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体意识形态探究女性写作之流变
2015-05-30赵恩光
摘要: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中国当代文学叙事话语的框架中,作家对“人”的书写发生了根本性的嬗变:公共空间中被政治话语统治的“大写的人”开始缺席,而私人空间中的“个人”则逐渐由边缘走到了中心的位置。对个体生命生存状态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对生存意义的终极追问成为当代文学变化的一种明显姿态。在相应的作品中,“个人”回归到具有独立意义的私人空间,人的欲望与精神的私密性也随之展露无遗,身体成了“个人”话语表达的重要形式和载体。在这方面,以异军突起之势在中国文坛崭露头角的女性作家群体表现出敏锐的触觉和先锋意识,她们关于身体的写作,既体现了人在社会道德束缚中的自由本能,同时还鲜明地确立了一种连接个体欲望诉求和社会情绪表达的身体意识形态。在这些女性作家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中,可以看到她们通过身体叙事,努力揭示现代女性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处境,对现实作出了一种隐喻性和本质性的表达。本文试着对90年代至今活跃在文坛上的三类女作家的作品加以把握,考察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女作家在各自作品中所表现出的身体意识形态,观照女性写作的流变及他们对于当代中国女性作家群写作的影响,由此窥探女性写作在当代多元化格局中的文坛生存状态和发展图景等问题。
关键词:女作家;身体意识形态;写作流变;价值
一、当代女作家作品中的身体意识形态
女性写作作为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一个异常重要的维度,可以说正是考察中国文学的一个晴雨表。女作家的成熟以及女性对时代和自身的奇特观照都赋予中国文学以新异的品格。而从女性写作的本体来看,她们的风格又是多姿多彩、迥然各异的。曾有论者对90年代以来活跃在文坛上的女作家作了如下分类:第一类以张抗抗、铁凝、王安忆为代表,她们在强化女性性别意识和自我意识的同时,仍然在小说中综合了诸多社会因素,使得她们的作品有了较为厚实的历史内涵和人生内涵,可称为“社会复合型”。第二类以陈染、林白、海男为代表,她们的小说大多带有回忆和揭秘的自传性质,强烈的女性意识和扩大的女性欲望让她们的小说具有真正的女性主义特征,可称做“私人写作型”。第三类是以70年代后出生的卫慧、绵绵为代表的“美女作家”,在她们的作品中不但缺少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私人话语也不再由女性主义理论作指导,“美女作家”们因对身体意识形态的热衷所带来的快感书写和商业效应,到了以木子美、竹影青瞳为代表的网络写手(可视为“美女作家”的后续)那里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这三类时代背景大致相同而生活背景相异的女作家笔下的作品风格迥异,所蕴含的身体意识形态也不尽相同。
(一)以张抗抗、王安忆、铁凝等为代表的“社会复合型”女作家
在这一时期,禁锢自我的已经不再是五四时期的伦理道德和婚姻家庭,而是极“左”思潮和迷信权威,这些均与性别问题无关。而伴随这些问题引发的思想解放运动和启蒙运动讨论的也不再是女性的解放,而是人的解放。虽然女性主义理论着力在于阐发女性写作的价值和意义,但很多女作家并不愿意被冠以性别标识。张洁是很早就被贴上“女权主义者”标签的作家,她的作品集《红蘑菇》、《无字》也被当作女性主义批评的示范文本,但张洁本人始终对这个标签坚决否认。和她的同代人一样,张洁始终自觉的跟随时代的脚步,她坚信妇女真正的解放有赖于人类社会的全面进步。这方面,在90年代依旧活跃在文坛的女作家中,主要以张抗抗、王安忆、铁凝为代表。这三位作家的创作颠覆了“男女平等”的神话,她们通过自己的作品,启迪人们正视女性身体在充满父权制文化氛围环境中的处境。与此同时,批评在此种生存状态下男性的自私与软弱,进一步展示女性在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是她们作品中的另一条并行不悖的写作轨道。
(二)以陈染、林白、海男等为代表的“私人写作型”女作家
女作家对男权的凛然进攻,不仅表现在对男权社会及其相伴而生的道德的否定与批判,更体现在她们对话语权的争夺和对身体意识形态的表达中。女性主义批评理论不仅能够通过文本解读提升女性意识,建构女性美学,而且能够指导具体的创作实践。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许多女作家都是带着自觉的女性主义眼光来进行思考和写作的,一些女作家开始成为自觉的女性主义者,比如林白,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埃莱娜·西苏所谓“身体写作”理论的文本实践者。而陈染对女性同性恋的书写也可以用艾德里安娜·里奇所谓“女同性恋连续统一体”的理论来剖析。她们的写作在90年代中期影响很大,不仅影响了一批女性写作者,而且几乎成为当时“女性写作”的代名词。徐坤在《狗日的足球》中对男性语言暴力提出了强烈抗议;陈染的《破开》则明确阐释了对男性话语权的拒绝,表明了争夺和捍卫女性话语权的姿态;林白的许多小说则将女性孤独、自足体验写进相对固定的文本;海男笔下的女性主人公大多渴望生活在男权社会秩序之外。这一切,也都表明她们身体意识形态的复苏与成长。
(三)极富争议的“美女作家”和网络写手
纵观90年代的女性文学,还有一部分美女作家作品中的女性,已经不再是试图颠覆男性神话、男性话语权、男性身体意识形态的挑战者,而是沉浸在东西方文化迅速交融、物质极大丰富的消费时代的新人类。她们开口述说私人化的个人经验的时候,看上去已经不再背负任何反抗男权传统或父权秩序的历史使命或女性试图冲破边缘写作的信念与固执,在她们那里,私人化的身体意识形态不再成为政治解放的现实场所,而是成为经济开放享受的最终栖居域。在女性最私人化的对身体的叙述中,她们可以在自己的叙述里纵欲无度,看似沉溺却又可以不负责任的随时抽离,她们的身体意识形态是向外宣泄的;而私人写作型女作家所表达的身体意识形态是抗拒男权而又向内深刻自省的。
坦率地讲,木子美、竹影青瞳的文学创作手法相对简单,在叙事创新上并无过人之处,而且书写主题相对狭窄,缺乏反弹琵琶出新意的深度,她们改变了“身体写作”原有的初衷,“身体写作”在她们那里,仅仅为了满足消费观念,谋求个人名利,她们的写作已走向了堕落。总体看来本无足观,但如果将之放到女性文学的流变上来关照,她们却是不容忽视的,无论是书写方式,还是观念变迁,都有值得深入探究之处。在纯粹的快感原则的驱动下的神经质的、癫狂的身体体验,是她们感受生命的飞翔,灵感的喷涌,乃至认识、进入周遭世界的惟一方式。女性文学向来拒绝宏大叙事,提倡个人化叙事。有论者认为,它把个人化的叙事文学从内容和形式都推向极致,使个人化的文学创作由个体的自出机杼而达到整体的花样翻新,而这恰巧适应了市场经济下越来越多的读者渴望心灵慰藉的审美需要。而美女作家在作品中张扬个性的同时,也遗憾地落入到表达身体欲望与快感书写的陷阱。
二、从身体意识形态探究女性写作之流变
20世纪80 年代后期至今,对女性文学的理解主要倾向于三点:一是更明显地强调女性的性别差异,针对80 年代女作家创作的中性化、男性化作出反拨,鼓励女作家书写女性独特的身心体验和她们在传统文学中遭到压抑的性别体验。二是更多地从文化角度讨论问题,认为女性身份并不是一种生理决定的产物,而是与传统男性中心社会的文化建构有关,冲击男权文化及男性话语权成为女性作家的要务。三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商业的运作模式进一步开放了女作家的创作平台,与此同时也引发了女作家在创作中身体意识形态与人文精神的脱离,直至在个人生活方式的夸大化中走向认同媚俗。
以林白、陈染以及海男等女作家为代表,开掘了个体女性的私密。她们的叙事袒露了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幽闭于内室的私密体验,包括同性爱、隐秘的情欲、自慰等等。我国20 世纪文学想象中的女性从此才成了鲜活的肉身的女人。女性作家们这种私人性的宣泄与倾诉背后,仍然有着对女性生存景观的有价值分析与探索,及对男性话语权的有力冲击,有着女性作者通过私人形式而外化了的本真灵魂的道白。70后女性小说由对肉欲的沉迷讲述的身体话语,最终完成了70后对这个时代的女性青春的自我陈述,也透露出消费时代实惠的先行者们的精神的赤贫和心灵的空虚。女性写作的身体话语由自由奔放的、生命消耗的身体意识走向意淫的、表演的身体意识,身体叙事与生俱来的反叛性乃至任何深度上的人性境遇、生命存在、社会进程的省思意义尽数瓦解。
她们的写作正是在这样一种生活哲学的指导下诞生的。它摆脱了国家民族的大叙事背景,并且从女权的运动场中逃逸,搁置一切价值和意义,专注于用身体叙事呈现和推广自身。
通过具体分析三类女作家的代表作品,以及蕴含其中的身体意识形态,来关照女性写作的流变轨迹,又可以归纳出以下三个特点:
(一)由对女性生存意义的追问到纯粹的个性宣泄的流变
在社会复合型女作家的代表作“三恋”中,王安忆一方面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描绘了女性的性爱心理,另一方面又以女性意识表现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处境。但是,王安忆似乎力图摆脱女性主义文学二元对立的性别偏执,她注重女性自我本体意识的挖掘,注重更高境界的理性“自我关照”,使女性自我意识上升到整个精神和心灵世界的境界,全方位地介入人生。《小城之恋》中的他与她,没有什么文化,因而也就没有多少精神情感对性的制约,除了不自觉地认为性尤其是婚外的性关系是肮脏的外,他们没有什么忌讳,所以他们毫无节制地放纵欲望,满足性本能的需求,如一对发情期的野兽。小说的结尾颇有深意,是对男女因不同的生理结构而导致的不同人生态度的一个总结。小说中的她因生了孩子而获得了升华,这是母性对性的超越与升华。而他却沉到了欲望的最底处,被欲望控制住,失去了自我。
(二)由对男权文化、男性话语权的冲击到彻底的退让的流变
在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传统身体修辞学中,女性被定型为两种典型类型——天使与妖女。前者以传统的贤妻良母为代表,她们是平庸无知的、温柔驯服的,后者则通常被书写为摇曳多姿的祸水红颜。无论是“天使”还是“妖女”,她们都是男性借由想象塑造的、供其欣赏与把玩的对象,在两性关联中永远处于依附与被动的客体地位。女性真实的形象被遮蔽与忽略,她们在性关系中所感受到的快乐与痛苦、期待与失望是未曾被关注与书写的。这一方面源于,文学创作以男性话语权为主导,男人并不是女人,他无法体会与表达出女性的真实感受;另一方面,女性在文学中的符号化却正受到社会的整体文化———男性菲勒斯中心文化的默许和支持。自从人类进入父权社会后,女性便被放逐到“第二性”的位置,受到男性的压制、支配与异化。
(三)由迈向崇高到沉沦为被消费的流变
女作家海男的作品《身体祭》摆脱了当代新时期女性作家关注身体的私人化和诗化的自恋特征,由此也摆脱了表达空间的狭窄和思想的单薄。在《身体祭》中,身体不再是纯粹的自然造物,也不再是女性孤芳自赏的镜子,《身体祭》无疑是当代女性主义文本中的一部“女性身体政治学”。
卫慧的书写更多实现了她对自我的卖力兜售。在性描写中,其所彰显的全球化语境中的认同更多是肤浅的、媚俗的,既指向了商业化风向标,同时又满足了目标读者的阅读期待。通过考察卫慧《上海宝贝》中的身体意识形态来借以说明,作家类似书写的绝非一般读者所认为的本土认同的凸现。相反,它更是一种认同媚俗,骨子里面迎合西方的意识始终存在,无论是兜售上海,上海化了的自我,还是性狂欢中的自我认同,都表现出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尽管卫慧在书写中企图超越自我,但遗憾的是,它更是重复自我。尽管她企图找寻一种更深层的心灵安慰和精神关怀,但更多时侯,这些往往成为性描写的新佐料和卖点。这是必须加以警惕的。尤其是,当全球化对文化的地域性和民族性精神进行蚕食的时候,如何利用传统,必须成为某些女性作家的主体选择与文化认同。从这个意义上说,卫慧们是相当危险的。但是,从更宽泛和平和的意义上讲,卫慧的小说还是满足了相当一部分人的世俗的偷窥欲望和阅读期待,给更多人以感官的快乐。这或许本身也是小说众声喧哗中的一种功能。
三、结语
在围绕“身体写作”的讨论中,男性中心的批评话语占据了主导地位,一些学者借助道德的武器,消解“身体写作”者的女性声音,解构她们文本中反抗男权中心的意义,片面指斥“身体写作”者主动迎合男性的窥视欲,与商业帝国和媒体霸权达成共谋。我认为这些观念是片面的。存在决定意识,对于女性文学“身体写作”的写作价值,我认为是为自己的生命曾在这个时代的存在作证。在这里,时代只是个背景,真正的风景是生命的存在,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只要是鲜活的,不循规蹈矩的,有个性的,不被大众所淹没的,就都是值得表现和关注的,都是有存在价值的。女性文学的存在也正如男女之分的存在一样,强行来取消或抹杀这种差别决不是负责任的态度。现实处境的不同不能从根本上解释男、女作家的写作,我比较倾向于这样的判断:女人敏感的天性使得女作家更能深切地感受到自我与外部之间的对立给心灵和生命所带来的冲击和伤害。因此对待“身体写作”既不能盲目推崇,也不能沉默无语、视而不见,甚至当头棒喝,应以冷静的眼光予以审视,以求客观、公正地认识和评价这一文学现象。
无论是新时期女性文学创作,还是90年代三类“身体写作”的女性作家的创作流变态势,都在鲜明的昭示着:女性文学将始终以其独特的个性和审美态势,走向多元的艺术世界,用女性的心理感应着生存活力,将会始终在中国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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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恩光,牡丹江师范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