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草
2015-05-30明安然
明安然
2000年夏夜,飞机上。
高峻注视着心事重重的女友,他知道她在为即将要去看望的老人而担忧。高峻与女友李茜茜异国相恋,彼此心意相通。此时此刻,他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是徒然,于是只伸出手来,握住了女友的手。李茜茜会意,勉强一笑,接着又陷入沉思。
洁白的病房内,床上躺着一位满头银发,气息微弱的老人。她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旁边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女看护,女看护姓陈,大家都叫她陈大姐,她已经照顾老人三年了。
“他们就快来了,刚打过电话说一会儿就到了,已经下飞机了。”陈大姐边偷偷抹眼泪边说,她知道老人看着窗外是在惦念李茜茜。出租车内,高峻握着女友的手,给予最温暖的关心。“人终有一死,我知道。”茜茜喃喃自语,像是在自我安慰,“可是面对死亡,面对最亲的人离去,我真的很害怕。”高峻紧紧握着茜茜的手:“有我陪你一起面对!”
李茜茜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1980年,五岁的茜茜每天都会等在孤儿院门口,痴痴地望着,她在等待那个每天下午六点都会准时来看她的奶奶。奶奶总会带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给自己。奶奶慈祥的微笑真的好美,好温暖。每次被大孩子欺负,只要看见奶奶,茜茜的心情都会变好。
1990年,十五岁的茜茜一边喊着奶奶,一边拿着发表着自己诗歌的杂志,欢快地跑进了一栋居民楼。这是茜茜第一次在杂志上发表文字,她想与奶奶一同分享喜悦之情,所发表的诗歌题目是《爱我的奶奶》。
1995年,二十岁的茜茜帮奶奶收拾房间时,在一本《定庵词》中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娇俏婉约,穿着偏襟旗袍,头簪红色珠花的女子。照片背面写着一行潦草却漂亮的字“万劫千生再见难,白露心头绕”,白露是奶奶的名字。
猛地刹车让茜茜从回忆中醒来,医院到了。
病房内照射进来的阳光很柔和,老人闭上了眼睛惬意地享受这份美好,也许明天就感受不到这样明媚的阳光了。老人手里握着一张老相片,不知是陷入回忆还是陷入梦境,她的脑海忽然现出一片红色,红的令人晕眩,那是一种花的颜色,每一年只从几点绿色中生出一朵,人们称这种花叫“神草花”,其实就是人参花。
1928年,一个女孩正为挖参回来的爷爷端上刚泡好的参花茶。女孩今年就满十八岁了,花儿一样的年纪,鬓角别了一朵神草花,煞是好看,山里人鲜有什么装饰,一朵花就是她全部的饰品。
“白露,以后泡五加参,不要用野山参。”老者喝了一口茶,对孙女说道。老人姓沈,是常年在这片密林里以挖神草为生的放山人,神草即为野山参,放山即为挖参。白露笑着说:“爷爷挖过数不胜数的参,喝点参花茶还舍不得?何况,这是孙女孝敬您的。”
老者捋着胡子神情很是得意,又从筐里拿出一朵更大、更美的神草花给白露。“花这么大,参就更大了吧,爷爷挖到了六品叶的人参?”白露说着跑到镜子前将花美美地戴到发间。
晚上,老人喝着孙女倒在杯中的人参酒,很是高兴。白露从爷爷的酒量中就可判断出他今天挖到了多少、多大的参,因为爷爷每次满载而归时都会大醉一场,想必今日又是一场大醉。果不其然,老人醉倒在床上,嘴里还嘟囔着:“神草,神草……”
夜深时,白露正要歇息,却听到了急且响的敲门声。她有点害怕,不敢出去,推了推睡梦中的爷爷,老人依然鼾声不断,外面的敲门声越发急了,她思量一番,拿着灯走了出去。
“是谁?”白露问道。
“请问这儿可是沈前辈的住所?”门外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是,不过我爷爷已经歇息了,有事明天再来吧。”
“姑娘请开门,夜深造访虽然冒昧,可在下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见沈前辈一面。”男子的声音中确实带着些许焦急。
白露不敢开门,只是犹豫着说:“爷爷睡了,买卖神草必须他亲自过目,我不懂这些,请明天来吧。”
“我真的是有急事儿,人命关天,还望开门一见。”男子恳求着。白露虽然为难,但还是打开了门。“姑娘,你好,谢谢你为我开门,我叫李牧,并不是来买卖神草的,久闻沈前辈是采参高手,在下冒昧前来为病重的父亲求神草吊命,不管出多少钱都行,如果不够我改日再送来,绝不食言。”李牧开门见山。
白露摇了摇头:“我不懂价钱,但救人事大,我把参给你,等你父亲病好以后再来和我爷爷交涉吧。”说着,她走到放参的地方,拿出绑着六道红绳的人参送到了李牧手里。
第二天爷爷醒来,白露说了昨晚的事情。爷爷一怔:“人命关天,救人是神草最大的用处。”白露知道爷爷在惋惜,六品叶的“参王”爷爷一辈子也没采到过几个。
一个月后,李牧如约来了,爷爷不肯收钱,因为在他看来救命是神草的天职,只要不是用来交易,都不能要钱。李牧很钦佩沈老爷子的为人,对放山也极为好奇,所以在沈老爷子的邀请下便在沈家住了下来,慢慢的与白露熟悉起来。白露不像城里那些闺阁小姐或者大户千金,她身上没有那种娇气和做作,李牧渐渐对白露生了爱慕之情。在白露十八岁生日这天,李牧送了一支红玉攒成的珠花,像极了神草花,并亲手为白露簪上。
住了些时日,李牧便告辞了,白露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不留下只字片语,难道是自己自作多情?那他望着自己深情的眼眸又算什么?爷爷看着孙女整天郁郁寡欢,也只能暗自叹气。白露不知道的是李牧已经娶过亲,虽然妻子病逝,但是却留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李牧是觉得委屈了白露。
就这样过了三年,1931年,爷爷为了采一株百年老参,不幸掉落悬崖,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断气多时,手里死命地抓住那棵神草,谁都掰不开他的手,一直到白露来时,才从爷爷手里取下了这带血的神草。
沈白露一身素衣为爷爷守孝时,李牧来了。他说:“跟我走,我来照顾你”。
看着这个自己魂牵梦绕了三年的男人,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吗?爷爷走了,自己唯一能依靠的除了李牧还有别人吗?白露走了,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临走时将爷爷一生积攒的神草都送给了乡邻,她带走的是十支绝好神草,那是爷爷留给她的陪嫁。
1932年的春节,白露哄着四岁的女童入睡。月光照进房子,照在她的脸上,安详如她的心。李牧走进来:“睡着了?”“睡着了。”两人安静地走出房间。
“白露,你可以当她的母亲吗?在她心里早就把你当成了妈妈。”白露一愣,点了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她出嫁那天,和大红旗袍相映衬的便是发间的红色珠花。
红颜白发不过转瞬间的事儿,如今的沈白露便白发苍苍地躺在病床上。
李茜茜站在了医院门口不敢往里走,高峻牵着她往前走。她呼出一口气,往前走去,推开房门时,陈大姐朝他们摆了摆手,老太太睡着了。
九十岁的老人,走过了九十年的光阴。李茜茜只知道她的后二十年,前七十年。她只知道老人年轻时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生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1937年,李牧一身戎装。
她问他:“要去打仗吗?”
他点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只淡淡地说:“你好好照顾女儿,等我们把小日本赶出中国领土,就回来,很快!”她点了点头。
自此他一去不复返。
有许多次,她梦见他死了;有许多次,她梦见她陪他一起死了……梦醒来,她只对女儿说:“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1945年,他回来了。找到妻女时,是在一家简陋的小院。沈白露发间已经染了白霜,神情比在战火中来往八年的丈夫还要苍老,女儿已经长大了,似乎不太认识李牧。
见到脸上有一道长长伤疤的李牧,白露先是不敢确信,后来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晚上,沈白露见到丈夫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禁落泪。“你受苦了”“不苦,你们受苦了”“不苦”,摸着丈夫的勋章,白露知道她是幸运的,可以与丈夫团聚,还有很多家庭却面临着生离死别。
到了阴天,李牧疼得辗转在床上,连最好的神草也止不住他的痛苦。白露只好坐在床边用说话分散他的注意:“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你来给你父亲求神草救命,我们的缘分也算开始于神草;第二次见你……”
她不厌其烦地说:“婚后的一天午后,我问:‘你的名字是哪个‘牧,是傍晚那个‘暮吗?你说:‘战国四大名将有个叫‘李牧的,我和他同名。”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战国四大名将”是哪四个,也不知道“李牧”是哪个名将,只是点了点头。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问女儿,女儿告诉了我是牧童的那个‘牧,我这才记住了你的名字。
“还有一年我过生日,你问我:‘你是不是早晨生的?露只有早上才有。你还说你出生的时辰是傍晚,‘咱们正好一早一晚。你还说:‘早上有习习清风,晚上有灼灼明月,我和你将一生共享这些取之不尽的风月。”
“你还说露不好,生命很短,太阳出来就干了,所以想给我改个名字,叫双修,寓意福慧双修。我恼了,觉得名字不能随便改的,一整天没有理你。
“还有一天你念了首诗,我记住了,你却说让我忘了,因为那是一首不好的诗。”
李牧接过妻子的话:“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此时正是深夜,李牧又念了一句“共此灯烛光!”他抓着她的手动情地说:“但愿所有的日子都是今夕吧!”
事与愿违,1949年某天,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到尽头了,便找了借口拉着女儿出来,在照片上写下了那首小诗:万劫千生再见难,白露心头绕。拜托女儿拿给她,自己则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死去。没想到女儿在回家的途中遭遇车祸……
握着带血的照片,看着那熟悉的笔记,白露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爷爷去世的那年,仿佛又看见了那支带血的神草,而如今自己又是一个人了。只剩她自己了,只剩“人生不相见”了。所以,在看见茜茜的那一刻,她好像又年轻了,又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奶奶,我回来了。”茜茜轻声说,沈白露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未婚夫,我们要结婚了,奶奶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沈白露笑了,颤抖地抓着茜茜的手,放到了高峻手里,之后就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整理遗物时,李茜茜在老人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张照片和一枚红色的珠花发簪,照片背面多了一行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高峻念了一遍,茜茜解释说:“参和商都是星宿名。商星在东方卯位,早上五六点钟出现,参星在西方酉位,傍晚五六点钟出现。因此。两颗星星永远不能相见。照片上原来没有这句话,我猜是奶奶自己写上去的。她一辈子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却买了龚自珍的词集,写了这样令人感慨的诗句!”她看着手里的珠花,流下了一行泪。
(责任编辑 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