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许三观”的韩国之旅
2015-05-30
近日,余华杂文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出版,这是他自2003年以来的首部杂文集,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下洞见社会固有病灶,对时代进行了由外而内的反省。几乎同时,根据其原著改编的电影《许三观卖血记》在韩国拍摄上演,由河正宇执导并主演,受到广泛关注。
杂文、小说、电影,不同形式的阐释,是余华与当代社会的对话的呈现。中国的几十年变迁,时代的变化,人心的变异,以不同的形态向我们走来。
一个卖血者的四十年
余华最好的作品不是《活着》,而是《许三观卖血记》。
但是,因为张艺谋的电影,《活着》成为戛纳电影节的一盏明星(这部电影也被公认为张艺谋最好的电影),福贵超越许三观,成为一个经典文学、电影形象。
但是,许三观的光辉依旧不容抹杀。
上世纪90年代初,余华先后创作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两部小说奠定了余华的高度,双双入选“九十年代最有影响的10部作品”。
许三观和福贵有诸多相似之处,底层、小人物,也有不同,这是一个狡猾的底层小混混,他的一生是笑着流泪。
许三观因为卖血,有了钱,娶了许玉兰,生了三个儿子:一乐二乐三乐。因为一乐像妻子的前男友何小勇,惹出了不少风波。这个家庭还遇到许多艰苦的难关,许三观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死死地支撑着这个家庭。
结尾处,可年轻的血头却告诉他,他的血只配当油漆,像猪血一样。回顾往事,他伤心得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余华认为小说的最后一节尤其精彩,许三观老了,以前卖了血都要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而最后一次卖血的目的仅仅是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许三观决定为自己卖一次血,但是到了医院,血头说他的血只能卖给油漆匠漆家具,可对于他来说卖血已成为渡过生活难关的唯一办法,无法卖血让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他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儿子们为父亲当众出丑感到羞愧,妻子痛骂儿子、安慰他的话,成为小说的一个总结:“你们三个人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们竟然这样说你们的爹,你们爹全是为了你们,一次一次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全是用在你们身上,你们是他用血喂大的。想当初,自然灾害的那一年,家里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肉了,你们爹就去卖了血,让你们去吃了面条,你们现在都忘干净了。还有二乐在乡下插队那阵子,为了讨好二乐的队长,你们爹卖了两次血,请二乐的队长吃,给二乐的队长送礼,二乐你今天也全忘了。一乐,你今天这样说你爹,你让我伤心,你爹对你是最好的,说起来他还不是你的亲爹,可他对你是最好的,你当初到上海去治病,家里没有钱,你爹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卖血,卖一次血要歇三个月,你爹为了救你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隔三、五天就去卖一次,在松林差一点把自己卖死了,一乐你也忘了这事。你们三个儿子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
最后,饱餐一顿的许三观进入人生最幸福的状态,在妻子挖苦年轻的血头之后,许三观愉快地进行了小说最终的总结: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韩国人为什么喜欢余华?
這是一部光辉闪耀的小说,法国《读书》杂志评论道:“这是一部精妙绝伦的小说,是朴实简洁和内涵意蕴深远的完美结合。”
张艺谋将《活着》搬上银幕20年后,韩国版电影《许三观卖血记》的上映,拉开了这部小说的影视之路。
“韩国版”许三观的故事将时代背景搬到了20世纪60年代的韩国忠清南道的一座小城市,以嬉笑温情的笔触描绘了许三观颇具戏剧性的一生,除对原作中极具中国特色的细节进行韩国本土化处理外,电影的结尾也以圆满的基调收场。
“余华是享誉世界的伟大作家,《许三观卖血记》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我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备受感动,并且有了创作的灵感。”导演河正宇说,“战后60年代的韩国在此前电影作品里表现的机会并不多,所以认为这个时间段具有很大的可行性。包括当时颓废的状态,美军带来的,或者说残留下的东西,对韩国的混杂性文化构成所产生的影响等等。我希望是把它做成一种略带寓言性的故事,我也很喜欢整个文本呈现的那种书面语的基调,用日常性的手法去处理会有点违和,所以加入了一些奇幻的东西来提味。”
其实,无论是从作品的销量和影响,还是从出版的作品种类来看,余华都可以被称作是在韩国受到关注最多、知名度最高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余华在接受韩国《世界日报》采访时曾坦言自己“在韩国拥有很多读者,如果从人口比例来算的话,比在中国的读者还要多”。
余华的小说销量在韩国达到10余万册,并产生了剧烈的轰动效应,还是始于和缘于《许三观卖血记》。
《许三观卖血记》在韩国出版时,韩国《京乡新闻》曾做过如下介绍:“贫穷时代卖血的悲喜剧,中国作家余华的长篇小说,以文革前后为时代背景,为了家人卖血一辈子,一个家庭的苦难历程,张艺谋导演电影原作,欧洲等地获得旋风式的人气。”从历史背景、主人公形象到电影推动作用和西方认可等外部影响因素,这一评论基本涵盖了《许三观卖血记》在韩国获得极高人气的内外因素。
值得一提的是,《许三观卖血记》曾于2003年被改编为同名话剧搬上了韩国的荧幕,并获得了2004年第40届东亚话剧奖最佳作品奖。
《许三观卖血记》中表现出的乐观和幽默也深得韩国读者的同感和共鸣,他们读到了许三观苦中作乐的生活态度,对余华化悲情为乐观的幽默生活抒写表示赞赏。一位韩国学者曾表示,如果许三观出现在西方的文学作品中,其结局肯定是显而易见的悲惨和凄凉,可是余华笔下的许三观却十分懂得在痛苦中自得其乐。
韩国研究者认为:“《许三观卖血记》是悲伤地开玩笑,把悲剧人生通过喜剧的语言让人感受到审美体验。笑容展现给人以活下去的力量,这就是余华小说里乐观精神的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在国内,另一个电影版《许三观卖血记》正在筹拍,导演是余华的儿子余海果。余华在某次作品研讨会上曾提到,儿子有一次从欧洲回来说自己不喜欢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原因是:“凭什么用妓女的生命来换学生的生命,难道妓女的命比学生贱。”余海果还“警告”余华:“张艺谋把自己的嗜好当成真理了,你也差不多到这个年龄了。”
一个欧洲人活四百多年才能经历的变迁,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
许三观所经历的,正在杂文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中得到呈现。杂文集中,余华将视野从中国扩展到世界,将笔端从文学深入到社会,以犀利的目光洞见时代病灶,以戏谑的文笔戳穿生活表象。正如余华所说:“这就是我的写作,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出发,经过政治、历史、经济、社会、体育、文化、情感、欲望、隐私等,然后再回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余华在书中不时提醒自己以及周遭的人们,“我们都是病人,因为我们一直生活在两种极端里,与其说我是在讲故事,不如说我是在寻求治疗,因为我是一个病人。”
这四十年来中国人的心理变化就像社会的变化那样天翻地覆。当社会面目全非之后,我们还能认识自己吗?
余华说:“我想,没有一个人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起码不可能一生都健康,心理医生也不会例外。事实上,我们人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焦虑,对尚未发生的事情的担忧和害怕,这样的心理或多或少地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
四十年是个什么概念?想起了余华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兄弟》,他这样解释:“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文革的中国和今天的中国,好比是欧洲的中世纪和欧洲的现在。一个欧洲人活四百多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应该是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现在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