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手谈: 袒露、慰藉与救赎
2015-05-30胡迟
胡迟
第一次见雪女,我不知道她是个诗人,我只看过她发表在报纸上的散文。
某一天,她给了我一本她的散文集,她顺手一给,我顺手一接。我顺手接过很多书,却很少有主动评论的冲动。但翻着她的文章,我神使鬼差地写了一篇,题目是《诗性的女人》。
她的诗性,是与生俱来的。她对世界的着眼处,注定与常人不同。她文章中对于烟火尘世的描述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这种穿透力,刺中了我。
诗人是一种类似于精灵式的存在吧, 真正的诗人,既无法伪装,也是无法隐藏的。
后来,因为各种机缘,也因为彼此气息的吸引,我们亲密如姐妹。一直觉得,雪女的出现,是上天刻意给予我一个生命参照物。我的人生平铺直叙,波澜不惊,她的人生百转千回却自由强韧,她泼悍的生命力和她风花雪月的外表奇妙地糅合在一起,对我构成致命的吸引力。无数次,我想像自己成为她,将自己放逐,去经历一种无法预想却要独自承担的人生。
渐渐地,我熟悉了生活中的她,也知道了她的各种人生故事。她是个情绪不设防的人,靠近她的人很容易了解她的爱恨情仇。
但每次读她的诗,我就深深意识到,生命里的广袤无法穷尽。
是的,不论我和一个诗人厮混得有多么熟悉,他(她)生命中的某个部分一定是远离我的,那部分漫游天地,不着相,却上穷碧落下黄泉,穿越古往今来,穿越人世与人性的深渊……
所有的人和物,都在一个巨大的场中。彼此纠缠,无知无觉。诗人是唯一能清晰感知人类真实处境并试图描述的人,那些词句,像锥子一样刺破雾霾,世界赤裸着,与我们猝然相遇。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而令人惊异。原来,没有任何一样事物是寻常的,诗,用蛛丝马迹揭示世间埋藏的因果循环。
大千世界,气味混杂,万象迷离,我们蒙昧地活着。诗人,是试图惊醒我们的人。
说实话,我一直不太喜欢那些聪明人写的诗,那些诗留连于技巧,或节奏流畅,词语华丽,意象纷叠,或生涩费解,语句支离,故作深沉……他们太着意讲述的方法以致最终忘记了自己想呈现的东西。看似流光溢彩,自以为博大精深,其实不过是复制了世界的浮华表象。
而雪女,我一直说她天生是个诗人,是因为她从来不懂得遮蔽自己,所以她眼中的世界也丢掉了遮羞布,向她敞开。诗,是她与世界的手谈。真诚恳切,如闺蜜一样交换隐私。袒露各自伤口,又彼此慰藉。
雪女的诗,在任何时候,都能将我从混沌以致昏迷的生活中打捞出来,重新打量世界,打量自己。某种程度上,她是我的救赎者。
雪女的魅力,在于她既有少女般的单纯与直率,又同时具有哲学家的深邃与敏感。这种生命特质使得她的诗能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打动你。
“尽其所能地靠近一个中心。/它所有的腿,因为回忆/变得细长和弯曲。所有的腿/抬起来无从跨越,又全然落于地上。”(节录《蜘蛛》)
当她开始描述时,弦外之音就隐约浮现了。生命里的无奈与悲哀都是同质的。所以,她触及到每个生命的痛点,那些我们想掩饰,想忘却的痛点。她看任何生命都如同看待自身,她把自身投诸到各种物像,交互感应,她描述的世界是我们熟视的,也是我们无睹的。通过她的词句复现时,我们才蓦然惊醒。生命深处的痛楚在那一瞬间刺中了我们,我们内心颤栗,隐隐作痛,却也因此更强烈地感受到生存的真相与肌理。
“……鸟鸣声有多么清脆,/无喉者就有多么寂静。……万物萌动,不假思索。/体内不再发芽的人,/被他们的亲人抬到了山上。/满山的大雾呵,虚无缥缈的大雾,/却也能沉降到世间遮人眼目。……”(节录《初春》)
“……门窗紧闭。那些靠分杈/和落光叶子维持生存的植物,/多么像挣扎的动物。/每一根枝条,都因向人间挥舞/变得虬曲不直了。/除了站在窗前观看,/我无法给予它们任何帮助。/是它们自己帮助自己/站得笔挺。/失去所有耳朵,/照样听风声。”(节录《冬天的树》)
“……小心提防,冰冷的身体/向有温度的身体无端崩溃。/既是人,也是雪。/你借用一个纯洁念头,而不是躯壳,/团聚着内心的一场齑粉。”(节录《雪人》)
万物的孤独,让彼此心心相印。雪女触目所及,无不是悲凉丛生。因为爱,所以悲伤。或许,生命注定就是一场不可逆的悲剧吧。不管如何流连于似锦繁华,到头来,不过是曲终人散,满目荒芜。但在洗不掉的悲剧的底色之上,是万物对命运隐隐的承受与抵抗。这一点点承受与抵抗,微不足道,却是我们生存的全部意义。
“很少有爱情配得上
我们对它所怀的纯洁之心。”
说完这句话时,一束光线颤动着
从你的身上漫射到我的身上。
这倒不是你传递给我多少温暖,
是两个影子出现了。他们
叠卧交缠,看起来像产生了情欲。
如果我们健谈,时间会过得轻快一些。
如果我们拥紧,空间会显得宽松一些。
可是,那束光线直接从天庭下来,
移走了我们身上相爱的两个人。
而你我被废弃了,枯坐幽暗。
——《四人房间》
这是雪女惯用的视角,一个她在场景内,是体验者,在某个时空里融进红尘滚滚,另一个她在场景外,是记录者,站在局外悲欣交集。类似的诗作还有《湖边拍照》、《体检报告》等。我是谁?灵与肉如何相融又分离?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吧。每个人都在剪辑自己的电影,那些人生影像,在诗人独特的视角中被赋予了意味深长。
雪女对于他人的解读,别具一格。有时,从她的诗里,你会读出雪女与被写者灵魂的亲疏。
今天早晨,父亲挥起镰刀
大肆砍伐栅栏外的一排柏树。
我阻止他,问他为何要这样?
他说它们挡住了他的视线。
此前,他坐在防滑瓷砖铺设的院子里。
每一块瓷砖的图案,拼接在一起
形成一个相同的大图案。
他坐在上面,仿佛被环环紧扣的奥秘吸附。
一排白色矮木栅栏外,
被削去头颅的柏树丛凭着下半身
仍在疯狂地生长。
我在窗前浇花,
抬头便看见他这举止疯狂的一幕。
听到呵责声,父亲停下手
转身与我无言对峙。
他闭着一张无力辩解的嘴,
却瞪着一双混浊挑衅的眼睛。
后来他屈服了,将手中那把
绿漆鉄柄镰刀放回了工具箱。
这位当年抗美援朝的老兵,年轻时
经常当着母亲的面,说他差一点
娶了朝鲜女人,生活在另一个国度。
母亲总是微笑不语。
我们几个孩子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像看一个陌生男人。
——《困兽》
这一首是描写父亲的诗,那种回溯至童年的对峙,被清晰地呈现出来了,在这里,父亲是“他者”,雪女泅过时间之河,试图以一种略带优越感的冷漠旁观他。但不自觉地,面对被岁月缴械的父亲,她还是生出了怜悯。
《参观黄震雕塑室》和《黄山捕云者》是她写给两位艺术家朋友的。
我宁愿相信这些人是不同的你,
聚在一间屋子里相互窥视。
……
他们的面孔覆盖在你的面孔上,
你窥视他们,从光洁紧致
到皱纹横生的每一张表情。
他们的眼睛叠加在你的眼睛前,
你窥视他们,从天真无邪
到沉如深渊的每一种思想。
……
——节录《参观黄震雕塑室》
这段诗句,是一种灵魂附体的描摹,她将雕塑创作者与作品之间的气息描摹得如此深微,她在局外,又在场中,深刻体味着黄震创作过程中那一种穿越时空的,各种心灵与命运的交响。
而在《黄山捕云者》中,她最出彩的,是对于“云”的描述与思考:
……
天使从未出现,而昆虫和鸟类
渐飞渐远,少年在追逐中长大。
曾经幻想过的事物都在下沉,唯有
白云挣脱了自塑的形体而上升。
当我们仰望,它们就消逝。
当我们描摹,它们就游移。
当我们触摸,它们就抽空。
……
黄山脚下的文雅村,
村民们忙着种地、砍柴、哺育儿女,牧养牲口。
你忙着捕云、种云、洗云、晒云、藏云、赠云——
你与他们在两个世界里劳作,
却在一个村里同吃同住,和平共处。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
326朵云,被你收入气囊,
签名、编号,寄往世界各地。
你想让每一个朋友祥云在手,
在沉重的生活中掌握一种“轻”。
而他们收到的,可能仅仅是
几滴晶莹的水珠。
——节录《黄山捕云者》
曾经的梦想恍如隔世,即使辗转抓到手里,也是面目全非。雪女以歌咏的方式不自觉地完成了一种关于云的解构。是的,有时候,即使梦想照进现实,现实也无法成为梦想。
雪女用诗诠释世界的时候,有一种透彻的清晰,而还诸自身,那偶尔流露出来的脆弱与温情,让人心疼。比如《和解 兼致儿子》里的她对儿子的那一份欲说还休的负疚;比如在一些诗作中旁逸出来的内心戏:
“是否有一张床,让她/得到过安歇?中年以后/她爱上了一丝不挂的裸睡/并渴望缩小成婴儿” (节录《乌镇百床馆》)
“是什么样的荒芜来到心中,/竟让女儿向我讨要身世?/我是我自己的女儿吗?/犹如六点钟的重影,/挤在一起的一点儿黑暗。/我只给过一个小男孩以血肉之躯。/他喜欢站着哭泣。”(节录《风车回旋的黄昏》)
女人的坚强,都是用来武装自己的。就像小王子说那朵玫瑰花:“花是娇弱且单纯的生物。她们会全力保护自己,她们认为有刺会令人害怕……”每一次,生活中的雪女露出锋芒的时候,我就像看到那一朵挥舞着四根刺的玫瑰花。
雨落在邻家铁皮凉棚上,
像是变成另一种声音再下一次。
由于格外响,把我从睡眠中惊醒。
之前闭着眼睛看黑夜,
现在睁着眼睛看黑夜。
而处于黑夜中的事物无法自明。
我紧邻一位老妇人、一对年轻夫妻而居,
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睡眠,
在自己的深夜,昏沉蒙昧。
凭着听觉,辨析被敲击的不同之物,
发出清脆、沉闷或不卑不亢的声响。
啊,那夜空中密布的灵魂,
有多少借着这雨水之重,
返回到寂静的大地?
——《雨夜失眠》
独自在黑夜中,在无人打扰也无人倾听的夜里,辨析着世界里的各种声响……她在孤独中沟通了天与地,鬼与神,此岸与彼岸。一个孤独的女人所能享受的灵魂游戏,令人惊异地,消弭了所有事物的界限,一切,无所遁形,万物,本是一物。
在岁月中漂流久了,早已远离与万物同呼吸共命运的青涩季节,又渐渐被现实打磨得珠圆玉润、麻木不仁。这时候,如果还有一个人,一件事,或仅仅一首诗,一句话,能唤醒长眠许久的心,那就是我们的福音。
雪女的诗,于她,是袒露,是慰藉;于我,则更是一种救赎。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