轻松自在,但祖父的钟表发出的滴答声像是在嘲笑这尴尬的沉默。

“看昨天的比赛了吗?”爸爸问。他尽量使自己听上去很随意,表现得像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小玩笑。所幸,我从电视广播中了解了一些,早有准备。

“黄蜂队的防守太完美了。”我抚摸着下巴,像个成熟男人一样说道。

“看好它赢得下一季的喜力杯。”

我对橄榄球深恶痛绝,有时仍会做噩梦,回到那个星期天早晨,我被爸爸逼迫着练习,双手冻僵,膝盖流着血,爸爸还在边线外冲我大声咆哮。他大肆评论着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运动员,而我则不停点头以表赞同。“当然。”我说。事实证明,我们的思想遥远得像是相隔沙漠的两端。

喝咖啡时爸妈询问了玛德琳的职业情况、家庭背景以及她接下来二十年的规划。她出色地一一应答。与此同时,我又灌了一杯红酒下肚。玛德琳无可挑剔的优雅完美开始让我感到烦躁不安,如同其他所有人的一样。所有这些虚伪造作让我想大声尖叫,内心抑制不住地想咒骂出来,说些完全不合时宜的话。我想把衣服脱光,赤裸地站在桌上跳舞;我想卷大麻烟并把它拿给爸爸;我想告诉妈妈我在她的阁楼上藏色情书的地点。我想大声说出爸爸不停地瞥向玛德琳的胸部,妈妈的甜点是从玛莎百货买来的,而玛德琳则在她的白色裤子下没穿内裤。然后,我就可以尽情享受揭穿一切的滋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羞愧得无地自容。

而事实上,我却只是挑了下眉毛,假装很震惊地听到这则消息:皮特和安妮的女儿居然没结婚就生孩子了。

“考虑过什么时候结婚生子吗,玛德琳?”我妈妈问。

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都向后掀倒了。

“抱歉。”我说,连忙扶起椅子。站起来时感觉天旋地转的,碎花墙纸像海浪一样把我吞没了。

上楼后,我用冷水冲了把脸,再用一条小的黄色毛巾把脸擦干,那上面还用丝线绣了“宾客”两个字。楼下的欢笑声透过楼板传到我的耳朵,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而我怀疑自己可能就是他们嘲笑的对象。我不想再回到楼下的聚会中,漫无目的地游走到了爸妈的卧室。他们依旧使用着相同的灯芯纱盘花床单,绿条纹壁纸,以及笨重的深色木材家具,多年来从未变过。它们只是被移动了位置,而改变似乎从未在这里发生。我不假思索地打开妈妈的衣柜。当年的那条晚礼服还挂在里面,明艳华丽,在周围陈旧的摆设中闪烁着生命的光彩。

我把脸贴近裙子的褶边,用它光滑细腻的材料摩擦着我一天没刮的胡楂。手指抚过丝柔的缎带,回忆着当年它们是如何松弛地垂挂在我瘦小的肩膀上的,好奇如果现在再穿的话,这些缎带会把我勒得多紧。我现在还能穿下这条裙子吗?它还能触碰到我的脚踝吗?还能垂挂到我的膝盖吗?我幻想着自己长满腿毛的双腿从裙子下摆伸出来,肥大的双脚塞进红色高跟鞋中的样子。

我走到窗边,卷起网眼窗帘,凝望着楼下的花园。夕阳西下,草坪被洒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我想象自己站在庭院前,满脸尴尬,瘦小的身躯被包裹在妈妈宽大的晚礼服里。我回想起雪纺绸紧贴着皮肤的触感,裙摆在夏日的微风中随风起舞。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在胸中燃起,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些事情。自己好像真的犯错了。

整洁的花园篱笆外是向外延伸的一望无际的田野。眼前所见空旷开阔的景色使我惊叹不已。我想象着自己还是那个小男孩,飞奔过爸妈身边,越过篱笆,消失在旷野里,鲜红色的晚礼服在我身后飘扬;想象着轻柔的裙摆在风中翻腾,像一双翅膀,把我带离地面,飞向遥远的地方。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自由的气息中,结果扑鼻而来的却是妈妈浓郁的百香花香料味,夹杂着爸爸特有的薄荷味道。

梳妆台上摆放着那个镶有贝壳的珠宝盒。我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慢慢打开盖子,就像在打开一扇通往过去的大门。我用手指把纠缠交错的珠子、耳环推到一边,那个蝴蝶吊坠就躺在盒子底部。我拿起它,轻轻地把它放在手掌上,依附着我皮肤的褶痕。它比记忆中的要小,由于多年来被埋藏在众多古老的珠宝下,上面镶嵌的宝石似乎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光泽。但只需要在我的袖子上蹭几下,就能重现它们的光彩。在黯淡的表面之下,它们仍在闪闪发光。

我听到玛德琳在楼下喊我,是时候该下楼了。我知道应该把这蝴蝶吊坠放回盒子里,但它把我迷住了。这只蝴蝶曾经见证了我的耻辱,提醒着那个我情愿忘记的一天。我本应该丢弃它,然而我却被它深深地吸引,如飞蛾扑火般,无法自拔。当我准备下楼回到大家身边时,我把这个蝴蝶吊坠一起带走了,确保它已被我藏在口袋深处,翅膀被我的手掌紧紧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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