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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晚唐笔记小说中明皇叙事的文化心态

2015-05-30郑珂刘炜评

人文杂志 2015年6期

郑珂 刘炜评

内容提要 以明皇轶事为中心的笔记小说撰著,在中晚唐时期蔚然可观,其盛况为此前历代有关帝王的文学表现规模所难以比拟。萦怀不去的盛世荣光追忆、通过反思祸乱以寄托政治期望、文学笔调以“奇”为骨,构成了这类作品的基本特点。明皇叙事不仅再现了开元、天宝年间的君臣作为、帝妃情事、社会状貌等一些情形,更折射了中晚唐士人的文化心态。解读中晚唐笔记小说中的明皇叙事,有助于更深入地体察彼时作者的创作意衷,亦有助于更具体地梳理相关文学母题的初始形态。

关键词 唐笔记小说 明皇轶事 盛世追忆 中晚唐士人心态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6-0058-07

据袁行霈、侯忠义编《中国文言小说书目》的统计,唐开元以后至五代的笔记形式的小说,有216种;据程国赋编《隋唐五代小说研究资料》的统计,则有112种。无论怎样统计,它们都占到唐代、五代笔记总数的大半。这些小说中颇多涉及与李隆基有关的开元、天宝遗事,其中的大多数作品,出于中晚唐士人之手,就体式说,有的属于专事专录,有的属于零星穿插,但收拾起来足称蔚为大观,从中可以见出中晚唐代士人萦怀不去的“明皇情结”。参见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周勋初:《唐代笔记小说的崛兴与传播》《唐代笔记小说的内涵与特点》,收入《周勋初文集》,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程国赋:《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程国赋:《从小说作品考察中晚唐士子的文化心态》,《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1期;李剑国、韩瑞亚:《亡灵忆往:唐宋传奇的一种历史观照方式》,《南开学报》2004年第4期;王珂:《追忆、反思与怀想——唐代明皇题材小说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严杰:《唐代笔记的娱乐性》,收入《唐五代笔记考论》,中华书局,2009年。此不赘。

唐笔记小说作者往往在著作的序跋中交代写作动机。综览涉及明皇轶事的小说序跋,可看出作者多有注重书写政治传统和寄托历史追思的意识,大致可分为忆盛世、补史阙、示劝诫、助谈资等几个方面。如李肇《唐国史补·自序》云:“昔刘餗集小说,涉南北朝至开元,著为《传记》。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而有不为。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李肇:《唐国史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页。但也有部分笔记小说,其序跋所述立意与实际撰著内容不符,这样的反差,恰好反映了当时士子对明皇的复杂感情及其撰著明皇轶闻时的某些矛盾心理。如崔令钦在《教坊记》的后记中,谆谆于声色亡国之说:“溺声色则必伤夭……岂比高纬以冯小怜灭身,叔宝以张贵妃亡国,汉成以昭仪绝冢嗣,燕熙以苻氏覆邦家乎?非无元龟,自有人鉴。遂形简牍,敢告后贤。”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校点:《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9页。立意的批判性甚明,但综览正文,并无一语贬斥玄宗“声色亡国”,倒是对盛世充满了深切怀念与留恋。作为文学作品,这些笔记小说颇多虚构想象,但又不仅透露了唐代社会一些实际情形,更为后人了解中晚唐代士人的“明皇认知”提供了一把钥匙。

本文以中晚唐笔记小说文本中的“明皇轶事”为切入点解读相关材料,以期揭橥这一文学现象背后的士人文化心态及其他。

一、盛世追忆中的明皇书写

中晚唐文士抚今追昔书写开天遗事时,怀恋与恨憾交织,理性和感性纠结。其中潜藏着的时代信息,为我们提供了多个考察时代文化心理的视角:作者们怀着怎样的心态来撰著玄宗一朝轶事?他们为什么对明皇轶事心怀极大的再现兴致?他们又是以什么标准对开天时期的历史事件进行采拾、重构与再诠释的?

对于既往的人、事、物,无论文学性表现还是历史性书写,总是或直接或间接地承载着书写者的文化情怀。而玄宗时期留下的历史遗产,是一座成分丰富复杂的共生矿,可取者与可弃者并存。中晚唐笔记小说中,显现着创作者浓厚的“明皇情结”。有意淡化李隆基施政失误、用人失察、沉湎酒色,卒致丧败的一面,而着意突出其作为“盛世英主”的励精图治以及作为“风流天子”的才华横溢的一面,给予其儒家式的个人魅力展现,正是这种情结的呈现。

对于玄宗开元之治的诸多政治轶闻,中晚唐笔记小说中采拾甚多,有根据《国史》者,如《大唐新语》和《谭宾录》;有出于玄宗朝或距离玄宗朝最近的笔记者,如《明皇杂录》;有采自社会上流传较广的传闻者,如《开元天宝遗事》。虽取材参差、侧重不一,但从中颇可窥知作者对于李隆基作为“盛世英主”的景仰。

在政治形象的把握方面,笔记小说大多极力表现李隆基从谏如流、知人善用和礼贤下士等英明之举。如刘肃《大唐新语》仿《世说新语》体裁,分30篇按时代先后记载人物言行故事,起自唐初,迄于大历。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认为:“刘氏之书虽为杂史,然其中除《谐谑》一篇稍嫌芜琐外,大都出自《国史》。”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5章《新乐府·七德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45页。所以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在《匡赞》《规谏》《极谏》等门中,共有9条载李隆基善于纳谏之事;《举贤》共有3条载李隆基知人善任之事。如《匡赞》载:“姚崇以拒太平公主。……玄宗深德之。……玄宗心益开,听之亹亹忘倦。军国之务,咸访于崇。崇罢冗职,修旧章,内外有叙。又请无赦宥,无度僧,无数迁吏,无任功臣以政。玄宗悉从之,而天下大理。”④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校点:《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15、1223页。《举贤》则涉及李隆基尊贤纳谏张嘉贞、知人善用苏颋等事。此外题为中晚唐李德裕所撰《次柳氏旧闻》载“宾礼故老”事,五代王仁裕所撰《开元天宝遗事》载“步辇召学士”姚崇、“赐箸表直”宋璟、表彰“痴贤”张方回等事,都着重突出李隆基诚心待士、善揽人才、尊贤纳谏等政治表现。

在个人魅力展现上,作者们一方面竭力状写李隆基的多才多艺,尤其突出其音乐、舞蹈方面的高超造诣,相关作品有《羯鼓录》《紫云回》《凌波曲》《得宝歌》《荔枝香》《霓裳羽衣》《霓裳舞》《舞马》等。如《羯鼓录》载:“上洞晓音律,由之天纵,凡是丝管,必造其妙。若制作诸曲,随意即成。不立章度,取适短长,应指散声,皆中点拍。至于清浊变转,律吕呼召,君臣事物,迭相制使,虽古之夔、旷不能过也。”南卓:《羯鼓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3页。如此描述和赞美,直将李隆基划入古今音乐大师之列了。另一方面从儒家伦理观出发,盛赞李隆基的仁厚人格。如《开天传信记》载:“上于诸王友爱特甚,常思作长枕,与诸王同起卧。诸王有疾,上辄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形忧于色。左右或开谕进食,上曰:‘弟兄,吾手足也。手足不理,吾身废矣,何暇更思美食安寝邪?上于东都起五王宅,又于上都制‘花萼相辉之楼,盖为诸王会集宴乐之地。上与诸王靡日不会聚,或讲经义、论理道,间以球猎蒲博、赋诗饮食,欢笑戏谑,未尝惰怠。近古帝王友爱之道,无与比也。”④既极力表现李隆基的手足血亲之情,又极力昭示其对于儒家之道的践行。又如《羯鼓录》载李隆基相面汝阳王李琎一事:“汝阳王,琎,宁王(李宪)长子也。姿容妍美。秀出藩邸。玄宗特钟爱焉,自传授之。又以其聪悟敏慧,妙达其旨,每随游幸,顷刻不舍。琎尝戴砑绢帽打曲,上自摘红槿花一朵,置于帽上。其二物皆极滑,久之方安。遂奏《舞山香》一曲,而花不坠。上大喜笑,赐金器。因夸曰:‘花奴(按:琎小名)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坠也。宁王谦谢,随而短斥之。上笑曰:‘大哥(按:谓李宪)不必过虑,阿瞒(按:玄宗自称)自是相师,夫帝王之相,且须有英特越逸之气,不然有深沈包育之度,若花奴但端秀过人,悉无此相,固无猜也”,南卓:《羯鼓录》,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5页。玄宗气量宏大、待人宽厚的形象跃然纸上。《唐国史补》“李唐讽肃宗”条载:“肃宗五月五日抱小公主,对山人李唐于便殿。顾唐曰:‘念之勿怪。唐曰:‘太上皇亦应思见陛下。肃宗涕泣。”⑥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校点:《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65、1215页。在君臣的动情对答中,隐含着对玄宗的缅怀及深厚的孝悌观念。

笔记小说作者对李隆基的政治作为之善和个人品质之美如此大加表现和称颂,不禁使今人产生疑问:这种叙述到底有多少历史真实度?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比较普遍的书写现象?

以李隆基“于诸王友爱特甚”以至于被认为“近古帝王友爱之道,无与比也”来说,征诸实际情形,便可见出笔记小说家之言是不尽可信的。李隆基利用两次政变结束了长期动荡不安的政局,并吸取教训,堵塞乱源,巩固、强化了李氏皇朝的统治力。在确立权威的过程中,李隆基安抚皇室其他成员,加强皇权内部关联以制衡天下。登基第二年,即下诏分封诸王为各地刺史。如《旧唐书·玄宗本纪》载:“六月丁巳,开府仪同三司、宋王成器为岐州刺史,司徒、申王成义为豳州刺史,司空、邠王守礼为虢州刺史。”“七月……太常卿、岐王范为华州刺史,秘书监、薛王业为同州刺史。” 《旧唐书》卷8,中华书局,1975年,第173页。不久又命人在兴庆宫旁为诸王兴建高府华宅,方便他们随时宴乐。诸王“奏乐纵饮”“击球斗鸡”“近郊从禽”,貌似行为自由,实际上处于皇廷的多方掌控之下。还禁止诸王参与朝廷政事,否则就会受到警告。可见李隆基表面上的友悌言行,并非全然践履儒家观念,视之为控制皇室其他成员的一种手段,更近实情。笔记小说作者却罔顾历史事实,一味美化李隆基之德。

这种符合儒家伦理的“帝德”书写,烙印了中晚唐的时代情境和社会愿望。安史乱后,中央集权大大削弱,藩镇割据势力不断加剧,宦官权势滋长,朋党之争激烈,外族入侵频仍。于是“对已逝去的盛唐大业的追念凭吊,对藩镇宦官的恐惧,对建功立业的冷漠,对灰色人生的失望,一种世纪末的情绪弥漫在唐人心理中”。李浩:《唐诗美学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5页。中唐李绛《请崇国学疏》忧患当时情势:“顷自羯胡乱华,乘舆避狄,中夏凋耗,生人流离,儒硕解散,国学毁废,生徒无鼓箧之志,博士有倚席之讥,马厩园蔬,殆恐及此。”董诰、徐松等编:《全唐文》卷645,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正因如此,作者在奏文中亟亟申论天下治乱与儒学兴衰的关系,强调儒学对政治统治的重要作用。生逢斯世的士子们,亟盼出现一位玄宗式的君主扭转国家颓局,而这位君主既须胸有雄才大略,又须行止符合儒家教义。笔记小说作者渲染玄宗的孝悌与仁厚,正呼应了士人的呼唤。晚唐李濬《松窗杂录》记武后至宣宗时的轶闻杂事,而以玄宗朝人事居多。其中载有德宗与李泌问对之言。德宗感慨:“中原之祸,自林甫始也。然以玄宗英特之姿,何始不察耶?”泌答:“玄宗盛年始初,已历则天、中宗多难之后,虽江充将陷戾园,贾后欲图愍怀,于睿宗之患无以改过也。及降封临淄,旋出入阁,上下鄠杜之间,备闻人间疾苦。又以天纵英姿,志除内难,有汉宣之多异,仗萧王之赤城。故英威一震,奸凶自殪。而夙尚儒学,深达政经,薄汉高马上之言,美武帝更仆之问。自初登宝位,乐近正人。惟帝之难,力所能举。上既勤俭,政事无不施行,又得良臣,天下自化。及东封之后,上每览帝籍,有自多之言。用声色为娱,渐堂阶之峻……”⑥李泌深切缅怀玄宗前期的美政与美德,尤其强调其时的政通人和,都出于明皇“夙尚儒学,深达政经”的自觉自为。显然,由于经历了盛极而衰的社会变迁,中晚唐士子对开元盛世的深切怀念之情日益强烈,祈盼明君再世,憧憬盛世复现。在笔记小说中,这样的情结便具化为对儒家所提倡的完美“帝德”的多方面标举,藉此与现实的政弊相抗衡,所以往往把李隆基作为雄才英主和道德楷模予以凸显、渲染。

二、祸乱反思与政治期望

盛世追忆中的明皇书写,一方面如上所述,主要突出李隆基作为一代英主的德能。但另一方面,无论出于对于“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优良史德的继承,还是为了以史为鉴、服务现实需要,作者们都不能无视李隆基作为为德不卒型帝王的过愆。值得注意的是,事涉李隆基错失,并非中晚唐笔记小说的重心;突出贤相辅佐君上的德行以寄寓现实政治期望,才是其旨归。

安史之乱结束了开元盛世的繁荣局面,唐帝国自此盛极而衰的巨大变迁,震撼着文士的心理,促使他们回检李隆基的政治功过。中晚唐笔记小说创作,不能不受此影响。

唐笔记小说作者们对李隆基在位后期的骄逸淫昏进行了批判。白居易《长恨歌》首句即以“汉皇重色思倾国”为基调进行铺叙,与此相呼应的陈鸿笔记小说《长恨传》开头亦叙述:“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玄宗在位日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王仁裕等撰,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25页。陈鸿的《东城老父传》则虚构了一位98岁高寿的斗鸡手贾昌,以他作为盛衰治乱的历史见证者与叙述者对玄宗的政治得失进行评说。其中“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市鸡以偿鸡直,都中男女以弄鸡为事”陈鸿:《东城老父传》,见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485,中华书局,1961年,第3992页。的叙述,透露出帝王的兴趣所好,对整个世风起着非常大的影响和导向作用。封演的《封氏闻见记》记录玄宗时打球、拔河、绳妓等活动盛行。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记录关中地区寒食节前后荡秋千等娱乐经久不衰,有些甚至成为一种民俗被固定下来。但是,这些玩乐之事如同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丰富了“盛世”的时尚,另一方面因为上行下效而伤民耗财,所以无论史书作者还是笔记小说作者,都从儒家立场予以严厉批判,而不少批判涉及帝王时,不仅指向其娱乐失度,而且指向其用人失察。如《旧唐书·李绛传》载:“开元二十年以后,李林甫、杨国忠相继用事,专引柔佞之人,分居要剧,苟媚于上,不闻直言。嗜欲转炽,国用不足,奸臣说以兴利,武夫说以开边。天下骚动,奸盗乘隙,遂致两都覆败,四海沸腾,乘舆播迁,几至难复。盖小人启导,纵逸生骄之致也。”刘昫等撰:《旧唐书·李绛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288页。笔锋之所指,固在“小人启导”方面,但对玄宗的批评亦隐然可见。高彦休的《唐阙史》“太清宫玉石像”条载:“至代宗朝,人有以为言者曰:‘陈、李二相,阴狡险诈,常欲动摇东宫,将有不利于先帝者数四。赖玄宗英明,社稷垂祐,不尔则宗庙有缀旒之危。奈何以玉琢二臣,列于清敬之地,比扁舟五湖之人,铸金肖形之像也?”同样认为玄宗的失政在于任用奸相。而李浚的《松窗杂录》记李泌对德宗谈论玄宗得失的一段言论,直谓玄宗“用声色为娱,渐堂阶之峻”,并感慨“若以勤俭为志,则臣下守法,官无邪人。及嗜欲稍深,则政亦怠矣”,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校点:《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15页。指出了帝王与宰辅如影相随的关系对朝政局面的决定性影响,其说颇有见地。

但综而观之,这样深刻的批判,在中晚唐笔记小说中并不普遍,多数作品还是把玄宗后期骄逸所致安史之乱的过失,主要归罪于李林甫与杨国忠等佞幸小人的胡作妄为。与此相应的是,作者们倾注了很多热忱书写玄宗朝的贤相德才。何以如此?当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自安史乱后,士子心理的儒家化倾向愈加明晰,陈弱水称之为“儒家的复兴”,并认为“这个‘复兴的一个长期后果是相对于佛、道,儒家版图大大扩张,造成中国思想结构的改易”。陈弱水:《唐代文士与中国思想的转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页。在这种氛围中,唐士子笔记小说中关于玄宗朝“贤相事君”的书写,寄托了他们对儒家理想政治格局的期冀。

据新旧《唐书》纪传和《宰相表》,玄宗朝宰相有26人。除王晙、李元纮、宇文融等几位外,其他人在中晚唐笔记小说中都有逸事,主要集中于张说、姚崇、宋璟、张九龄四位贤相。实际情况是,从开元元年至开元二十四年,共有22位宰相服事玄宗。张说开元二年七月为相,十二月罢相外任,计6个月;后于开元九年以军功入相,十四年又罢相,计4年8个月。姚崇自开元元年十一月至四年闰十二月为相,计3年2个月。宋璟自开元四年闰十二月至八年正月为相,计3年。张九龄自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至二十四年十一月为相,计3年。可以看出,四人任职时间都不长,而在笔记小说中,有关张说事计43条、姚崇事计28条、宋璟事计26条、张九龄计23条。有关源乾曜事却只有5条,但源氏是开元年间任相时间最长的一位(总计9年6个月)。这多少可以说明,作者们对像源乾曜这样作为相对平常的宰辅不够重视。新旧《唐书》皆谓源乾曜是和稀泥型的官员,为相近十年间,“张嘉贞、张说相次为中书令,乾曜不敢与之争权,每事皆推让之。及李元纮、杜暹知政事,乾曜遂无所参议,但唯诺署名而已”。刘昫等:《旧唐书·源乾曜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072页。《朝野佥载》的一段记载,可与史书呼应:“源乾曜为宰相,移政事床。时姚元崇归休,及假满来,见床移,忿之。曜惧,下拜。玄宗闻之而停曜。宰相讳移床,移则改动,曜停后元崇亦罢,此其验也。”⑦⑧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校点:《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83、226、1215页。所记虽不免荒唐,却可见源乾曜个性特点之一端。笔记小说有关李林甫事计35条、杨国忠事计28条,所记虽夥,但内容多为讥讽和鞭笞,尤其突显其奸巧、无能与不学无术,而对于他们的政治才干、艺文造诣等极少提及。如关于李林甫,《旧唐书》本传已言其“自无学术,仅能秉笔,有才名于世者尤忌之”,刘昫等:《旧唐书·李林甫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240页。并举两则读别字的笑话为佐证。而卢肇笔记小说《逸史》揭示了李林甫胸少点墨的原因:“唐右丞相李林甫,年二十尚未读书,在东都,好游猎打球,驰逐鹰狗。”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19“李林甫”条,中华书局,1961年,第129页。然而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所载:“李林甫亦善丹青,高詹事与林甫诗曰:‘兴中唯白云,身外即丹青。余曾见其画迹,甚佳,山水小类李中舍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180页。可见李林甫亦不无艺术才情,而史书、尤其笔记小说作者在再现李林甫时,因为怀着强烈的厌恶情绪,取材难免偏于他们心中的“奸相”标准。

中晚唐笔记小说作者对于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的描述,主要集中于他们的嘉言懿行。如吴兢《开元升平源》(一说陈鸿撰)主要记姚崇藉骑射献言十事:政先仁义、不求边功、中官不预公事、国亲不任台省官、佞幸犯法不得免、杜塞贡献求媚、绝寺观宫殿建造、接大臣以礼、谏臣得犯忌讳、外戚之祸书诸史册。王仁裕等撰,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2页。这十事虽不能总概当时天下事,却指向彼时的主要政弊。刘肃《大唐新语》中的“匡赞”“规谏”“极谏”等从正反两面强调安定局面的重要性,如姚崇条谓姚氏每建言,“玄宗悉从之,而天下大理”;张九龄与韦见素条中,作者对玄宗未纳采有关安禄山野心的谏议表示出强烈感慨:“《易》曰:‘履霜坚冰。所由者渐。向使师尹竭股肱之力,武夫效腹心之诚,则猪突豨勇,亦何能至失于中策,宁在人谋,痛哉!”⑦可见作者刘肃对“贤相明君”式盛世的渴望。李浚《松窗杂录》载:“故林甫善为承迎上意,招顾金玉,托庇左右,安国委相之迹如是,则百吏可知。是以扬雄言:昔武帝运帑藏之财,填庐山之壑,未为害也。今货入权门,甚于此矣。林甫未厌,仙客继之。昔齐桓以管仲存而霸业成,管仲亡而齐难作,则古人所讽见于深旨。”⑧认为只有良相才能安邦,复现盛世气象。

由以上分析可知,中晚唐笔记小说对于贤相的推崇,隐含着作者打捞历史元素以寄托现实理想的强烈愿望。生逢那个衰落、动荡的年代,他们在对玄宗朝进行历史反思的过程中,透露出对儒家文化指衡下理想君臣关系的期待。无论取材还是托意,都既重现了往事的一些面影,又呈现了作者们的当下情怀。

三、以“奇”为骨的文学笔调

道、佛二教在唐代蓬勃发展,对社会生活诸多方面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唐代笔记小说中,道教“带给人们热烈与迷狂的情绪、想象力以及缤纷怪异的意象群”。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71页。而佛教“关于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等等迷信,以粗俗、幼稚但却富于形象的感性形式流传于民间,并被接纳入民间文学艺术之中。这样,民俗佛教信仰和佛教观念就很容易与小说结合起来”。孙昌武:《佛教与中国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60页。当然,唐代笔记小说还继承了魏晋南北朝重志怪的特点,并扩张波澜。尤其至中晚唐,尚“奇“的志怪神异叙事更为盛行,呈现出繁荣局面。这种氛围中的明皇轶事撰著,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特点,最突出者,便是以“奇”为骨——屡以人、神、鬼并现的方式或口吻展开叙事和论议。

李肇《唐国史补》:“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这段话虽指的是诗与文两种文体在盛唐和中唐所尚风格的差别,但如此的时代风气迁变,也影响了唐笔记小说创作。中唐以降,出现了大量的志怪类笔记小说,如牛僧孺《玄怪录》、李复言《续玄怪录》、李德裕《次柳氏旧闻》、谷神子《博异志》、李玫《纂异记》、段成式《酉阳杂俎》、李冗《独异志》等,它们无不受染中晚唐文坛尚神异、志怪的风气。对于玄宗事迹的艺术再现,多托以神异之事,即其一端。如郑处诲的《明皇杂录》载:“玄宗在东都,昼寝于殿,梦一女子容色秾艳,梳交心髻,大披广裳,拜于床下。上曰:‘汝是何人?曰:‘妾是陛下凌波池中龙女,卫宫护驾,妾实有功。今陛下洞晓钧天之音,乞赐一曲,以光族类。上于梦中为鼓胡琴,拾新旧之声为《凌波曲》。龙女再拜而去。”这则故事当然不可当真,却表明作者欲以 “龙女夜访”的“奇”事赞叹玄宗音乐造诣的“如有神助”。再如牛僧孺《玄怪录》载明皇幸广陵事,卢肇《逸史》载钟馗为明皇除妖捉鬼事,薛用弱《集异记》载明皇梦游广寒宫事,郑綮《开天传信记》载明皇与罗公远、叶法善、万回师、一行及东明观道士交往事等等,莫不以“奇”为骨渲染玄宗轶事。

以“奇”为骨的写法,除了受时代风气之染,是否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呢?李德裕《次柳氏旧闻》自序中言:“彼皆目睹,非出传闻,信而有征,可为实录。……以备史官之阙云。”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校点:《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64页。但今存文本所记,皆为荒诞悠谬之事,与《自序》所述相差甚远,因此黄永年推断:“此书真本久已佚失,惟自记独存,后人因据自记,杂采小说传闻以足成之,而伪称原本。”黄永年:《唐史史料学》,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49~150页。但截至目前,尚无直接材料来证实这种说法,只能视为一家之见。李氏书中经常出现加注,表明作者曾向他人求证而加以补叙,如“时孟温礼为河南尹,目睹其事。温礼子皞,尝言于臣亡祖先臣,与力士同”“吴操尝言于先臣,与力士说符”“吴溱尝言于先臣,与力士说亦同”等等,可见作者认为这些神异之事都是可信的,故而乐于说道。从这些材料中可以看出,玄宗一朝佛教与道教非常兴盛,并得到皇帝和士大夫的推崇,所以相关的各种传闻广为流传。这些轶事不断地被改造、神化,一方面满足了人们对帝王,尤其是对玄宗人生起伏巨大的各种趣闻遗事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符合中晚唐士子神化一位英主的要求,所以在尚志怪、神异之风的驱动下,认为这些荒诞、神异之事“可补史阙”,就不难理解了。

与此同时,中晚唐士子亦好借佛、道二教虚幻的神鬼世界咏叹李杨爱情并表达政治叹惋。唐王朝虽受胡风影响颇深,但在皇室禁忌及儒家伦理的影响下,唐笔记小说中很少有关于杨玉环曾为寿王妃的记载,《长恨传》以及宋代的《杨太真外传》仅载“归于寿邸”一句。从涉及李杨爱情题材的18种唐笔记小说中可看出,作者们主要集中笔墨书写对李杨爱情生活的追忆、羡慕与向往,并藉此表达对爱情与功名冲突的反思、对人生命运的思考等。这些作品中有少数的纪实性片段,如胡璩《谭宾录》的“共宠鹦鹉雪衣女”、 郑綮《开天传信记》的“剪发遗情”、 李浚《松窗杂录》的“共赏桃花、牡丹”、裴铏《传奇》的“以诗唱和”等,但更大量的内容,是关于人神鬼怪的故事、现实与非现实的对话等。

“马嵬喋血”事件“不仅标志着李、杨爱情生活的毁灭,也象征着作为中国封建社会顶峰的盛唐时代的完结。因之,以喋血马嵬为高潮的李、杨爱情悲剧,就成为这个历史转折关头的聚光灯,它给予人们的心灵和感情以强烈的冲击和震撼,引发出人们无限的感喟与叹恨。”蹇长春:《白居易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96页。因此,唐人在面对这起事件时,内心泛起的滋味是十分复杂甚至极为矛盾的。陈鸿《长恨传》就体现得颇为充分:一方面赞扬李杨的爱情,并令方士“出天界,没地府”“旁求四虚上下”去寻觅已成仙人的杨妃,并索信物以慰藉玄宗的相思之情;另一方面又批判李杨相恋贪欢导致安史之乱,“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王仁裕等撰,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27页。可以看到,作者并不愿意爱情与功名对立冲突,而渴望二者能够统一。高彦休《唐阙史》“郑相国题马嵬诗”条载:“马嵬佛寺,杨贵妃缢所。迩后才士文人,经过赋咏以导幽怨者,不可胜纪。莫不以翠翘香钿,委于尘土,红凄碧怨,令人伤悲,虽调苦词清,而无逃此意。独丞相荥阳公畋,为凤翔从事日,题诗曰:‘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丁如明、李宗为、李学颖等校点:《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41页。可见作者思考的还是爱情与功名的并行不悖。旧题牛僧孺撰的《周秦行纪》虽是牛李党争的一个产物,但其中所虚构的由汉至唐各朝宫嫔女鬼的吟唱,却具有既怀古又伤时的意味。如杨太真感叹:“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诗中流溢着“金钗堕地”的悲哀,更表达了对往昔荣华的深深眷恋。大量以李杨爱情为主题的唐笔记小说,都对男女主人公持同情态度,于杨妃尤甚,其深层的心理原因就在于,中晚唐士子既哀悼美好爱情的有始无终以及诗意人生的难以永恒,又极度渴求功名与爱情能够统一。

四、余论

李隆基在中晚唐士子的心目中是一位传奇帝王,既以雄大魄力缔造了大唐帝国的辉煌,又因淫逸失政导致了安史之乱,为中晚唐遗留下了藩镇割据、宦官祸政等社会问题,并加速了大唐的衰败与灭亡。所以对于明皇和开元盛世,中晚唐士子大都怀着相当复杂的情绪——既追慕、怀念,又痛惜、感慨。这种深重的情结,远甚于前代士人之于嬴政、刘彻、刘裕、杨广等君主的感受。因此中晚唐诗歌、笔记小说以及史著都对明皇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但这种情结在诗歌和史著中的呈示,远不及笔记小说更为直接和明显。相对于其他体裁,笔记小说表述作者思想观点更为自由,故成为中晚唐话语形态的生动呈现方式之一。

中晚唐笔记小说中对玄宗一朝的君臣作为、帝妃情事乃至社会状貌的多维度追记和文学想象,固然不无某些“补史之阙”的价值,但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从文学角度折射了时代文化心理的一个方面,其中关于李杨爱情的书写,尤其绾结着其时士人极为浓重的“开元情结”,并奠定了后代相续不绝的“明皇-杨妃”艺术叙事的基础。据笔者检索,宋元明清的传奇、拟话本、杂剧、南戏、诸宫调、昆曲等文艺体式中的明皇叙事,仍主要集中于明皇杨妃情事与明皇奇闻轶事两个方面,如北宋乐史的《杨太真外传》、元人白朴的《唐明皇游月宫》和《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明人吾邱瑞《合钗记》、清人洪昇《长生殿》等等,莫不例外。但在这些重构型的作品中,很少有中晚唐笔记小说所具有的书写情绪的复杂性,这也表明中晚唐士子的“明皇情结”是一个特殊时代的文化心理体现。所以,解读中晚唐笔记小说中的明皇叙事,既有助于重新察量相关文学叙事母题的原始生态,更有助于感知作者们撰著玄宗一朝轶事时心绪的波滚澜翻。

作者单位:郑珂,西北大学文学院;刘炜评, 西北大学学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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