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的早晨
2015-05-30林清玄
林清玄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个捕鸟的网,带他去看有没有鸟入网。
他们发现哥哥今天的收获不少,网住了一只鸽子、三只麻雀,它们的脖颈全被网子牢牢扣死,却还拼命地在挣扎,“这网子是愈扭动扣得愈紧。”哥哥得意地说,把两只麻雀解下来交给他。他一手握着一只麻雀,感觉到麻雀高热的体温、麻雀慌张的心跳,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视刚从网上解下来的麻雀,它们正用力地呼吸着,发出像人一样的呼吁之声。
呼吁之声在教室里流动,他和同学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看着老师。
老师正在黑板上讲南京大屠杀。老师说,日本兵进入南京城,烧杀抢掠,残杀中国百姓。她有一些亲戚在南京,抗战胜利后,她到南京去寻找亲戚的下落,十几个亲戚竟已骸骨无存,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说着,老师的眼中升起一层雾,最后竟掩面而哭了出来。老师的泪,使他们仿佛也随老师到了那伤心之城……
哥哥带他穿过一片浓密的相思林,拨开几丛野芒花,他才看见隐没在相思林中用铁丝网围成的大笼子,里面关了十几只鸽子。
哥哥把笼门拉开,将新捕到的鸽子和麻雀丢了进去。他到那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哥哥一放学就往山上跑。
“为什么不把鸟带回家呢?”他问。
“不行的,带回家会挨打,只好养在山上。”
哥哥告诉他,把这些鸟养在山上,有时候带同学到山上烧烤小鸟吃,真是人间美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烤小鸟对乡下孩子确有很大的诱惑。
他也记得,哥哥第一次带捕到的两只鸽子回家烧烤,被父亲毒打的情景。
“我做牛做马饲你们长大,你却偷人家鸽子吃……”父亲生气地说。
做牛做马,他记忆中的父亲确实是牛马一样日夜忙碌的。
父亲生在日据时代的晚期。二十岁,父亲被调去“海洋陆战队”,转战太平洋,后来深入中国内地。据父亲说后来的两年过得鬼都不如,父亲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战火中过了五年,最后日本投降,他也随着日本军队投降了。
父亲以“日籍台湾兵”的身份被遣送回台湾,与父亲同期被征调的台湾日籍兵有两百多人,活着回来的就只有七个。
“那样深的仇恨,都能不计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爱感慨地对他们说。
那样深的仇恨,怎样去原谅呢?
这是他年幼时代最好奇的一段,后来他美丽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用一种庄严明澈的声音朗诵了那一段历史:
“我们只以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以日本的人民为敌。冤冤相报,永无止境,绝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
听完那一段,他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第二天清晨,他起了个大早。
跌了好几跤,他才找到哥哥放铁笼的地方,拉开了铁丝网的门,鸟们惊疑地看着他,迟疑一下,一只只才振翅飞起。
他看见鸽子以一种优美无比的姿态冲进空中,在他的头上盘桓了两圈,才往北方的蓝天飞去。在鸽子的咕咕声中,他恍若听见了感恩的情谊!听见了自己心灵深处一种不能言说的慈悲的消息,在整个大地里萌动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