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鉴·玄门卷(卷一)
2015-05-30王晴川
王晴川
前言
《御天鉴》最初的定义是商道武侠,因为唐代的商业很有意思,在商道上有一些开端性创造性的发展。但具体到了写作中,商道也只是个道具而已,同样,书中的朝廷暗战、唐代文化也不过是些调色剂。
我重点想写的,是命运的不屈和不甘,是少年的热血,是做最强者。
于是有了这个故事:武则天统治晚期,少年道士李泠阴差阳错地成为魔宗商道少主,于商道、江湖与朝廷之间纵横捭阖……
大家看到的第一部,故事集中于道家玄门,商道的事还不多。不过,一个屌丝差生在玄门高考中拼力逆袭,左右商道赌局,也很任性、很热血、很有趣。
一、堪舆
一枚乌光闪亮的铜钱被丢在老柳树下的浓阴地上,欢快地打着旋。
“好,还是薛牛子爽快!”吆喝声中,一只小手已将铜钱攥在手内,老练地捻着钱上油花花的“开元通宝”四字。
“你们几个呢,想听这‘刘根役鬼的结局吗,只需一文大钱,一文大钱!”
这高声吆喝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清瘦挺拔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有些窄紧的蓝色麻褐,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顽皮精明,更有些懒散随意。随着他修长的五指熟练地翻转挑弄,那枚铜钱便在他手中撒了欢般跳跃起来。
这宅院极大,主室、花厅和阁楼稍显老旧,却轩昂有致,嶙峋秀石和深碧茂竹错落点染,衬得满院气韵清远。漫过深灰色院墙向西远眺,能看到湛蓝晴空下蔚蔚岚光萦绕的大青山。才是阳春三月时节,满院草木都已被煦风吹得茏葱浓绿,这后院西首三株合抱粗的老柳更是蔓披着繁密的枝条,笼出大片蕴蕴霭霭的翠色。
正是午后的清闲时分,几个少年围着这蓝褐少年,席地坐在高大阴凉的老柳树下。他们大多十五六岁年纪,脸上却较这蓝褐少年稚气许多,见同伴中那叫薛牛子的已丢出一枚铜钱,便也不大情愿地纷纷丢出铜钱来。
“这就对啦!”蓝褐少年笑道,“刘根役鬼的这故事可是我的拿手绝活,是在洛阳坊间花了大把铜钱才学会的,没这一文钱,各位要知结局只能跑到洛阳去听。
“话说刘根被那贪官太守刁难,一气之下,写了一张‘拘鬼符,便役使了六个小鬼在大白天里现了形,当时阴风惨惨、鬼气森森,吓得那太守心惊胆战。这还不算完,那六个小鬼还拘拿了两个死鬼犯人一起现身,这两个鬼犯不是旁人,竟是这贪官太守死去多年的父母。这贪官给自己的死鬼爹妈一通大骂,吓得呜呜大哭,只得向大宗师刘根磕头谢罪……”
其时正是则天女皇的武周朝,百姓最爱听些传奇故事,当时称讲故事为“说话”。坊间常有“说话人”说些鬼神故事,而这蓝褐少年口齿伶俐,声情并茂地连说带比画,居然丝毫不输于那些说话名家,众少年听得如痴如醉。
这“刘根役鬼”只是晋朝干宝所著《搜神记》中的一则简单故事,蓝褐少年为将故事加长,不免添油加醋地敷衍篇幅,这般胡乱东拉西扯,竟已编到了刘根晚年。
“……那最后,这刘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个高大少年痴痴地问。故事中主要人物最终是怎么死的,正是每个孩子最关心的话题。
蓝褐少年一愣,他听的故事中本没有刘根最终的去向,但他决不肯被人问住,眼珠子一转,便叫道:“尸解!最终刘根尸解了!”
几个孩子大惑不解,一起追问什么叫“尸解”。
蓝褐少年更是得意,呵呵笑道:“尸解乃是道家极高明的一种法术。在讲刘根尸解之前,我先给你们讲讲三国名道人葛玄最终尸解的故事……呵呵,这个……通宝,通宝!”一边叫着,一边将掌心的几文铜钱抛来抛去。
群童中那叫薛牛子的少年低声道:“李泠小弟的这故事真好听,我先给钱!”
又是一枚开元通宝丢在地上。其余几个少年颇不情愿,但见同伴已经给了钱,也只得嘟嘟囔囔地掏出铜钱。
唤作李泠的蓝褐少年笑嘻嘻地道:“还是牛子哥有见识,有气魄。下一次啊,你们定要奋勇争先,决计再不能让他第一个掏钱了。”
“你们在干什么呢?”
随着这声娇唤,一个身穿月白衫子的窈窕女孩快步走来。
“大、大小姐!”薛牛子看到这少女,登时脸色一白,忙站起身来。
“这段时候清闲,不去干活就去睡觉,总也不能在这里耍钱啊!”
这少女眉目如画,肌肤似雪,虽只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容颜娇艳,当真皎如秋月,灿如明珠。
薛牛子身边的几个少年都哗啦啦地站起身来,纷纷叫着“大小姐”,有人低声嘀咕道:“我们没耍钱,只是听李泠兄弟说话,讲些志怪传说呢!”
原来这少女正是此间青原庄庄主的干金黎瑛,薛牛子和其余几个听故事的少年则是她家的庄客。一见到大小姐前来呵斥,众少年不敢久留,赔着笑各自散开了。
“薛牛子、李泠留下!”黎瑛冷哼着,雪润俏脸上故作一团霜冷之色。
薛牛子脸色一苦,只得站住。而那蓝褐少年李泠则始终倚坐在老柳树下,跷着二郎腿,满面不以为然之色。
“本小姐盯了你们两日啦。这两日间,薛牛子都会引一些庄内少年来听李泠说这些志怪传说,每次收钱时,都是薛牛子先交钱,引得其他的傻瓜跟着掏钱。等那些傻瓜走后,你二人再平分赃款!”黎瑛冷冰冰地说到这里,忽地断喝一声,“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大小姐,”薛牛子的脸拧成了苦瓜,哭丧着声音道,“不是这……”
“不是这样的!”李泠冷冷地接了口,“那些钱,事后我一文钱没要,都给了牛子。”
“李泠啊李泠,你怕了么,”黎瑛冷笑道,“这时候就一股脑儿地都推给旁人?”
“不是,他真的都给了我。”
薛牛子低下了头,道:“我爹患了重病,家里穷得底掉啦。那天我在院子里哭,李泠小弟看到了,就出了这么个主意……”
黎瑛微微一愣,蹙眉道:“你家里有事,干吗不告诉我?都是庄子里的人,谁不会帮你一把?”
这黎瑛年纪虽幼,历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一众小伙伴虽然怕她,却也真心佩服这位大小姐的为人。
听得黎瑛这句话,薛牛子的头垂得更低,喃喃道:“是我不好,大小姐也知道,我这人嘴笨……”
“你先去吧,明早去王总管那里先领些救急的钱!”
薛牛子千恩万谢地退走后,黎瑛才转头望向李泠,低声道:“李泠,多谢你啦!”
李泠懒洋洋地笑道:“不客气,大小姐这般忽冷忽热,让小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黎瑛倒在他身边坐下了,冷冷道:“这个给你!”将一双簇新的厚底麻鞋塞给了他。
“这是做什么?”李泠有些受宠若惊。
从小到大,他只穿过草鞋,还多是义父穿旧了的。现在脚上这双鞋倒是义父“豁了血本”给自己新买的,却仍是草鞋。这等麻绳编制、连底子也是麻丝紧密的千层底“麻鞋”,他可是头一次捏在手中。
“我见你和薛牛子两个合伙骗人,心里生气,本是想将你赶走的。但念你这几日总是给我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便送你这双麻鞋,打发你上路。”说到这里,黎瑛侧眼瞧着他,悠然摆着头道,“眼下么,则不必赶你走啦,权当谢谢你的仗义吧!”
“大小姐赶人走,还要送双鞋子,当真好心肠!”李泠“嘻嘻”一笑,迫不及待地穿上,只觉颇为合脚,歪着头问道,“喂,要多少钱啊?”
“跟你说了,是送你的。”黎瑛扬起顾盼生辉的星眸,埋怨道,“你这人啊,怎么总是钱钱钱的。”
“好,那就谢啦!”李泠的心不知为何就是一热,脸上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笑嘻嘻地拈起一根竹枝,“那我也送你样东西吧!”
那竹枝在地上飞转着,只寥寥数笔,便勾出了一个垂髫少女的形貌,看发式和脸型,宛然便是黎瑛的俊俏模样。
“哈,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黎瑛惊叹着,蹲下来细瞧。
原来李泠自幼便随着义父四处游荡,以给人堪舆看风水为生。除了喜欢听些志怪传奇,李泠最喜好的便是画画。他自幼便喜欢画,当然,也只是像这样拿根树枝或是碎石,没事的时候在路边的地上画。义父倒是教过他识字,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背诵风水堪舆口诀方便些,自然不会花钱让他在纸上挥毫泼墨。
此时听了黎瑛的鼓励,李泠大是得意,竹枝飞转,地上的少女长裙飞扬起来,身后又添上了一株垂柳。这幅画虽然画在地上,略显简单,但笔道精练传神,却也风采不俗。
“画得真不错。”黎瑛啧啧称赞,“可惜你这礼物我不能拿走,这样吧,哪日我买些上好的纸绢,你正经八百地给我画了,再送给我!”
李泠的脸不由一红,心内苦笑道:他姥爷的,小爷我这辈子还没有拿过笔呢,真要是拿起纸笔作画,只怕我连块石头都画不出来!
“对了,我义父呢?”他怕黎瑛缠着要他挥毫泼墨,急忙岔开了话题。
“还在花厅里跟我爹谈事情呢,这几日间你义父一直在庄子里四处勘察风水,今日是他们头一遭细聊,没想到聊了这么久,真不知聊了些什么……”
“聊些什么……”李泠笑吟吟道,“咱们过去听听不就知道了吗?”
二人童心大起,都凑到了花厅外的窗根下。
“命也者,先天之数也。运也者,后天之象也。风水者,则改命换运之道也。夫阴阳宅地之风水,首重生气,得乎生气,方能调运数,化凶吉……山人不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轩敞的花厅内,一位六旬上下的老者正自侃侃而谈。这老人身穿簇新的青灰长袍,腰挎青囊,花白的长髯及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者对面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富绅,形容威武,正自凝神倾听那老者的话。
自春秋汉隋以来,中原人的坐姿都是席地挺腰跪坐,正是孔子所云的“正襟危坐”,大唐时起,矮凳和杌子开始流行,世人的坐姿才随便起来。此时这富绅端坐在月牙杌子上,依旧腰杆笔直,显得颇具法度,闻言忙道:“请先生赐教,黎某洗耳恭听……”
厅内传出那老者悠悠的叹息声:“山人已在庄主这宅子中看了多日,这些话如鲠在喉不得不吐。这宅院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玄武藏头。四危已备,生气全无,实在是大凶之象,不出半月,必有奇祸临头……”
那黎姓富绅大惊,“啪啦”一声,手中瓷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义父这老东西,又在骗人了!靠在窗外的李泠听了,就忍不住心想:这多年了,也没个长进。对付有钱人,他便支这招“迎头大刮法”,上来一句“有大祸临头”,吓得对方六神无主,就此服服帖帖,乖乖拿钱消灾。
李泠的义父自然就是花厅上那位自号“犹龙子”的老者李浔阳,一个游走江湖的风水师,多年来带着李泠四处游荡。
他不喜欢这个义父。
这老东西是个笑面虎,却极吝啬,从没有给他买过一件东西。
李浔阳如此懒散小气的一个人,之所以会收养李泠这个孤儿,除了他老人家昙花一现的善心外,更大的缘由是因李泠的眼睛有些特别——他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
李浔阳说,李泠是天生的灵脉鬼眼,古往今来,许多著名的术士所倚仗的“望气”之术,多是由这鬼眼功夫而来,这神奇的鬼眼功夫用之于风水点穴,往往有极大的效验,可瞬间看出地气之吉凶美恶。许多次堪舆点穴,李浔阳都是仗着幼年李泠的鬼眼望气,做成了大买卖。
其实“犹龙子”李浔阳堪舆和相面的本事,时灵时不灵,日子也就过得时松时紧,多年来四海漂泊,就如他那唬人的大号一样,只乐得个逍遥自在,李泠跟着他没过上几天舒坦富贵的日子。
前些天,李浔阳终于在这青原庄撞上了一件大买卖。
青原庄的这位庄主黎青戈,方当盛年,家资丰厚,一年前却死了老婆。黎夫人已经停灵一年了,只苦于没有找到好的风水,还没有下葬。
风水先生已经来了十几位,却都不合黎庄主的意,直到遇上伶牙俐齿的李浔阳。为了能唬住黎庄主,李浔阳豁出了老本,给自己从上到下置办了一身新装扮,甚至破天荒地给李泠添了双新的草鞋。
父子二人进了青原庄后,李浔阳便先要四处察探风水,暂时也用不到李泠的鬼眼异能,李泠这才闲起来。
偏偏黎庄主的独生爱女黎瑛对李泠颇感兴趣,在李泠眼中苦不堪言的浪迹生涯,在这位大小姐心内都成了惊险刺激的神秘经历,这几日常缠着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奇事。
“真是这样?”窗外的黎瑛听得李浔阳的话却吓了一跳。
李泠自然不能将义父骗人的把戏尽数揭出,只得笑道:“没事,我义父神通广大,定有破解之法。”
“是啊,我爹说,你义父的眼光很高很准,而且武功惊人。”
这老东西还武功惊人?他可能连我都打不过!李泠想到义父虽然总是装模作样地随身带着一把短剑,但自己从未见他用过,忙拼力憋住脸上的笑意,点点头,道:“看来令尊黎庄主更有眼光!”
黎瑛说起武功,似乎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地问:“喂,你也练过武功么?”
李泠大奇,暗想:老子不过是个小堪舆先生,长大了是个老堪舆先生,干吗要学武功?但他却不愿在女孩面前示弱,便故作沉稳地点头道:“马马虎虎吧!”
“真的?”黎瑛更加热切,“跟人真正动过手没有?”
李泠咳嗽一声,面不改色地道:“这个……我们行走江湖时也曾遇到劫道的,我一个人对付过三四个壮汉。”
天知道,李泠居然没有说谎。那一次他父子二人真遇到了一群山匪,李浔阳跑得无影无踪,李泠给三四个壮汉围在了林内……那时候李泠确实一人对付三四个壮汉,只不过是在林中左拐右绕、伺机逃跑而已。
“太好了,我跟我爹学过武功,可惜在青原庄内找不到对手!既然你真的对阵过,正好跟我比试一番,让本小姐也试试自家功底。”
别看这位大小姐秀丽娇媚,但生性泼辣好动,这时提起比武,竟已摩拳擦掌。
李泠暗吃一惊,眼珠转了转,嘻嘻笑道:“咱们路数不同,只怕小人一时失手,误伤了大小姐。这样吧,大小姐先演练一番如何?”
黎瑛嫣然一笑,毫不忸怩,大步行到院中,拔出腰间的短剑翩然起舞。起先两三式倒也并不惊人,渐渐地她剑法越来越快,竟舞出了一团银光,看得李泠眼花缭乱。
乖乖,这丫头的剑法竟这般了得,我老人家万万不可与之动手。李泠瞠目结舌间,忽见黎瑛翩然跃起,喝道:“一剑诛心!”凌空转个圈子,掌中短剑便要脱手飞出。
猛听得院中响起一声沉闷的喝声:“好剑法!”
喝声响如雷震,又是突如其来,惊得黎瑛身子一颤,短剑已经抛了出去。这本是她每次练剑最后的收势招法,身子飞转一圈后,将短剑射入那株老柳。但给喝声一惊,半圈未及转完,短剑已出。
此时有两人正悠然走入院内。一人身材干瘦,身披一件怪里怪气的黄衫,另一人则是个身穿灰色僧袍的壮硕僧人。
寒凛凛的短剑没有射向老柳,竟直奔那灰袍僧人射去。
李泠、黎瑛惊呼声中,那短剑已“嗖”地刺在了灰袍僧的前胸。只闻一声锐响,如中铁石,短剑竟倒飞而去。
灰袍僧翻手一抓,掌心似有吸力,短剑乖巧地跃入他掌心。
李泠惊得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倒是识得这两人。那阴森森的黄衫瘦汉叫贺半江,这灰袍僧则号称石和尚,这二人是结伴前来青原庄的风水先生。
据说黎庄主来来去去已找了十多位先生,最终只剩下了这两位。李泠随义父刚到青原庄时,曾和这两个同行见过一面。此后这两人多是在大青山四处勘验风水,今日才是第二回见面,不料这石和尚人如其名,竟真如石头般不畏刀剑。
石和尚已走到近前,将短剑递到黎瑛手中,瓮声瓮气地笑道:“大小姐劲道不错,只是准头差些!”
黎瑛接剑在手,这时惊魂未定,雪白的俏脸上只剩下了苦笑。
那形容干瘦的贺半江见李泠站在身前,反手一拨他肩头,冷冷道:“好狗不挡路,边上去!”一股大力袭来,李泠一跤坐倒在地。
“贺先生!”黎瑛才醒过味来,冷喝道,“你怎么这样没轻没重?”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贺半江冷笑声中,忽地俯身凑向李泠,向他不怀好意地望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袭来,李泠忙向后避开两步。
“大小姐,你最好离他远些,这小子身上有股邪气。”桀桀怪笑声中,贺半江大袖飘飘,如一道轻烟般飘向了花厅。
这瘦竹竿,你姥爷才有邪气!李泠这时心神稍定,肚子里早将贺家人骂了个遍,见石和尚闷声不语地也向花厅行去,忙低声道:“大法师,借一步说话!”
石和尚平生第一次被人尊称为“大法师”,登时停住步子,望着李泠那张略显稚气的脸孔,闷声道:“何事?”
李泠凑过去,低声道:“我老实提醒你一句,这贺先生背后说你坏话,他跟我义父说,你什么都不懂,却偏爱不懂装懂。”
石和尚的黑脸登时一沉,道:“是你胡说吧,老贺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泠老实巴交地道:“他们说了许多,我大多不明白,只依稀记得什么‘寻龙点穴、‘定查龙脉的,那贺半江说,这些学问你是一窍不通。”
石和尚一愣,只道“寻龙点穴”、“定查龙脉”这些词都是堪舆术语,料来李泠这小孩也不会凭空杜撰,登时对着贺半江暗忖:我们一起来此做大事,再怎么着,你也犯不着跟个外人贬损老子!
已走到花厅门口的贺半江扭回头来,见石和尚竟和李泠耳语,登时大为不耐,蹙眉道:“老石,快些,黎庄主还等着咱们呢!”
石和尚听他大咧咧地催促自己,怒意陡增,郁郁地摆了下手,才大步走了过去。贺半江疑惑道:“你跟他说些什么?”
石和尚冷冰冰道:“能说什么?”
贺半江遥遥地瞥了眼李泠:“这小孩古里古怪,他的话你最好别听。”他越是如此说,石和尚越是生疑,当下冷哼一声,大步走入花厅。
黎瑛大奇,望着二人的背影问:“李泠,你跟那和尚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李泠揉着被贺半江搡过的肩头,嘻嘻一笑,“这两个家伙凶巴巴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自己乱打一通!”
“看不出啊,你鬼主意不少!不过,我也讨厌这两个家伙,总觉得他们鬼气森森。”黎瑛笑着还剑入鞘,“你这家伙,比薛牛子他们强多了,可以做我的伴当了,晚饭后,咱们一起去放河灯!”
“什么叫放……河灯?”
“就是这个!”黎瑛自怀中掏出个小灯笼来,那灯是竹篾制成,外糊了彩纸,样式甚是别致,“这就是河灯,明日就是三月三的上巳节了。我们这里,有个好玩的习俗,将上巳节前的一天定为‘鬼节,都要去放河灯的。”
李泠大奇,道:“上巳节我倒知道,这一天洛阳的公子王孙都去水边游玩踏青,沐浴作诗,据说能洗濯扫病,去垢除灾。不过啊,这都是那些有钱人的玩意。但似你们这般定为鬼节放河灯的,小爷倒是头回听说。”
黎瑛道:“这你便不懂了,他们那叫‘曲水流觞,去河边洗濯去病,我们这里的习俗则是去河边放河灯。听爹爹说,我们这习俗传自江南,古老相传三月二这天,阳气初升,阴气未尽,阴阳交替的时候,百鬼齐出,所以说,‘三月二,鬼成堆。这一天啊,满处都是鬼魂在飘荡,特别是大青山附近,天黑下来后有无数孤魂野鬼。胆小的人,那天是不敢出去的。”
她故意放慢语调,说得阴森森的。李泠不由脊背发凉,只得干笑两声:“呵呵,好在小爷我素来是胆大包天!”
“还胆大包天,瞧你,这会子脸还白呢。”黎瑛得胜似的笑起来,“别怕,万事有姐姐护着你。”这一回,她话语中没有揶揄,眼角眉梢更多了些关切之色。
不知怎的,陡地触见她温柔的笑靥,李泠的心头便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暖意。
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给过自己一丝的关切,哪怕是一丝平等的眼神。直到今天,黎瑛送给了自己第一双崭新的麻鞋,特别是那柔柔的目光,如一捧清澈温润的溪流,淌过他的心间。
午后的春风很暖,李泠站在黎瑛身侧,只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传来,也不知是院中的花香,还是她身上的气息,他心底竟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李泠慢慢吐出一口气,微笑道:“好,咱们一起去放河灯!”
黎瑛不知他为何忽然间变得安静了,低笑道:“你这样子才乖。”忽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我缺个弟弟,你就给我当弟弟吧,快叫姐姐啊……”
雪白的手掌拂过脸颊,有一种温温软软的感觉,还带着一抹幽香,像一股水流在他胸口荡漾开来。
他愣了一愣,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你看起来还没我大,还是当我妹妹的好,亲亲妹子,快叫大哥!”少年笑起来有些顽皮的坏意,但那熠熠闪烁的漆黑大眼,配上雪白的牙齿,那笑容便极为俊朗好看。
黎瑛的芳心不知怎的便是一动,玉颊上飞出两抹霞红,嗔道:“谁是你的亲亲妹子,贼小子胡说八道,讨打么!”
二小笑闹之际,那花厅大门打开,黎庄主在李浔阳、贺半江和石和尚的簇拥下走出,仰头笑道:“各位先生的见解不错,走,且先用膳,我们不醉不休……”
四人走过老柳树时,李浔阳倒向李泠挤了下眼睛。
大人们走远,黎瑛也要回去休息,低声道:“贼小弟,别忘啦,酉牌时分跟姐姐在这里见面。”
李泠忙也笑着点头:“好的,亲亲妹子,不见不散!”他口中丝毫不让,但想到黎瑛所说的“三月二,鬼成堆”的字眼,心内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寒意。
回到黎庄主给他们备好的客房内,李泠将那双麻鞋颠来倒去地玩赏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穿在了脚上,在屋内走来走去,心底大是快慰。
过了许久,李浔阳才醉醺醺地踱回来。一闻到义父身上的酒气,李泠就觉得心慌。老东西就爱喝酒,喝多了便爱打他。
李浔阳喝多了的时候,还会眯着醉眼大骂他:“臭小子,别这么狠巴巴地盯着我,要不是当年老子把你从叫花子堆里面扒出来,你呀,早喂了野狗!你小子的命啊,是大险大难,不能享福!这是天定的,老子这是为了你好,记住了,人不能跟命争……”
这老东西!每次李泠都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他知道义父还会相面,所以就有些伴着愤懑的恐慌,老子的命真是大难大险?人,真的不能跟命争么?
这时候,李浔阳已开始骂骂咧咧:“真他娘的,贺半江和石和尚那两个贼鸟,一个劲地灌老子酒,不知心里面藏着什么鬼胎……”
李泠冷笑道:“不过还是义父本事大,酒量如海,他们怎能奈何您老?”
“泠儿。”李浔阳很欣赏他的奉承,悠然笑道,“大小姐似乎待你不错?”
李泠闷着头没吭声。老东西一般只叫自己“小子”,叫“泠儿”的时候,多半就有求于自己了。
果然只听李浔阳冷笑道:“你该机灵些,多套套近乎,让她在庄主那美言几句,将姓贺的家伙和石和尚挤走。”
李泠不敢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只“嗯”了一声。却见李浔阳仰在榻上哈欠连天,似乎转眼便要睡着,李泠咬了咬牙,低声道:“义父,我想买个新的麻褐衫子,这件也太小了!”
李浔阳哼了一声:“莫急,待青原庄这笔买卖成了,总得赚上他七八贯大钱,买件衫子,还不是小事一桩!”跟着又在榻上翻了个身,喃喃道,“臭小子长得真快,比老子还高了,不然啊,换我身上这件,岂不正好……”
李泠哭笑不得,扯了扯身上这件紧巴巴的麻褐,暗道:义父啊义父,你老人家给自己花钱买酒,都是大大方方,却至今没给我买过一件新袍子,终日穿你换下来的旧袍。偏偏你老节俭得要死,一件袍子不穿破了决不替换……他姥爷的,我李泠啥时候真能穿一件自家的新袍子?
因李浔阳常念叨“他娘的”三字,李泠专跟义父对着干,便将“他姥爷的”四字挂在口边,暗地里跟义父针锋相对。
正自胡思乱想,李浔阳忽地懒懒道:“小子,自小你就不同寻常,能听见看见旁人觉不出的东西,也曾帮了义父不少的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李泠道:“都是义父传给我的‘地脉术。修了这功夫后,总觉耳聪目明……”
“还算你小子有良心。”李浔阳背冲着他,淡淡地道,“只是你要记住了,那鬼眼啊,你今后要少用啦。你快十六岁了,这天生灵脉便该少用为妙啦,用多了,对你可不大好!”
李泠一凛,这样的话,往日里义父是极少说的,忙道:“义父,什么叫灵脉,为何我用多了,反而不好?”
李浔阳却打个哈欠,岔开了话,道:“记住,这青原庄有些邪门,你定要小心些。”说罢再不言语,翻身睡去。
听得李浔阳鼾声如雷,李泠顿觉无聊,他一直念着放河灯的事,便偷偷地溜了出来。
在老柳树下等了约摸半个多时辰,黎瑛才姗姗来迟。她刚换了一身新衣,雪白的长裙更衬得她如同雪莲般一尘不染。
“你等了好久了吧?”她笑吟吟地望着他,玉靥在斜阳下更增娇艳。
“没多久,我也刚来。”李泠倒无所谓,瞧见她纤腰间的那把剑,双目一亮,笑道,“能跟你这天下第一的大剑客同行,三生有幸啊!”
黎瑛傲然一拍剑鞘,笑道:“带了剑正好辟邪。放河灯要去大青河,那地方很好玩,走,姐姐带你去。”
李泠嘴上决不饶人,笑道:“好,亲亲妹子头前带路。”论起年岁,他比黎瑛真的大上几个月,自是决计不能将兄长这称呼丢了去。
大青河在黎家的庄院后,黎家庄院是倚山而建,去大青河本可从山间小道绕过,但黎瑛兴致一起,便要带着李泠去爬宅后的大山。
这山不算矮,二小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已是暮色苍茫。黎瑛擦着额头的汗,指着山下发亮的河水,说:“那里就是大青河了……”
此时天光已暗了,斜阳秀木间草虫轻鸣,山下那条大青河如一条玉带蜿蜒而过。西天上金乌斜坠,已烧得半天血红,霭霭云霞恰似大片殷紫色的颜料,从苍蓝的天边流淌开来,涂染在连绵起伏的远山上,连山下那条大青河都给辉光映出了青碧绛红的斑驳异彩……满目都是川流不息的红。
“这颜色真好看啊!”每次看到日落,李泠都觉得手痒,很想蹲下来找根树枝在地上涂抹。他大口呼吸着身周青葱的草木气息,纵目远眺,忽地咦了一声,“那里有龙啊,一条、两条……五条!”
黎瑛哂道:“胡说什么啊,哪里有龙?”
“就是大青河对岸穿来的小山冈。”李泠遥遥指点着,摇头晃脑地道,“高水一寸者为山,青原庄没有大山,这种小岗也可称为龙了。那里竟然穿来了五条龙,真是好地势啊。”
黎瑛想起了什么,奇道:“你也懂这个啊,我曾听爹和贺先生闲聊,贺先生也说过,那地方是五龙取水的地势。”
李泠的风水堪舆术倒是得了义父的真传。老东西教给他口诀时,一句话说得不对,往往就要巴掌上身,好在李泠头脑活络,许多东西入耳不忘。此时见黎瑛脸上全是钦佩惊异之色,他颇是得意,更搜肠刮肚地卖弄起来:“奇怪,河那边的地势更怪,我……我看到了一只大鹏鸟!”
“什么大鹏?”黎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愣了愣,忽地拍手笑道,“对啊对啊,那地方叫鲲鹏岗。”
“那是谁家的院子?”李泠手指着山冈下的一处庭院,“那庭院占的地势可是好得很啊!听义父说,大鹏鸟是很厉害的神鸟,专门能吃龙。这五条龙取水而来,正和对岸的大鹏鸟相对。这庭院正压在大鹏鸟的鸟嘴处,一个院子独占了两处风水,真是得天独厚。”
“那小院么,便是我家祭祖的祠堂。”黎瑛双眸发光,“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我家这祠堂这般厉害啊。”
一通闲聊,又让两个孩子亲近了许多,黎瑛更是对李泠刮目相看。
下了山,前面便是大青河了。路上多了些小孩子,都提着河灯往大青河跑。黎瑛笑道:“我也带着河灯了,这个给你。”她自斜挎的行囊中摸出两个小巧的河灯,递给他一个,“咱们这就去放河灯。”
沉暗的天宇上有青灰色的云霾,层层叠叠,给西天暗红的霞色映着,显得光影斑驳。大青河边上都是各色的春花,许多光着脚的小孩子在野花丛中穿梭,将盏盏河灯顺到河水中。
听黎瑛说,本地古老相传,这日是小鬼节,热闹仅次于七月十五的中元鬼节。
这一日满地都是游荡的野鬼,或归家与亲人团聚,或享了祭品后回归冥府。大人们是不宜出门的,怕撞到鬼,这大半年便不吉利。只有小孩子们百无禁忌,可以出来放河灯,恭送野鬼们坐着河灯,顺顺当当地回归冥府。
这时已是暮色四合,夕阳在大青河上铺出一片血色,许多河灯在这苍红的河水上顺波远去。
李泠凝望着那些闪耀着金光的河灯,恍惚间便觉河灯上都是摇摆浮动的鬼影,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鬼,还和自己打着招呼。
黎瑛已将手中的河灯点燃,轻送入水,道:“这盏灯是送娘亲的……”看李泠还在发呆,便撞他一下,“你还不点灯,没有要送的先人么?”
李泠一震,低声道:“我自小没见过我爹,这灯儿,便也送给我娘吧!”
黎瑛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帮着他将灯点燃。
李泠小心翼翼地将河灯送入水波中。
凝目远眺,但见盏盏河灯,飘飘摇摇地顺波远去,河面上那道恢宏苍茫的红色夕影便给缀上了千百点金芒。
李泠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也许真有一股难言难知的神秘力量在暗中推动着人,就如这悠悠的河水,默不作声却一刻不停地将这些河灯送远。
“你知道吗?”黎瑛忽地指着河对岸的祠堂,声音低了下来,“那个祠堂很是古怪,爹总不让我去。”
李泠凝目瞧去,只见河对岸的那座祠堂缩在沉沉的暮色里,透出几分神秘阴森。他素来胆大,这时好奇心起,早忘了义父的叮嘱,笑道:“当真有古怪么,咱们过去玩玩可好?”
黎瑛秀眸一颤,又凝目远眺那沉暗的祠堂,沉吟道,“我爹说过多次,不让我去那地方的。”
李泠笑道:“害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作哥哥的给你顶着呢!”
“谁怕啊。”黎瑛呸了一声,“去便去,嘿嘿,老东西们不让咱们干的事情,咱们偏偏要干!”
李泠听她也说出了那句“老东西”,心中大以为然。两个少年并肩而行,都觉正在做的这件事神秘而又有趣,心内无比地惬意兴奋。
大青河上有一座孤零零的渡桥,二人过了桥再往前行,天色便愈发沉郁起来。原先路上的那些小孩子们早看不见了,莽莽山野间就只剩下李泠和黎瑛两个孤单弱小的影子。
二、怪祠堂
绛红色的斜阳有气无力的,四野乌沉冷寂,似被一层薄烟笼罩着。夕阳残照下,祠堂的大院门居然敞开着。
“难道里面有人?”望着祠堂后崔巍的峰影,李泠莫名地升起一股惧意。
黎瑛不语,俏脸在暮色中也有些模糊了。走到院内正中的大堂前,夕阳的最后一抹辉光已退到了门槛止。
见四下没有异样,黎瑛才一步迈入大堂,低声道:“爹只在每年祭祖的时候才来,也只在十岁的时候带我来过一次。”不知不觉,她竟拉住了李泠的手,低声道,“嗯,这里面没人,四下里还是老样子……”
忽然给她的玉指抓住了,李泠只觉心头一跳,那手柔柔的,有些清凉,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意直渗入他的心底。
静静的殿堂内能听到各自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这时候两人倒少了畏惧,更多了些孩童挑战大人们的兴奋。
这殿堂很大,前行几步,两人便被阴森的黑暗吞噬了。李泠自身上摸出蜡烛点燃,缓缓擎起。
一蓬黄色的光芒摇曳着铺开,只见迎面一尊神像高可丈余,双手扶剑挺立。神像嘴角微撇,似在嘲笑着天下苍生,又似狂怒后的淡漠冷笑,似笑非笑间又别蕴着一股华贵高傲。那双眸子远眺前方,竟显得说不出得愤懑郁然。
“啊!”一眼瞥见那双郁怒的双眸,李泠竟惊呼出声,眼前似有无数刀剑血雨闪动。若非亲见,李泠实难相信世间有如此鬼斧神工。
黎瑛忙拽了他的手掌一下,惊道:“胆小鬼,这神像就吓到你了么?”
他摇了摇头,没有言语,但觉望向石像双眼时,一股难言的苍凉之气,从那眼中直刺入他心底。
黎瑛一笑,叹道:“其实这神像是我家先祖,当年,爹就带着我在这里跪拜的。奇怪啊,怎么我看着他,却没有你那多神神怪怪的念头。”
“呵!”一声悠长嘶哑的喘息蓦地响起,在冷寂的大殿内回荡,浑如妖魔的低吼。
两个孩子的心顿时一阵痉挛,只觉脊背上寒意游走。黎瑛更是揪紧了李泠的手,惊呼道:“什么声音,难道……还有人?”
李泠也觉头皮发麻,大着胆子举烛四望,见这大殿甚是空旷,除了当中这鬼斧神工的神像,可说是空空如也。除了他俩,没有半个人影,那诡异的喘息也就此停息。
烛光照到西壁时,忽然耀出一片异彩,那里,竟然悬挂着一副铠甲。
那铠甲似是黄金铸成,闪着冷幽幽的黄芒,在胸口处却现出一片绛红,那是血的颜色,已被沧桑的岁月涤荡出了暗黑色,被烛光一打,依旧触目惊心。
“这……”李泠盯着那片血红,声音又颤抖起来,“这铠甲的主人难道受过伤么?”
他缓步走近,才发觉那铠甲染血的胸口居然还现出一处骇人的空洞。那是个箭孔,如一只妖魔的独眼,狰狞地望着他。
“难道他曾被羽箭射中过?”李泠的胸口感同身受地一阵难受,忍不住伸手向那箭孔摸去。
“别动!”黎瑛惊叫起来,“那铠甲上有毒,万万碰不得。爹爹说,我家古老相传有个仪式,用几种剧毒之物调成毒汁,每年鬼节前,都要将这毒汁在这铠甲上涂抹一番……你看那上面亮晶晶的,是前两日刚涂的呢!”
李泠吓得一个机灵,道:“在铠甲上涂抹毒汁,怎的还有这古怪仪式?”
“不知道,爹爹说,这个铠甲就是先祖的,先祖就是被箭射死的……”
李泠的心底霎时疑惑万千,绝妙的地势、神异的雕像,还有这剧毒的铠甲,青原庄主为何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他心惊肉跳地又望向那神像,摇曳的烛光下,那神像显得狰狞了许多,暗道:难道适才是这神像在发出怪吼?
这念头才一闪,一声怪叫又骤然腾起,这一回却深厚高亢,浑如厉鬼长嗥,听得两个少年脸白如纸。
黎瑛“唰”地拔出长剑,大喝道:“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有种的,便给本小姐滚出来!”她的喝声虽大,却颤巍巍的,听起来没有多少底气。
“在这里!”李泠指向了铠甲正对着面的那扇墙上,“在……在这墙后!”
猛听咳咳怪响,那面墙竟缓缓转开了,现出了一间暗室。飘摇的烛光下,只见两个人凛然对立,四掌相抵。
“爹!”黎瑛惊呼一声,“石和尚,你疯了么?”
李泠这才看清,对掌的二人一个是黎庄主,另一个壮硕僧人正是石和尚。
这二人中午还在饮酒,黄昏时竟在此厮杀起来。二人汗流满面,呼呼喘息,连李泠都看得出来,他们的拼杀显是已到了极紧要的时候。
石墙突开,黎瑛和李泠随之现身,果然唬得暗室内的石和尚一惊。黎青戈双臂一振,乘机将石和尚逼得退出两步。黎青戈则跨上一大步,二人四掌仍是紧紧相交。
石和尚长吸一口气,瓮声瓮气地道:“原来庄主也是魔宗中人!”他这吸气吐声,发音古怪,浑如鬼魅嘶吼。原来适才都是他发出的怪声。
“石和尚,你这坤土化劲练得太浅,奈何我不得。”黎青戈沉声笑道,“阁下背后主使之人是谁,那贺半江可跟你是一路么?你老实说了,老夫饶你一命。”
石和尚狞笑道:“庄主发动机关,招来两个小娃娃做帮手,便以为能胜得了和尚么?”
黎瑛叫道:“爹爹,我来助你!”挥剑砍在石和尚的左臂上。铮然锐响,石和尚的手臂纹丝不动,黎瑛的长剑反被震得高高荡起。这一剑竟如砍在磐石上一般。
“顽石劲?”黎青戈冷笑起来,“不过是坤土化劲的下乘境界。土性生化,其华在唇,开窍于口。瑛儿,刺他的狗嘴!那便是他顽石劲的练门。”
黎瑛应了一声,剑光烁烁,直向他口唇刺来。石和尚果然大惊失色,奋力振出一掌,身子向后疾蹿。
黎瑛这一剑顿时擦唇而过。
石和尚这一蹿,情急拼命,身法奇快。猛听黎青戈冷哼一声,双袖诡谲异常地伸展开来。常人臂长不超三尺,这时黎青戈的双臂却犹如两条长蛇,骤然增至五尺,两道惨白的剑光猛自他袖间弹出,霎息便噬到石和尚身前。
这两剑真气贯注,碰到石和尚硬如顽石的身躯,竟如切腐木般地直插进去,左剑刺入他右胸,右剑削中他左腕。
石和尚惨嗥一声,左手齐腕而断,跌落在地,发出硬邦邦的咔咔声,如掉了一块碎石。
李泠吃惊地看到他断腕处竟全无血迹,暗自称奇:他姥爷的,这和尚难道是石头做的?
石和尚已直挺挺地栽倒,砸在地上,发出砰砰怪响,浑然不似血肉之躯。
“百柔袖剑!”石和尚的声音愈发僵硬了,似是从酒瓮中发出的怪声,“你、你果是魔宗玄水宗的传人!”适才他仓皇飞退时气机紊乱,顽石劲顿时被破,终被黎青戈蓄势良久的百柔袖剑重创。
饶是如此,黎青戈激战良久,仍是大耗真元。他踏上两步,呼呼喘息:“你既知道玄水宗,莫非也是我逍遥门人?”
这时他的双臂已恢复如常,只右袖内探出一段剑来,如一条白蛇般在石和尚的断腕处吞吐不定,“伤处如石,坤土大化心法果然神妙,可惜你此刻劲逆气散,若不即刻疗伤,这便全身石化而亡。快说,你到底是何许人也,来此到底有何歹意?”
石和尚双目圆睁,但那眸子也变得石质般干巴巴的,道:“那隐太子李建成的鬼宫便在此地,是也不是?听过那‘御天魔咒吗——天钺斩出,魔兴道枯,阁主早就盯上了你们!”
“阁主?”黎青戈长吸了一口冷气,“你……你竟是罗织门的人?”
“识相的,乖乖地放了老子……”石和尚欠起身子,奋力吐出这几个字,便又重重倒下。一瞬间,他整个人已化成了石像,硬挺挺,的动也不动,全身再无一丝生气。
黎瑛俯身探了探他鼻息,惊道:“怪了啊,这和尚变成了一块大石头。”
“这厮重伤之后,强自运功,遭坤土劲气反噬而亡!”黎青戈脸色铁青,“罗织门的人,果然霸道邪门。”
“义父!”李泠忽地大叫一声,这才看见,李浔阳竟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这屋内光线昏暗,适才的拼斗惊心动魄,直到此时他才看到。
李泠急忙赶了过去,拼力摇晃叫喊,李浔阳却全无回声。
黎青戈冷冷道:“莫急,他只是被石和尚打昏了。”说着狠狠踢了一脚石和尚的死尸,“哼哼,自这和尚一入青原庄,我便知他不怀好意,今日故意将他诱到此处,果然便试出了他的来历!不想拼斗之际,你义父糊里糊涂地跟了进来,受了轻伤。”
他低头摸了下李浔阳的脉门,点头道:“无妨,他昏睡片刻,便当无恙!”
李泠心下稍安,道:“黎庄主,这……这罗织门是做什么的?”
黎青戈满面忧色:“你们想必不知,这罗织门是天下最狠辣的一群人,他们既在官府,又在江湖。领头之人便是‘天下第一酷吏来俊臣,手下分出九大天阁、五大使者,号称‘九天五使,无所不知,任你武功多高、官职多大,若得罪了罗织门,都逃不过死路一条!”
李泠和黎瑛年纪尚小,可不知来俊臣乃天下第一酷吏,更是当今大周女皇武则天的宠臣,最擅罗织罪名、重刑逼供,朝野中人,无不闻之丧胆。
黎瑛惊道:“那……罗织门为何要来跟咱们为难?”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黎青戈抬起头,望着大堂当中那座神像,黯然道,“你可知道咱家先祖是谁……”
听他要对女儿述说家史,李泠颇有些不自在,转身便要退出。黎青戈却叫住了他,淡淡道:“小娃娃,你来都来了,听一听也无妨。”
李泠心底大不自在,只得揣着手立在一旁,脸上硬撑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冷笑静听。
“这座神像并非你的先祖,实则乃是我祖父追随的主人。”黎青戈凝望那神像,已满是敬畏之色,“他便是大唐开国的第一位太子,李建成!”
李建成乃是当年大唐开国皇帝高祖李渊在一统天下前便钦定的太子,也曾为大唐立下许多功劳。只是十余年前,武则天已代唐,改国号为周,自称“金轮圣神皇帝”,以洛阳为神都。大唐的天下便成了大周。距李建成被杀,已时过境迁了六十多载,寻常百姓多已不记得李建成这位开国的第一位太子了。
(作者按:武则天之名,并非这位女皇生前所用,而是类似她的“姓”和退位后的“谥号”组合成的特殊称谓。武则天的原名叫“武珝”,曾被唐太宗赐名“武媚娘”,后来她登基称帝时,自己定名为“武曌”。可惜这三个名字中,“武珝”和“武曌”都不大为人熟悉,“武媚娘”似乎更适合其少女时代的称呼。所以本书仍取“武则天”这个世人熟知的名字,本为小说,方家不必深究。)
“李建成曾为大唐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只是后来玄武门之变,被其二弟李世民亲手射杀,皇位也被李世民夺去了。当今天下人都知本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开创贞观盛世,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亲哥哥曾被他亲自一箭射杀?”
黎青戈瘦硬的老脸上现出一抹倔强悲愤之色,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爷死后,他的无数部属也都归顺了秦王李世民。只我祖父等几位忠耿之士,誓不投靠秦王。那时李世民下旨,要将太子爷草草薄葬了,我祖父等几位义士闻讯后,便发誓要将太子爷厚葬。只是太子爷的尸身乃是万分要紧之物,夺取不易,祖父只得将他的头割了下来,千挑万选,才寻得了青原庄后这片风水宝地,塑了金身后,悄然安葬。”
“割下头来安葬?”黎瑛吐了下舌头,“咱祖上的手段也是……够狠辣了些!”
“小丫头懂得什么?”黎青戈竖起眉毛,“咱家祖上乃是逍遥门人……呵呵,这逍遥门便是石和尚口中的魔宗,只因咱们行事不顾一切,狠辣果决,凡夫俗子瞧着不顺眼,便给咱们安上了‘逍遥魔宗这称呼。当年太子爷礼贤下士,身边聚拢了无数能人异士,他对咱逍遥门的高手尤其青睐。只是建成太子爷一死,咱逍遥门便愈发失势,成了名副其实的魔宗。嘿嘿,这便跟争天下一般,得天下者为圣,失了天下,便成了魔……
“咱逍遥门内分为五宗,其中有一宗厚土宗,最擅风水妙术和机关埋伏之道。有一位厚土宗的前辈高手妙风子便亲自寻得了这块风水宝地,更在此地设置了许多阵法埋伏。这院外的怪阵、这殿内的密室,连这座鬼斧神工的雕像,都是这位前辈妙风子的妙手之作。咱家古老相传,妙风子在这密室之下,还建了一座青蚨地宫……”
“青蚨地宫,这名字好怪!”黎瑛忍不住惊呼出声,“那青蚨……是什么东西?”
“青蚨乃是钱的一种别称,咱逍遥门的高人多是商道高手,故而‘青蚨二字,别有深意。相传地宫内,除了建成太子爷的龙头真身大墓,更有一把魔刀‘天钺斩。此刀被妙风子老前辈以逍遥门秘传的大炼魂法日夜祭炼,而钱能通神,魔刀祭炼之物中便有多种被妙风子干挑万选来的神奇古钱,故而么,这地宫便被称为青蚨宫!相传天钺斩出世之时,就是我逍遥门大兴之日。”
“魔刀天钺斩?”不知怎的,黎瑛听得这刀名,便觉浑身生出一层寒意,“既然如此,咱们将这把刀自青蚨宫中取出来,那不就成啦?”
“我黎家只是守墓之人,不可取刀!天时一到,此刀自可出世!”黎青戈目光悠远,缓缓道,“咱黎家乃逍遥门中的玄水宗传人,自那时起,便在此地给太子爷守墓,算到你这一辈上,已是第四代了。黎家在,便不容外人侵扰了太子爷的安寝。”
李泠听他声音中别有一股执著,心内不由闪过一念:不管怎样,他家四代给一个被夺位的太子守墓,倒也颇为忠义!
“——只怕由不得你们了!江湖中近日盛传‘御天魔咒——天钺斩出,魔兴道枯!都说这天钺斩,已快要出世啦!”
随着这道冷冰冰的声音,贺半江干瘦的身影一步跨入。
“黎庄主,你胆大包天,竟连我罗织门的人也敢杀!”他笑吟吟地瞥了眼石和尚的尸身,冷笑道,“不过石和尚这厮久不服我管教,死了也好!”
黎青戈又惊又怒,暗道:我悄悄约得那石和尚来此,本就是想将他们分头除掉,怎么这贺半江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赶来了?惹上了罗织门,只怕后患无穷,须得速战速决!
他目射寒芒,大喝道:“一丘之貉,那阁下便留在此处陪他吧!”低喝声中,双袖疾吐,柔柔的袖剑如两道白虹,射向贺半江。他剑势一起,便似两条白蛇盘旋,舒张灵动。
贺半江右掌轻挥,一只黑黝黝的铁棒已连环戳出。这几棒出招迅捷,犹似鹤嘴啄蛇,只闻铮铮几响,已将黎青戈的袖剑荡开。
黎青戈的袖剑跟他铁棒一触,登党内力受震,但想到今日若是放走了此人,只怕后患无穷,只得奋力提振真气,袖剑起伏,猛力攻上。
便在此时,陡觉一股怪力自旁袭来。这力道沉浑刚劲,来势却是不快,黎青戈忙回身连挥两剑挡出。
烛光飘摇间,却见一道矮壮人影斜刺里挥拳闪到。那人拳到中途,拳势疾变,由沉稳如山,忽地化为轻灵如羽,竟从他一对袖剑间钻入。
黎青戈闷哼声中,肋下三处穴道尽被拍中,踉跄坐倒在地。
李泠大吃一惊,这黎庄主的袖剑功夫闻所未闻,武功着实不低,但此时却当不得矮壮汉子的两拳。
那矮汉已拍了拍手,冷笑道:“居然让老子出了两招,倒也有些斤两!”话声如闷雷鼓荡,凝而不散,撞入耳中让人分外难受。
黎瑛惊呼一声,忙上前扶住了爹爹。却见阴暗的堂内已多了三人,当中那矮汉形容狰狞,散出一股冷傲雄霸之气,相形之下,他左右两侧之人虽高大威武,气势却弱了许多,跟在他身后,就如仆从一般。
贺半江忙向那矮汉躬身赔笑道:“胡阁主来得好快,这两招彻地钻山的坤土化劲,当真让属下大开眼界。”
那矮汉冷冷道:“这等大事,谁敢耽搁?接了你的飞鸽传书,老子自是马不停蹄地赶来。”
黎青戈双眸一寒:“罗织门……朱天阁阁主,彻地龙胡慰?”
“有些见识,竟知道老子的大名,呆会赏你个全尸!”那矮汉擦了擦鼻子,闷声道,“贺老六,你能耐不小,竟查出了这青蚨宫所在!那魔宗大炼魂法又是怎么回事?”
“全仗阁主指点得当。”贺半江忙躬身赔笑,“魔宗大炼魂法最重的,乃是天地人三才之器。属下勘验风水,正是看破了其中的地器,才查到这青蚨宫所在。”
他此时胜券在握,兴致颇高,侃侃道:“地器,是此处地势,为五龙取水局和形若金鹏的鲲鹏岗。人器,便是李建成的人头,他是太子龙体,被射杀后更成了一条怨气冲天的怒龙。天器便是时日,此地野僻荒凉,不为人知,以如此夺尽万物造化的天地人三才之器,日夜滋养那把魔刀。经得八八六十四载春秋之后,魔刀出世,便会重振魔宗,乃至天翻地覆,动摇天下社稷。亏得阁主造化过人,亲率我等赶来此地,正可破去这邪法,以免这魔刀祸害世间!”
李泠在旁听着,不由将信将疑,暗道:真他姥爷的稀奇,左右不过是一把破刀子,如何能重振魔宗,又如何能动摇天下的社稷?老子还是脚下抹油,及早逃走!想到逃跑,不由偷偷望向黎瑛,但见她小脸苍白,一时心下不忍,只得顿住步子。
胡慰连连点头:“贺老六,当真取得魔刀,便算你头功,只管等着门主重赏。”
贺半江忙道:“有阁主在此,半江哪敢居头功?”
“先说正事吧。”胡慰翻起眼睛,叫道,“黎庄主,你家这青蚨宫,到底在何处?”
黎青戈黯然摇头:“我家世代在此守墓,也只是古老相传在这祠堂下有座地宫,却不知详细所在!”
“你老东西不说,难道咱们便寻不到么?”胡慰向两名巨汉一挥手,“欧雄、阮十三,都给我打起精神,速速搜寻那鬼宫所在,谁先找到,头功一件!”
四人立时便忙碌起来。贺半江挥着那铁棒四下里敲打,胡慰则慢吞吞地东踏一脚,西踩一下,看似闲庭信步。
相形之下,阮十三和欧雄这两个巨汉最是声势惊人,他们不住地挥掌拍向地面,巨掌轰击下,地上砖碎土翻,如遭雷击。
李泠心内惊急,便想趁乱溜走,但见黎瑛正紧紧扶住她爹爹,又想:这会丢下黎瑛这傻丫头,颇有些不仗义。一时犹豫不决。
“全住手吧。”胡慰忽地停住了步子,对兀白忙碌不停的两个巨汉喝道,“老子早以坤土化劲探过了,这地下全是实土。黎青戈,你老实说了,老子给你个痛快,不然,罗织门的三百六十五般酷刑,都要在你身上试上一试!”
黎青戈依旧低眉垂目,只冷冷道:“老夫早说了,太子爷到底埋骨何处,咱们一概不知,也不必知道。”
胡慰哧哧冷笑:“好,欧雄,这小妞便归你了。”
那巨汉欧雄面露喜色,舔了舔大嘴,似喘似笑地道:“多谢阁主赏赐!”大步逼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向黎瑛。
黎瑛吓得浑身都软了,娇呼声中,强撑着挥剑向他刺去。欧雄巨掌轻挥,一下子扫得长剑脱手。
李泠听她叫声惶急,心内猛然一热,横身扑上,遮在她身前,叫道:“你姥爷的,你们一群大男人,怎么来欺负一个小女孩?”
欧雄这时欲火烧身,给李泠一拦,狂性大发,一把掐住了李泠的脖子,将他凌空提起。
“李泠!”黎瑛惊呼声中,强撑着跃起,飞腿踢向欧雄的软肋。这一腿实实在在地踢中,却觉如同踢到一块钢板上,黎瑛痛哼一声,跌倒在地。
李泠被巨汉提在半空,心知不妙,脑中灵光一现,大喊道:“我知道那鬼宫在哪里……”
欧雄一惊,登时松手,喝道:“在何处?”
“在……”李泠一下子摔在地上,呼呼喘气,指着那副血甲,“就、就在那铠甲后面……”
众人的目光全集在那铠甲上。闪着金光的甲胄静静地挂在墙壁上,胸前的那抹血色在灯焰上幽幽闪烁,恰似冰冷的目光。
胡慰沉吟道:“镏金明光铠,这想必就是李建成当年所穿吧,瞧那胸前血孔,莫非是被太宗皇帝射的?”
“阁主高见!”贺半江一脸恍然大悟之状,点头道,“那妙风子将这血甲悬挂在此,必有深意。只怕箭孔所在的护心镜,便是枢纽!”
胡慰转头望向李泠:“小子,你是怎么知道这天大机密的?”
李泠的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我怎么知道?小爷不过听说那铠甲有毒,这才信口开河,骗骗你们这些狗而已。哎哟,这几个狗贼可别害怕墓穴的机关,再让老子去给他们做挡箭牌?情急生智,忽地双手捂住脖颈,倒在地上,装作被掐后气息不足,难以说话,只在那呵呵喘息。
不想欧雄却是个十足莽汉,心急火燎地大步走去,叫道:“这鬼铠甲后到底有没有密道,老子一看即知!”他毛手毛脚地抓住了护心镜,猛力一扭。
“咕咚”一声怪响,铠甲后的石壁上灰尘散落,欧雄满头灰尘,嘶声叫骂着,愈发用力地扭转护心镜。
忽听得嘶嘶轻响,几道暗芒已从铁甲后激射而出。
“是暗箭……”贺半江的喝声未落,十余支短箭已射到了欧雄的身上。噗噗怪响中,射到欧雄身上的短箭竟全被他的护体真气弹开。
欧雄仰头狂笑:“这什么妙风子还是魔宗第一妙手?做的玩意全是泥塑纸糊……”
那笑声忽然顿住,欧雄的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古怪神色,踉跄退开,缓缓举起双手,嘶声道:“毒……甲上有毒……”
飘摇的灯芒下,只见他十指均已肿胀发黑,形状骇人。忽听他一声惨嗥,声音凄厉,跟着如一座小山般砸倒在地,胸前赫然插着两枚短箭。原来他指上染了铁甲之毒,横练的护体真气随之消散,最后射出的这两枚短箭立时透胸而入。
另一个巨汉阮十三又惊又怒,一把揪住李泠的脖领,高高举起,大叫道:“臭小子,你胆敢使诈撒谎,老子让你给欧大哥偿命!”
李泠给他摇得浑身骨架如欲散开,忙哭叫道:“你若杀了小爷,保管你死也找不到那青蚨宫……”
阮十三大怒欲狂,还待叫骂。
胡慰忽地探手,在他臂弯处一捋。
这一捋随意至极,阮十三却浑身剧震,五指一松,李泠已被胡慰拎了过去。
“小子,你知道什么底细?”胡慰死盯着李泠,森然道,“这铠甲后有青蚨宫,你倒是听谁说的?”
李泠给他冷飕飕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索性摆出一副吓破胆的孩童模样,哭哭啼啼道:“都是这瘦竹竿贺半江说的……”
贺半江大奇,叫道:“胡说八道,我何时跟你这小毛孩说这些事!”
“你自然不会跟我说,呜呜,可我全都听到了……那天我陪着小姐在院外玩耍,一只蹴鞠被踢得飞入后院,我跳过去取,恰在窗根外听得你贺半江与石和尚在屋内低声吵嚷。那时你似是喝多了,吵嚷什么祠堂,说那地方是什么五龙取水,偏在对面,有座鲲鹏岗,土色金黄,是十足的金鹏,恰好压制住龙气……这才使得望气之人多年来也未发觉这地界……我还记得你说了句话,‘最紧要处,便是祠堂内的铠甲,甲后必有密道……”
他跟随李浔阳多年,粗通风水之学,什么金鹏压制龙气等语本是信口胡诌,但胡慰却信了七八分,只道这等话绝非一个十四五的少年所知,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贺半江惊怒欲狂,喝道:“你这小贼血口喷人!”挥掌抓向李泠脑顶。
啪的一声,胡慰左掌飘然迎上,贺半江跟他掌力一交,登时浑身巨震,踉跄退开。
“贺老六,”胡慰嘿嘿冷笑,“你急什么,便当是听故事,让他再说!”话虽如此,却将李泠放下了地来。
李泠察言观色,料想谎话生效,想到胡慰进门时曾说了一句“飞鸽传书”,便愈发信口开河地编起故事来:“后来贺半江便和那石和尚吵了起来,乱乱糟糟的,我也听不明白。只知那石和尚说什么要立时‘飞鸽传书,贺半江却不允,说这头功最好咱们独霸了。你们越吵越凶,你还叫嚷要杀了石和尚……”
他年纪虽小,但多年来跟着李浔阳用嘴巴吃饭,已颇能鉴颜辨色,早发觉罗织门这几人极好溜须拍马,动不动就叫嚷“头功”,便随口编造出贺半江要独揽功劳的故事来,只盼着挑得他们火起,最好立时大打出手。
不料这故事却正切中罗织门的软肋。要知罗织门内高手众多,为了争功,相互间暗战私斗极多。而胡慰对心思诡诈的贺半江也颇多防备,特意派了与他不睦的石和尚同来,而偏偏石和尚先被贺半江当了马前卒,任由黎青戈斩杀。
“贺老六。”胡慰目光已变得阴冷如刀,“石和尚之死,委实有些蹊跷啊!”
贺半江几乎要被李泠气疯,嘶声叫道:“阁主,这小贼信口诬人,居心叵测!他说得天花乱坠,但这铠甲后哪有什么青蚨宫,哪有什么密道?”
话音未落,忽然间咔咔声响,大殿内似有怪牛哞叫,那铠甲之后的墙壁上缓缓现出一道巨大石缝。
众人全屏住了呼吸,便连黎青戈都骇然睁大了双眸。
原来这铠甲虽是虚挂在墙上,但那护心镜后却有一处暗轴与那墙壁相连。
先前欧雄大力扭转下,发动了第一道暗箭机关,过了这多时候,冷箭放尽,枢纽后绞盘转动,悄然发动了第二道机关。
难道老子金口玉言,竟能一说便中?李泠心内又惊又喜,随即哈哈大笑:“瞧见了么,小爷说得不错吧,贺竹竿当真知道这机关所在!”
贺半江的瘦脸却拧成了苦瓜样,张口结舌道:“这、这、阁主……这纯是……”
“纯是这小子误打误撞罢了!”胡慰倒立时定下了心来,嘿嘿一笑,“老贺,咱们多年的交情,我怎会听这顽童的几句屁话!”
贺半江连连点头,如释重负道:“是,是,阁主法眼如炬,神机妙算,岂能受这小贼蒙蔽!”
胡慰哼了一声,扫了眼目瞪口呆的阮十三,喝道:“青蚨宫的密道已现,想升官发财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阮贺二人齐声领命。
隆隆怪响声中,墙壁上现出一道向上倾斜的孔道。这孔道高不过五尺,宽仅三尺,乌沉沉的,犹如一只怪兽霍然张开的大口。
贺半江恍然道:“哈,这祠堂依岗而建,挂甲的这面墙壁之后就是鲲鹏岗,原来这鬼宫不是建在地下,而是嵌入了山岩内。”
一股沉闷腐败的气息正从那孔道中散出。众人均知这等封闭了几十年的墓穴,其中必有腐气,都掩住口鼻,四散退开。
众人心神慌乱之际,忽然间人影疾闪,贺半江蓦地嘶声惨呼,向外远远跌出。
烛影飘摇间,一道人影斜刺里闪现,一把将李泠扯到了身旁。
三、青蚨鬼官
“义父!义父居然会武功!”李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手之人竟是一直倒地昏迷的李浔阳,更将李泠拉到了身边。
这个往日里只会骂人吹牛的老东西原来先前一直在假装昏死,这时居然突发一掌,将贺半江击飞。
原来这位犹龙子李浔阳确是货真价实的一位高手,但不知为何,多年来游走江湖,一直刻意隐藏武功。
今日黄昏,他原是随石和尚来此给黎庄主看这祠堂的风水。不料石和尚忽被黎庄主看破身份,二人大打出手,李浔阳竟也受波及。
他年老成精,不愿惹麻烦上身,立时倒地装死。不料这麻烦越滚越大,罗织门众高手竟相继现身。
李浔阳知道这些人斩草除根的手段,自己无意中听了许多机密,决计会被灭口。
他一直苦心寻找出手时机,直到此时密道突现,罗织门众豪均是惊喜忘形,他才冒险出击。
不过他出手虽然骤出不意,胡慰却不愧为罗织门的朱天阁主,应变也是奇速,立时龙形斜进,以坤土化劲的苍山劲直击李浔阳的左肋。
李浔阳受此牵制,终未将贺半江击成重伤,只是在仓促问将李泠拉到了身前。
“好功夫。”胡慰适才和李浔阳对了一掌,不由微微点头,森然道,“咱们倒是走了眼,阁下是谁?”
贺半江尖叫起来:“阁主,这老小子叫李浔阳,自称是个云游天下的散人,咳咳……”
李浔阳手拈长髯,悠然笑道:“雕虫小技,让各位见笑了。”他身上给光焰映出一层红芒,更增了几分飘然出尘之状。
胡慰冷笑:“看阁下身手,竟是正宗的玄门中人!”
李浔阳给他一口点破身份,心内暗惊,却依旧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不以为然之色,手抚长髯道:“修道人护生崇慈,各位不如就此罢手……”
“老子没工夫跟你废话。”胡慰冷森森地截断他的话,喝道,“遇上我罗织门,不管老小,只有死路一条!”
忽地挥拳击向李浔阳。他招势才发,无数拳影便如万山连绵,千峰竞秀,层层叠叠向李浔阳压来。
李浔阳脸上的嘻笑之色顿时一丝不剩,双掌轻飘飘穿出。这掌势看似舒缓轻悠,却是天矫如龙,顷刻间疾拍三掌,转守为攻。
噗!一直端坐不动的黎青戈忽地仰头吐出一口血来。
“爹!”黎瑛惊叫声中,黎青戈竟腾身而起,一把抓住女儿向门外挥去,大喝道:“快走!千万莫要回家,走得越远越好!”
原来黎青戈用内气冲不开被封的穴道,惊急之下,只得施展家传的魔宗“天水残躯法”强行震开经脉。
这门邪功以血催气,甚是刚烈,但一经施展,驾驭不好便会立时灯枯油尽。
“黎老贼要拼老命!”阮十三虎吼连连,自背后掣出一对铁锏,双锏猛挥,招化流星赶月,拦腰劈向黎青戈。
黎青戈横剑疾封,内力受震,却也咬牙苦战,半步不退。
李泠眼见四下里拼杀凶险,悄悄拉住黎瑛的手,便往外奔。
不料贺半江耳目机灵,一眼瞥见,强提真气飞身跃来,一把抓起了黎瑛的脖领。
黎瑛娇呼挣扎,却无可奈何。
李泠破口大骂:“千刀万剐的死瘦子,欺负女孩儿家算什么本事,有种的便来追老子!”
见贺半江气急败坏地扭身追来,李泠立时转身飞逃,兀自大喊大叫:“臭竹竿,贺老贼,杀了同伙石和尚,还想吞功当阁主!”
贺半江气炸肝肺,此时被李浔阳所击处的淤塞真气已然化开,脚下快愈疾风,瞬间掠到了李泠身后。
“臭竹竿竟这么快!”李泠只觉脊背处寒风飒飒,猛一咬牙,斜身便钻入了那孔道。
贺半江飞掠到孔道外,猛地嗅到那石门发出的潮冷气息,心内一寒,只得停步不追。
李泠这一钻入孔道内,激战的几人都是一凛。李浔阳更叫道:“臭小子,那地方去不得,快滚出来!”
孔道之后漆黑一片。李泠一心逃命,摸着黑顺着台阶向上疾奔了十几步,忽觉自己踏入了一块平坦之地,才觉出这里面似乎并无机关埋伏,生怕贺半江再去纠缠黎瑛,挺胸叫道:“臭竹竿你有种便进来,不敢来的,便是我十八代重孙子……”
他这一喊,倒点醒了门外犹豫的贺半江:“哈哈,原来里面是个没有机关的‘死墓。
不错,料来当年李建成死后,太子一派就此失势,妙风子等人也无力大张旗鼓地折腾。”他心思细密,虽是这么想,还是自怀中摸出一根蜡烛,点燃了,缓步踏入。
黎瑛听了李泠的呼喊,心内挂念,咬一咬牙,远远猫在贺半江身后,也滑进了孔道。二人一先一后地进入了孔道后的那片平地。
贺半江所擎的蜡烛是罗织门内秘造的“迎风万年烛”,最是光亮耐风。
白惨惨的灯芒刺破了经年的沉暗。刹那间,大屋正中那黑沉沉的棺椁便无比突兀地撞入李泠的眼内。
微微一顿,便听脚步声响,黎青戈也飞身蹿了进来。跟着阮十三、胡慰和李浔阳也先后闪入。
其实那孔道入口并不宽大,先入者正好得以伏击身后之人。但这四人中黎青戈挂念女儿安危,阮十三和胡慰则想到了那把神秘莫测的天钺斩,只怕给贺半江抢先得了手,此时均是全力奔入,都忘了算计身后的苦战之敌。
传说得神秘莫测的李建成埋尸之所青蚨宫,其实只是一问宽敞无比的圆殿,环形的殿壁上刻满了古怪的道家符咒,整座大殿空荡荡的,当中停着一具孤零零的黑色铁棺。
“道家法阵!”
李浔阳一眼瞄见圆壁上密密麻麻的符咒,不由惊呼出声。
众人均是一凛,李泠见李浔阳脸色煞白,忙道:“义父,什么是道家法阵?”
“天地间有一种先天元磁,是地气精华所化,无形无相,却能生出绝大的力量。修道的人管这个叫地煞。
“通晓阵法的人,能用许多古怪办法将这些先天元磁的地煞之力调出来,其中最高明的法子便是法阵,以布阵者的元神罡气贯注阵中,配以符咒之力,象天法地,让人一入阵内,便受地煞怪力侵扰,疑神疑鬼,恍恍惚惚,那可就防不胜防了。”
圆殿内霎时一静,众人全都惊恐万状地盯着四处。沉了沉,贺半江却摇头道:“莫要杯弓蛇影,妙风子造出这座青蚨宫,不是要以法阵攻人,而是要炼制魔刀,那些符咒全是大炼魂术所用。”
李浔阳凛然四望片晌,才舒了口气:“说得是,妙风子用意不在于伤人。谢天谢地,这不是法阵,但只怕仍有些机关埋伏!”
二人先前还死命相搏,但这时为这圆殿的古怪气势所慑,竟一问一答,犹如论道。
众人闻言,全松了口气。
贺半江高举迎风烛向前行去,烛光向前铺开,却见那巨大铁棺前,挺立着一座黑黝黝的石碑。碑上刻着八个大字:
商道如水圆融通达
李泠一眼望见那八个圆润沉凝的隶书,不觉心神一颤。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他完全不懂这八个字的涵义,却隐隐地觉得,这八个字背后是一个神奇甚至博大的世界,商道如水,这是一片怎样的天地啊!
“魔道的逍遥商宗!”李浔阳却盯着那八个字,惊呼出声。
李泠忍不住问:“什么是逍遥商宗?”
李浔阳道:“逍遥魔宗的五门,都有经商高手,这些人自称为‘逍遥商宗。造这鬼宫的妙风子本就是魔宗巨子,这八个字料来是他们逍遥商宗内的规矩。”
“不错,我魔宗门内有个说法,相传魔宗始祖自称是殷商遗民,在西汉时创建了逍遥魔宗。”
贺半江一身武功出自逍遥门,却自称“魔宗”,大咧咧道:“殷商,殷商,殷人也是商人的祖宗,故而逍遥魔宗多能长袖善舞,行商天下。可惜啊,真正能行商发财的,都是魔宗五脉的大人物,似我们这等人,连口汤都混不上。”
“谁说混不上汤喝,你瞧这满地的铜钱!”
随着阮十三的大叫,众人才发觉在那石碑下方,竟密密地铺了一层铜钱。
阮十三走过去抓了两把铜钱,叫道:“这青蚨宫果然名不虚传,哎哟,他娘的好古怪,这都是鬼钱,老子怎么全不识得?”随手将铜钱抛在地上。
李浔阳冷笑道:“这是古钱,你拿走了也没处去花。”
贺半江俯身拨弄着满地的铜钱,点头道:“嗯,王莽新朝的‘白水真人钱、北魏孝庄帝的‘永安五铢钱、宋孝武帝的‘孝建四铢钱……有趣有趣,妙风子果然是个妙人。”
李泠自一进这青蚨宫,满脑子仍是“逃命要紧”,见他两人说得入神,便悄然回头找寻出路,却见胡慰正目光灼灼地站在窄门前,料想自己一逃,说不得反会惹来他们立下杀手,只得悄悄挪回义父身边。
忽觉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自己,他回过头来,正瞧见黎瑛梨花带雨的脸孔。
“李泠,你没事吧?适才可吓死我了!”
黎瑛两次遇险,都是李泠挺身而出,拼了命将自己救下,此时她看李泠时,珠泪半掩的星眸盈盈闪动,芳心内感激、庆幸、依恋,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暖情愫,交织一处,如暖风徐送,春水悄涌。
李泠攥住了她的小手,用力一握,嘻嘻笑道:“自然没事,贺半江臭竹竿这副德性,老子撒泡尿也淹死他了,怕他作甚?”
黎瑛给他紧紧握住了小手,忽觉芳心一跳。她原本是极大方泼辣的女孩,这时心底没来由地一阵害羞,急忙抽回手来。
“小狗崽子!”贺半江听李泠笑骂自己,登时大怒,正待扑上前去,忽听胡慰叫道:“贺老六,这鬼宫内放这多老钱做什么?”
贺半江只得定住身形,赔笑道:“启禀阁主,从风水上说,所谓‘钱能通神,这铜钱外圆内方,圆如天道,方如地道,钱上朝代年号则是人道,天地人三才具备,最能化煞驱邪……哎哟……”
说到这里,他忽然大叫古怪:“王莽、宋孝武帝、北魏孝庄帝……这些人不是短命皇帝便是傀儡皇帝!”
“还不明白?这是‘古钱厌胜!”李浔阳冷冷道“阴宅墓地的风水学中,颇重视古钱的挡煞除邪之效。可妙风子寻来的这些古怪老钱怪里怪气,那必是为了作厌胜巫术,以此诅咒李建成的仇人李世民,盼着他短命,盼着他如铸造这些铜钱的皇帝一般丢了江山……”
“他做到了!”黎青戈双眸闪亮,又惊又喜,森然冷笑,“李世民才死,一代之后,大唐的江山便换成了大周!呵呵,钱能通神,钱能通神……”
飘摇的烛火中,他阴森森的冷笑满殿回荡,众人都觉脊背阵阵生寒。
李泠眼前闪过李建成头像上那嘲讽的笑意,更觉一阵恍惚:“当真是这些怪钱的力量么,钱能通神,竟能改朝换代?”
“别在这鬼哭狼嚎了!”贺半江给黎青戈的怪笑搅得心底生寒,想到终于寻得这青蚨宫所在,当下狞笑道,“黎庄主、李先生,多谢二位帮了这大忙,便请留在此处,陪着这隐太子吧!”
冷笑声中,贺半江便要出手,但他手擎蜡烛,甚觉麻烦,扭头看到墙壁上探出一截烛台,便顺手将蜡烛插上。
烛焰簌簌一抖,不知舔到了什么,陡听呼呼怪响,那墙壁上竟燃起耀目的火光。
火焰如一道狂野的红龙,沿着墙壁当中那道凹槽迅速奔蹿,霎时鬼宫四壁都腾起了烈焰。
这一下突如其来,双方都是大吃一惊。原来这鬼宫的墙壁上不知涂了什么古怪之物,见火便燃,四壁上都爬满了烈焰,爆出噼噼啪啪的怪响,光焰刺目,烟雾升腾。
“炼狱火!”李浔阳的吼声嘶哑仓皇,“老子早说了这里必有机关埋伏。妙风子这老东西难道要将咱们都活活烧死?”
原本冷寂空旷的大屋忽然间被熊熊烈火环绕,四面墙壁都成了“火墙”,墙上再没有一处无火的空隙。
一时间众人恍如踏入了地火无尽的地狱,一边连连咳嗽,一边惊骇大叫,这时心急火燎,竟寻不到先前钻入的孔道在何处。
好在只是片刻工夫,蹿满墙壁的烈火便渐渐收缩,缓缓退回到四壁当中的那道凹槽上。众人惊魂方定,贺半江、李浔阳等心细之人才看出了端倪,原来涂满墙壁的易燃之物已被烧尽,只有墙壁当中的凹槽上还淌满了油脂等物,尽可燃烧多时。
那铺天盖地的火光缩成了环绕四壁的一条火线,鬼宫内已没有先前那般骇人。只是那原本红艳的火焰却闪出了蓝幽幽的光,映得众人脸上忽红忽蓝。
熏人的烟雾也渐渐消散,众人仍是鼻涕眼泪的咳嗽不止。喘息未定之际,忽听得隆隆巨响,声若闷雷。贺半江尖声惨呼:“不好,这鬼宫还设了闭门石!”
只见众人先前钻进的那孔道口猛然垂下一块厚重的巨石。
那孔道只不过五尺来高,那巨石势不可当地落下,贺半江情急生智,抓起阮十三的双锏胡乱塞入,但听咔咔之声,那双锏竟吃不住那巨石重压,已被拗弯了。跟着铮然锐响,双锏齐齐折断,巨石訇然垂落,将孔道完全遮住。
巨石下只有那被平压着的铁锏,还将孔道撬出了几寸空隙。
众人呆望着那几寸黑黝黝的空隙,呼呼喘息,心底都是又惊又畏。阮十三弯着腰四下查探,看出再无脱身的孔道,不由破口大骂。
李浔阳举目望去,又惊又赞,道:“孔道上方原来藏有数道铜铁枢纽的机关,用以阻住这道暗石。适才墙壁起火,铜铁受热变形,机关随即发动,锁紧的枢纽忽然打开,这巨石便垂落了下来。嘿嘿,这等手段,当真是鬼斧神工。这……这妙风子不知还埋伏下了什么机关?”
众人听了他最后的那句话,都觉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
阮十三心底却憋着一股邪火,闻言怒喝道:“滚你驴球的机关埋伏,老子先将你这鬼老头的脑袋拧下来再说!”伸出巨掌,便向李浔阳抓来。
“住手!”胡慰一声断喝,拦住了气势汹汹的阮十三,转头向李浔阳赔笑道,“阁下眼力不凡,莫非是玄门伏龙派的高手?”
李浔阳脸色微变,随即懒懒笑道:“老夫伏龙派犹龙子李浔阳,尊驾有何指教?”
胡慰一指贺半江,道:“我这里的贺老六,懂得些魔宗厚土宗的机关埋伏,李仙长既是玄门伏龙派的高手,也该深明机关之道。何不请二位联手,集魔宗厚土宗和玄门伏龙派之长,破了妙风子的机关,给咱们寻条生路?”
“好啊好啊,”李泠先冷笑起来,“咱们给你寻出了生路,你们再来个卸磨杀驴,将我们赶尽杀绝?”
胡慰瞪了李泠一眼,见李浔阳也是面露讥笑,忙道:“若是先生不信,胡某可立誓为证,事成之后决不为难各位。”说着真就立起誓来,“苍天在上……”
李浔阳冷冰冰地截断他,道:“请各位以顾虚手之名,立此誓言。”
一提到“顾虚手”这三字,鬼宫内的胡慰三人犹如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咒语,都是面色骤变。
阮十三更厉喝道:“你这老鬼,竟敢直呼门主之名!”
胡慰沉吟片刻,终于呵出~口冷气:“好,顾门主在上,我辈朱天阁胡慰三人,若出此绝地,决不与……黎庄主、李仙长老少四位为难。若违此誓,必遭门主以门内毒刑重责,生不如死!”
他一开口立誓,贺半江和阮十三也只得随着他念了。
李泠见他三人提起“顾门主”时,满面肃然崇敬之色,心内暗自奇怪:这顾虚手不知是何许人也,这三个恶贼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便似小鬼见了阎王,全变成了乖孙子……
不管怎样,誓言一立,胡慰等人终不会立时翻脸,李浔阳脸色稍和,便要马上动手寻找脱身之道。
此时凹槽内的油脂本已燃烧殆尽,只在那巨大棺椁前留下了一点火光飘摇闪烁,那小片光幽幽地罩在那口巨大的黑棺前,轩敞的鬼宫内愈发透出一股阴森。
黎瑛见父亲满脸铁青,连目光都是直愣愣的,心底更加害怕,哽咽着偷问李泠:“咱们……咱们会不会都困死在这里?”李泠的心也是一沉。
“未必。”李浔阳盯住了那黑棺,喘息道,“传闻妙风子性情古怪,所造的每处机关绝地,都会给人留下一处逃命的生地。老夫揣摩,那黑棺或许便是生地所在。”他伸出短剑,在地上敲打着,缓步向前。
众人都随着李浔阳慢慢地凑近,才重又望向那漆黑的石碑。原来那刻有“商道如水,圆融通达”的一面只是石碑的背面。
众人转到石碑正面,借着飘摇的火光,才看清那一行挺峭的大字:
大唐成祖之墓
黎青戈的脸色霎时白了,扑通跪倒,呼呼喘息:“果然是老祖宗,黎家后人,给老祖宗磕头了!”
李浔阳等人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这李建成名字中带了一个“成”字,想必在其死后,他那些魔宗属下乃至黎家后人私下里都僭用“大唐成祖”这个称呼。
“胆大包天!”阮十三瓮声瓮气地怪叫道,“一个被废的太子,却妄称什么大唐成祖,真他娘的大逆不道!”
说完猛然挥手拍在了那黑色石碑上。他身壮力雄,这一拳劲道极大,拍得石碑剧烈摇晃。
李浔阳叫道:“小心,别再触动了机关……”他一说“机关“二字,胡慰等人尽皆大惊,各自仓皇退开。
猛听一声闷响,那铁碑前的十余块地砖蓦地翻开,一尊黝黑的怪物忽自下面钻了出来。
先是方广高隆的额头,再是飞腾而起的狮眉、怒意澎湃的双眸……随着惊人心魄的机枢转动声,缓缓映入众人眼内。这竟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头像,通体乌黑,瞧来也是精铁铸成。
锵然一声嘶哑的惊鸣,巨头终于顿住了。
这神魔般骇人的头像高可及人,虽形貌粗犷,却流畅传神,狰狞中暗藏悲悯,狂怒中隐蕴傲岸。一股绝大的气势喷薄而来,隐隐地,众人似听到那巨大喉咙间发出的狂啸,听到他的钢牙咬噬金刀的吱吱声。
所有人都似被慑住了心魂,出声不得。李泠更忍不住长长地吸了口气,心道:这头像与祠堂中的神像神情相似,料来雕的都是李建成,必是那妙风子的鬼斧神工,以一尊巨头敛尽天地神威,真不知这妙风子是何等样人?
“快瞧!魔刀……”阮十三嘶声大叫起来,“这便是天钺斩!”
众人凝目看时,果见那头像微闭的铁嘴中横衔着一把粗大刀鞘,鞘内探出小半截的刀身,闪着灿灿金芒。
贺半江站得最近,探掌便向宝刀抓去。
李泠心中一动,大叫道:“胡阁主,这贺半江要抢你头功!”
胡慰脸色霎时一沉,双眉紧蹙,却没吭声。
阮十三听得这声“头功”却双眼发红,吼道:“这机关是老子打开的,头功是老子的,你给我放手!”
“是我最先找到了这青原庄,头功自是我的!”贺半江已揪住宝刀,向后疾抽。
只听咔咔怪响,粗大刀鞘与巨头的铁牙相磨,声若无数野兽在磨牙吮血。
李泠只觉耳膜欲破,急忙掩耳,猛觉眉心发热,红芒闪烁间,他清晰地“看”到贺半江和那铁铸魔头都散发着诡异的蓝色光芒,如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
蓝焰源源不绝地由铁铸怪头上传到贺半江身上,使他整个人竟似从深渊中钻出的恶鬼。
只闻砰然怪响,粗大的刀鞘终于从巨头的口中掉落。跟着锵然一声龙吟,那把金灿灿的宝刀已被贺半江从神像口中拔了出来。
那刀鞘造得粗大笨拙,这把刀却曲如弯月,刀身狭长,钢刃中透出一蓬明媚的金色光华,如同深秋夜晚的金黄月芒,却又妖冶许多,霎时便攫住了众人目光。
“不愧是天下第一魔刀!”贺半江扬声大笑,笑声中颇有狂意。
阮十三双眼发红,向他扑来,喝道:“把刀还我!”
一股金风猛地荡起来,那团灯焰骤然一暗。灯焰再亮起来时,阮十三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嗥,庞大的身躯如一座小山般地坍倒在地,喉头鲜血迸射。
“噬血无痕,当真是好刀!”贺半江稳稳横起宝刀,冷笑道,“跟山人抢头功,你这狗贼也配!”
众人失声惊呼。胡慰更是暴跳如雷,厉喝道:“贺老六,你竟敢争功杀人?”
贺半江横刀在手,眼中也腾出灿灿的金光,怪叫道:“胡老二,老子得了这天钺斩,你这阁主只怕要挪挪位置了吧?”忽又仰头狂笑,“哈哈,有了天钺斩,我便是魔尊再世,执掌魔宗,又何必在乎这小小的朱天阁主!”
狂笑声中,贺半江蓦然奇快无比地向胡慰劈出一刀。
一道黄芒随刀腾起,如金龙绕空,这天钺斩端的气势惊人。
胡慰骤出不意,忙侧身避开刀锋,左拳暴吐,斜斜击在刀身上。
两人劲气交击,贺半江身子微晃,胡慰则退了半步。
胡慰又惊又怒,这贺半江的武功本就略逊于他,适才又被李浔阳偷袭,功力大打折扣,胡慰这一拳已将坤土化劲的苍山劲提至八成,满拟可将贺半江击得吐血抛刀,岂料对手刀上的劲力大得异乎寻常,自己却还微落下风。
“好刀,真真是好刀哇!”贺半江一刀逼退了胡慰,眼中异彩闪烁,抛了右手的铁棒,化为双手握刀,缓缓举刀过顶,狂笑道,“妙啊,这屋中有一道一俗、一官,还有一对童男童女,这五颗人头正好祭这宝刀!”
李浔阳惊道:“瘦竹竿,你疯了么,我们若是死了,剩下你一个孤魂野鬼,也出不了这鬼宫!”
贺半江嘶声笑道:“老子有了天钺斩,便是再世魔尊,何愁出不得这鬼宫?”
狂笑间又挥刀攻向胡慰。他言语疯癫,出手却极不含糊,刀上气势如潮。
饶是胡慰全力出手,数招间却给贺半江犀利的刀势紧紧压住。
“小爷原指望罗织门这群狗贼自相残杀,哪料到瘦竹竿竟要将我们一起杀光!这瘦竹竿怎么变得这般厉害了?”
李泠大觉惊奇,猛地想到先前额头出闪出的蓝焰光影,转头对李浔阳道:“义父,不好,先前我看到那大铁头的口中吐了蓝色怪焰,这瘦竹竿的身上也有蓝焰闪动呀!”
“蓝色怪焰…--那是戾气!”李浔阳浑身一震,随即惊呼起来,“怪不得,瘦竹竿拔刀时,这魔宗大炼魂法激发的地煞戾气全由这魔刀送入他体内。妙风子当真厉害,瘦竹竿已成了这机关大阵的一环,他这会儿劲力大增,最终却会癫狂脱力而死。”
李浔阳眼见胡慰大汗淋漓,大叫道:“咱们并肩子齐上啊,杀了这疯狗!”
左袖疾飞,如一条灵蛇般卷向贺半江的双腿,右手短剑横划,疾刺对手心窝。
李泠寒气直冒,暗想:让踏入机关者变成机关的一环,将其他人尽数诛杀,再自行脱力惨死!
这妙风子,既然苦心孤诣地炼养这把魔刀,却又为何千方百计地阻挡这把魔刀出世呢?
形势非常,胡、李二人出招都如疾风骤雨,将贺半江团团罩住。
但贺半江似狂似癫,身上连连中掌,却毫不退缩,刀上劲力更是大得出奇,伴着声嘶力竭的狂笑,运刀如风,竟占了六成攻势。
眼见刀光剑影纵横起伏,李泠心内慌乱,猛觉头顶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响,一抬头,吓得大叫一声:“义父,这……这屋顶会动,它压下来啦!”
李浔阳百忙中嘹了一眼屋顶,不由惊呼道:“这屋顶是个千斤闸!这必是妙风子的又一重机关,瘦竹竿拔出了那刀鞘之后,这千斤闸便即发动了。”
胡慰拳出如山,将贺半江逼退半步,喘息道:“我在此支撑一阵,你快去破了这机关。”
李浔阳听这胡慰兀自颐指气使,哭笑不得:“官老爷,妙风子的手段哪里这么容易破得。你听这声音,这屋顶上方必有十字绞杠和诸般绞盘,这等机关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局,这会工夫哪里破得了?”
那屋顶还在一寸寸地移下,虽距众人头顶尚远,但那铁链搅动的咔咔之声听来却惊心动魄。黎瑛颤声道:“爹,这……这千斤闸真的要压下来了么?”
黎青戈几次强运真气,仍觉手臂无力,不由悲声道:“咱们扰了祖宗英灵,也活该此报。瑛儿,只苦了你……”黎瑛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泠的心也是怦怦乱跳,摇头道:“义父适才不是说过么,这妙什么疯子,都会给人留下一条生路的,这大墓内必有克制千斤闸的机关。”
黎瑛一下子揪紧了李泠的手,道:“真的么,你快看看那机关在哪里?”
李泠纵目四望,但急切间哪里推敲得透,只觉头顶那铁链响得一声,自己的心便跳上来一分。
贺半江运刀越久,神色越发癫狂,任凭李胡二人如何出言劝说,依旧狂呼死战,手中那把魔刀化成无数条金龙,在幽暗的鬼宫中纵横盘旋。李、胡二人气势一丧,更是捉襟见肘。
李泠忽见那黝黑的棺椁上方有一道暗影慢慢移动,心内一动:这暗影怎的会动,难道这黑棺有古怪?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探身细看。
不料随着贺半江一声狂叫,刀风呼啸扑过,那火焰无力地挣扎几下,终于一闪而灭。
就在火焰熄灭的一瞬,李泠陡地发觉,原来竟是黑棺前那硕大头颅在慢慢下沉。这移动极是微小,若非它映照在黑棺上方的暗影将这移动扩大几分,几乎察觉不出。
“义父,这大头神像在动,必有古怪!”李泠张口大叫。他已觉出那神像头颅向下微沉,似与上方屋顶的下压遥相呼应。
黑暗中只闻李浔阳也叫道:“是了!这是金花聚顶阵。土为金之母,只有逆运‘培土生金法,才能破去头上金顶,你看看那头像上的土相之物……”
李泠叫道:“土相开窍于口,莫非那机关该在神像的口内?”
李浔阳怒道:“哕唆什么,快去找啊!”
李泠忙向那神像奔去。四下漆黑一团,忽闻胡慰和贺半江同声怪啸,李泠心下发慌,竟踏入了空处。他身子向下一陷,急伸手乱抓,竟抓到个冰冷刚硬之物,好歹将身子稳住了。
他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正是踏入了那神像边的空虚之处,而自己抓住的这硕大铁物,必是那神像无疑。
他伸手摸索到了那神像的大嘴上,那两排钢牙冷冰冰的,摸上去寒意逼人。李泠对机关之道原本一窍不通,这黑灯瞎火的胡乱搬弄,一时又哪里寻得到其中关窍。
耳听头顶的咔咔铁索搅动之声,李泠的心咚咚乱跳,几乎便要跳出喉咙来了,慌乱中伸手一捅,竟探入了铁嘴之内。一道略带弯曲的冷硬之物被他毛手毛脚地攥住,竟在他的摇晃下,微微转动。
“义父,”李泠大叫道,“我像是抓到了它的舌头,哎哟,这舌头竟能动,莫非便是机关枢纽……”说话问用力一拽,竟将那铁舌拔了出来。
铁舌出口的一瞬,那神像登时发出隆隆怪响,犹如怪兽垂死前不甘的吼叫,跟着整座鬼宫发出轰然一声大响。李泠给一股巨力掼倒在地,耳膜嗡嗡作响,恍惚中还当那千斤闸已砸了下来。
“好啊,臭小子,你居然成了!”
听到李浔阳的一声欢呼,李泠才知道自己竟破去了那屋顶千斤闸的机关,心气一松,整个人竟软倒在地上。
李浔阳笑声未绝,又转为大骂:“瘦竹竿我操你十八代祖宗!”跟着胡慰嘶声惨叫,声音凄厉,显是二人已先后给贺半江击中。
一团火光陡然亮起,却是黎青戈点燃了一根残烛。火光下,只见胡慰浑身浴血,横卧在地,胸腹上刀口纵横,惨不忍睹,显见是活不了。李浔阳胸前衣襟也划破了多处。二人摸黑苦战贺半江,不想竟是一死一伤。
光焰乍亮,激战的李浔阳和贺半江俱是一愣。便在此时,寒芒忽闪,黎青戈左手的袖剑已骤然飞出,刺入了贺半江的肋下。
贺半江闷哼一声,金刀疾挥,劲风到处,黎青戈的袖剑断为两截。
黎青戈运使魔宗大法后,真气早已不济,这时袖剑再断,内息剧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身子向后栽倒。
黎瑛惊呼一声,忙去扶他。贺半江这时已如怪鸟般掠来,怪笑声中,左臂一长,已将黎瑛揪了起来。
李泠大惊,喝道:“放开她!”疾向贺半江冲去。
“李泠,你快跑啊……”黎瑛见他奔来,挣扎着哭叫出声。
黎青戈奋起残存真力,疾滚过去,双袖飞抖,竟将贺半江的双腿紧紧缠住。
贺半江恼羞成怒,挥刀狠狠砍入黎青戈背脊。
李浔阳右掌疾探,趁机扣住了贺半江左手脉门。
这一势瞬间制敌,原本巧妙无比,但贺半江行若疯癫,奋力疾震,几乎便要将他手掌挡开。
李浔阳大惊之下,只得拼力扣紧敌腕。三人扭作一团,挣扎不开。
李泠见黎瑛被贺半江的左掌揪着,无助地挣扎哭啼,登觉一股热血猛地撞上脑仁。
“给老子放开!”怒喝声中,他挥起手中硬物,向贺半江砸去。这一下几乎用尽了他的全身之力,硬物狠狠砸在贺半江头顶,登时鲜血飞溅。
贺半江蓦地嘶声怪叫,拼力挣扎,劲风袭来,那根残烛又再熄灭。
四下里凄暗一片,地宫内也忽然彻底沉寂下来。李浔阳颤巍巍点燃了烛火,但见贺半江仰卧在地,喉头处鲜血淋漓,已然气绝。
原来适才李泠那一砸恰将贺半江打得头昏脑胀,李浔阳趁机挥剑,划破了他咽喉。
李泠呼呼喘息着站起,一摸脸上,都是湿淋淋的血水。黎瑛却惊呼一声,赶到一旁要待将黎青戈扶起,见老父脸白如纸,双目无神,慌得连连哭叫。
李浔阳一搭脉门,便知已是无力回天,叹道:“黎庄主,可有什么话嘱咐令爱么?”
“命,都是命……咱们扰了祖宗清静,命该如此……”黎青戈大口喘着气,声音近乎哀求,“李仙长好心肠……若能脱困,便请带着小女,远走高飞……”
李浔阳叹了口气,点头道:“李某答允了!”黎青戈见他点头,目光一缓,呼了口大气:“多……谢……黎某亏欠先生的情,只得来世再报了。”
黎瑛哭道:“爹,您说的什么话,要走咱们一起走啊!”
黎青戈的眼神渐渐散乱,喘息道:“爹爹无能,无力看护祖宗龙脉,便留在这……给祖宗守灵吧。记住……你们惹了罗织门,那才是……天大的祸事,今后……再也莫回这青原庄了……”
李泠听他说起那魔刀天钺斩,才扭头四顾,见那魔刀斜插在地,兀自闪着黄茫茫的光,瞧来万分诡异。
忽然间只觉手上硬邦邦冷飕飕的,他一低头,才见自己右手一直紧紧握着一把铁器。
这东西不过一尺多长,黑黝黝的略带弯曲,料来就是那神像的“舌头”了。
适才生死关头,他用它重伤了贺半江,才将黎瑛救下,此后心惊肉跳的,竟一直紧紧握着这铁舌。
看到铁舌上若隐若现的血迹,李泠只觉一阵恶心,便要抛了它。一扬手,见那铁舌上蓦地闪过一抹幽黑幽黑的光华,似是一道寂寞而感伤的目光。
不知怎的,李泠的心就是微微一动:就是这跟铁棍,片刻前两次救了我性命,先留着,或许还是缘分呢。胡乱在地上擦了擦那血迹,塞入了怀中。
忽听得黎瑛放声大哭,原来黎青戈已然气绝。
李浔阳也拍着腿哭叫起来:“庄主,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哇,老夫都答允照顾你家干金了,你家中的万贯家财,金银财宝,起码也该分给老夫一半吧……还有,你家老祖宗可留下了出这鬼宫的法子么?”
李泠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义父,这……这鬼宫的门已然开了……”
李浔阳扭头一看,顿时身上一寒。
原来不知何时,鬼宫四周已现出了三道窄门,飕飕的阴风,自窄门内悄然卷来。
这鬼宫原本深卧于山体内,只有众人进来时的那一个孔道通向山外。此时那最初的孔道仍被闭门石紧紧封住,却在其他三面墙壁上各自开出一道二尺宽的小门。
此刻激战止息,借着抖颤的烛光,李泠才惊见那三扇开启的窄门。
“这窄门与那千斤闸是一个枢纽操控,料来必是在千斤闸停息之时,悄然打开的。”李浔阳的声音没有多少喜气,还有些微微发颤,“三才局,这是两死一生之局,三道门,只有一扇是生门!”
李泠叫道:“义父,难道咱们若是走错了门,便是死路一条?”
李浔阳还未答话,便听嘶嘶声响,却见头顶上那原本停顿住的千斤闸上这时竟露出了许多细缝,细沙如雨瀑般四下里垂落。
忽听轰然一阵怪响,黎瑛惊叫道:“瞧那黑棺,它沉下去了。”
轰轰闷响声中,那口巨大黑棺的四周砖石一起向下陷去,黑棺也在缓缓下沉。这时头顶上的沙瀑流得也越来越疾。
“沉沙术!”
李浔阳的眼睛发直,颤声道:“适才你拔出了神像口内的机关,虽然止住了千斤闸,却也打开了二死一生的三才门,随即这沉沙术便即启动。这是妙风子在送客了,黑棺完全沉下去时,这鬼宫上面藏的无数流沙便会泄下,将这鬼宫填死!”
想到这鬼宫看似空旷寻常,实则已是一整座构思奇巧的巨大机关,心内更增敬畏。
一句话的工夫,头顶上的流沙更猛了,由嘶嘶声化作了哗哗声,地上的积沙迅疾漫过了三人的脚踝。黎瑛见父亲尸身已被流沙半掩,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李泠大叫道:“义父你快算算,到底哪个是生门啊?”
李浔阳擦了把满脸的沙尘,道:“真他娘的,这门的模样怎么这般古怪?”
李泠也凝神细瞧,果见那三座门怪模怪样,且形状各异,左首门形若刀斧,右首门犹如巨铲,中间那座却是方形。
“果然魔宗中人都喜欢商道,这青蚨宫也是门如宫名,这三座门全是仿古钱之形做成!”
李浔阳喃喃道:“亏得老夫在风水古钱化煞这一道没少下工夫,识得不少古钱。那铲子形的,所仿的是布币,那是战国时楚国等地盛行的古钱。那刀斧样的,仿的是春秋时齐国的刀币。中间那方门外框上还刻着一条圆框,外圆内方,这是……”
李泠叫道:“那便是我们正在用的开元通宝嘛!”
李浔阳摇头道:“不,这应是开元通宝的老祖宗,秦国的半两钱!”
他猛地咬了咬牙:“走,咱们便走中间这扇‘秦半两门!”
李泠东张西望,仍不大放心,道:“那是为何?”
“只为秦始皇一统天下,将天下钱形定为这外圆内方的模样,一直流传至今,天下钱形都是这般模样。天道圆,地道方,这外圆内方的铜钱暗含‘天命之喻,妙风子造这奇宫埋葬李建成,必然也是暗喻天命,这才是钱能通神的本意!”
李浔阳说话之间,已拔起地上那把魔刀,大步向当中那扇方门奔去。
黎瑛哭道:“我不能将爹爹丢在这……”
“姑奶奶!”李浔阳抓起她便走,“你老爹有令,要留下来在此给你家先祖守墓。咱可不能违背了庄主遗愿,要不然你老爹死不瞑目,一缕英魂日日夜夜地围着你嗡嗡乱叫。”
最后这句恫吓极是管用,黎瑛便不敢哭叫,只依依不舍地回头痴望,一边给李浔阳拽着,踉跄着钻入了那秦半两门。
李浔阳挤在最前,声音在逼仄的通道内闷闷地响着:“咱这就是赌命啊……前面若有甚埋伏,老夫可扛不住。我若有三长两短,你们即刻掉头回去,但愿还能赶上那两扇门。”
李泠听了这话,心内一热,抬头看到义父佝偻着的身子,忍不住道:“义父,不管有何凶险,我都跟你在一处。”
哪知李浔阳却毫不领情,骂道:“少来这等屁话。都怪你这贼小子大险大难之命,才让老子赶上这等九死一生的险事……”听他老调重弹地大发牢骚,李泠只得不再言语。
这一次赌命,李浔阳三人倒是大获全胜。
这窄门后的暗道没有什么机关埋伏,只是东拐西绕的极是漫长。
李泠闷着头跟着李浔阳一路向前,只觉这暗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才听得前面的李浔阳一声欢呼,原来三人已经站在了鲲鹏岗上。
李浔阳仰头长吁:“真他娘的,这回当真是从钱眼中逃出了活命!”
头顶上星稀月小,天宇已成了明澈的藏蓝色,看来天快亮了。
李泠大口呼吸着清冽的山气,仰望着那皎洁的残月和那蓝紫交错的恢宏苍冥,头一次觉得天地是如此的博大可亲,一时眼眶都有些潮湿了。
“起火了!”黎瑛忽然惊呼一声,“我……我家那里起了大火……”四、刚柔商道
李泠顺着黎瑛手指望去,果见远处青原山庄已燃起了熊熊大火。李浔阳低叹一声:“罗织门这一出手,自然便是斩草除根,你家中的仆役亲戚,只怕都不得幸免。”
黎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泠忙劝道:“黎瑛,若不是咱们恰好今晚赶来鲲鹏岗玩耍,只怕都给烧死在山庄中了。”黎瑛只是呜呜痛哭,说不出话来。
李浔阳却猛然顿足,痛哭流涕。李泠料不到义父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又劝道:“义父,节哀吧,难得你跟黎庄主相识几日,居然有这么深的交情!”
李浔阳哭道:“老夫不是哭黎庄主,是哭他府上的万贯家财和金银财宝,我要照应黎瑛,按道理本该分得一半家财的,可怜啊,都他娘的化作飞灰了也……”
李泠忍不住道:“义父,你这时候还能说出这等话,当真无……”看李浔阳眼色犀利,那个“耻”字只得咽下肚去。
“走吧。”李浔阳只得收了干号,擦擦脸,“他们已在黎家放火了,这追兵片刻就到!”拉起二小便走。
三人下得岗来,反向青原庄的方位,专取僻静山道,仓皇疾行。
李泠见黎瑛的眼睛哭得红桃子一般,忙劝道:“亲亲妹子,别哭了,咱们将来跟义父学得了武艺,杀了罗织门那群恶人,给你爹爹报仇。”
“跟罗织门报仇?”李浔阳冷睨他一眼,“便是一万个义父也没这本事。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能活下来便是老天爷开眼啦。”黎瑛本已止了哭声,听他这么一说,又啜泣起来。
李浔阳叹了口气:“杀你爹的那几个恶人,贺半江、胡慰他们,都死在鬼宫,妙风子已替你报了大仇了。今后,再别提报仇的事了。跟那罗织门一比,咱们都是蚂蚁般的小玩意。他们的人必在满天下抓你,咱们能活着,便是万幸之万幸啦。”
“多谢……李仙长。”黎瑛的喉咙里还是有些哽咽,声音却已是斩钉截铁,“我跟着你们只怕是累赘了。我还是自己走吧,若落在罗织门手中,死便死我一个。”
李浔阳料不到她如此倔强,只得将手摆了摆,道:“还是老夫先带你走一程吧,不过话说回来,我犹龙子也不是什么大善人,走到哪算哪吧。”
李泠忙道:“义父,你刚刚还答应黎庄主要照顾黎瑛的。”
“是么?此一时彼一时也,老夫适才是怕他死不瞑目嘛。”李浔阳老脸一红,眼神凶恶得似要把李泠吞噬,“哼哼,我犹龙子好歹也算江湖上一个人物,总不能言而无信,就照顾这丫头……嗯……照顾几日再说!”
李泠知道义父万事为己的脾气,能说了这句话已算万分不容易了,欢呼了一声,看见李浔阳还拎着那把天钺斩,低声道:“义父,你还拿着这魔刀做什么?”
李浔阳握刀的手竟微微一抖,道:“这刀可丢不得。”寻思这般提刀行走太过扎眼,便从路边砍下半根青竹,把魔刀插入竹内,沉声道,“记住了,义父乃是自在玄门伏龙派的高手,跟魔宗那是势不两立。老夫,是要毁了这把魔刀!”
黎瑛忍不住道:“李仙长,到底什么是魔宗,什么是玄门?”
“好吧,这些江湖中事,你们也该知道一些的。”李浔阳终于叹了口气,悠悠道,“当今天下江湖,有几大势力分庭抗礼,那便是自在玄门、逍遥魔宗和六大世家。咱大唐以道教为国教,道教中最得皇帝和朝廷赏识的一脉,便是自在玄门。这自在玄门又分为无极派、紫箓派、神剑宗和伏龙派,这四派又称为玄门四象。自在玄门以武演道,论渊源不及逍遥魔宗久远,直到近百十年来才声势大盛,后来居上,成为道家和武学正宗,开唐之后更成了天下各宗各派的龙头。呵呵,一个个大小道士呼风唤雨,号令天下,好不威风啊……”
李泠听他最后那句话语带讥讽,暗自奇怪:义父就是自在玄门的,怎的说起本门道士呼风唤雨,好似很不以为然?是了,想必义父当年在玄门混得不咋地,提起来便怨言不断。
黎瑛嗯了一声:“与自在玄门相抗的,便是我家祖上那些逍遥门了吧?他们为何被人诬作魔宗?”
李浔阳苦笑了一声:“逍遥门被世人称作魔宗,还是早在隋朝之前的事情了。江湖有云,‘玄门四象,魔宗五旁,便是说自在玄门有四大支脉,魔宗有五大旁门,分为锐金宗、青木宗、玄水宗、厚土宗和赤火宗。这五大宗门各自精修一门五行元真,均有惊人艺业,只是他们行事古怪,乃至修炼时要与天争命,与时相抗,大违道家虚静之要旨,常被玄门正宗看不过眼。
“最紧要的,是逍遥门除了武功修炼,更重经商。自古以来的四民排位是‘士农工商,商人重利忘义,排在最末一位。任是读书、习武,都远胜行商。偏这逍遥魔宗,据说在西汉初年便已开宗立派,远较自在玄门年代久远,那开山祖师便如贺竹竿所说,自称殷商遗民,存有殷人行商之俗。直至今日,逍遥门的一些首脑人物均擅长商道,把握大批商铺。也有人将这些大魔头称为‘逍遥商宗。修炼之人,还他娘的扒拉算盘算计铜子。锱铢必较的商人有几个好东西,正道中人自是瞧他们不顺眼。
“说起来逍遥门最好的时机,便是追随李建成那段时光,可惜李建成被杀后,逍遥门人更多自甘堕落之人,行事狠辣,不择手段。又在十来年前,逍遥门最不起眼的玄水宗中出了一位惊天奇才顾虚手。此人武功通玄,心机深沉,自横空出世以来,未尝一败,号称‘凌烟榜上第一人,更亲手创办了亦官亦帮的罗织门。”
李泠不知什么是“凌烟榜”,却也听得咋舌不下,嘀咕道:“顾虚手这么厉害啊,那这罗织门到底是做什么的?”
“因咱大周的女皇武则天喜用酷吏,朝中不甘臣服的臣子都被罗织门的那些酷吏罗织罪名,酷刑逼供,先后治罪。罗织门明里是由大酷吏来俊臣操控,实则真正的门主乃是顾虚手。那来俊臣在顾虚手跟前,连只狗都算不上。有人说,武则天可以不要她的满朝文武,却不能离开罗织门。奇的是,顾虚手如此受宠,却始终是布衣之身,不受一官半职,也不陪王伴驾,似乎连武则天都不在他眼中。”
李浔阳说到这里又闷住了,只淡淡地说:“这顾虚手是个怪人,谁也不知他到底要什么!”
黎瑛愤愤地道:“那……到底罗织门这些恶贼为何要来我家寻那鬼宫?‘天钺斩出,魔兴道枯,说的又是什么?”
“这便是近年江湖传言的‘御天魔咒了!”
提到这有些恐怖的名头,李浔阳的脸色不由变了变,叹道:“逍遥魔宗的始祖自称是殷商遗民,这话虽八成有假,但殷人崇鬼神,好巫术,逍遥门内确是有许多巫法流传于世。而在李建成死后,魔宗前辈高人妙风子便以魔宗巫法,施下了一个‘御天魔咒。他布下青蚨鬼宫,秘炼天钺斩魔刀,以魔咒预言此刀出世时,不仅天下江山易主,还会引得魔宗大兴,玄门势枯。哎,也不知贺半江那厮是如何探知这鬼宫落在你家青原庄的……千不该万不该,老夫不该在这当口来到青原庄,趟上这趟浑水,险些丢了老命!”
黎瑛恨恨地道:“那便毁了这魔刀,你还巴巴地拎着它乱跑做什么?”她因这天钺斩而家破人亡,在她心底,实是恨死了这把魔刀。
李浔阳握刀的手陡地一紧,沉声低喝:“小丫头懂得什么,此刀关乎天下气运,岂能草草行事。”他的脸也黑了下来,自此便不再说话。
三人一通疾赶,也不知走了多久。李泠只觉双腿沉如灌铅,脚底板针扎般的疼。他扭头瞧见黎瑛小嘴紧抿,雪白的脸颊上香汗淋漓,却兀自咬牙疾行,暗想:这小丫头怎么不喊累,罢了,这懒人还是老子来当……忽然一屁股坐倒,叫道:“义父,累死啦,再不歇息,两条腿要折了!”
“真是懒蛋,连个小娘儿们都跑不过!”李浔阳愤愤大骂着,看天色将明,只得拉着二小钻入一片山林歇息。
黎瑛擦着汗问:“李仙长,咱这是去向哪里?”
李浔阳脸色变幻,缓缓道:“既得罪了罗织门,只怕天下再难有存身之地了,除了自在玄门的祖庭——东极紫苑!”
“东极紫苑!”李泠一震,叫道,“咱自在玄门这么厉害啊?”
李浔阳嗯了一声:“自在玄门到底领袖江湖多年,一入东极紫苑,罗织门便不敢前来哕唆了。东极紫苑所在的七曜天峰,离此还有三四日的路程。只要咱们挨过这几日便成了……”
贞观元年,大唐便已将天下州县分为关内道、河南道、江南道、剑南道等十道,每道各辖有若干州郡。那七曜天峰正在河南道所辖的荥阳郡内,这青原庄虽也在河南道内,但隔着两个州府。李浔阳盘算路程,想到这般带着两个少年穿州过县,太过招摇,只怕过不得两日便会被罗织门发觉,不由暗自愁苦。
三人稍事歇息,又再上路。东方才现出一痕曦光,远山近树都似笼了一层雾气,杂木乱石的蒙咙影翳全在那稀薄的晨光中骚动着。
山道荒僻难行,两个孩子到底身小体弱,不堪急行。李浔阳看着心急,嘟囔着要寻个农户去买匹老驴给他们代步,又大呼肉疼,说这一回来青原庄,分文未赚,还把买棺材的老本都赔了进去。
黎瑛听了,便拔下头上的银钗递给他,道:“李仙长,这个钗子还值些银钱吧,你且收着。”李浔阳看那银钗的雕花古朴精美,显是个祖传之物,双眼放光,毫不客气地抓在手中。
李泠看着不忿,却呵呵笑道:“小瑛子,你这可就不懂了。我小时候便听义父讲过许多剑仙奇侠的故事,那些侠客们都是侠义助人,挥金如土。我义父乃是玄门高人犹龙子,高风亮节,比那些剑侠们强胜百倍,他老人家见人困苦危急,往往便大把铜钱丢过去,决不皱下眉头。你就这小小银钗给他,岂不是骂我义父是个见利忘义、趁火打劫、欺凌弱小、人面兽心的不义之徒吗?”
李浔阳正要将银钗揣在怀中,听得李泠的话越说越是不堪,老脸微红,只得将钗子在手中抛了抛,重又塞入黎瑛手中,叹道:“还是泠儿知道老夫的心意啊。这钗子不错,目下已是你家不多的物件之一了,可要收好了!”侧头又狠狠瞪了下李泠,老眼喷出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的面皮烧掉。
忽听得车声辚辚,前方小道与大道相接的岔口处,远远地驰过来一家商队。
领头是一辆极醒目的暗红色厢车,两匹黑骡在前驾辕,前后各有十几个乘马的仆役护持。大唐时贵者出行多骑骡马,乘坐厢车的颇为罕见,而这荒僻之地,居然出现一辆双骡驾辕的高大厢车,便更显惊人,那两个车轮尤为巨大耀眼。
“好阔气。”李泠瞪大了双眼,“这地方怎么钻出个商队来?”
那些仆役的打扮都是商客装束,厢车旁还有几人腰悬刀剑。大唐时还没有镖局,商客远行常需结伴成队,暗备兵刃,所以极好辨认。
李浔阳见那驾辕的两匹黑骡子腿长膘肥,一身黑毛如黑缎子似的,不由眼热起来,暗自盘算了下路径,转头对李泠道:“臭小子,咱们还是老办法!过去蒙住这家商队,混入其中,一路吃喝不愁,还有厢车可坐。”
李泠笑道:“义父,咱们想到一处去了,我还没坐过这么大的厢车呢!”
山道有些崎岖,那辆巨大厢车走得并不快,李浔阳脚下加快,飘然闪到骡车之侧,大袖飘飘,悠然而行,口中朗声高吟:“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
一段古诗吟得气沉韵高,引得众商客各自侧目。李泠心下暗笑:义父这老家伙,正经事不会,但扮个世外高人,也真是把好手。
“好气韵!”厢车那华贵的车帘一挑,一个华服老者笑吟吟地探头而出,“老丈,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这老者似已年过花甲,生得肥头大耳,丝质襟袍光灿灿地直晃李泠的眼睛。李浔阳却看也不看那胖老者,傲然道:“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闲云野鹤,随意南北。”
“闲云野鹤,随意南北。”胖老者连连点头,叹道,“真是世外高人气象!可否请老丈上车一叙?”
“不必了,萍水相逢,何必……”李浔阳微微一笑,扭头瞥了一眼胖老者,霎时脸色剧变,“啊”了一声,摇头叹息。
“老丈,为何叹息?”那胖富商满面疑惑。他这一凝神讲话,前面赶车的汉子便轻勒缰绳,厢车慢了下来。
“不说也罢!”李浔阳略一沉吟,又道,“不过,萍水相逢便是缘法,老朽便说破了也无妨。先生你这几日心悸不眠,常有噩梦缠绕,可知为何?”
胖富商忙道:“正是,这几日确是如此,还请先生指教玄机!”
李泠凝神看那富商眼泛血丝,心下暗笑:“真笨,你眼睛通红,必是没睡好觉,给义父一句话当头蒙住了,下面便全听义父胡诌了!”果听李浔阳道:“从面相上断,三日之内,主人必然遭逢大难!”
“停车!”胖富商登时变色,不待车子停稳,便探身出来叉手道,“敢问先生,可有破解之道?”
叉手礼为唐代流行的恭敬礼数,左手把着右手拇指,左手大指向上,双手放在心口前,所谓“叉手不离方寸”,犹如扪心躬身示敬。李浔阳见了,大是得意,竹杖一挥,摇头道:“命中大难,运数使然,破起来极难。”
李泠险些笑出声来,忙帮腔道:“义父,便帮帮忙吧。我瞧这位老先生极心诚的,你老人家神通广大,便传了人家破解之道吧。”
“你懂什么。”李浔阳喝道,“要破此大难,须得耗损老夫大量功力,修法时更要时时计算方位、时辰,且须同住同行至少七日,难,难,实在是难!”
胖富商忙道:“同住七日,这也没什么难的,且请先生上车来,细说端详。”
李浔阳紧盯着他的脸,略一沉吟,才摆了摆竹杖,道:“看你命不该绝,咱们上去。”
上得这大厢车,李泠登觉眼界大开。白外望来,这厢车已很宽敞了,钻入车内,发觉里面竟有案有箱,富丽堂皇,李浔阳带着二小上得车内,厢车里竟也不显得如何局促,怪不得那两个车轮这般巨大。
李浔阳报上了犹龙子的大号,那胖富商一通久仰之后,便只自称姓水,请李浔阳叫他“水先生”便是。
“给李仙长上酒!”水先生潇洒地挥了挥手。
李浔阳喝了两杯美酒,精神大振,当下便搬出京房、五兆、灵棋那套玄虚之术东拉西扯了一番,最后道:“自方位上推算,你最好改换路径,且去荥阳方向,那里是你的吉位。山人再给你画一道符,七日之内,你且用此符防身。”
说话间李浔阳掏出一张麻纸,骈二指作剑指,向纸上凌空虚画,又以一根细针挑破了李泠和黎瑛的手指,挤出血来,涂到纸上,道:“亏你命大,山人身边带齐了龙儿凤儿两徒,他二人自幼修道,童男童女之血,专破邪煞,天下难觅。”
李泠给他平白无故地挤出了血来,心底不甘,忍不住道:“义父,您老人家也是数十年修道的童身,你老的血更加管用,该当多挤一些。”
李浔阳狠狠瞪他一眼,嗔道:“胡说什么,老夫的元气不得妄动分毫,还要留着施法呢。看好了!”抽出腰间短剑,口中念念有词,忽地挥剑扫过案头的蜡烛,剑身上竟裹了一蓬烛火。他剑光疾闪问,烛火已跳入空空的玉盏中,那道麻纸符也在同一刻被他捺入杯内。“哧”的一声,杯中跳出尺长的火舌,火光转眼便熄了,那道符也化成了一卷灰烬。
这几下干净利落,那富商水先生看得目瞪口呆,连黎瑛都忍不住喝了声好。
李浔阳抓过案头的银壶,手腕轻抖,一线酒水注入满是符灰的玉杯中,再推到水先生身前,道:“喝下去,保你七日平安。”
水先生连连点头,端起酒杯来,沉吟道:“好手法,疾如电,稳如山,竟是正宗的玄门伏龙派身手,失敬失散!”
李浔阳心内一凛:一眼竟看透了老夫的身手,难道这胖子竟是个高手?抬眼望时,见水先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那双片刻前还满是迷糊畏惧的眸子,此时竟明亮深邃,似能一眼看破人心。
“水先生倒是个行家,呵呵……”李浔阳干笑起来,极力掩饰内心的震惊,此时厢车忽地剧烈颠簸,他走神之下,上身微微一晃。
“仙长坐稳!”
水先生忽一探掌,轻按在他的肩头。李浔阳心中一动,肩力陡发,却骤觉一股劲力自水先生掌上传来,锐如利刃,重如泰山,压得他腰板欲折,重又一屁股跪坐在榻上。
“高手!”李浔阳的眼内一片灰暗,“水先生这手内劲,莫非是魔宗的紫微金锋?”
“哪里,老夫是商道中人,碰巧懂些防身之术而已。”水先生的眼芒一闪,重又恢复了先前的混浊无光,“仙长别疑神疑鬼。”
其时天下武功,千门万类,但所修的真气都是依五行属性分为五种,号称五行元真。先前那罗织门的阁主胡慰与石和尚都是精修其中的土元真气“坤土化劲”,这“紫微金锋”则是五行元真中的金元真气。
李浔阳强笑道:“笑话,你掌上的劲力醇厚刚烈,掺不得半点假。”
“好吧,我不会算命,但也可给李仙长断一断!”
水先生放下了那盛着符灰的玉盏,悠然道:“先生一直掩着左肩,想必那里有伤。你眼神游离,不时东张西望,似是怕追兵赶来。你带着两个孩子赶路,可这女孩穿着华丽,远胜这少年,显然非你这一路的。不过看她神色,也绝非是你明抢硬拐来的,莫非是你老仗义出手,救下来的女孩?”
李泠的心咚地一跳:完了,义父这回可是遇上真行家了,人家水先生随口这几句话,便将我们的老底尽数揭穿。
“还有,你是正宗玄门高手,这般急匆匆躲避追兵,赶去荥阳,那定是去荥阳城外的七曜天峰避难了。”
李浔阳听水先生谈吐如神,也不由一惊,但随即定下神来,呵呵一笑:“果然是高手,山人倒是走眼了,水先生到底有何指教?”
“莫急,我的话还未说完!”水先生的眸子又亮了起来,“你的左手始终抓着竹竿不放,这竹子是新斫的,内里不会是藏着钱,那应是一把很奇怪的刀,这刀气好生凛冽!”
“果然是觊觎这把刀!”李浔阳不禁大喝起来,“出手吧!”他右掌便去竹竿内拔刀,猛觉竹竿吱吱作响,水先生的右掌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攥住了竹竿。
一股劲力猛然进出,李浔阳虎口剧震,双掌一空,那竹竿已到了水先生手中。水先生将竹竿微微一晃,并不抓回,而是又塞入李浔阳手内。
他夺竿、塞回,快得惊人,旁观的李泠和黎瑛竟全未看清,还当这竹竿自始至终被李浔阳攥着。
“你那竹竿里的什么刀,老夫并不在意。”水先生不紧不慢地道,“现下你该信我了么,老夫只是商道中人。萍水相逢就是缘法,不妨说说你们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水某或许会帮些小忙。”
李浔阳咬了咬牙,却摇头道:“多谢水先生好意了,咱这仇家来头太大,水先生也没必要去招惹他们。来得鲁莽,多有讨扰,告辞了!”他终究对这来历不明的富商高手心怀疑惑,便要拉着二小下车。
“且慢!”水先生忽道,“为免先生疑心,我便报下名号水通玄,贱名不足挂齿,有辱仙长清听。”
“水通玄。”李浔阳又惊又喜,道,“你当真是‘一水通善水先生?”
那老者淡淡一笑:“那厢车你已看见了,再看看这个!”探掌间,将一根纯铜拐杖重重一顿。
“虎头铜拐!”李浔阳盯见那杖头上精雕的虎头,登时又惊又喜,满脸疑云尽去,叫道,“都怪我,先前看到这辆暗红厢车,便该想到你老来。嘿嘿,早知是大名鼎鼎的水通玄,我老头子也不必这般疑神疑鬼啦!”
黎瑛低声问李泠道:“水通玄是做什么的,为何你义父这般高兴?”
李泠道:“我曾听义父念叨过,江湖上有个少有的大善人叫水通玄,提一根虎头铜拐,乘一辆马车巡游四方,济困赈灾,做下善事无数,江湖上却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黎瑛呸了一声:“做下善事无数?哼,我跟你打赌,天底下绝对没有这等好人!”她新遭剧变,心内凄苦,只觉这世上竟没几个好人。
水通玄笑吟吟地瞥了黎瑛一眼,只当没有听到二小的对话,对李浔阳拱手道:“先生过誉了。实不相瞒,水某济世四方,却并不愿露出行迹,连你所见的这幅尊容,都是易容后的。水通玄的凭证,便是这暗红厢车和虎头铜拐而已。”
见他直承自己易容,才觉他那张胖脸有些虚假,心内疑虑更去了几分,忙道:“好说好说,水先生襟怀坦荡,那我李浔阳也来个实不相瞒,咱一不小心,得罪了罗织门,眼下要赶往玄门避难!”
“罗织门?”水通玄冷哼一声,“好,李仙长竟敢与这些妖魔鬼怪为敌,水某佩服至极。呵呵,也是天大的缘分,老夫正要去荥阳赴一个商道盟会,恰可将仙长顺路送至荥阳。”
李浔阳又惊又喜,更多疑惑,道:“水先生,你当真不怕这天大风险?”
“天大风险,谁人都怕。不过水某与你玄门伏龙派有些缘分,说什么也要帮上一帮的。”
李浔阳点了点头,心中却仍是将信将疑:我伏龙派这些年在江湖上丁点威名没有,你能与我们有什么缘分?
水通玄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忽地一笑:“况且,我这厢车机关颇多,你们三人藏身此处,决计没有风险。水某是商人,有风险的事,自然是不做的。”他说着起身示意,果然在厢车内别有一道暗阁,内里虽地方逼仄,但也可容四人站立。
“放心吧,商道最重信誉!”水通玄合上暗阁,重又坐下。李浔阳登时大为放心,干笑着拱手称谢。
李泠却忍不住问道:“水先生,不就是做买卖赚钱么,为何你还称之为……商道?”
“做买卖赚钱?”水通玄笑道,“听你口气,莫非这等事你极在行?”
这本是打趣李泠孩子气的一句话,不料李泠竟嘿嘿一笑:“谈不上在行,不过我也干过这等事。去年在长安,义父给了我五十文大钱,让我去琼仙酒家给他打一角好酒‘阿婆清,我只花了二十文给他打了‘小春浪,自己得了三十大钱,嘻嘻,这就是我的赚钱之道。只不过啊,给义父尝了出来,挨了一顿痛打。”
李浔阳嘿嘿冷笑:“当时老夫为喝上一口‘阿婆清,攒了多日的钱,你小子竟敢私吞,当真皮痒了。”
水通玄倒向李泠呵地一笑:“你做的事是贱买贵卖,确属商道!不过商道讲究广种薄取,正所谓‘贪三廉五,你若是少赚一些,给你义父买上四十文的酒,犹龙子先生便尝不出来啦,你也可安安稳稳地将十文大钱收入囊中。”
“这法子当真高明!”李泠又惊又喜,“‘广种薄取我倒知道,这‘贪三廉五说的是什么道理?”
水通玄道:“这是《史记·货殖列传》中的话,贪贾三之,廉贾五之——说的乃是商道上的大道理,贪心商贾要价过高,卖的反少,只能得三分之财;要价低廉的商贾卖的反多,故能收五分之财。”
李泠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原来商道的学问这么大啊,若是我早听到,那便好了!”
李浔阳重重哼了一声:“你小子自幼一肚子坏水,这等骗钱骗吃的本事若是早学会了,岂非早闹得天下大乱!”
“先生此言差矣。”水通玄摇头道,“商道乃是安邦定国的大道。商人之所以被称为商人,便因最早的商人乃是商朝之人。《尚书》与《管子》等书均载,商代先王造出了牛车,用以便利交通,远出行商。商族人最早从事行商,此后更建立商朝,成就六百年大商天下。”
“这大商朝我知道。”李泠接口道,“姜太公出山辅佐周武王,后来武王伐纣,灭掉的便是这大商朝。想不到,这大商竟是商人所建。”
水通玄道:“商人不仅成就了一个朝代,更造就了天下第一个皇帝。始皇帝赢政便是被卫国的大商人吕不韦推上了王位,进而成就席卷六合、一匡天下的始皇帝伟业。此外,春秋第一名相管仲也是一位奇商,他以商道治国,将山铁海盐收为官有,搜罗各国金谷,使得齐国国势大振,终成春秋五霸之首。”
说到这里,水通玄悠然举起杯来,笑道:“故而么,商道乃是兴邦立国,成就帝业,举振国势的大道,决非是骗钱骗吃的偏门邪道!”
李泠自幼爱听志怪故事,倒还是头一次听闻这些大道理,想不到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商”字,竟被水通玄说出如此多的大道理来,登时对这“商道”生出许多期许。
说话间,骡车已出了山路,大道上便顺畅许多,两匹神骏的大黑骡子跑起来不输骏马,暗红厢车稳稳地疾驰起来。
李浔阳心下大安,这才小心翼翼地道:“水先生,山人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先前先生曾说,与我伏龙派大有渊源,不知到底是何事?”
“仙长适才抽剑施法,才露了这一手功夫,便被老夫看出是正宗伏龙派身手,仙长不觉得奇怪么?”水通玄眯起眼盯着他,笑吟吟道,“只因,老夫当年曾得入伏龙派祖庭游心观,与令师苍霞子会晤论道多次!”
“你是说……苍霞子?你竟知道……”
李浔阳整个人瞬间僵住,老眼圆睁,如见鬼魅般地盯着他。
“苍霞子是谁,难道义父还有个老师叫苍霞子?”李泠登时大奇,只觉追随义父这多年来,虽常见他惊慌失措,但却从来没见过他惊愕到这般境地,那张脸仿佛变得石雕般僵硬。
“是你!”李浔阳忽地大叫一声,“难道你便是那个魔宗妖人君……”他似乎不愿说出那可怕的名字,只吐了一个字,便即收口。
“不错,”水通玄仰头望着车窗外冷寂的驿道,慢慢道,“当年我与令师交往时还只是个四十出头的晚生后辈,蒙苍霞子前辈垂青,与我做了忘年交。我与令师所谈的,多是商道上的事。”
李浔阳的老脸微微颤抖,既似愤恨,又似厌恶。他一把攥紧了那竹竿,便要跳下车去,忽地想到还有两个孩子跟在身边,便只得忍住了。
“李仙长!”水通玄忙道,“苍霞子前辈后来的遭遇,决计与我逍遥门无干。”
李浔阳冷哼道:“到底是因为与你交往,才让东极紫苑那边有了话说,先师的处境更是大为狼狈。那一阵,他在玄门极为孤立,以致苦闷颓丧,郁郁寡欢。正因那一阵他心神不安,才会遭了妖人毒手,不然的话,他老人家神功无敌……”
车内的气氛霎时紧了起来,两个孩子都不知所措。
“李仙长,水某便是你们口中的魔宗中人,却决不是妖人。”水通玄沉沉长叹,“不管你怎样看我,水某都会将你们平安送到七曜天峰!”
李浔阳心绪稍平,也舒了口气:“那你……莫非也是要去玄门?”
“我去玄门,另有要事。这一路将你们平安送到山下,还了苍霞子前辈这段故交之情,也就罢了。”
“另有要事?”李浔阳的老眼又警戒地一亮,“到底所为何事?”
“为了商道的刚柔之争!”
水通玄扬起双眉,一字字道:“方今天下,这两派商道之争,已到了水火难容的境地。”
李浔阳大奇,道:“商道的……刚柔之争,这与我玄门有何干系?”
水通玄略一沉吟,才缓缓道:“自春秋第一奇相管仲以商道治国至今,千余年来,天下商道便隐约分为圆柔商脉和强刚商脉这刚柔两脉。圆柔商脉为商道之柔,其势似上善若水,以柔聚财,圆融利众;强刚商脉则为商道之刚,讲究恃强凌弱,垄尽资财,乃至官商勾结,洗劫民富……”
李浔阳对商道全无所知,听得大不耐烦。李泠听到这里,却猛然想到在鬼宫中所见的那句话,忍不住道:“商道如水,圆融通达!”
“你竟知道这句话,”水通玄不由向他深深凝望,“却是从何处得知的?”
李浔阳大惊,忙道貌岸然地一拂长髯,道:“见笑了,这是老朽所教。商道如水,圆融通达……咳咳,这句话也正点明了圆柔商脉之要旨……”
水通玄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微笑道:“李仙长当真是大才,实不相瞒,此语是我逍遥商宗的开宗之语,我逍遥门以商道立派,正人君子耻于言利,我辈却行商天下,被人呼为魔宗,便由此而来。”
李浔阳老脸一红,忙咳嗽两声,道:“这个山人自然晓得。话说这天下商道的刚柔两脉纷争已久,山人早有耳闻,可这与我玄门又有何干系?”
“至我大唐开国,徭役税赋远低历朝,又废除潼关以东的关卡,且有大运河贯穿南北,商道繁盛。到了这武周朝,则天女皇任用酷吏,险些天下大乱。好在她本是商人的女儿,还没有忘本,对商道始终网开一面,没有多加盘剥苛责。数十年承平至今,商道愈发欣欣向荣。”
听水通玄侃侃而谈,李泠只觉津津有味之余,心底更生疑惑:也不知这水通玄是什么人,武则天是商人的女儿,没有忘本……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若传了出去,罗织门定会捉了他去干刀万剐。
水通玄又道:“只是当今商道一派繁荣了,大利当前,圆柔商脉与强刚商脉之争反愈演愈烈,我逍遥商宗扎根市井民间,正是圆柔商脉的首领;强刚商脉则以乾坤堂等世家为首,勾结官府,挤压同道。眼下,他们的手已伸到了自在玄门……”
李浔阳这才一惊,道:“我自在玄门逍遥世外,这等商道上的事,跟我玄门有何干系?”
“无论是在江湖,还是在玄门、在朝廷,都离不开衣食住行,那便得需要钱财,自然也就离不得商道。”水通玄缓缓道,“商道如水,无所不包,无孔不入。”
李泠听得此话,心内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商道无所不包,又无孔不入,这实在是一个神奇而有趣的世界。
水通玄又道:“这次乾坤堂以助玄门重振财势为名,实则是要借机侵入玄门。老夫此来,是应傅掌教之邀,共商对策。”
李浔阳大奇,暗想:你一个魔宗高手,傅掌教竟会请你探讨商道?但他年老成精,决不多说废话,只随口笑道:“原来是我玄门掌教亲自相请,失敬失敬。”
水通玄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李仙长想必知道,傅掌教身份所在,与我这等人相会,不得不加倍小心,故而此次老夫只送你们到山下,不能随你们一同上山。”
李浔阳呵呵苦笑,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再说出口。水通玄也不再提紧要之事,只是与李浔阳品酒论道,请教些风水堪舆、破煞驱邪之说。
这一路上,果然多见一些探子奔突查探,众探子形貌打扮虽然各异,但说话时颐指气使的腔调,便可知是罗织门高手无疑。好在危急时刻,水通玄便将李浔阳三人塞入暗格,这一路倒是有惊无险。
这般晓行露宿,直奔荥阳而来。这一日清晨,行到一座莽苍大山前,山脚下怪石杂树间,隐现一座巍巍古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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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青原庄已经焚毁,李泠一行人前往东极紫苑。玄门正宗就在前方,李泠一行人是能否平安到达,还是另起波澜?“商道如水”与正邪两宗又有什么关联?水通玄此去玄门,究竟是在谋划什么?魔刀一出,江湖暗流涌动,各大势力争相出动,究竟鹿死谁手?魔刀真的有如此的威力,还是说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