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瑞拉的小脚

王棵锁

一、脚的童话——男性建置的女性美规范

儿童文学作品《灰姑娘》原本是一个与“脚”有关的故事：只有美丽的辛德瑞拉才能穿上皮拖鞋，才配做他的新娘。中世纪法国版的灰姑娘是一则彻头彻尾的“黑色童话”，它对血腥成分丝毫不掩饰。在现代版迪斯尼动画中，关键性的道具皮拖鞋变成了漂亮的玻璃水晶鞋，童话的残酷性和血腥程度大为削弱。故事的浪漫化演进并未改变其核心情节，女子的脚必须和男性所要求的鞋匹配。从女性主义理论和文化批评的角度来看，这个有关“以脚取人”的寓言却隐藏着深刻的男性拜物情结，隐含着不平等的两性关系。

该童话原型极有可能来自10世纪的中国，仔细考察故事的西方和中国文化背景，我们会发现王子对“小脚”的追求，透露出男性对于理想婚姻伴侣极具霸权意味的期待。女性美总是被男性所预设和建构，女性总是被迫迎合男性。在中西文化中，与脚有关的词汇和物品几乎都和女性有关。鞋子通常是女性生殖特征的隐喻，如“破鞋”在中国民间就用来指生活不检点的女子。而“住在鞋子里的老女人”则是西方文化对卖淫女性的蔑称。按照符号学和精神分析的观点，脚及其附属物在性爱中有重大的情色象征意义。高跟鞋一直都是现代男性对女性性感进行想象的代名词，女性的丝袜和赤裸的脚在影视作品中颇具情色意味，甚至成为恋物游戏和性爱的替代品。

中国和西方对女性都存在这样一种惊人相似的审美要求。自宋代以来，中国男性对于女子柔美小脚就十分迷恋，不仅建置了贤妻良母的道德规范，也在字面上使其诗意化，咏缠足诗词中多有“三寸金莲”、“玉足”、“香钩”等字眼。直到20世纪初裹脚这种漠视生理伤害的陈规陋习才逐渐被废除。而在西方，自15世纪法国宫廷服装师发明了高跟鞋之后，高跟鞋便和中国的裹脚布一样，成为塑造女性性感形象的重要辅助工具。现代女性对于高跟鞋这种时尚“裹脚布”的痴迷有增无减，正如玛丽莲梦露所言：“虽然我不知道谁最先发明了高跟，但所有女人都应该感谢他，高跟鞋给我的事业带来了极大的帮助。”

缠足和穿高跟鞋，一旦从无意识行为变成被男性推崇的举动之后，便会演化一种伪装在时尚之下的文化暴力。在梦幻机制的银幕里，处于弱势地位的辛德瑞拉们总是迎合男性审美趣味的标准。女性的脚作为一个极具性暗示意味的符号，某种程度上成为电影中男女两性关系的重要指示物。由此女性身体作为男性观众欲望投射的对象，也被置于被观看和展示位置上。

二、《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女性身体呈现

脚承载了男性对于女性恋物式的视觉快感，隐含了创作者或社会主流文化对于女性的欲望想象和态度。《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女性角色，便是以这种方式加以视觉化呈现的。

（一）对女性的理想化想象

疯妈便是作为男性幻想的理想女性进行呈现的。《太阳》的第一个段落围绕着脚和鞋而展开。影片的镜头5和镜头6（轨道上的一双鱼鞋）叠印出疯妈的梦境中缀有黄丝绒须子的鱼鞋，既是她的爱情信物也是压抑情欲的附着物品。镜头7、8、9充分呈现了一双白皙而柔嫩的脚（导演认为这抖动的双脚“性感无比”，见本片剧本），有6个镜头跟拍疯妈走路的脚，其余她出现的镜头，起幅都是从疯妈的脚向上摇。她的衣物在河面漂流时，也恰恰是那双鱼鞋漂在最前面。

这些镜头都是对于女性性感的双脚的刻意展示。女性身体、电影和梦通过恋物机制而联系在一起，诚如劳拉·穆尔维所言：“电影是商品，也把商品进行展示。这一会聚点典型地物化为女明星的情色化模式，制造出一个完美的、流线型的女性形象，其作用是使人想起弗洛伊德恋物概念中母亲身体的位置”。首先，这是一种视觉恋物式的刻意暴露，它会引起男性的视觉愉悦和快感。其次，赤裸双脚和发疯都是疯妈释放压抑的渠道，缓解内心紧张的外在表现、一种个人“狂欢”。

痴情的疯妈是导演和多数男性对于女性的一种理想化想象。从一而终的她虽然有脚部的视觉快感呈现，总体上仍以外化人物的情感和深层潜意识为终极目的。这个被刻意美化的女性形象，不同于该片中那些有情欲“原罪”的风骚女子。对林大夫和唐婶身体的观看具有更高的合法性，观众是在批判地看，有谴责地看，道德上的优越感掩盖了窥视的动机。

（二）“有罪”的女性

陈冲饰演的林大夫则被导演刻意地呈现为情欲燃烧的女性。本段落也多次出现“鞋”这一道具。开场梁老师弹吉他时，一组镜头是：从洗得白净的胡萝卜，环摇到梁老师穿皮凉鞋打拍子的脚，再升至穿着热辣短裤的性感大腿，导演刻意将重复出现的穿凉鞋的细腻光滑的腿和厨房蒸笼的蒸汽加以并置，让观众感受年轻女性气息，这里又强调和重复了和看疯妈一样的“思无邪”的对女性身体的审美动机。

林大夫身上透露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骚、狂野和性感，这是一种“罪”。唐老师和林大夫关于修鞋的对话中，“怎么把它（指她的鞋子）搞大了？反正是搞大了”这样富有情色意味的说笑，隐含了后来唐林两人恋情败露的预言。有关鞋子如何被修大的秘密在“唐婶”和疯妈骑骆驼在沙漠对话中得到证实：“他呀，先把皮鞋煮熟了……我能把你的鞋搞大，也能把你的肚子搞大……”鞋在这里作为一种性符号出现，是女性身体视觉奇观的一部分，唤起和激发观众的观影快感，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创作者对于此类女性的态度。

（三）削足适履——辛德瑞拉的脚与唐老师的鞋

鞋和脚，在《太阳照常升起》中将几位重要的女性角色串联起来。疯妈、唐婶、林大夫等主要角色，以及作为配角出现的食堂姑娘们，乃至戏中戏里《红色娘子军》穿芭蕾舞鞋的脚。女性角色总是被导演有意无意地通过鞋、脚、腿、臀等身体部位，以恋物式的裸露和视觉强调呈现出来。女性身体被符号化甚至色情化，被巧妙地编织到电影的镜头语言之中。“男性的观看是决定性的，他按照自己的幻想将女体风格化，并将自己的目光投射其上。而女性则是男性目光的承受者，并永远被展示为一个裸露癖患者，其色情化的外观具有强烈的视觉感染力，从而成为观看聚焦的所在。”这些形象，都是男性对于女性一厢情愿的建构和想象——痴情和水性杨花的女性总是处于被动地位，由男性角色主导和控制。

男女身份不同和权力关系的差异这一点，在老唐的女人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唐婶和小队长的私通被老唐发现后，她只能跪下求饶。大过肩镜头中老唐的黑影排挤了后景中的唐婶空间，右侧立着极具侵略性和危险性的枪管——传统意义上男性权力和性器的象征。充满象征意味的构图，暗示出“有罪”的女性被支配的从属地位，使唐婶的认罪和赎罪合法性不容置疑。

男性通过羡慕男性银幕英雄而获得男权认同好感。同时，女性也被要求同男性一起，贬斥那些“有罪的女性”（如唐婶、林大夫），认同男性所希望她们成为的理想女性角色，并像小女人一样崇拜被银幕神话化的男性英雄。辛德瑞拉的脚丫便得以和唐老师定制的鞋完美匹配，王子和灰姑娘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电影历史与理论专业）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