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与名望之间(下)
2015-05-30
第四回合:塞巴斯蒂亚诺对决拉斐尔
不去管它们的话,憎恨的种子也未必能生根发芽。
没错,和米开朗琪罗同时代的人常用一个词概括他:“terribilità”。这个意大利词指的是势不可挡的能力及怒气。这两点,在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乃至个性中都明显可见。
不过,能力也好,怒气也罢,都需要宣泄的机会。考虑到拉斐尔不久于世,达·芬奇也时日无多,米开朗琪罗似乎注定成为举世无双的孤独天才。
但就像赫拉克利特应该熟知的那样,这世界非但不完美,还挤满了小人。没多久,这样的一个家伙就出现在罗马。既然故事的背景是文艺复兴的全盛时期,煽风点火的小人当然也是高手一名。
差不多就在拉斐尔替教皇绘制壁画的时候,在威尼斯出生长大的塞巴斯蒂亚诺(Sebastiano del Piombo)被一名富人请来罗马。一开始,事事尽如人意,富人很喜欢雇来的艺术家,尤其欣赏他的用色方式,寥寥几滴颜料便让作品显得鲜明生动。这是威尼斯派画家的绝招。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富人又发现了拉斐尔,赶紧抓住画家百忙中的一个空档,为自家别墅绘制一幅壁画(图7)。这下子可糟了,塞巴斯蒂亚诺的雇主立即迷上了教皇最疼爱的画家,再也没找他作画了。
拉斐尔技艺高超—这显然不是任何人的错。但当他胜过比自己还要年轻而且极其自负的对手时,内心难道没有窃喜一番?塞巴斯蒂亚诺自然无法咽下这口气。那家伙每天挂在嘴边的笑容不就是在嘲讽他?
光靠一己之力,说实话塞巴斯蒂亚诺也怨不出什么结果来。但他偏偏和米开朗琪罗结交成友。更确切的说,是他巧妙地笼络了大师的欢心。针对一个特别情绪化又疑心重重的人,最好的办法无疑是极尽恭维他,同时再利用他缺乏的安全感来挑拨是非。
“千万别说出去,”有一次,塞巴斯蒂亚诺给大师写信道:
教皇跟我讲:“瞧瞧拉斐尔的那些画。他一看到米开朗琪罗的东西就抛弃了从佩鲁吉诺那儿学来的风格,从此竭尽全力向米开朗琪罗看齐。但你也清楚米开朗琪罗太令人畏惧了,没办法跟他合作。”我回复教皇道:你的“terribilità”从没伤害过任何人,而且你只是看似可怕,那是因为你对自己的伟大事业抱有激情……
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是时间点。这封信是在拉斐尔去世后不久写的。那时,塞巴斯蒂亚诺千方百计想揽下原本委派给劲敌的所有项目。
第二是真实性。拉斐尔尸骨未寒,教皇(尤里乌斯的续任)岂有可能如此贬抑他的作品,而且还当着另一名画家的面,说的又尽是些会让米开朗琪罗眉开眼笑的话?
但塞巴斯蒂亚诺用的就是献媚的谎言,一次又一次哄骗了大师。在拉斐尔辞世之前,他只有一个目的。“干净利落地报你我的血海深仇吧!”他很快便会怂恿米开朗琪罗。
第五回合:塞巴斯蒂亚诺“对决”米开朗琪罗
一五一二年底,西斯特教堂天顶画终于完工。揭幕典礼不到四个月,尤里乌斯便驾崩。在没人催促米开朗琪罗的情况下,教皇的尸体还要再等上三十多年才能迁入建好的陵寝。
一开始,拉斐尔的情况看似更糟。本来他有教宗大人的支撑,未来不可估量。可现在?
“既然上帝赐给了我们教皇圣职,就让我们好好享受吧!”
里奥十世登基时如是说。或者该说,谣言是这么传的。
无论是个性还是其他方面,他和尤里乌斯似乎都截然相反:一个只会来硬的,一个爱玩软的。里奥喜欢富丽堂皇的生活,也乐于把好日子拿给大家分享,尤其是自己的亲朋好友。对这样一位领袖来说,和蔼可亲的拉斐尔自然是不二人选。他接二连三地提拔艺术家。布拉曼特去世后,先给他圣彼得教堂总建筑师的职位,继而又升他为罗马古迹博物馆的主管,然后晋升为梵蒂冈的艺术总监。要是画家没那么早死,教皇还可能封他为红衣主教。
至于米开朗琪罗,里奥采取了另一种策略。表面上,他宽容大方地让艺术家继续打造尤里乌斯的陵寝。实际上,这是敬而远之。里奥来自美第奇家族,米开朗琪罗年少时曾为里奥的父亲打工,还住在他们家。教皇和同龄的艺术家可说是一起长大的。想必他很早就熟悉后者的脾气,甚至还吃过他的苦头。不就是这原因,里奥才会对塞巴斯蒂亚诺说:米开朗琪罗令人畏惧?
被打入冷宫,自然不是一件开心事。眼巴巴地看着劲敌一再得到青睐,更是令人咬牙切齿。接下来的情节,还是瓦萨里描述得最详细:
米开朗琪罗的心思慢慢转向塞巴斯蒂亚诺。既然后者的用色技巧、优雅风格他都喜欢,便把他纳入麾下。如果他能在构图阶段点拨一下塞巴斯蒂亚诺,他自己无需抛头露面也能使那些一味称赞拉斐尔的庸才无话可说。更妙的是,他可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评判孰好孰坏。
像米开朗琪罗这么一个喜欢孤军作战的家伙,竟然愿意和他人联手,这已经难以想象,而其中的原因更是不可思议。说穿了,完全是出于不得已。大师希望借用联袂之手来隐瞒一个秘密:他从没掌握油画的技巧。虽然在其它领域米开朗琪罗有本事一再革新,在绘画方面他依然谨遵十五世纪的原则;他最著名的画作皆是已经逐渐开始没落的湿壁画。难怪当时的知识分子会认为拉斐尔胜他一筹。后者精通油画,无疑指向绘画艺术的未来,而他们自己又不愿显得过时,所以只得贬抑大师。
史无前例的联袂复仇是这样操作的:米开朗琪罗先画出草稿,塞巴斯蒂亚诺再用大师的蓝图来创作。这么一来,世人终将意识到:拉斐尔绝非画家中的头把交椅。
复仇联盟的才华汇集一处,出了几件作品,最出色的莫过于处女作《圣殇》(图8)。虽然米开朗琪罗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已从大理石中唤出了令人深感哀恸的圣母形象,这件同名作品把他原初的想法带到了一个只有油性颜料才能到达的境界。绝妙的暗夜背景赢得了交口称誉。借着遥远之处的几缕微光,画面中各种深色交相辉映。就连已经见怪不怪的罗马人也没见过这样的画作。
一夜之间,拉斐尔发现有个劲敌横空出世。放眼整个意大利,甚至全世界,谁能堪比多了一支“威尼斯画笔”的米开朗琪罗?
只可惜达·芬奇那时候已主动退场。曾经自诩“我的画可以与任何人的媲美”的画家移居法兰西,还将在那里度完余生,很有可能继续在修改他始终恋恋不舍的《蒙娜丽莎》。
根据瓦萨里的理解,大师的离去是出于他和米开朗琪罗之间“极端的鄙视”。也就是说,老前辈无法待在意大利,因为一个臭小子画了一面天花板就被拥戴成大英雄。如此愚蠢的国度岂有希望可言?
这说法确实恶毒,但事实恐怕还更残酷。达·芬奇在世的最后几年里,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相继称霸艺坛,他却渐渐成了遗老。虽然里奥的弟弟邀请他到梵蒂冈的皇宫居住,教皇本人并没怎么关照他。精明的里奥很清楚,大师纵有奇思妙想,也难以付诸实践。
“唉”—教宗大人据说还叹了一口长气,“这家伙永远成不了气候。还没开始动手呢,他已经在想事情的结尾了。”
第六回合:塞巴斯蒂亚诺对决拉斐尔
复仇联盟很快就逮到了动手的机会。里奥的堂弟(后来也成了教皇)需要一幅祭坛画,便找来拉斐尔。有米开朗琪罗撑腰,塞巴斯蒂亚诺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未来的克莱芒七世:一幅大尺寸的祭坛画确实不错,但两幅岂不是更好?他愿意亲自画这幅配对。战略还是老样子:先由米开朗琪罗绘制主要人物,再由塞巴斯蒂亚诺精心加工,用他绚丽多彩的调色技艺让画面活跃起来。
假如谣言可信,拉斐尔“闹得翻天覆地”,只想终止这场竞赛。可惜不管用。
难道“绘画王子”(拉斐尔的文人朋友起的绰号)当真被吓到了?就算是,堆积如山的画约也让他没闲暇忧虑。事实上,等到塞巴斯蒂亚诺都快画完了自己毕生最具野心的作品,拉斐尔还没怎么动笔。他倒是有一个值得崇敬的理由:白天得顾其他项目,夜里要陪一位佳人。
然后,眨眼之间,一切就结束了。发着高烧,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拉斐尔便离开了人世。
据说他的遗作—刚完工的那幅祭坛画—立在床旁,从头到尾整夜守护。虔诚的画家默默地望着自己精心绘制的上帝之子,慢慢地失去知觉。就连巴不得看到每一件艺术品背后阴暗面的瓦萨里,也不忍心驳斥这个一听就知道加过工的传闻。
无论事实如何,这幅题为《主显圣容》的画汇总了拉斐尔一生的成就,他几乎把学到的每一堂课都融入其中,却没有留下一丝其他画家的痕迹。只有他才拥有这么柔和的笔触,也只有他能让如此复杂的场景看起来简洁明了。
话虽如此,当《主显圣容》和塞巴斯蒂亚诺的“姐妹篇”在拉斐尔过世后一起展出时,大家都觉得两件作品不分上下,皆是无可指摘的杰作(图9)。倘若这评判明显有误,原因倒也不难理解。一来是因为世人对塞巴斯蒂亚诺的时髦风格有所偏爱,二来是因为他们对米开朗琪罗有所敬畏。
但一旦摆脱了那个时代的偏见和盲点,一切便昭然若揭。无论是和谐美妙的色彩还是极富张力的明暗对比,精准匀称的结构还是朝气蓬勃的人物,拉斐尔都胜过塞巴斯蒂亚诺好几筹。不仅如此,他还针对两位对手的专长—米开朗琪罗的构图、塞巴斯蒂亚诺的用色—见招拆招,师夷长技以制夷。就算达·芬奇出手,恐怕也无法比得上拉斐尔。
第七回合:拉斐尔对决爱神
《主显圣容》可能真是拉斐尔的最后作品。
同样有可能的是,病魔缠身时他还在绘制一幅半裸肖像(图10)。模特是他的情人。
不消说,即便是在十六世纪,“形象管理”这样的观念也已存在。拉斐尔手下的助手肯定明白,这种消息一旦泻出,必将玷污大师英名。于是,他们送走了他的情人,把祭坛画搬入拉斐尔的卧室。虽然花了一番心思,还是挡不住流言。如此风流的八卦,谁有本领憋在心中?
拉斐尔去世后不到一年,驻威尼斯的费拉拉城外交官寄回一封报告:
我拜访了提香,他没有发寒热,看起来挺好的,虽然有点疲惫。我猜是因为那些摆出各种姿态给他当模特的女人唤起了他的欲望;纵常有满足,体力却不支。但他一口否认这推测。
写下这段文字时,外交官不可能没在想拉斐尔。大师去世的噩耗传遍了五湖四海。死因也在坊间相传:拉斐尔死于欢爱。
依照当时公认的说法(再一次借用瓦萨里的文字):
暗地里,拉斐尔不断寻欢作乐,不知分寸地享受爱欲。一次豪情抒发得比以往还要激烈,归家后发了一场高烧。因为没坦承实情,医师以为他发热是血液循环过度,便鲁莽地给他放血治疗。这导致他体力虚脱,觉得自己在沉坠。事实上,他需要的是补药。
在那个年代,性交确实被视为有可能折寿的行为。不过,根据后人推测,疟疾才是导致画家身亡的罪魁祸首。拉斐尔负责管理罗马古迹遗址,或许在沼泽地带的挖掘现场感染了疾病。
无论死因为何,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大家都说拉斐尔坠入了爱河。他的对象应该就是他遗作里的女人。但死神来得太早,他没时间完工。
所有熟识拉斐尔的人都不会为此惊诧。他去世时,瓦萨里还不满九岁;成年后,作家依然听到了足够的传言,以至于敢断定:“拉斐尔是个特别多情的男人,非常喜欢女人,总是想替她们效劳。”瓦萨里还讲了一则八卦。有个雇主为了让拉斐尔专心创作,专程把画家的情人请来私宅,在绘画现场“陪侍”大师。“用这种办法,画作才得以完成。”
这里说的情人,有无可能就是半裸画中的女子?
真相到底是什么?拉斐尔是一个圣徒般的画家,出生在耶稣的受难日,也死于同一天?
还是说,他其实是个纵情享乐的花花公子?
三十一岁时,他曾对舅父坦言:“谈到婚姻,我实在高兴没娶你希望我娶的女人,也没有娶别人,为此我无时无刻不感谢上天的庇护。”
谁能责怪他还不想被婚姻束缚?他年轻,有才华,又有魅力,整个世界几乎都臣服在他脚下,连法国国王都觊觎他的画作。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享受人生?
有一次,他对卡斯提略内说:“为了画出真正的美人,我理应看够人间春色。”他无疑是这么做的。创造《圣礼争辩》时,他画了不少草图。虽然作品意在歌颂神学,许多张草图背面却写着和主旨相悖的情诗。其中一首宣布:“我的心掩着爱情的面纱,乱了我的思维。”
面临爱神,拉斐尔似乎终于碰到了他无法击败的对手。但这也是一场他甘愿输掉的搏斗。就像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言:
大海或洪水皆不能
浇灭我心中的热情,
熊熊爱火吞没此心,
我却依然欢笑狂喜。
第八回合:拉斐尔对决永恒
拉斐尔辞世后,文人墨客掀起了一股祭文热潮。
他的“第一条命”在三十七岁时结束了—其中一名文人如是说。但画家还有“第二条命”:他的名望,这不会随时光或死亡而消逝,这条命“将永垂不朽”。
没错,拉斐尔的盛名确实延续了四百年,在这期间,他被标榜为大师中的大师,所有艺术家的典范。但无穷尽的赞誉也耗尽了他的新鲜感,几乎没什么人记得他的画作一度是何等新潮,吸纳了他那个年代最前沿的想法和技艺。而那些少数了解真相的人—那群称自己为“拉斐尔前派兄弟”的十九世纪英国艺术家—他们都恨透了他,恰是因为他前卫。他们更想回到拉斐尔之前的时代,因为那时的艺术尚且“原始”,在他们眼中更为“纯洁”。
但还是要到二十世纪拉斐尔的名气才真正开始下降。如今提到他的人都不会拿他和达·芬奇或米开朗琪罗相提并论,哪怕他们曾经三足鼎立,不共戴天。
卡斯提略内写《廷臣之书》,是为了把行为准则编撰成典,让贵族子弟和欲意进入上流社会的有识之士参考学习。想要在一个由宫廷主导的世界里力争上游,哪怕是出身名门也得学点装腔作势的技巧。因此,“sprezzatura”才有必要,伪装能让一切看起来赏心悦目。
但时过境迁,如今风行的已不再是装模作样,而是直率真诚。多亏文艺复兴后的两大发展—平等的概念,以及心理学的发现—不劳而获不再是正确的价值取向。哪怕是天才也得为自己的天赋付出代价,或是被主流社会排斥在外,或是在日常俗事中显得格外笨拙。就这样,“sprezzatura”被忘却了。要想在今日社会出人头地,必须得有个性,乃至怪癖。每一个成功人背后都该有个心理分析学家。
这也是为什么达·芬奇成了怪才的典型范例,米开朗琪罗则代言了所有痛苦不堪、备受折磨的艺术家。两人受到追捧都不再是因为成就非凡,而是个性奇特。
这确实让拉斐尔左右为难。他既不古怪也不忧郁。不仅如此,他敏捷能干,让每件事做起来都像是举手之劳。这只让现代人觉得他没费心血,甚至缺乏深度。
好在他还会画画。即使不喜欢他的人也无法否定这点。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那些画都是名副其实的绝世大作:不只代表了他自己的时代,还融合了所有之前的发展。他吸取了每一种技巧,却神奇地保留了自己的风格。
正是这些独具一格的画作带给了他新希望。不像上述那位文人所言,拉斐尔其实还有第三条命:一个名人在虚名淡去后世人真正开始理解时所活的那条命。这一回,拉斐尔可比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幸运多了。他们俩已经和太多传奇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