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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2015-05-30陈琳

阳光 2015年6期
关键词:贤明老方矿长

陈琳

林兴华从新煤仓工地那边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西山顶上。

无论他有多少想法,无论青山矿转型成什么样的企业,既然是煤矿,煤总还是要挖的。因而,把这个已经用了四十多年的老家伙炸了重建,就成了他的一桩大心事。计划曾几次上报到公司,就是不批。他找过曾经的公司老总邱吉,也找过现在的老总他的发小钱江,邱、钱两个人唱的是一个调子,说有本事自己弄钱去,少来烦人。为何不批?起先他是一头的恼火,后来就渐渐看明白了,公司显然是在布大局。然而,面对大形大势这个布局似乎有点儿晚了。要是钱江早几年上来,整个公司的战略态势也许会更好。钱江这家伙有多大的能量和野心他是很清楚的,正如清楚他自己一样。其实也不是矿上真的没钱,可那些钱是有大用处的,没辙,思来想去只好把安城的老邢拖下水了。老邢这些年在安城弄地产,又拆又建,已壮成一条肥牛了。就算拔他几根毛,相信老邢也不会当个事。老邢的第一桶金是青山矿给的,原始积累也是在青山矿完成的。换句话说就是如果没有丹青他爹和他林兴华,就不可能有今天的老邢和他那牛哄哄的远达地产公司。

既然老邢上了船,他就不怕老邢半途下船。反正是老邢,能拖就拖。顶多是老邢压点儿资金而已。

转过井场,就碰上一帮下早班的窑工,个个脸上乌黑,只有牙齿在白着。就想到自己的从前,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了也有过三年。三年呀,真他妈的度日如年。至少有两次,冒冒失失中差点儿丢了命。

回到办公室后, 坐下来,点上一支烟。看看时间,尽管已是下班时候了,却不想走,就拿起桌上的省报看了起来。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在老婆沈丹青把饭烧好后,电话打过来,这才回家。

股市走低、出口疲软、居民消费不畅、反腐倡廉、国企改革、市井花边……正看着,柳莹推门进来了。

“我一猜你准是还在。”

“你总算回来了,在省委党校闭关半个月,说说,有啥新精神。”兴华说。

柳莹说主要是经济和党建两大块。

接下来柳莹就说了她从公司党委孙书记那儿摸到的情况。

“只是透了个底。二级班子要大动了。”柳莹说。

“我怎么觉着要出点儿什么事?”兴华说,“这几天,感觉很不好。是不是要调你走了?”

柳莹瞅着他,走到林兴华身边,玩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走的,如果真要调走我,那你就罢工,我呢回省城。”

林兴华看着她,笑道:“脑袋没发热?”

柳莹指指自己的额头说:“你探探,看看是不是发热了。”

这时候,林兴华的手机响起来了。是钱江打来的。

钱江让林兴华明天下午三点去见他。

“好事还是坏事?”兴华问。

“酒喝好,觉睡足。你明天准时过来就是了。”钱江轻松地说。

收了机后,林兴华看着柳莹,目光炯炯的。

“有门儿。”他说,还拍了一记手掌,然后,便打电话给丹青,让她多弄几个菜,之后对柳莹说,“去我那儿陪我喝一杯?”

…… ……

林兴华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了床。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在这个时候起床。一般来讲,还很是准点儿。沈丹青不喜欢他这样。特别是冬天,搂住兴华的身子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半醒半睡,那感觉,那味道,真是好,舒服得真想这样一直睡下去。可他就像报晓的公鸡,准时开啼──说一声:“我起了。”然后就弹起来,动作也快捷。丹青刚把双眼睁开,他已经把衣裤全套在身上了。

母亲已经起了床,在门口练香功。这香功,母亲已经练了有几年。 母亲练得专注,屏息凝神的样子。兴华没作声。伸了伸双臂,扩了扩胸,就出门了。

丹青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句:“死鬼,公鸡。”便迷糊着想她的心思。老邢来电话说他已把在安城新区地段最好的几间门面腾出来了,让她去看看。可兴华不松口。他不松口,她就不敢作主。

林兴华沿着小道往东山岗那边一路小跑着。太阳还没有出来,树梢上有一层淡淡的水气在袅袅着,还有露珠儿,停在茅草和树叶上,星星点点的,透着莹亮。

如此的晨跑林兴华从少年时就开始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停止过。即使是在省工业大学读书时,每天清晨他都要在学校的操场跑上半个多小时,几乎风雨无阻。要想成就人生,没有好体魄怎么行?

上班后林兴华亲自驾车,和柳莹、汪潮一块儿驶往宜市的丁家镇。原先是没打算今天去的,汪潮昨天说和那边联系好了。青山矿要在安城的开发区建一家铝塑复合管材厂,这种管材,应用广泛,石油、化工、船舶、城市的供水和下水管道……市场前景应该是乐观的。林兴华对这个项目早就拍了板。拖下来,到如今没动静,还是因为他有私心——上边对他没有定位,他可不想再为别人打墙基了。钱江的来电说明大局已定。这墙基就是为自己打。去考察一下,一是下决心,二是投资感情。

厂是股份制的,今年一月才扩为公司,掌门人是个清秀的中年女人,从她喝酒的酒风中便了然了她的大气从容。兴华听了介绍后,就想,青山矿也可以学学人家,适当的时候把二产三产都整成股份制的公司。在他看来这正是国企改革的方向。为了开车也为了下午要见钱江,林兴华只好不喝酒。

从宜市赶回到公司总部龙溪已是四点多,林兴华想想后便让汪潮打的先回了青山矿。

林兴华走进钱江的办公室时,钱江正在看文件。林兴华就在钱江的对面坐下了。

寒暄了几句后,钱江说:“怎么样,调个人给你如何?”

兴华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调李贤明同志去当矿长。”钱江平和地说。

“那我呢?”林兴华从椅子上弹起来,“把我往哪儿放?”

“坐下,你激动什么!”钱江的目光如梭。

“老大,你难道不晓得我已经等了多少年吗?”林兴华的声音像是从瓶塞子里漏出来的,“早知如此,我他妈的瞎折腾个卵子?我不干了总可以吧?”

“想同我叫板?”钱江看着林兴华笑眯眯地说。

林兴华看了钱江一眼,一脸的不服气。

“别甩张死脸了。我问你,想过为什么丹青的父亲直到去年年底才撤掉吗?一个三天两头要住院的人,还担任矿长,全中国有这种事吗?说白了,其一他是你岳父,是青山矿的元老也是青山矿的魂;其二是他和邱吉老总几十年的厚情;其三也是最主要的,不撤掉沈矿长,是让你小子有进退的条件,在搞你的企业转型实验时有张挡箭牌。实说吧,本来我是想把你调离青山矿,去七矿任正职的。如果你真那么在意升这半级,那你就去七矿吧!”钱江严肃了起来。

“柳莹动不动?”兴华忖忖后问。

“你说呢?”钱江收起了严肃的表情,“记住,你还是你。”

钱江一直把林兴华送到楼梯口,看着他下楼去,钱江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确是亏待了这位发小的,但没办法。这次二级班子的调整,既是一次权力的再分配,也是公司对于今后的大布局。于根基尚浅的他来讲,要完全掌控大局,不讲策略是不行的。既然书记孙要插人到青山矿,那就遂了他的愿吧,反正林兴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无论是他,还是书记孙,在现实面前,都必须要知进退,要知取舍。

林兴华的心里堵进了一团烂泥巴。这样的结果他是不能接受的,但他又必须接受。

疲沓沓的两条腿 ,一步一阶地走完了楼梯,又走出了楼道,他看见了柳莹靠在小车上。

“他卖了我,狗日的钱老大!”

“很委屈是吧?”柳莹说,说得很柔,“兴华,你应该替他想想。你要是在他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呢?我想你也是看得清的,他和孙现在最紧要的是平衡,不平衡就难以和谐,不和谐就难做事,你说是不是?”昨天傍晚林兴华接到钱江的那个电话时,柳莹的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安──她判定,林兴华升不了了。她向书记孙探问过,书记孙把话扯开了。昨夜,她和他对饮时,她一直顺着他的话题说。几次欲泼冷水,她都忍了。

“奥迪”在通往青山矿的公路上奔驰着。林兴华驾着它,一直无言。柳莹不时地把目光折向他。

她了解他,更理解他。四年了,她知道,她是在心里实实地填进了这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她两次放弃调回省国资委,从根本上说也是为了这个男人。这种情感很危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甚至还有更多的无奈和苦涩。可她愿意这样承受着。承受之中,她又往往被一种激情和幸福所充填。眷恋于他,更深的后面是眷恋于青山矿。四年了,这里留下了她的苦恼,她留下了她的情怀,更留下了一个梦。

为了仕途上的进步,她自告奋勇下派到龙煤集团公司继而又被派到青山矿当书记,在青山矿的日子里,没想到林兴华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她,他的雄心勃勃和那股子创业的激情完全融化了她,她愿意和他一起奋斗──建设一个工商贸以及投资为一体的大青山矿。然而,这个梦想看来将要被粉碎。新来的矿长能带领大家继续拼杀下去吗?

情不自禁中,就升起了一股悲哀感。她再次把目光折向林兴华。一种很想慰抚他的心情像海潮一样地涌过来。

这时,林兴华突然刹住了车。

四目对视,无语。后来,两个人都下了车,都把目光投向正在往下沉去的夕阳。

他俩的脸被阳光映成棕红,闪着一层暗红的光泽。他俩像两具雕塑迎着夕阳而伫。

柳莹看看他, 很自然的就想到了那个傍晚。

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景观。太阳通红,大地通红。她和林兴华站立在山坡上。他们的目光都投在那即将竣工的特种建材厂上。

林兴华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温柔地看他,用目光询问。

他说:“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们也是纤夫!我们一定能用转型发展的理念,在探索和重新创业中把青山矿这条沉重的旧船拖出激流的!”

听到这句话,她竟然有了想拥抱他的冲动。在那时她想到了在省城开公司的丈夫。同属于能干的男人,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人格和品质不知优于自己的丈夫多少倍。

四个人说说笑笑着走在安城的大街上。他们在找地方吃饭。

街面上大小餐馆有不少,却都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想上哪家。

一家名为“过把瘾”的饭店引起了林兴华的兴趣。

拣了个包厢,刚坐定,四个小姐就拎了八只铁笼子进来了,全是野生动物。

丹青说:“这些也允许?都是国家保护的!”

“既来之,则安之。”老邢说,“你不吃,别人照样吃,就一回吧,‘过把瘾。”

兴华对小姐们说:“它们都快绝种了你们晓得吗?”白了小姐们一眼,就起身。大家见了,也跟着走了。

小姐们相互看着,说:“这几个人准有神经病!”

立在饭店门口,兴华说:“什么都敢吃,也不怕报应。天地万物,各有其归。有些是人可吃的,像鸡鸭猪鱼羊,人养之人食之。而这些野物生灵,唉──人啊!”

“全是为了那几张票子。”老邢说。

“是,也不全是。”兴华对立在身旁的丹青说,“你开店后,这种不仁不义的钱绝对是赚不得的。君子爱财,该取之有道才是。”

“瞧你多愁善感的样子。”丹青见兴华认真的样子,直想笑。

老邢的小蜜雅玉说:“其实也没什么,一生一世,尝个新鲜而已。想想还真的是能过把瘾的。”

兴华笑笑对雅玉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

在这个时候,林兴华说雅玉良心大大的坏,雅玉还难堪了。兴华没想到。多日之后,同样一句话甩向丹青,丹青听后,只是莞尔一笑。丹青的饭店里,杀戒照开不误。并且,更有讲究,是特配的大补药膳。野生动物的心、肝、肠、皮都做成了菜。花色品种之多令兴华咋舌,眼花,头晕。食客之多也令兴华心寒。而那价格,在兴华看来,丹青这婆娘的心肝黑得都胜过煤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面对现实,兴华除了无奈,剩下的只有叹息了。

后来。他们进了“又一村”酒家。老邢对丹青说,这家馆子的厨师蛮有水准的。待会儿吃的时候,你可要用心些。兴华说,丹青你干脆先吃遍这安城的大小饭店,知己知彼。既然要做,那就给我做出个样子来。丹青说,牛皮哄哄的,你有多少钱能让我去吃?兴华指指老邢说,找他。

林兴华认为看一个女人是否聪明且具有灵气和内才,一个显著的标志是看她的穿着技巧和灶台上的功夫。

多年的夫妻生活,林兴华已经认定,丹青是一个有灵气和内才的女人。因此 ,他在欣慰的同时,一直在谋划着让她真正去做点儿什么。但兴华压根儿没想过丹青要去开饭店!兴华只是想着让丹青在青山矿的某个部门担个什么角色,而不是让她整天泡在工会里混日子。没有动丹青,自然是有顾虑,生怕别人说他是在开夫妻店。他已经决定等升了半级后,再和柳莹议议,把丹青放到汪潮的宏达公司里做个副职,他相信丹青是绝对能胜任的。因而,在丹青同他说了她的打算后,他真是恼得像吃了臭肉,死活就是不松口。现在,一切都变了。而他接下来要玩儿的,又实在是不愿意让老婆看清的。

丹青呢?丹青是个自醒意识很高的女人。面对时势变换和这样一个只顾大家而不顾小家的丈夫,丹青晓得,要玩儿心跳,要把家底夯实,只能是她了。丹青还清楚,丈夫尽管雄心勃勃,到头来注定还是一场空欢喜。作为一个历尽官场纷争之人的女儿,丹青从父亲的身上早已看清了丈夫的最终结局。但丈夫的那份坚韧的事业心又时时会让她感动,从而一直她没有把冰凉的话甩给丈夫。但终归,对于丈夫,她是认定的,十九岁那年就认定了。

十九岁那年,那个彩霞满天的傍晚,高三女学生沈丹青被寡妇的儿子林兴华半道拦截,而后拖进路边的灌木丛里。面对气粗如牛的青皮后生,十九岁的女学生沈丹青竟是无一点儿惧色,反而用一双镇定的目光盯住他。

“我那天怎么会这样呢?”好多个日子后,丹青这样想。好多年后,丹青依旧这样想。

那个傍晚她见了林兴华小牛犊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儿。后来就笑了起来。她的笑可能是激怒了他,也可能是鼓舞了他。总之,他箍住了她,吻她。他根本吻不来,笨得跟小公驴一样,只会乱舔乱啃。反而是她被他激起了火,激出了一身汗,激出了一种新奇的刺激,激出了一种不可遏止的向往。在他牛吃草般的过程中,她的身子涌动成了一波一波的浪。

“我读书回来就跟你结婚。”暮色苍茫时,他对着她耳朵根吼出这句话。

她回答:“是人话就不能反悔!”她打了他一拳。

直到现在丹青想起这些仍然会惊诧不已。她愈发认定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感觉非常准确的女人。正如这些日子里她感觉到兴华要让她行动一样。

昨天夜里,兴华把他的决定告诉她时,她知道丈夫已经谋定了,谋划的还不仅仅是她开店的事,李贤明来青山矿,要是不唱台大戏就不是林兴华了。这个时候让她出去,足见兴华的良苦用心。

调任青山矿之前,李贤明是一矿的副矿长,已经干了七八年,原本已经对升迁死了心,却是柳暗花明,这其中自然是书记孙在起作用。来青山矿于他其实也算是荣归故里,但不是他的所愿。林兴华的种种他多少也有耳闻,因此心中实在没有底。不过既然让他来主政了,那就得主政,否则书记孙那边就交代不过去。讲到底,他李贤明也在官场上泡了这许多年,老姜一块了,还真的会怕个什么鸟事鸟人?

走马上任以来,书记孙说的那个土皇帝林兴华,既没当搅屎棍,也没和他明火执仗,这很让他意外又满意。

可眼下却是有了一件头痛的事。

公司的调整、改革、转型、发展方向大会小会上都已讲过,然而,具体的事情一旦轮到自己的身上,就棘手了,棘手得跟从油锅里抓肥皂似的。于是,多日来,他每顿必抿的革命小酒,也清淡寡味了。

林兴华倒是提了一个议案。他与丰采照人的女书记柳莹商谈过, 柳莹没表态,他自然也不想否定。 这种事谁都不能说了算,还是集体决定吧。

有些单位是搞全面竞岗,让职工们自己去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矛盾全下放了,如此也不为是妙策。省得人家整天来日你祖宗。大女儿待着的六矿,捣鼓来捣鼓去,末了,也采用了竞岗。那天大女儿说了她自己的处境,觉得没个底,难稳。求父亲给她的矿长去说说。他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了。他妈的,改就改嘛,为何一定要弄出个机关、后勤、辅助等部门搞减员定岗?这不是要让天下大乱嘛!

百分之八的人肯定是要减下来的。这是硬指标。照李贤明的意思,把那些快到点儿的人,内养的,合同工去掉一些,也就差不多了。一碗水端平,大家都没话说。宁可让公司来质问,也不要让人打上家门来。

各有各的实际,也有他们自己的意图。自然也就有了各自的搞法。他们不怕乱,敢铺开来搞竞岗,足见他们本领比他要大。收和放,都胸有成竹。他在青山矿还没站稳脚跟,自然没这种气魄。

原想亲自跑一趟六矿,又觉得在此关节上不会有什么作用,唉,就看大丫头自己的造化了。偌大个青山矿,唯一能算是朋友的也就是曾经的同事方顺法了。没辙,心中有话,少不了跟他唠唠。昨夜,又是就着小酒和老方聊叙了一阵子,一席话后,竟是弄得自己一宿合不上眼。

老方说:“那小子,鬼着呢,你听了他的话,死都不晓得是咋整的。弄不好,他卖了你,你还帮他在数钱呢!”

来青山矿这段时间,他多少还是感到了一种暗力,一种无处不在的暗力。 其实也自然──这青山矿本来就是姓林的天下嘛。这天下是姓林的小子从他岳父手中接下的,他能松手?

不过,老方的话,怕也是夸大了——老方一直不得志,心中有情绪。他自然能理解。想当年,他和老方在青山矿同一个科室,只是因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作风问题,而丢了科长之职。从此一蹶难振。而他呢?后来调离了青山矿,七混八熬的,拎到东又转到西,总算有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结果。人啊,不能生出一点儿的偏差来。这一偏,全完了蛋。

现在看来想把自己的一生在青山矿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恐怕是有难度了。难就难在林兴华的这个把在职的四十岁以上的女工先裁下来的议案,这些女工大多数人的背后是谁?是青山矿机关干部和基层各级的大小头目,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林兴华为何会提出这样的一个议案?

伫立在窗前,吸着烟,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的天空。李贤明的表情也如同天空一样沉着,灰着。

疲惫围住了他。苦恼就像一顶钢盔戴在了他的头上。

林兴华倒是轻松着。这会儿他正和老邢泡在一起,蹲在新煤仓的工地上,俩人在闲聊。

老邢说了一件事。 说安城的江南造纸厂,一千多号职工的大厂。建成才七八年,就垮了。一千多号人现在全失了业。是贪官们做下的“功绩”。自然,贪官们也都“进去”了。

“人生一世,你可以欺人却欺不了天!苍天在上,什么都逃不过它的眼睛的!何况,人心里头还有一个大大的天,这天更重要。你说是不是?”兴华说。

“做人嘛,不说顶天立地,起码也该把身子立正。”

“你别和着我,你说你贪不贪?”

“你知道我的公司是怎么发展过来的。说穿了,在你们矿上揽活时,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的农民建筑队嘛。我要是私心重了,绝对不会有今天。”

林兴华听后,重拍了一记老邢的肩,说:“我知道你是个人物,不然,我俩就没交情了!”

又和老邢议了议丹青开店的事,之后,林兴华离开工地回到办公室,坐下来,想了想后,就去了李贤明的办公室。

林兴华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展开来,递给李贤明。

李贤明接过来,看了看,就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林兴华。

“别这样看我,当真的。这种时候,我必须带头,否则,没屁放!”

“丹青她愿意?”

“我是一家之主嘛。”兴华笑笑说,“不论怎么个裁法,总是一个裁。所以,干部必须以身作则。

“林矿,你那个方案,我细想过,仍觉不妥。动了女的,实则损了男的。弄不好乱成一团。”

“我只是一个建议嘛,你怎么考虑,我听从就是。说句大话,我就不信,谁能在青山矿翻天!”

李贤明的心里微微一震。这话分明是压向他的。李贤明不想翻天。他只想把青山矿这块天捏在自己的手中,否则,他当什么一矿之长呀?

会议已经开了近一个小时,大家仍在各抒己见。有人赞同李贤明的方案,有人支持林兴华的议案……

看看表,林兴华觉得该收场了。于是,就向大家挥挥手,示意静下来。

“大家的意见我个人认为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还是要根据我们的现实来取舍。在坐的你们,都是矿上的骨干,我想是有思想觉悟的,不说很高但肯定是有的。”说到这里,林兴华微微一笑,“照理裁员这种鸟事应该开个职代会,可能更好一点儿。由于我的建议是针对在座各位的,所以只好叫你们来开会了。大家能畅所欲言,挺好。但在我看来,恐怕也是多少有些站在自己的角度和自己的利益上谈问题的。有私心,这很正常,否则就不是人了。原本矿上是可以把这件事一锤子定下来的。为啥又让大家来开会呢?还是个利益问题。你们的利益要受损。而我说,干部的利益不受损,难道去损职工?只要我林兴华在青山矿一天,那肯定是不允许的!”

林兴华这时有意识地把话顿了顿,他的目光像扫帚一样,“刷刷”地扫了一遍全场。

“至于为什么我建议先要下掉四十岁以上的女工,方才已经把道理之一讲清了。之二呢?那就是从现实出发,也只能下掉女工。这不是有意歧视女工,而是为了保障家庭的平稳。这是大实话。”

柳莹接过林兴华的话说:“相比之下,林副矿长的建议更能吻合现实,能彻底解决机关后勤辅助部门的老大难问题。当然李矿长的方案可以作为补充。为了这次减员,林副矿长已经带了一个头,让他妻子先下来。一句话,干部带头了,群众的工作就容易做了。另外,我先在这里透点儿风,公司的改革大幕巳经拉开,我们矿的改革则是要走向深入,人力资源、工薪制度、 用工和考核机制及至经营和企业的治理结构都要进行全面的改革,这既是大势所趋,更是为了我们要做大做强做精的战略目标,所以,大家要有心理准备。”

柳莹这么一说,就把李贤明想说的话堵在了口中,只好干瞪眼。

他俩在唱双簧呢!他俩一直都是这样唱着双簧的吗?

柳莹说完后,李贤明苦笑了一下,视着全场,咳了一声后,说:“书记既然定下了调子,我想也只能这样折中了。剩下的,便是够上条件的同志回去做好夫人的工作。千万莫让夫人们给撵出门来唷。”

李贤明的话,其实大家也听明白了──矿长这么说话,只是孤掌难鸣罢了。

会议散后,林兴华从二楼会议室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刚进门,手机就响了,是公司财务总监吴青松打来的。老吴说省建行的那个八千万的贷款已经基本谈妥,说等徐行长下星期从北京开会回来就和兴华一起去省城把事情办了。这真是个大大的好消息。于是,兴华就大声地对老吴说过两天我请你喝大酒。

这笔贷款是林兴华专门为和安城巷运公司、省火电集团合资投建安城煤炭转运码头而筹措的。前期已经投了三千万。之所以参股,不仅是为了把青山矿的煤一部分能进入省火电集团的体系,在一定程度上解决由于市场和各种难以预料的因素所带来的煤炭销售问题,而且还能获得很好的巷运利益。另外,有了这个工程和管材厂在安城开发区的落户,青山矿和安城市政府的关系就会更加紧密。这是一项长远的战略投资,林兴华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给青山矿带来丰厚的回报。

李贤明已经在办公室里转了好几个圈,却仍在转着,像只关进了铁笼里的不安分的老狼。

林兴华,你是个王八蛋,王八蛋到了家!你扶不了正,关我什么鸟事?你这样的阴损我,有意义吗?这回你竟来了个连锅端——钱几乎抽空了,全往你的那些破厂里砸了进去,扩建新建,新建扩建,你小子折腾的好生欢喜,可我呢,他娘的,这下可好,月奖、季度奖统统卡了壳。还有那个鸟老邢,硬是把小半截煤仓不往上盖,三天两头来讨资金,整个儿一个粘屁股。

李贤明这回是真的恨死了林兴华,恨得真想逮住他咬几口。傀儡。我她娘的真是完全彻底地成了一个大傀儡!可我又能如何?这龟儿子,显然是早就全面设计好的。一道又一道的卡子,一卡一关地要夹死我。

裁员,我这个大矿长屈就了你这个副矿长,我的主张仅是一个补充。他娘的!你却又做起了好人来,一个一个地又给那些女工安排了工作,只不过是挪了挪屁股,大都进了那些厂里。虽说你没出面,是那个汪潮操办的。可那汪潮,谁又不知他是你的狗腿子!我呢,操他娘的,被人骂了半个月,还挨了砖头——半夜三更砸进来,差点儿把老太婆吓死。

更可恶倒了血霉的是有天早上一开门,就见了门板上泼了一板的粪水。人家知道你是个狠角色,不敢惹你,我他娘的就成了你的替罪羊了!

李贤明转圈儿转累了,就把身子往沙发上陷进去,点起烟来抽。烟很苦很涩,娘的,连香烟也跟自己作对,真是见了鬼!

正生闷气,老邢大大咧咧地走进来。

老邢把一只野鸡往李贤明面前的地上一丢,说:“我亲自上山弄的。你摸摸,还有温度。我那只黑虎逮着的。”

李贤明递给老邢一支烟,说:“你今天别来缠我,我头大。”

老邢说:“大上午的,你头大个什么?矿长当得太滋润了吧?”

李贤明说:“对头。林兴华这家伙,天天在滋润我呢!”

老邢说:“他又惹你个什么了?他不是去他老婆那儿了吗?”

“他把钱抽空了,没钱还搞个屁呀!你也别开口,要钱找他要去。”

“你是矿长,我不找你找谁?那个煤仓看来是不想搞成了?你也看见了,都停工十五天了,十五天了呀,我的同志哥!”老邢说,“都这么垫资,我的公司明天就得垮掉!上回见你难,我先垫上,开工了。这回我是真的没一点儿办法。我还有其它工程,这个你不是不晓得。你这儿停工也就停了,其它地方是停不得的。怎么样,先调个五十万也行啊!”

“你去找他吧!我只有烂命一条。”李贤明苦笑一下说。

老邢心里想笑,口中却说:“得,得,碰上你这么个矿长,也够窝的。一个星期后,你给我筹一百万吧。”说完起身就走,至门口,又转身看看李贤明,笑笑说:“你这个矿长当的呀……”摇摇头,真走了。

老邢走后,李贤明盯着脚跟前的野鸡,那气就愈是生猛了起来,就踢出一脚,将野鸡踢到了墙角,骂了一句:“他娘的,合着伙来欺负老子!”

李贤明越来越认定,这个老邢是和林兴华勾结了专门来害他的。就想到了丹青开饭馆的事情。觉得这里头有文章。

想了想,又转念到钱上了。

上哪儿弄钱去呢?

老邢这头可以死皮赖脸,职工这一头,熬不过的。正想着,就见一颗秃脑袋现在门口,是老方。

就和老方聊了聊。老方说讲到底,还是没有自己的班底呀!你是矿长,可你是个空架子。我倒是有一策,你可以从供销入手。这也是命脉之一呀。特别是销,是钱库。

“你是说把供销科一分为二?”李贤明看着老方,已经茅塞顿开了。

“对头。”老方说,“一分为二,还得另起炉灶,用自己的人。”

“我没有人,苦就苦在没有人!”

“只要你下决心,我就有人。”老方自信满满地说。

就开始商讨。却不料,那台红色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李贤明操起电话一听,虚汗就炸了一额──井下冒顶了,压进去了两个人。就急急火火地往井口奔。他赶到井口时,柳莹也前后脚地赶了来。见他要下井,柳莹说,让夏副矿长下去就行了,你这把年纪了。夏副矿长也劝他别下去,在地面指挥足矣。

夏副矿长等人赶至采巷时,窑工们已经从冒下的煤堆里挖出了一个遇险的窑工。还好,只伤了脚背,还有一个被埋了半截身子,正在惊慌失措地喊救命。大家也就拼命地挖,没工具的就用双手扒,疯了似的。大约二十分钟左右,那个人也被挖了出来,但是双腿却断了。

冒顶的事,井下经常发生。只要没死人,大家也就心定了。把伤员送走后,李贤明和柳莹就并肩着从井口往回走。

路过煤场时,柳莹看看成山的煤,对他说:“供销科这些人是怎么搞的,矿上等着用钱,李矿,你要赶紧想办法。”

李贤明头偏偏,看一眼柳莹说:“我想了办法也无用。”

“这是什么话?”

“我是矿长吗?”

“那谁是矿长?”

“林兴华呀!”

柳莹笑了,说:“别说气话了,有什么办法你就说出来听听。”

李贤明也觉得现在和柳书记犯冲不合适。于是,就平平气,顺着杆子爬,说了供和销分开的想法。

柳莹说:“行,这事你定就是了。”

之后就把月奖季度奖没钱的事同柳莹说了。末了牢骚一句:“林矿在坑人呢!”

柳莹就把脸沉沉,说:“这话是不好说的。影响团结。创业阶段,要共赴艰难才是。如果你这个矿长连下发奖金的能力都没有,胜任不了的话,党委可以向公司建议另外任人。”

李贤明听后,心直凉,气得连个闷屁也放不出来。

这臭娘们儿,怎么事事都帮着那小子?有没有搞错呀?他娘的,有这个女人压着,林兴华抵着,他迟早要被夹成扁豆。

下午一上班,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儿后,就奔了财务科。李贤明决定狠狠地训一顿财务科长胡清明。这龟儿比那汪潮还出鳖。

却是没训成——老胡不在。都说搞不清上哪儿了。他只好把火往下压。心想,和林兴华干上一架也要把这个胡清明撤掉。没这条看家狗,林兴华就是掉光了毛的鸟,飞不起来了。

林兴华在安城 一点儿也没闲着。新朋老友的,天天带到丹青的饭店里来吃饭。丹青说你得付钱。兴华就瞪起眼说你不会掉到钱眼儿里了吧?这天夜里,兴华又带来两个客人,丹青一看就知是人物,照兴华的吩咐,让大师傅做了几个精致的药膳,吃得他们个个竖起大拇指。事后,兴华告诉丹青,说他们是安城华能电厂的,说他们订下了青山矿三分之一的煤。丹青说一顿饭就了事了,没有回扣?

兴华说:“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吗?”

饭店的名字叫“宝膳坊”。开业时林兴华和老邢分别出面分几批请了安城的各方面的头面人物。在人家的地盘上,不把地头蛇哄住是不行的。还再三告诫丹青,要主动搞好各方面的关系,说关系就是生意。

自打正式开业后,老邢就没进过“宝膳坊”的门,丹青就愈加认定老邢是真人,要不是老邢忙前忙后,又从省城大饭店挖来这几个手艺高超的大师傅,这店开得哪有这么顺,哪能这么一天天地旺起来?正好兴华在,丹青就说了自己的想法,于是,这天中午,兴华就把老邢请了来。这天是星期三,林兴华在安城已经待了一个星期,准备明天就回青山矿。

正吃着时,柳莹打来了电话,让兴华回矿上去。说她要回省城一趟,说家里有些事。兴华想,你回去干什么要让我回矿上?一转念顿然就开了窍。柳莹是有话想和他说吧?听她那口气,有些情绪低落呢。八成是她老公发脾气了。就想,柳莹要是再在青山矿待下去,她的那个家恐怕就难保了。兴华决定好好地同柳莹谈一谈。柳莹和其夫的关系微妙着,和兴华也微妙着。这些年来,兴华和她只不过是理智着──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没意思了。做朋友,做同事,还是做情人?捅破了就会很见鬼的!

其实这些天,青山矿的消息没少往林兴华这儿传。如此,林兴华就知道了老李跑断了腿也没从银行从公司弄到一分钱。要是如此容易,我就不和老邢一起设葫芦套了。

吃好了中饭,送走了老邢。林兴华也准备回青山矿了。搂过丹青对她说,别忙坏了身子也别念着我,一回去我就要忙得屁股乱颠,你打来电话唤我也无用。只要稍有空儿,我自会来交公粮的。让你吃个饱!丹青就捏住兴华的鼻子说,你真流氓。

这当口,林兴华的手机又响了,是汪潮打来的,说李贤明天天问他要钱,问兴华给不给他一点儿。兴华说,一分钱也别转过去,压死这老小子,压扁他!林兴华一直为李贤明另立山头搞出一个销售科的事耿耿于怀着,可这事是柳莹同意的,他也就没屁放了。汪潮顿顿后说,矿长那头看来是真的挡不住了,我想划点儿过去。兴华说,你别给我扯淡!坏了老子的大事我饶不了你。就挂了机,然后瞪瞪双眼说,去他妈的,老子由他去捣鼓吧。不走了,还是陪老婆好,省得烦心!丹青就说,要我说,还是你自己在缺德呢。

汪潮给林兴华打电话的时候,李贤明就在他边上。收了机,他就朝老李苦笑一下,说,下死令了,我胆小!要不你自己跟他说。李贤明真想开口冲天大骂几句。到底还是不想在汪潮面前失态,就叹一口长气,出了汪潮的办公室。

这个汪潮是林兴华的铁杆儿,所以才把他放在青山矿的命脉上。汪潮今天能有恻隐之心,也算是对得住他老李了。林兴华能让人家如此死心塌地听着他的话,也够有本领的。相比之下,他李贤明就矮一截了。李贤明不是没有想过打电话或是去安城找林兴华,想来想去认为不能这样,这不仅仅是自尊和脸面。他十分清楚只要这次一低头,从此也就别想抬头了。这正是林兴华所要的!

老李从汪潮那儿过来后就去找柳莹。现在,也只有这个女人能让林兴华改变主意了。柳莹的办公室门开着,却无人。等了等,也不见柳莹回来,不知这女人去哪儿了。

其实柳莹正在她宿舍里难过着。丈夫又打电话来了,说她再不调回省城,后果自负。于是,好多的事,就越想越伤心。

从柳莹的办公室出来,李贤明便又去找财务科老胡。老胡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李贤明那个火呀,就别提了。终于拍了台子,指着老胡的鼻子说:“你再捂紧了也没用。明天我就撤了你!”

老胡说:“也好,也好。”两手一摊,背起双手出去了。

李贤明真想冲上去抓住老胡打一架。

林兴华依旧没回青山矿,柳莹从省城回来,仍没见到他,而李贤明却是在她这里大发了一顿火。她这回真的是生气了,于是,就打电话给兴华。兴华说我病着呢。要不你来看看我?柳莹说你有几根花肠子我还不知道?我命令你给我滚回来!

柳大书记看来是真的生气了。林兴华决定回去,刚走出店门,手机响了,是夏副矿长打来的,说窑工们上火了,阻了李矿长的车,还砸了车窗玻璃,吵吵嚷嚷要让他滚蛋。

林兴华的身子顿时一麻,仿佛电击了一下。

这时,柳莹的电话又进来了,说李矿长的头打破了,缝了五针。

柳莹说:“林兴华,你玩儿过火了!青山矿要是出了事,你必须负全责!”柳莹的话冷若寒冰。

工人们这么一闹,自己的头上又缝了五针,龟儿子的心肠软了软,钱也就从汪潮那边划了过来,奖金一下发,天下也就太平了。其实,只要林兴华这龟儿子不搅事,在青山矿当个矿长并不难。他清楚林兴华向他发难,是在告诉他青山矿到底姓什么。由此,他愈加体会到了书记孙让他来青山矿的良苦用心,面对钱江为首的少壮派以改革之名的步步挤压,书记孙几乎是完全处于守势,一旦地盘尽失,书记孙的境况就会和他一样,逃不脱当傀儡的命运。这么一想,李贤明便觉到了揪心,觉到了责任重大。可是,能在青山矿作主吗,或者说他玩儿得过龟儿子林兴华吗?走一步是一步吧。

好在自老方主政煤销科后,业绩也不错,看来老方还是能做事的。从前是人家把他给压在闲位置上哩。这个世上不单是你林兴华的人能干,能人多着呢。

这天,李贤明去了一趟公司,见了书记孙。

临走的时候,书记孙又对他说,怎么说你都是一矿之长,没有魄力怎么行! 回青山矿的路上,李贤明一直在回味着书记孙的话。

各顾各的,似乎相安着。只是那个老邢盯着要资金,动不动就用停工来逼李贤明。

这天老邢又来了,屁股在沙发上一沾,就冲李贤明叫开了:“我说李大矿长,你害死我了!今天你要是不给我搞清,我是赖着不走了。为了你们这个破煤仓,我的家底全掏空了,银行里的贷款,现在是天天跟在后面逼。你说怎么办吧?”

李贤明盯一眼老邢。他已经判定,这个老邢一定是和林兴华合谋了,存心在刁难他,在坑他!

李贤明忖忖后对老邢说:“我能怎么办,没法办。当时谁和你签的合同你找谁去。”

“你这话说得就不够水平了。”老邢说,“这青山矿,现在是你在当矿长,在其位就得谋其政,你说是不是。这样吧,你先弄过一百万。我真的揭不开锅了!”

老邢走后,李贤明就去了财务科找老胡。老胡又是那张嘴脸。于是就直言道,你胡长青一个星期内不弄过来一百万,不撤掉你我就不信李。老胡倒是笑了,说,我说李大矿长,你挤兑我没有用。撤了我换上别人也无用。说实在的,你就不该来青山矿蹚这一塘浑水。

李贤明听了老胡的话,脸都青了。回到办公室,一连吸了三支香烟,这才稍稍平和了些。冷静想想之后,决定还得去找林兴华。

兴华说,已经再也调不动一个子了。又说,我这头上设备的钱还不知在哪儿呢。你也知道,咱青山矿现在是五五分账,光靠煤,保工资都难。你一难就找我,我难了找谁去?去公司,去银行,人家一见了我,就吓得直躲。贤明同志,你是矿长啊!

李贤明的胸口似乎一下子堵上了一团棉花。从林兴华那儿出来,他就对空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下了班,刚踏进家门,却又碰上了鬼事——大丫头和老公干了架,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老婆子在哭诉。

大丫头的老公原先在矿上搞行政,这次竞岗,下来了,去了运输队,活儿苦,在办公室里晃惯了的他自然受不了,就有怨气日日在积压。下了岗的她,经人介绍在离矿区五六里地的桃花镇上的一家KTV谋了一份生活。不久就有了闲话传到她老公的耳朵里,于是就有了争吵,最后自然是相打。

大丫头说:“我也是为了给家里多添几个子儿,这个没良心的竟打我。”又哭了,“爸你又不帮我,让我咋活呀!”

“你又没饿死,去那种地方寻死呀,丢人现眼的东西!”李贤明恶言一句,转身就出了家门。

娘的,我这矿长当的,真是碰上日本鬼子了!

原以为熬到了矿长的位置,就可以把腰杆挺起来了;原以为来青山矿自己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于是,李贤明的情绪就越来越低落, 低落的时候心里头还会生出丝丝的楚痛来,真想不干了。可不干能行吗?不说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单是书记孙那儿就过不了关。不行,一定要找到林兴华的软肋,否则想不后撤都不行。然,据老方说那小子的软肋好像没有,不赌不嫖,不贪不捞,也没什么特别爱好,除了做大梦和工作再就是看看书了。如果硬是要找出点儿什么,也只有丹青开的那个饭店了,怎么说投资也要一二百万吧?就这点儿事在现今和那些已经倒霉了的干部相比,又算个屁呀,况且,仅仅是瞎猜,无根无据的;况且,林兴华当了这许多年的官,单是工资积蓄家中这点儿钱差不多也应该有的。就说自己吧,要不是给女儿陪嫁了,他家也能拿出这点儿钱。但他不相信林兴华没有鬼把戏,真有如此彻底的硬气?世上根本就没有完人!

方顺法隔三差五地来和他喝酒。说东道西,谈天说地,笑话和半荤话一堆又一堆。他清楚这是老方成心来宽他的心。有几个周末,还硬是拽着他去钓鱼。有天还把他带到百里外的普济寺拜了佛,烧了香,抽了签。因是抽了一支上上签,这一天里他的心宽舒了不少。

没想到林兴华竟把大丫头弄到沈丹青的店里当领班,大丫头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老婆子也说林兴华好。这事李贤明无话可说,却觉得胸口硬是让林兴华捅了一下。龟儿子什么意思,打一巴掌又揉一巴掌?太小儿科了吧。

这天下午一上班,屁股刚坐定,电话铃就响了,是柳莹打来的,让他去她那儿一下。

好生呆了一会儿──这女人找他,这样用电话召他,是头一次。又他娘的生出什么事来了?便急急奔向三楼柳莹的办公室。

柳莹把一封信递给李贤明。

信是匿名的,反映老方伙同一个女煤贩子,拉走了近万吨的煤至今分文未进账。既然有信到了柳莹这儿,恐怕林兴华那里早就晓得了,在青山矿有什么事能瞒得了林兴华呢。老李看看柳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柳莹说:“这事,我个人的意见是你先找老方谈一谈。”柳莹的语气很平和,“如果属实,就让老方早点儿把事情了结了。出了麻烦大家都不好说。”

李贤明点点头,无语。柳莹这是给他面子,也给老方一条退路呢。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便打电话找老方。那头一个女声说老方不在。李贤明就留下话,让老方来见他。

放下电话后,习惯性地在办公室里转圈儿。这个死老方呀!八成又要坏在女人手里了!转了几圈之后他在办公椅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刚把烟头捻灭,老方就来了,说:“你找我?”

李贤明盯一眼老方,想把事情明白地说出来,话在喉咙口卡住了,然后又咽进去,改口道: “也没啥,就想让你快点儿把欠款收回来。你没见把奖金都压低一成了吗?你是知道的,我过日子,全靠你那边。还有,那小子明着没来管你,可你要拎清楚,你懂我的意思吗?”

老方就唯唯。

老方临走时,李贤明又说:“老方,我是泥菩萨过河,你该是深知的。”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老方。

老方走后,李贤明背起双手踱出办公室,伫在阳台上,让阳光满身地泻着。眺望群山四环的矿区,心里头又被那股很熟悉的滋味搅和得挺难受,如同肚子里有条小蛇在蠕动着。

想想来到青山矿之后的境况,这个林兴华实在是坏,坏得流稀脓了!一种小人的心理竟又冒了出来──他很希望林兴华出点儿事。

站在阳台上,七想八想中又对自己生起了气——怎么就希望人家倒霉呢?你这种心理不是太老娘们儿了吗?怎么说也是跟矿长的身份不对路的。只能说明自己无能。

就听到吵闹声从楼道里传过来。他从阳台走回办公室,此时,十几条汉子也进来了。李贤明一瞧,心中便知他们肯定是为了下浮的奖金额度而来的。李贤明坐下来,一言也不发,就听着他们吵吵嚷嚷地责问。

这些队长、工区长们能嚷嚷,他心里还真高兴。不过你们可别冲我吵吵,该去找林兴华,吵他个天翻地覆才对。就想到上回被工人们砸破了小车玻璃,弄得他一头是血还缝了五针的事情来。都是林兴华这龟儿给害的!

李贤明扫了众人几眼,说:“这件事你们别来吵我,是林副矿长定下的。”又说:“林副矿长定下了,那就铁定了。你们在我这儿吵吵没用!”

有人说:“你这个矿长当成狗屎了!”

李贤明就苦笑一下。

一个一个气咻咻的,说是活儿没法干了;说是矿上太欺负人了;说是非要有个答复,不然无法向职工交代;说是死干活干还要扣钱;说是不给个明确的答复就上公司找老总去……

李贤明没想到林兴华这个时候突然就站在了门口。

十几个人一下子就卡壳了。顿时,寂静无声,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林兴华。

林兴华也不说话,也不进门,只是冷眼地扫视屋里的一帮人,也扫了李贤明一眼,然后,冷笑一下。

林兴华刚从安城回来。在老邢的相助之下丹青又盘下了城东的一个门面,让兴华去看看怎么装修。

昨夜夫妻之间久旱逢甘霖,自然狂欢了一场。丹青像饿久了的母狼,贪得无厌,一连要了三次,把林兴华几乎掏空了。睡到中午,这才恢复了元气。吃罢午饭,到老邢那儿坐了一会儿,说完饭店装修的事之后,老邢问兴华还要不要去向李大矿长逼钱,兴华说那是必须的。其实建煤仓的事林兴华和老邢早已说定,全由老邢垫资,青山矿分三年付清。老邢从李贤明那儿逼来的钱转个身又划到了汪潮那儿。

“你们谁家无米下锅了?”林兴华边说边走进来,“无米下锅了的话,上我那儿去,怎么样?”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吸一口,笑眯眯地看着大家。

大伙面面相觑。

林兴华又说:“听好了,不想跟我混的趁早滚蛋,想混的就乖着点儿,往后少给老子瞎扯淡,老老实实做好你们分内的事。滚,都给我滚回去!再吵吵,奖金再下调一成。一点大局观都没有,一帮鼠目寸光的家伙!”

林兴华的话音刚落,那帮人就很听话地一个一个地走出了李贤明的办公室。

李贤明见状,脑子里一下子空白了。

这是一种存在,真实而冷酷的存在──面对这种存在,李贤明沮丧得恨不得要自杀。

母亲告诉兴华,说她的日子选定了。母亲和死了老伴的公司机电处退休干部老铁拖拖拉拉地谈了三年多的恋爱,这回是真的要夕阳红了。兴华听后,就看一眼母亲,他发现母亲的表情有些害羞,母亲的目光中有一种急切的又是惶惶的期待。

林兴华三两下扒光了碗中的饭,然后对母亲说:“妈,要我做什么,您告诉我就是了。”

母亲不再吃饭,看一眼儿子,然后,开始沉默。儿子的表情,儿子的这种清而淡的话语,已经完全地流露了儿子的内心。她能理解,然而,她还是有了沉重,有了失望。儿子从根本上没有理解到她作为一个女人这几十年中的痛苦和寂寞,几十年中的压抑和煎熬;没有理解到她在孤独中的那种热切的希望和期盼,没有理解到一个老伴对于她后半生的重要性。

见儿子闷声不响地出了家门,不自禁地便从心底升起了几丝伤感。原以为儿子是心胸广阔的人,看来也不过如此。

出了家门,林兴华来到了柳莹住的那幢楼房前,他想上她那儿坐坐。在上楼之前,他犹豫了。俄顷,他转身离开了。他清楚,他们已经相互走进了对方的心里,这已是无法躲避的现实。于是,他只能让自己用一种赤白的坦诚的荡荡而然的心态去面对。也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走入纯正纯洁赤诚相待而又超乎于然的境界。从道理上讲,应该有这种境界存在的。能否进入呢?一个未知。

林兴华来到了井口对面长满了茅草的土坡上,坐在草地上,点起一支烟。

如果这些年不是和柳莹搭档,换成别人,那又会怎样呢?

她是如此的善解人意,而又全心全意。他愁苦烦闷了,她会温媚地看着他,和他说些让人轻松的话语。即使他火冒三丈,她同样也是温媚地审视着他,一言不发,用她的目光和他说话。这目光是母性的。然后,待你渐而平静下来时,她会说一句:“兴华,大男人哪!天又没塌。”

柳莹的那份情,是美丽而宁静的天然港湾,是可以避风避浪的。

举目望去,是华灯一片的矿区,是灯火灿烂的井口,更远处是铁色一般沉重的山峦静卧于大地上,起起伏伏,如同一条黑色的巨龙。

杂思走远了,繁乱走远了,压抑走远了,对于母亲要嫁人的那种无奈之情也走远了。

静静地伫立于高坡之上,在过去和未来中浮游之时,他嗅到了一股气息,很熟,也很亲切。

柳莹是看见他走过来又离去的。她多么希望他能上楼来。自从和丈夫离婚后,她太想在兴华的怀中大哭一场,把所有的痛楚和委屈都宣泄出来。但是,她清楚她是绝对不能这样做的。离婚就离婚吧,志不同道不合且已经渐行渐远的两个人硬是要扭在一起已是不可能了。然而,面对丈夫和小她七岁的她的亲妹妹搞在了一起,她几乎要崩溃了。办完了离婚手续后,她住进了省城最豪华的“金泰”宾馆,一住就是三天。她在痛定思痛中慢慢回过神来,带着一颗碎裂的心回到了青山矿。还是让工作和事业来消解一切吧!

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她悄然地跟在他的身后,站在土坡下,默默地望着坡上的这个男人,这个令她神思飘逸而又不得不让自己冷静而理性的男人。为什么会跟着他走过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的心一直被他牵着。这样下去好吗?她不敢多想。

她来到他身边。她很惊奇,他竟连头也没回一下,而且照旧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她和他相挨着伫立于土坡之上。她能感觉到他此时的心境,她在静静地等待他开言。

他终是说话了。

他说:“在我九岁那年,我爸死了,死在井下,死在一次意外的冒顶之中。给我爸出殡回来,我妈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儿呀,长大后你千万别走你爸的路!当时,我妈的脸灰青灰青的,双眼也红肿着。我对我妈点点头。可命中注定,我是和煤矿分割不开的。父亲的死,我的井下经历以及我对于煤炭行业在未来的认知,促使我对于企业命运有了深入的思考,为了转型和发展,这些年来,我玩得心慌心跳,犹如在火堆上跳舞一样。丹青说我这是何苦?我也问自己。你说,我究竟是何苦呢?你可能还不知,我开始以副代正,从丹青他爸手中接过权力,主政青山矿的时候,我手中仅有七百五十三万可动用的资金。就用这七百五十三万,在不到八年的时间整出了现在这样一个集煤炭、新型墙材、新型动力电池、电动车组装、特种建材、商贸物流、投资等为一体的青山矿。原本我以为,我这次能顺理成章的主政了,名副其实的主政了的,唉……”

她听着听着,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攥紧了。

“兴华,我觉得在本质上你是一个赌徒,只不过你一直在赢。所以,这次,你从一开始就处于无法适从之中。你无法冷静地左右你自己了,对吗?”

“兴华,听我一句话好吗?其实,无论是谁,不会永远辉煌的。成吉思汗如此伟大,占有了亚欧的大片土地,结果呢?自己所占的仅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如果一个人太自我了,那么你做任何事情也都无实意了。”

林兴华的心猛地一震,仿佛看见了一座大山在滑落。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柳莹。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红尘滚滚。兴华,你和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过客,或者说是一片浮云,用不着去计较什么,我们只要知道自己曾经在空中飘浮过并且反射过阳光让自己夺目过就够了。”

怎么会说出这些话?

柳莹很吃惊。是劝解兴华呢还是劝解自己?

李贤明矿长现在似乎是青山矿最闲的一个人,实际上还真有点儿多余了——有个晚上,他对老太婆这样说。然后,血压一下子就升了上来,差点儿晕倒。老太婆说,多余就多余,只要年薪不少一个子儿就行,再说怎么闲,谁也争不走你坐的这把椅子!

李贤明的变化来自于方顺法被拘。老方终究还是坏在了女人手里。世上很多男人出事都同女人有关,直接或间接。这恐怕同男人的好色本性密不可分。男人其实都好色。区别是程度和做法。男人要是不好色,这世上的女人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人就找不到自我感觉也找不到市场了。

老方在女人问题上是吃过亏的,差不多亏了一辈子。却是一点儿记性也没有。那个三十出头的女煤贩子是个有几分姿色几分风骚几分野性的小洋马一样的女人。煤销科的人都认识这个女人,也都记住了这个女人。小洋马比大洋马更有吸引力,吸引力来自她修长的大腿,滚圆的屁股——这屁股有点儿奇怪——它是半个圆还有些上翘,这样的女人自然是少不了有一对大奶子的,就跟美国电影中的那些金发蓝眼的白种女人一样。她们的奶子很大,乳沟也深,让人见了就眼馋,会产生去摸一摸的冲动。这样的深壕对于男人尤其是老方这样的五十出头一点儿的男人就有了很强的磁力。会使他日渐消退的雄性还阳(家中那个黄脸婆又干又瘪,见了她就恶心),从而会感觉到生活真是无限美好,做人也有了味道。啃着这样的大奶子的时候,男人往往会昏头昏脑迷失方向。老方也不例外。

这女人在江苏盐城犯了一桩诈骗案。据说是好几车棉纱,值不少钱。案发后,就扯出了老方。盐城那边把材料转到这边。于是,老方就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一万多吨煤,老方一点头就让女煤贩子先拉走了。

那个下午老方被带走之后,老李几乎就萎了。

人是咋回事呢?汪潮、老胡这帮狗日的东西怎么就不去犯一点儿事呢?李贤明想不通。他很希望这帮龟儿子也犯出一点儿事。可他们好像不会犯事。我日他奶奶的!

李贤明愤恨老方的同时也为老方哀叹,当然也少不了为自己哀叹。还说个屁呀,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尊严,这一回全让老方给丢到北极去了。

这么个唯一的老哥们儿,派上用场没唱几出戏就唱砸了。再瞧姓林的那班弟兄,忠心又肯干,如此,就难怪这龟儿在青山矿能张狂,日子过得跟皇帝似的。

作为一矿之长,他现在确实没啥好做的了——除了看报纸,再就是东转西悠或者到井下去巡察一番——安全问题千万不要再出娄子,否则,那是真的没屁放了。

苦恼了一段时间,冷静了一些日子,心情也就渐渐走向了松快。

人在冷静中,就能回过头来看事情。思来想去,自己也确实不如人家,也根本玩不过人家——无论是正的还是歪的邪的。心中虽说难以平衡,却总要面对现实——你一插手,乱七八糟的事就会生出来,连那鬼老邢也会和他过不去,搞得像仇人。后来两手一摊,成了一条绵虫,老邢也不缠他了,所有的人都不缠他了,反而有了几分客气,几分尊敬了。路头路尾,一个一个地把矿长叫得甜,叫得欢。

随他去吧。反正他林兴华怎么样也占不了矿长这个位置;反正又不是他个人的事,争个你死我活、高高低低,何苦呢?老太婆的话听起来糊涂,却也绝对不是完全的妇人之见。再往深处想,自己已是日落西山之人,他林兴华怎么说也是如日中天之辈。混吧,再过几年,退了也是个正处级,一了百了。

却让他轻松不得。

这天下午,村民们来找他麻烦了。上百的村民拥到了办公楼前,群情激愤地要求赔偿矿上排放的废水给他们带来的损失。吵闹了一阵后,李贤明和柳莹开始和他们选出的代表进行商谈。

这时候,办公楼前的村民越聚越多,差不多有三四百人了。

夏副矿长就打电话给在安城的林兴华,这种时候林兴华不在场怎么能行呢。

安城的航运码头工程已经全面铺开,林兴华是工程领导小组成员,于是就三天两头要往工地上跑。接到夏副矿长的电话时,林兴华正和安城的丁副市长谈事。听完夏副矿长的汇报,林兴华让老夏别管这事,说让他们先闹着吧。

由于双方的目标相差太大,直到天黑也没个结果。柳莹建议明天再谈。代表们也同意。但那些村民却不肯离开,非要一个答复。

柳莹和李贤明议了议后,就给兴华打电话,让他立即回来。没想到兴华却说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凶更好。柳莹说你犯什么神经?兴华只是干笑两声,就挂了电话。

李贤明问柳莹:“他怎么说?”

柳莹就把兴华的话告诉了老李,老李真的是摸不着头脑了。

村干部们还算配合,费了一番劲把村民们劝了回去。柳莹和李贤明总算舒了口气。李贤明想想后对柳莹说是不是要向公司汇报一下。柳莹说现在就汇报你让他们怎么说,这点儿事都摆不平上面会怎么看我们?又说这种事讲到底就是扯皮、磨牙,拼的是耐力。

第二天上午,矿部大楼前拥满了人,有村民也有矿上的职工和家属。

谈判继续在二楼的小会议室进行。没想到一夜之间他们的要求又变了,竟然要矿上赔偿两千多万。说这还是只算了三十年的损失。双方各执一词,虽说没有过激的言行,却都是弄得身心俱疲。谈了两个多小时,实在谈不下去了,柳莹提议休会,大家回去商量之后下午再谈。

不承想,那几个村民代表和村干部刚下楼就让村民围住了,场面一下子混乱了起来。柳莹预感要出大事,就关紧办公室的门给林兴华打电话,说你再不回来要是出了事你负责!没想到林兴华却大笑起来,说我就怕不出事。柳莹尽管很生气,但凭她对兴华的了解,她估计这家伙八成又有什么歪招了。

李贤明觉得屁股底下这回是真的着火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向书记孙汇报,硬是克制着。柳莹的话是对的,这样的事书记孙这样的大领导是不会明确表态的,反而落个无能的印象。最难过的是他压根儿不能有什么决定,哪怕谈到一百万他也决定不了。依他的想法,只要到了看起来是合理的程度,大家都能接受就行了。因为基本事实是存在的。尽管在环保上也采取了一定的措施,应付检查还可以,严格地讲矿上那几家厂排出的废水对周边的环境多少还是有污染的。

从窗口向下望去,人群乱哄哄的,有人看起来还很激动。他真怕有意外生出来。

还真就来事了。就在老李刚要离开窗口时,突然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飞过来,一声刺耳的脆响,玻璃破碎的同时 ,那块石头也击中了老李的前额,顿时鲜血就从他的额头往下流。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有石块飞过来了,击中了窗户。听声响,整幢大楼的窗户玻璃好像都在碎。走廊上是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吵闹声,还有楼下传来的砸东西那重重的声响。李贤明顾不得流血和疼痛,拉开门,冲到走廊上,眼前的情景让他一下子傻了眼,他看见停在楼下的三辆小车已被砸得走了形……显然这些人已经失去了理性。柳莹呢,她怎么样了?

柳莹在她的办公室里正在打电话,她先是打了110,后又打给林兴华,兴华让她什么也别管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去待着。然后就果断地关了机,柳莹再拨也打不通了。气得柳莹骂了一句娘……

后来,青山镇派出所的民警来了,市里的警察也来了。直到把闹得凶的人都抓进了警车里,骚乱才基本平定下来。

再后来,林兴华也来了,和他同车来到的还有丁副市长……

一个星期后,林兴华代表青山矿和村里签定了协议:扣除青山矿的损失,青山矿一次性补偿村里三百七十六万,此协议为终结协议。协议签下的第四天,那些被抓走的人陆续放了回来。

半个月后,尽管书记孙不同意,还苦口婆心地劝慰了一番李贤明,但李贤明在反复思量后还是向公司老总钱江递交了调离青山矿的报告。又过了十几天,公司下文了:李贤明调公司安监处任处长。

离开青山矿的那天,阳光灿烂,天空中白云悠悠。李贤明抬头看天的时候,竟是有了一种鸟儿放飞的感觉。解脱了,能解脱真是好啊。只是让书记孙大大失望了。书记孙把他放到青山矿,不仅仅是诚心诚意扶他到了正处之位,更重要的是让他把青山矿抓在手中,青山矿是阵地也是书记孙和钱江搞平衡的法码之一。他深知其中之玄机,可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再撑下去一定会被林兴华这个龟儿子玩儿出神经病来的。

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狗日的林兴华竟会利用村民的行为,并且伸出黑手去操纵。林兴华在得知村民来矿上闹事后,便让老邢从新煤仓工地上找了几个当地的小工混在村民中扇阴风点鬼火,硬生生的把事情搞大了搞偏了搞成了一个带有暴乱性质的事件。

可恶的是那些来搅乱子的小工在警察到来之前悄悄地开溜之后又被老邢不知弄到哪个工地上去了,于是被抓的都是那些傻傻的村民。而这些村民却又成了林兴华和村里谈判的筹码之一,另一个筹码则是林兴华和市里的关系。在行政的力量和村民被拘的双重压力下,林兴华以最小的代价达到了他的终极目的,或者说从此以后青山矿在这种事上基本上可以一劳永逸。

凭心说,如果没有林兴华的阴谋,没有这小子老早撒下的大网,把安城的父母官们网了进来,必要时又敢于心狠手辣,那么这回青山矿一定是要大出血了,而且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效果。

一个无法无天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一个无法捉摸杀性阴重的人,一个玩世不恭却又野心勃勃的人,一个会耍流氓行径的人,和这样的人共事每天都是防不胜防,都在阴谋和阳谋中,既如此又何必?君子与小人又怎能为伍?罢了罢了,惹不起,那就躲开他,三十六计走为上。

母亲的婚礼是在元旦这天。

老铁和母亲都打扮了一番,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尤其是母亲,上了淡妆的脸上布满了幸福和慈祥。

丹青对兴华说:“妈今夜真的很漂亮,我觉得像秦怡呢。”

兴华笑笑,把目光投向在那边敬酒的母亲。此刻,兴华竟是想起了父亲,有着高大的身躯宽厚的胸脯的父亲 。想起了父亲下班回到家时的第一句话:“我回来了!”想起了那时候的母亲,她迎上去,同时把很温情很欣慰的目光送给父亲。

尽管兴华有那么点儿淡淡的失落之感,然,对于母亲在守寡多年之后能再次找到自己所爱的人,兴华还是欣慰的。母亲能这样安顿好自己,无疑也是对他的一种支持。

现在,令他最忐忑的是公司或者说是钱江什么时候下文把他给扶正了。尽管他干得风生水起,青山矿也牢牢地攥在手里,可终究像是小娘生的。

公司终于下来了红头文件。

柳莹说:“这回如愿了吧?”

林兴华看一眼柳莹,微皱一下眉说:“操,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样,心里头咋不舒服呢?”

柳莹凝视着他说:“这说明你还有点人儿味儿。”

兴华说:“我没人味儿吗?”

柳莹说:“你自己说呢?”

柳莹离开后,林兴华坐在大班椅子上发了好一阵的愣,一时觉得找不到自己了。同时又觉得心里空空的,似乎什么也没有。

老李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抽个空得和他喝一顿酒,他想。

之后他打电话给丹青,把扶正的事告诉了她。没想到丹青却淡淡地说,你不觉得很没意思吗,人家是在耍猴呢。

丹青的话一下子把他的好心情给扫到大门外了。

忽就想起那天老邢跑来,说丹青把钱全还给他了。说,这一还我还真不痛快,把我老邢瞧扁了。

丹青要开店,家中的钱全拿出来还有一个大缺口,丹青说找老邢凑点儿吧,兴华就犹豫,丹青就有些不悦,说我知道你在想啥,我出面借还不行吗?兴华只好不再说什么。后来就从老邢那儿借了五十万。

老邢说没想到丹青真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如此,你早就该放她出来了,瞎误了这许多年。

对丹青,林兴华怎么会不了解呢?于她,开饭店恐怕只是个开端,丹青要是个男人说不定比他还会折腾,心思更大。

耍猴就耍猴吧,谁让自己愿意当猴呢。怎么说在青山矿这座花果山他也是猴王。只要玩儿出味道来玩儿出境界来,也不枉来世上一回了。

却是住进了公司医院。

公司医院每隔两年就要给公司里的大小干部们做一次身体检查。这已是惯例。偌大的一个公司,干部们的身体状况是十分重要的,也是相当微妙的。

林兴华死活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毛病。柳莹说有没有问题你说了不算医院说了才算数。见劝不动林兴华,柳莹便打电话给丹青。丹青赶回家横横竖竖地数落了一番兴华。想想也是,万一自己身上真的有个什么,还是早治早安生,手头上还有这许多事情没做呢。兴华这才住进了医院。医院方面告诉丹青说尽管还没有确疹,但基本可以认定是肝癌或是胰腺出了问题。

一个矿长得了绝症,当然是大事,关系到方方面面,于是,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把林兴华的情况汇报给了公司。 钱江得知兴华的病情后,心堵的同时不禁想起了他和林兴华之间的好些事──包括一块儿打架,一块儿偷西瓜,一块儿逃学,包括懂事后的谈理想,谈奋斗,谈人生……

林兴华住进医院的第二天上午,钱江便去医院探望了兴华,又向院方询问了一些情况,回到办公室后,他思忖良久,他清楚,作为统领大局的老总,无论有多少个不情愿,面对不可挽回的现实,他只好调人去青山矿主政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硬道理。

林兴华当然不知道这些变故。

丹青一直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但那份哀怀却仍会让她时常的手脚冰凉。

隔一日,林兴华就被转往省城的肿瘤医院了。兴华这一转院,柳莹如头上挨了一闷棍,无法描述的伤怀使得她泪水盈盈。同时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也摆在了她的面前,如果兴华真有什么不测,那么她又该何去何从呢?当然这都是后话,但愿兴华命大福大造化大;但愿丹青的来电是福音。然而,五天了,丹青都没来电话。焦虑着的柳莹便急火火地奔赴省城了。赶到省肿瘤医院已是傍晚,见兴华状态如常,柳莹这才大松一口气。丹青说之所以没打电话是因为结果还没出来。

正说着,科主任邵医生进来了。邵医生说林兴华一切正常,所检查的各项指标都是好的。怎么会这样,他也是第一次碰到。听完邵医生的话,大家一时都有些木呆了,兴华则笑了起来,说:“这个玩笑开大了!开大了!”

后来才知是公司医院把血样弄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医疗岔子。说正常也正常,几百号人的血样,搞错个把也是有的。这一次,就是把八矿书记林兴桦的血样弄成了林兴华的。

回到青山矿,林兴华更是傻了眼。

林兴华恼恼地对柳莹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柳莹苦笑笑,和以往一样,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林兴华说明天就去找钱江讨说法。说老子还没死呢。

丹青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刚活回来,又想当官了?这一死一生的体验你难道还没有品出味儿来?”

陈 琳:男,1961年生于浙江省临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已出版(发表)作品二百多万字。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说集《恣意辉煌》,长篇小说《太阳背后》,长篇报告文学《竹乡警魂》,散文集《彷徨与高歌》等。《天上有个太阳》 (短篇小说)获浙江省优秀文学奖,《突围》 (中篇小说)获阳光文学奖,《面对死亡》 (散文)获第四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太阳背后》(长篇小说)获第五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彷徨与高歌》(散文集)获第六届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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