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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驼背小人

2015-05-30阿捷

书城 2015年6期
关键词:本雅明驼背小人

阿捷

信不信由你,童年镜像的碎片,能拼凑出一个人未来的命运。我在读《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驼背小人》时更加确信这一点了。当然作者并不是算命巫师,他是瓦尔特·本雅明。

其实很难给本雅明贴上合适的标签:思想家、哲学家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作家、收藏家、翻译家、精神病理学家……带着这一连串的身份标识,本雅明自始至终处于某种撕扯和撞击之中。他是一个深受犹太宗教哲学影响的神秘主义者,又自称信仰共产主义;他的博士论文《德国悲剧的起源》,其玄妙晦涩连当时法兰克福的美学教授都无法接受,从此断了他在学术上一展宏图的念想。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该书却成为二十世纪文学批评的经典。事实上,人们对他的理论进行梳理,最终只会发现,本雅明是一个根本无法用现有体系阐释的矛盾体。《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原本是从《巴黎拱门街》中的第五章扩展而成的,在对波德莱尔及其同时代文学文本的转引堆砌背后,显露出一个真正的抒情诗人的形象,那就是本雅明自己。

《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驼背小人》是本雅明的晚年作品。这本小书在本雅明身后为他赢得了意想不到的美誉。这本告别人世前最后的小书,被众多评论家称为“我们时代最优美的散文创作之一”,可是这本书很长时间却几乎不为人知。他开始写作《驼背小人》是在一九三二年,一九三八年最后定稿。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把手稿藏在巴黎国家图书馆,直到一九八一年才被人发现并出版。

纳粹上台后,本雅明就打算流亡国外。一九四○年,他的签证又一次被耽搁,心力交瘁之余闻悉盖世太保即将前来,加之盘缠所剩无几,一向性格忧郁的他难以承受巨大的恐慌,便服用过量吗啡自杀。当时他已逃亡到法国与西班牙交界的波特博小镇,因为西班牙弗朗哥政府与希特勒沆瀣一气,他实在感到前路渺茫。他不是第一个自杀的作家,但他是决定离世前写下美丽的童年回忆的唯一作家。本雅明一生都尽力避免以第一人称写作,唯有这本书是例外。

在那些“死后赢得胜利”的人们的生命中,除了无法归类的事实外,还有另一个因素,它就是坏运气。这个因素在本雅明的生活里显得尤为突出,以致在此无法忽略,因为他本人也许从没想过或梦想过身后声名,却曾强烈地意识到它。在作品中和谈话中,他经常谈到“驼背小人”,这是德国民谣中的一个童话人物。

当我走进酒窖

去找些酒喝,

一个驼背小人儿在那儿

一把将酒罐夺去。

当我走进厨房

去做点儿汤喝,

一个驼背小人儿在那儿

一下把汤锅打破。

本雅明很小就知道那个“驼背小人”,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在一本儿童读物中第一次读到了它,从此再也无法忘记。这种焦虑与恐惧伴随一生直到他死。他的妈妈,像德国成千上万的妈妈一样,当孩子遭遇小倒霉时总会说:“笨蛋先生问候你啦。”妈妈说的就是“驼背小人”,它总是跟孩子们搞些恶作剧,当你摔下来时把你绊倒,把你手里的东西撞得粉碎。孩子长大成人后,会明白孩提时不懂的事情,也就是说,他冒犯了那个“小人”并不是因为他看了“驼背小人”,而是因为那个“驼背小人”一直盯着他。“他出现在哪里,我在哪里就会变得两手空空空。我望洋兴叹,眼看着一切逐渐变小。直到几年后大花园变成了小花园,大房间变成了小房间,大长椅变成了小长椅。这个灰灰的倒霉鬼不时让我重新忆起那些几乎被我遗忘,然而曾经属于我的东西。”

但本雅明在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是温暖美好的。全文由三十段各自独立的片段组成,不是那种以时间或事件人物贯穿始终的叙事体。夏天庭园里众多幽暗的内阳台中,总被遮阳篷挡住的那一个,就是本雅明幼时的天堂。动物园、柏林老西区、祖母姨妈们的老宅、学校、农贸市场的拱廊街。不管是冬天明媚的早晨,还是月光碎银一地的夜晚,也不管是花庭街十二号,还是绿佐河岸的花圃,本雅明在童年的迷宫里挖掘对“家园”的记忆。孩子对色彩、气味、声音和光线的印象:肥皂泡的色彩、煤汽灯的咝咝声,农贸市场的腥臭,圣诞节人家的灯光,孩子口中喃喃的儿歌,等待礼物的焦灼,雨天的想象,对天使的企望和对灾难的预感……我们都似曾相识。恍惚中我会想:这究竟是谁的童年呢?万里之外的柏林苍穹下,一个人的喃喃之言预示了所有敏感之心的归宿。

完整的叙事经常会有突兀的结尾,就像你经常可以看到的那些好端端的建筑物,莫名地被安上一个像炸开了花似的奇怪顶部。有一位文化批评家这样说:“只有在断片中才有这个时代获救的唯一的希望。这个希望像一颗隐蔽的太阳,在每每出人意料的字句后面放出光晕。”本雅明的故事抑或与现实格格不入,但他曾是,而且也许将是未来的立法者;他把传统视为一片废墟,但却由此把它作为残片打捞出来;在现代都市里他一步步丧失了完整的东西,他内心却藏有真正的诗意;他不具备任何可称为英雄的那种人的特征,但或许是这个琐碎的世界里仅存的英雄主义者。

近年来出版的书信勾勒出本雅明生活的大致轮廓,可以把他的生活看成是一堆碎片的相应后果,当他以赞同的口吻引用雅克·利弗尔评论普鲁斯特的话时,其实也是在谈论自己:他“死于缺乏经验,正是这一匮乏驱使他去写作。他死于无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生火,怎么打开一扇窗”。以至于,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年冬天炸弹的威胁使他决定离开巴黎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结果,炸弹并没有掉到巴黎,而本雅明投奔的马赛,恰恰是军事活动中心,他完全有理由诅咒自己的人生,但却为它献上了一首赞美诗;他竭力想逃开那倒霉的“驼背小人”,却在结束童年回忆时写下那奇怪的祈祷:

唉,亲爱的孩子,我求你,

也为驼背小人儿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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