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鸟和它们的音乐
2015-05-30陈婧
陈婧
鸟儿们演出了一场非同凡响的电子音乐会
你能想象一只只飞鸟变身摇滚吉他手,弹奏起动人的音乐吗?这件由法国声音艺术家塞莱斯特·布希耶-穆杰诺(Céleste Boursier-Mougenot)创作的《从这里入耳》(From Here to Ear)再一次让我们思考音乐该如何产生,我们又该如何与音乐产生互动。
在这次别开生面的场景装置个展中,穆杰诺将画廊空间转变成为一座可以供观众直接走入其中的大鸟笼,70只小鸟自由翱翔其间。“鸟笼”的地面被沙石覆盖,陈列着电吉他、乐架和音箱,鸟儿们累了就停歇在上面。它们尖锐的爪子如同细细的牙签,撩动着琴弦,发出别样的声音,随后这些声音被收集并通过扬声器扩大到整个室内空间。由于每条琴弦的音高并不一致,在这飞来飞去和停停飞飞间,鸟儿们就演出了一场非同凡响的电子音乐会。
穆杰诺给这些鸟儿弹奏的乐器十分名贵,14把来自美国Gibson的“莱斯·保罗”电吉他。这把乐迷们心中崇拜的经典吉他,选用了上乘木材制成了桃花心的木琴身和光亮的枫木面板。“聘请”的鸟儿艺术家也经过细心挑选,学名叫“斑胸草雀”,通常被作为观赏鸟类饲养,或是科学家用于脊椎动物行为和演化的研究。它们体型虽小,却非常活跃,喜欢在宽敞的空间里飞行,但通常并不擅长鸣叫。斑胸草雀有高度的社会性,见到人群并不羞涩,它们成双成对行动,雄鸟会通过“唱情歌”向雌鸟求偶。在表演时,它们的行动既受到同伴的影响,也会与观众互动,创造一个持续变化的声学效果。
扬声器不仅收录了琴弦发出的声音,穆杰诺还有意加入了电声效果
展厅里不时有鸟儿从你头上飞过,偶尔还会停在你的肩膀上。每把吉他都被横向放置,因此当有斑胸草雀停落在吉他上或是起飞时,琴弦都会在无意中被轻轻拨动。它们在移动中,从一根弦跨到另一根弦上,就像是吉他手用拨片在擦弦。它们一会儿停在升E弦上,在听到回声后,又跃跃欲试地抓握另一根琴弦。由于琴身十分光亮,这些草雀在移动时显得有些颤颤巍巍,让摩擦声更加剧烈。旁边的扬声器不仅收录了琴弦发出的声音,穆杰诺还有意加入了电声效果,如混响、过载或是延迟,还有和弦,让“吉他手们”的表演更加富有魅力。
由于展厅面积有限,每次只能容纳25名观众。要想进入其中亲身观摩演出,至少得排上大约二个小时,但还是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们前来。斑胸草雀们创作的音乐不仅在现场表演,还通过YouTube电视向全球转播,仅仅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个装置就成为了YouTube上当月收视率最高的视频之一,超过60万点击率。录制动物和乐器互动的艺术视频,对YouTube来说还是史无前例的。
在听到自己弹出的乐声后,这些斑胸草雀会成群飞起,发出欢快的鸣叫声。一名乐团的吉他手在观看草雀们的现场表演后表示,这些草雀吉他手的台风很像吉米·佩奇,在弹奏时会随着音乐摇摆起来。更有意思的是,在英国伦敦展览期间,除了收获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唱会,这些“吉他手”们还在一个月的表演期间产下了63枚卵,有一枚还诞生在复活节时前来参观的游客的包袋里。
作为音乐家、作曲家、造型艺术家的穆杰诺,以其在国际艺术舞台上成功占据独特地位的视觉和声音装置作品而令人着迷。他的作品被重要的公共和私人机构收藏,例如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澳大利亚新老艺术博物馆和以色列博物馆等。他在2010年荣获享有崇高声望的法国艺术大奖——马塞尔·杜尚奖。他还击败了同为提名者的夺冠热门人物Tatiana Trouvé,将代表法国参加2015年夏季举行的第65届威尼斯双年展。穆杰诺将音乐作为一种倾听的形式,邀请观众遣兴地倾听我们环境中的声音。在他的精心营造下,音乐展现了一种非完美的、意外的自然美。
生于1961年的穆杰诺早年曾在法国尼斯音乐学院接受正规音乐训练,1985年到1994年的10年时间里,他在一家先锋艺术剧场担任编曲家,并在偶然的一次机会中开始在博物馆和画廊展示声音艺术。他的作品专门探究偶然的声音,擅长使用可以操控的物体,去创作出一种“刻意安排的”随机音乐,并同时包容了视觉艺术。例如,他在欧洲的第一场个展是在位于法国图卢兹的Abattoirs当代艺术空间,使用探空气球创作出了这样一件装置作品——用气球进行射线叩击,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并形成怪异扭曲的图像符号。
穆杰诺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音乐”,他看到了所有物体都可以创造音乐的无穷潜力。例如,这位久居巴黎的艺术家,曾经让13台吸尘器奏响交响乐,并让它们模仿此起彼伏的有趣的打鼾声。街道上掠过树的风在他那里,也是一种随机产生的音乐,带着自己的旋律。他还让盘子、杯子在蓝色的充气泳池里自由漂浮、撞击,并在麦克风和扬声器的帮助下,成为美妙的音乐。在巴黎,我们在工作室里采访到了这位“能让一切成为音乐”的艺术家。
记者:什么原因激发您创作了《从这里入耳》?
穆杰诺:一天晚上一些画家来我家聚餐,在用餐期间他们听到了音乐声,然后问我这些乐声来自哪里。我打开了门,他们看到了一些雀鸟在敲击一些金属碟子。这让我开始尝试用另一种方式,让这些鸟儿音乐家去进行表演。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做音乐,上了音乐学院之后让我有机会尝试不同的乐器。这个作品中在找到吉他之前,我也想过小提琴、钢琴,最后选择了吉他,作为我自己作品的呈现方式。这件作品的目的不是为了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去展示鸟类,而是人类被邀请进入鸟类们的生活空间和领地。这件作品希望启发人类的想象力,而不是去探索技术的无限可能,我想提出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才是音乐?
记者:您是从哪里邀请到这些斑胸草雀演奏家?
穆杰诺:这些斑胸草雀来自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它们并非珍惜物种,而是观赏鸟类,平时由专业人员饲养,专门供影视剧组使用。在表演期间,我们请来有25年经验的鸟类专家设计它们的笼舍和整个环境,给它们足够的飞行空间。每天会有工作人员通过监视器察看它们的状态,并有兽医每周前来观测它们的健康情况,如果有鸟儿生病就会被隔离。我们还设计了专门的机制,让那些即便飞离鸟巢区域的斑胸草雀,也可以安全地回到家。它们得到了很好的照顾,生活在悬挂着的“草雀公寓”里,每天有自然灯光模拟日出日落,还有一些斑胸草雀在演出期间繁衍了后代。不幸的是,在展览结束之后,吉他手们又将回归笼舍的生活。
穆杰诺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音乐”,他看到了所有物体都可以创造音乐的无穷潜力
记者:这些斑胸草雀接受过人工训练吗?
穆杰诺:在每个城市展出时,观众们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些草雀真的会自己创造音乐吗?事实上,我认为它们会创造音乐,它们根据自然的特性表现自己。比如雄性草雀为了求爱繁衍时,在潮湿的环境里或者看到绿色物体时,就会变得非常活跃。但是它们的表演也需要我们在艺术上的技术性配合,我花了大概10天时间在展厅里走来走去,研究不同的音符应该从哪个角度发出,它们的音乐应该具备哪些声学效果。如果你想了解一种生物,你必须与它们进行互动。在作品里,我并不是使用这些鸟类,而是像与其他艺术家或是一个摇滚乐队那样,进行着友好的“合作”。
记者:你观察到观众们在参观时通常会有哪些反应?
穆杰诺:观众进入这个空间时第一反应是变得安静,他们静静地站在这里,欣赏、聆听那些在人工环境中的野生动物展示它们的天然习性,或者观众会留神脚下,怕一不小心踩到这些活泼的鸟儿。尽管画廊里的环境是模拟自然条件的,但是因为有了适宜的温度和模拟阳光,观众也仿佛进入了澳洲的丛林。观众们与鸟类的互动,也是展览组成的一部分。创作的音乐来自14把电吉他,当电吉他被同时或先后奏响时,观众们可以最直观地看到草雀们以哪种方式在对人类活动进行回应。例如,它们选择待在房间的哪里,以及以什么动作去回应观众的闯入。尤其当我们经过电吉他旁边,或者在鸟巢底下走过的时候,它们的举动常常会让观众大吃一惊;有一些观众甚至会以为,这是人类在弹奏着吉他。
记者:斑胸草雀在看到观众们移动时,会产生应激反应吗?
穆杰诺:草雀会把房间看作它们自己的世界,把电吉他当作一棵音乐树。草雀们并没有回避这些参观者,而是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和试图探索发现那些外来者,这些行动都会创造更多的音乐。它们很快就能弄明白从一根琴弦跳到另一根时,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你看,这只斑胸草雀看到人类走过它的巢穴时,就悄悄地停在他的鞋子上,它非常爱与人类社交,这是它第一次这么尝试做,非常酷。不同的草雀还有自己的小脾气和个性。观众们都对这种互动非常满意,我也在思考未来的展览里如何发生更多类似的“生命间的邂逅”。我喜欢把自己称为“生物作曲家”,我的作品是奉献给每个生命的。
记者:您在这次展览中有什么意外的发现吗?
穆杰诺:草雀创作的音乐和我们想象最不同的一点,是它们的音乐听起来更像摇滚乐。我们在作品中发现,鸟类成长过程中一直伴随它们的声音,对它们的音乐创作影响很大。生活在城市中、受到噪音干扰的鸟类更喜欢轻柔、安静的声音,避免去制造太多的噪音,在学习使用电吉他的过程中,它们会尝试创作清脆明亮的声音。而在野外长大的鸟类,则喜欢发出比较聒噪、有冲击力的声音。幼鸟受到父母的影响比较大,它们创作的音乐不仅会模仿求偶时的叫声,而且会去模仿自己父母的歌声。还有雄性鸟类喜欢向下张望,它们是为了看护好自己的地盘,打败竞争对手。比如在展厅中间的三把吉他,就最容易发出噪音,因为对这块地盘的争夺最为激烈。
记者:您以前是受过专业教育的音乐家和作曲家,为什么会从事声音装置和视觉艺术的创作呢?
穆杰诺:我的家族和艺术息息相关。我的曾祖父是摄影师,祖父是漫画家,父亲为教堂绘制彩绘玻璃和制作公共雕塑,母亲是从事城市规划的社会学家。我的父母认为艺术和文学的所有形式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们的艺术家和作家朋友经常来我们家聚会,并创造了非常艺术的氛围,但他们从来不让我看电视。我很小时就喜欢听不同类型的音乐,不管是古典、民族、流行还是爵士等等,每个星期都去看音乐演出或是艺术展览、电影。我20岁有了自己的公寓,也有了人生第一台电视,我没日没夜地看电视,直到有一天我扔掉了这台电视。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做一个项目,改变这种被动式的观看方式,让观看者学会去判断自己在看、在听的究竟是什么。以后,这些疑问和思考一直伴随着我的作品。
记者:一些人会把您的作品归入“自我发展的结构音乐”,只是交代了一个场景,然后由主人公自己去运作,他们还会把您的作品与斯蒂夫·莱奇这样的结构先锋作曲家进行比较。哪些人物对您的艺术创作有比较大的影响?
穆杰诺:我受过很多艺术家作品的影响,但他们对我的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对我来说,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或是记忆,比一些空泛的理论更有吸引力,所以有些艺术家的作品会让我感到失望,因为他们的作品不能让观众感到有意思,或是有生命力。我并不想给自己在艺术史中找出对应的位置,而是希望观众在进行美学鉴赏时,能够发现我们之间的某些共通点。
记者:作为法国最知名的艺术家之一,《从这里入耳》这件声音装置作品给您的艺术道路带来了哪些改变?
它们尖锐的爪子如同细细的牙签,撩动着琴弦,发出别样的声音
穆杰诺:现在我被朋友们戏称为“巴黎的鸟人”。我很高兴,现在我的作品有了比较高的知名度。但是几年之前,周围的朋友们都认为我疯了,因为我想到不是由人类去弹奏乐器,而是让鸟类的爪子代替人类的手指。我经常会想这样的问题,如何才能创造人类之外的音乐形式?这些音乐不是由电脑创造的机械的声音,它必须是“有机的”。以前在我的艺术作品里出现过的动物有松鼠、鱼类、猫,还有绵羊。但这次对我来说是最震撼、最感动的一次。我会和朋友说,我找到了梦寐以求的“飞行着的手指”,它如同上帝般的手指,在自由地弹奏着这些乐器,谱写着音乐。我想,艺术就是你要找到自己的方法,去达成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