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自存译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归还记
2015-05-30李尧
二○○八年四月七日,国家图书馆举办“洁白的丰碑—纪念傅雷百年诞辰展览”,“以隆重纪念他对祖国的热爱与忠诚、在翻译领域的辛勤耕耘和对文化事业的无私奉献,弘扬他严正为人的高贵品格”。我应傅雷先生之子傅敏的邀请出席了开幕式。其实,我和傅敏从未谋面,和傅家也素无交往,是一本书把我和这个展览联系到了一起。
一九七六年九月初,“文革”即将结束,国家文物局从上海给内蒙古自治区调拨了一批“抄家图书”。那时,我在内蒙古乌兰察布盟文化局工作,从始至终参与此事。十一月初,我们将这批尘封将近十年的图书从上海虎丘路一个地下室提出,送上北去的火车。我先期回到内蒙古,在塞北边城小站集宁迎接这批被五花大绑“押解”到内蒙古高原的“流放犯”—《高老头》、《安娜·卡列尼娜》、《雾都孤儿》、《基度山伯爵》、《简·爱》、《苔丝姑娘》……我自幼酷爱文学,它们都是我的“至爱亲朋”。看着这些久违的朋友冒着凛冽的寒风“走下”火车,我感慨万千。
整理图书时,我突然发现《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部)。《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我大学时代最喜欢的书,傅雷先生更是我敬仰已久的翻译家。双手捧起这本在地下室度过十年、纸张早已泛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书,轻轻打开,我惊讶地发现扉页上有一行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的字—“译者自存,一九五二年”。天哪,这是傅雷先生自己的藏书!那一刹那,我万分激动,高兴得真想大喊一声。可是,我仿佛看见傅雷先生就站在我面前,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慈祥地看着我。我强压心头的喜悦,没敢声张,把这本书偷偷放到一个黑暗的角落,焦急地等待着,直到下班之后,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它带回家,据为己有。夜深人静时,我把书拿出来一遍遍抚摩。昏暗的灯光下,耳畔仿佛响起红卫兵闯进傅雷先生书房时的阵阵呐喊。喧嚣声中,先生的藏书正一本本从书架上跌落……看着那些浸透了自己心血的著作被践踏、被劫掠,他该多么痛惜、多么不甘,而又无可奈何!
那几天,我称病没去上班,如饥似渴地认真阅读这本奇迹般落到我手里的书,发现字里行间有不少地方留下傅雷先生用红笔修改过的字迹。先生对自己已经出版的译著精益求精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手头有一本英文版《约翰·克利斯朵夫》(Random House 1913年出版,Gilbert Cannan翻译)。这本书是我“文革”前花八块钱从旧书店买来的。“文革”中“东躲西藏”,才没有被抄走烧掉。此刻,我把这本珍藏十多年的书拿出来,开始一字一句地对照傅雷先生的翻译。傅雷先生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当然是从法语翻译过来的,但不懂法文的我,通过这个英译本,充分领略了傅雷先生高超的翻译技艺。我惊讶地发现,连窗玻璃上流淌的水珠,两个不同文字的译本都翻译得那样“神似”。一本书这样对照着读下来,真是受益匪浅!更重要的是,看着傅雷先生亲笔写下的“译者自存”四个字,我的心底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产生了要搞文学翻译的愿望。然而,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时节,从事文学翻译还只是遥远的梦。可是,梦境虽然遥远,手中的书却给了我力量和信心。我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像傅雷先生那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认真负责、精益求精的文学翻译工作者,同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把傅雷先生自存的这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还给先生。
一九七八年,我在《青海湖》第一期发表了第一篇译作《梦星空》(A Childs Dream of a Star,by Charles Dickens)。此文发表之后,把《约翰·克利斯朵夫》还给傅雷先生的愿望更加强烈。我不知道傅雷先生家的地址,就贸然给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工作的儿童文学翻译家任溶溶老师写信,说明自己想要归还这本书的心愿,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任老师很快回信,传来的却是傅雷先生早在“文革”初即已自尽身亡的噩耗。他很为远在内蒙古的一位文学青年景仰傅雷的心情所感动,也为傅雷自存译著被抄之后,居然流落到茫茫草原而感慨。他告诉我柯灵先生的联系办法,说柯灵是傅雷的挚友,一定知道傅雷后人的地址,可以把书归还给他们。我怀着沉痛的心情,立即给柯灵先生写信。柯灵先生也立即回信,告诉了我傅雷二儿子傅敏在北京的地址。我把这本浸透了傅雷先生心血的书包好,挂号寄给傅敏,了却了自己的心愿,同时寄去我对傅雷先生的怀念、景仰,还有继承傅雷先生事业的决心。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傅敏天各一方,素未谋面,只是偶然在什么刊物或者书籍里捕捉到一点点关于他的信息。“千里还书”的故事渐渐淡忘,但我依然坚持着当年面对傅雷那本译著时下定的决心,一直耕耘在翻译介绍外国文学的土地上。迄今为止,我已经翻译出版了英、美、澳大利亚文学作品五十余部。每出版一本书,我都像傅雷先生那样,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写下“译者自存”四个字。那既是对傅雷的怀念,也是对自己的鞭策。
关于这本书的传奇似乎已经结束,然而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声。二○○七年八月,我应澳中理事会的邀请访问澳大利亚。在阿德雷德,我的朋友、澳大利亚著名作家尼古拉斯·周思(Nicholas Jose)家做客时,偶然提起这件事。周思先生的妻子克莱尔·罗伯特(Claire Robert)听了这个故事非常激动。克莱尔早年毕业于北京中央美院,当时正用英文撰写一本介绍中国美术史的专著,其中一章涉及到傅雷先生和大画家黄宾虹之间的友谊与学术交流,和傅敏时有联系。她起身打开电脑,给傅敏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告诉他当年归还他父亲藏书的那个李尧正在她家,还把我北京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回国后,我接到傅敏的电话。他除了再次表示感谢外,还说正在筹备纪念父亲百年诞辰展览,已经把我当年归还他的那本书拍成大幅照片,准备展出,并且希望我届时出席开幕式。听到这个消息我十分高兴,期盼着与阔别三十多年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重逢。
二○○八年四月七日,当我走进国家图书馆“洁白的丰碑—纪念傅雷百年诞辰展览”大厅,紧紧握住傅敏先生的手,一时无语,只有四十年来变幻的风云滚过我的心头。我在大厅正面的墙壁上终于看到那本书的大幅照片,怀着感慨,和这位“老友”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