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三记
2015-05-30邓安庆
邓安庆
还乡记
到了村庄的路口,司机说:“你到了。”我便下了车,沿着满是泥泞的乡路往垸里走。在叔叔的屋子后面,立着一座刚建好的三层楼房,我立马知道这是我家的新屋子。它的前后左右都没有紧挨着的房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停下来看了看,又往老屋走去。从新屋走向老屋的路上,那些红砖垒砌的小小茅厕几十年一直都在,路边的桑葚树修路的时候被砍掉了,一些人家房门紧闭,很显见是已搬离此乡。没有狗吠声了,也没有鸡鸣声了,麻雀从池塘这头的毛白杨上飞到对面的屋顶上。堆满垃圾的池塘边上,湿黑的柴垛茅草顶耷拉着,高低错落的屋顶后天空隐隐发亮。在路上我碰到了好些叫不上名字却又熟悉的老人,他们弓着背,慢慢地走着,眼睛细细地看我,“你是庆儿是啵?”我点头说是。“都这么大了,认不出来咯。”
老屋的灯还是亮着的,母亲和父亲都在房间里,见我迎了出来。父亲依旧是穿着他军绿色的上衣,戴着那顶皮帽,他让母亲赶紧给我做饭吃,自己又端来一盆子热腾腾的水让我洗脸洗脚。我坐在堂屋的木椅上,看着老屋子。墙体上的泥块剥落,墙壁发灰,房间里的劣质木柜柜门歪倒一边,头顶的电线纠结一团。这个屋子正在无可避免地衰败。随着新屋起来,它再也不会被费心费力地维修了。墙壁上那些我小时候用黑蜡笔涂鸦的作品还在那里,大门上去年我贴的对联已经撕下来了,新的对联还没有贴上。门外鞭炮声此起彼伏,父亲也拿着一串鞭炮,拿到门外放去。母亲笑着说:“跟个细伢儿似的!他就等你回来放的,对联也买好了,也等你回来贴。”
洗完脚,跟着父母去新屋睡觉。新屋近看只盖了一个坯子,灶屋正面是敞开的,我们直接走进去。二楼的房间里放着从老屋搬来的床,自家的棉被果然厚墩墩的。母亲打开电视,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电视里的声音在房间里很响亮。我就势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碎碎地说着什么,这些声音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响起,问我怎么下班这么晚,问我谈朋友没有,也问我饭吃得饱不饱,我眼眶忽然一热,父母又回头来看我。我怕自己失态,站起来,往房间外面走去。走到隔壁的房间,正面还没有砌砖,能看到对面的屋子和菜园。我又走到阳台上,父亲也跟过来,他的烟头一闪一闪的亮着。我站在阳台边上,不知哪家在放烟花,嗖一下,又嗖一下,在垸子中央的天宇绽开又灭掉,楼边的水泥路上一辆汽车的车顶凿开夜色,沙沙地擦着地面离去。父亲说:“你老了之后肯定要回来住的,好歹有个屋子在这里的。”
新屋我来住之前,一直都是父亲在住。他的红色小收音机、喝水的瓷杯、装瓜子花生的盒子都在这里。我们在老屋吃完晚饭后,身患糖尿病的父亲都会先到新屋来,他要给自己注射胰岛素。屋外细雨蒙蒙,他打着手电筒走在水洼处处的路上。我洗完脚刷完牙过来,上楼的时候就能听到电视机大大的声音,走到没有安上门的房门口,电视在放着新闻,父亲歪在沙发上张着嘴睡着了。我拿起羽绒服给他盖上,他又蒙蒙胧胧地醒了过来。我说你去睡觉吧,他双手坐在屁股下面,身子坐正,“我要看看天气预报。”我坐在小椅子上,跟他一起看新闻。他看看又歪着歪着睡着了,鼾声小小的。头顶的白光照在他戴着帽子的头上,脸的一半白蜡蜡的,一半在阴影中。我拍拍他的膝盖,他都没有反应。
有时母亲会过来,见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就说:“你真坐得住。”她手上提了一包装满雪饼、苹果、橘子的塑料袋过来,怕我饿了可以拿着吃。袋子一般我都没有动过,上次放在哪里,现在她来的时候还放在哪里。她看了看袋子,又看看我说:“你以前蛮爱吃的,现在都不大吃了。”她又拿起电视桌下面的开水瓶,打开瓶塞看了看,说这水冷了她再打一壶来。有时她坐下来打开电视,声音开得极小,我说:“开大点儿。”我便放下书,跟母亲一起看一下午电视。坐久了,她说:“这屋才是冷!”转头跟我说:“你要加一条毛裤,莫感冒咯。”
大部分时间里,新屋只有我一个人。堂屋、二楼、三楼、阁楼,它们都等待着开春过后的装修,铺上防滑瓷砖,刮上腻子,涂上白漆,而现在它们是裸露着粗粝的内里。在房间里坐得久了,我就楼上楼下转悠,父亲和盖房子的师傅们一点点把它搭建了出来,我没有见到这个积累的艰苦过程。放在墙角的木架子,堆在阳台上还未拆封的水管,铺在堂屋的细石子,它们沉默地存在于此。站在新屋的阳台上,麦田、柴垛、青草、野花,种种气息从四面八方汇合而来,罩着我,让我全身心处于放松的愉悦状态。而在城市里的种种人与事感觉极不真实,仿佛只是可以随意翻过去的一页。天空一点点暗下去,风吹在身上,轻柔温软,村庄渐渐陷入暮色中,灯一一亮起。家家门口又一次噼噼啪啪放鞭炮。再看长江对面的江西,远远的亮着一排灯,山的剪影都不见了,各色的烟花一朵朵在夜空绽开。
新屋的后头是一片坟场,过年时鞭炮不断,哀乐阵阵,一问母亲村里又有老人去世了,花圈簇新地插在新立的坟头上。屋前的菜园里栽着冬青菜、莴苣、包菜、菜薹,雨点在青青的菜叶上溅开。父亲摇摇头说:“没有多少人种地了,大家都出外打工了。明年再回来,你看看,垸里又要多好多新屋。”父亲指给我看那些还在麦田中央的屋基,“屋子是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咯。”我转头看他,他在抽烟。很奇怪,平日里闻到烟味我退避三舍,父亲的烟气我却觉得颇为好闻。他问:“你是明天走还是后天走?”我说后天,他点点头:“路上注意点儿,这几天又是雨又是雪的。”我说好。
临行前,母亲已经把我带回来的衣服又重新洗了一遍,虽然我说自己已经洗过了,她还是说洗得不干净。我的包里塞满了她炸的鱼块、腌制的霉豆腐和干鱼腊肉。我给母亲买了个手机,并存入了我们每个人的电话号码。我教母亲怎么用手机,她拿着手机像是一个小学生一样,重复着我教她的步骤,父亲也凑过来,怎么教他们都觉得十分麻烦。我便把我们的手机号码抄录在本子上,字写得大大的,一个个让母亲看,眼睛是否看得清楚。母亲说记得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也写上,手机里也存上,这样在外面人家问起,她可以把手机给别人翻看。她说起上一次骑三轮车从市区回来,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了手机,就不怕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坐在老屋的堂屋里,再一次长久地看。我在这个屋子里出生长大,三十年来它已经老了。泡脚的时候,父亲、母亲都随手拿着小椅子过来,他们的脚跟我的脚一起泡在热水中。母亲和父亲的脚踝看起来都是干黄的,而我的年轻白润。泡脚的木盆也有好些年的历史了。堂屋的钨丝灯泡罩着一层灰,爷爷奶奶的遗像还是悬挂在堂屋正中牌匾的边上,有时候我从堂屋走到灶屋时,总感觉他们的目光追随着我。侄子们拿着玩具枪从房间玩到堂屋,又从堂屋奔到大门外。母亲让他们别乱跑,外面天冷,跑出汗又要感冒了。
夜渐渐深沉,再一次我要离开老屋去新屋睡觉了,母亲说我陪你一起过去。空气清寒,阴云厚重,雪看来非下不可了。我说:“北京也下雪了,一百多天一滴雨都没有下,这次终于下了。”母亲说:“我忘了把毛裤塞到你包里去。”我说:“没事的,北京有暖气,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不冷。”母亲还是不放心:“外面还不是冷。”我牵着她的手说:“外面是干冷,不像我们这边是湿冷。”手电筒的光照着前方的水洼,有雪粒子落下,砸出点点涟漪。上到新屋的二楼,打开灯,母亲坐在床边,我坐在沙发上。她问:“票在啵?”我拍拍胸口的钱包说在。她又问:“出去说话做事要注意。”我说晓得。她站起来把我的床铺好,在上面拍了拍,拿起手电筒说:“我走咯。”我说好。她的脚步声非常轻,雪粒子敲窗的声音把它盖住了。过了一会儿我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打来的,我接了,她在电话那头说:“我就试一下能不能打通。”
还债记
泡脚时,一个矮胖的女人进来,看样子三十多岁,穿着嫩绿色羽绒服,手上拿着手电筒。父亲和母亲站起来对她微笑,女人也跟父母闲聊了一会儿,忽然她脸色一转:“你水泥的钱么会儿给?”父亲露出尴尬的笑容:“现在手头没得钱。”那女人靠在门上,板着脸:“你说今天给的就今天给,老变卦么行的!”父亲对母亲说:“有钱啵?有的话就给她。”母亲靠在房门口说:“哪里来的钱?上午三千块钱给了做工的师傅咯。”几个人一时间僵持在那儿,我一看是讨债的,就起身说:“几多钱?我明天去银行取了给你。”父亲说:“这是我细伢儿,他说明天给就明天给。你放心。”那女人说:“两吨水泥,一共九百六十块。”我回应道:“好,明天给。”女人点点头,走了。女人走后,母亲埋怨父亲不该乱答应,以至于讨债的上门都不能打发,父亲说:“我哪里晓得今天把钱给了别人。”
第二天醒来,窗外大雾弥漫,是潮湿干净的真正雾气,而不是霾。父亲催我起床去老屋吃早饭,在我赖床之时,父亲给我念了一遍账单,各家亲戚的借款,这一家三千,那一家五千,总共借了多少钱;另盖房子涉及到的水泥、钢筋、门板、铁柜、电线、水管等等,欠债多少。每一笔,父亲都跟我说是欠的谁的。我静静地听他念完。这每一笔都是日后要还上的,不只是金钱,还有人情。我在老家待上几天就走人了,跟这些账本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没有什么实际的交集,而对于父亲来说这些都是沉甸甸的生活本身,纵横交错的你来我往,稍有不到位,便会引发人际关系的交恶。从父亲生下来到现在,他一直跟这些人一同生活在这个地方,他熟悉每一个人的过往,每一个家庭的兴衰,空间亘古不变,时间在这里一层一层折叠。昨天父亲说这屋子在邓垸一盖起来,全邓垸人一哄,羡慕得不得了。我在心里还在笑他:这不是为了面子活受罪吗?债务压身,也要争一口气,在我看来真是没有必要的。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他,我自然是理解他的逻辑的,但是在感情上这一次我也能体会到他的感受。
去离家十公里外的镇上取钱,雾气太大了,可见范围不足五米,眼镜上模糊一片,头发也在滴水。父亲说房子日后要装修的话,还得十来万。这么说,今年我也须得攒些钱寄给家里,而去年盖房和支援哥哥,已经欠了万把块钱。我突然想我会不会在北京买房?想想都有些不切实际,几万一平米的房价我连首付都是难以承受的,那我当然只能租房住。那我会不会回来呢?回到这个我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田地、小城镇、熟人世界、方言,我所习惯的和所需求的,在这里都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那我也很难再回来。父亲说这里有个新房子,你未来会有落脚点,等你老了回来可以住。老了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后?那时候我会是什么样子,会有怎么样的生命轨迹,那时候这里还是这样年复一年没有什么变化吗?我的同龄人都会纷纷回来落叶归根吗?我无法想象。同垸的同龄人,几乎都是孩子的爸妈了,他们都在十八九岁到二十岁之间结婚,几乎都生了几个孩子,几乎都要生儿子的,他们的面孔看起来比我衰老了很多。我跟他们的生活也如此不同,彼此的生活没有什么共同点。
取钱回来,父亲早早地在路口等着我。我跟父亲沿着田间小路往隔壁的付垸还钱。付垸的池塘也抽干了,塘边扔了不少小孩的尿不湿,路边有一块地里棉花秆还没有拔,枝上的棉花还在,白绒毛上滴着水珠,棉花脚下的小麦丛中长满了杂草。我问父亲:“为么子这家人不把棉花捡了?”父亲瞧了瞧:“人家抛荒了。现在棉花又不值钱!”我又问:“那抛荒的人多啵?”父亲边走边回应:“一大堆人抛荒,种地太不值钱咯。”“那我们家种了十几亩地一年有几多收入?”父亲算了一下,“十六七亩地,九千斤棉花,一斤四块钱,毛收入三万六,刨去农药、化肥等成本,一亩地投资五百块,最后落了两万块的纯收入。”又说起农药化肥现在是可以赊的,年底结算还清。
按照规矩,大年三十是不能上门要债的。因而吃年饭时,可以吃得安稳。跟北方不同,我们不吃年夜饭,也没有包饺子的习俗。年饭都是在临近除夕的几天白天吃,请上亲朋好友来家,坐满一桌,有时小孩多,会单独准备一个小桌。小时,吃年饭是非常热闹的。姨娘家四个孩子,大舅三舅家,母亲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年,随着孩子的长大,变成自己家吃自己家的,一个大桌子就几个人,颇为冷清。即便如此,母亲还是照着往年的准备,共计十样菜:墨鱼焖肉、鸡炖香菇、板鸭炒酸菜、鱼炖豆腐、全家福(由火腿肠、鹌鹑蛋、山药、香菇炖成)、蒜苗炒肉、笋子炒肉、基围虾、红烧鳊鱼、蜜枣汤。敬过祖宗,放过鞭炮,正式开吃。父亲独自坐在上位,以前这个位子坐的都是舅爷、姑爷,现在他们都很少来了。因为有糖尿病,父亲也不能喝酒。我拿着可乐敬了父亲一杯:“爷,辛苦一年咯。”父亲笑了笑。新屋子我们兄弟两个都从来没有实际帮过忙,父亲料理着所有的一切。年饭吃到收尾,父亲敬了大家一杯:“新年的一年,大家都万事如意。”众人举杯说:“好,万事如意!”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相亲记
吃完早饭,跟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母亲突然话锋一转说:“别人问我你细儿结婚吧?我都开不了口,叫我么样说。你再不谈一个,叫我上人都脸上都没得光的。”我想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对话又来了,“我的生活我自家来决定。别人爱说么子就说么子,你何必在乎?”母亲摇头,“不跟你说咯。”说着起身收拾碗筷,我也站起来收拾,母亲说:“你放这里,我来收拾。”我又讪讪的松手,她端着碗筷去灶台,再要说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在桌边坐着,母亲忽然转身:“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么子不结婚?你谈冇谈?不管么子事,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在外面,两个人有商有量,总比你一个人孤单好。俺上人担心你。一年过去又是一年,年年回来是个空的,看咯烦人!”我起身往外走,“我去外面逛一下。”
回家前,我有很多理直气壮的理由,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的方式,谁也不能干涉我,谁也不能强制我。可是真到了父母面前,好像都失去了力量,变得像是独自辩白。去二婶家拜年时,问起堂弟怎么没有回来,她说:“他在无锡开了一个店,过年要看店回不来。”我知道这是借口。回来前我问堂弟回不回去,他说:“不想回来。”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定亲了。我便问他是不是自愿的。问这个话的缘由,是因为他哥哥曾经在二婶二父的强迫下定了一门亲,到了后面又悔婚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堂弟说是强迫的,这么催着是因为连他表弟都定亲了,他大一些肯定要定亲。“那你了解女方啵?”他说:“根本不认识,我娘老儿看中的,又不是我看中的。跟她睡在起来,一点感觉都没得。我感觉是跟她走不到最后的。”我劝他不要勉强自己,他说:“这种事情没得办法,真是没得办法。”
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说:“程楼垸的程叔打电话过来,说他家女儿回来咯。有空请你过去玩一趟。”昨晚母亲已经说起这相亲的时候,我借口说自己要赶着写东西就推托了过去,这时母亲眼睛紧张地盯着我看,生怕我拒绝的神情,我想为了母亲不管怎样我走走过场也好。听到我肯定的答复,母亲松了一口气。饭毕,哥哥开车,我坐副驾驶的位子,母亲坐在后头,我手上拿着母亲已经准备好的礼包。程楼垸离邓垸不远,很快就到了,要相亲的对象是程叔的二女儿。虽说是只想走走过场,到了他家门口,我的心依旧紧张得怦怦直跳。母亲已先下车了,我问哥哥:“我需要下车啵?”哥哥看我一眼:“下去哎,怕个么子。”我只好提着礼包下车了。
母亲、哥哥、我站在程叔家宽敞的大厅里,他们家里今天要准备“出方”。出方是我们本地习俗,过年后的几天会请亲朋来家吃饭。程叔跟母亲是熟人,相互搭讪着,他说:“让年轻人自己去谈,有缘分就往下谈,没得缘分可以做朋友。”母亲说:“那是的。俺做父母的只能牵个线搭个桥,余下的路靠他们自己走。”正说着,要跟我相亲的女孩从楼上下来了,说实话她的长相的确不错,面容清秀,眼睛明亮,显得十分精神干练,她走到她母亲跟姐姐之间,帮着剥鹌鹑蛋。我感觉自己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看看门外的马路,又看看天花板的吊灯,再看看他们家人。哥哥和母亲跟程叔又谈了几句,就要告辞离开了,我也要跟着走。哥哥瞪了我一眼,说:“你跟女伢儿再了解了解噻。”我说:“我们都留了联系方式咯,以后网上可以聊的。”母亲把我往里面推,“你在这里,我们先回去。”看着他们走开,我一想到要面对一屋子的人,就觉得坐立不安。倒是那女孩大方,带我到楼上大厅说话。
女孩在绍兴做服装的外贸工作,自己独当一面,能力出众,虽然在外面发展得非常好,还是想把事业放到老家来做,“钱是挣不完的,还是要回家多陪陪爸妈。我姐姐离婚,新找的一个男人不靠谱,我弟儿又是个没得主见的人,虽说结了婚生了伢儿,还是要靠我爸扶着往前发展。我就是想回来多帮我爸爸。结婚,我爸爸也会尊重我的意见,但是我弟儿的婚姻我爸爸就不会这样。”她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弟儿的婚姻就是强迫的,他根本就不喜欢他媳妇,但是我爸爸非要他结婚。我弟儿说结婚可以,但是不要我跟她睡在一起,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那时候我爸爸把二楼的房门全部锁咯,我弟儿出不去。我妈在楼下做事儿,抬头一看我弟儿站在栏杆上要跳下来,她当场晕倒了。弟儿这个行为把我爸妈都吓到了。但是后来我弟儿还是结婚了,也生了伢儿,但是他每天宁愿跟我一起玩,也不愿意看他媳妇一眼。”
“再说我姐,新交往的那个男人跟我姐姐同样都是二婚,定亲前,对我姐不晓得几好的,又是买钻戒,又是买项链,等到一定亲,睡了三夜,发生了关系,态度大转变。我姐姐嫌弃睡的床是那个男人跟前任老婆睡的床,想让那男人换一个。这个要求有什么过分的?想想都觉得怪怪的,要是我我也会这么要求。男方就是不同意,说我姐刁精,把我姐气得哭。我妈说忍一下就过去咯,我说绝对不行。女人又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凭么子要忍让?说起这个,我想起之前跟我相亲的男人,他是公务员,一来相亲就说我要是嫁过去,开个店帮他照顾一下老娘就可以。他把我当成么子咯?我妈妈说蛮好的,男人屋里有钱,就是开个店,收个钱,又不消操心的,到时候生个伢儿,几好的!我就问我妈妈,你把我供这么大,读了这么多书,是为了么子?做那种女人,只需要认得几个字就可以,我才不要做那样的人。后来男人娶了媳妇,最近正在闹离婚。”
“另外还有个男的,原来也是来相亲的,对我有意思,在我屋里赖了半个月,我看他就是想我做个传统的家庭妇女,我不同意就算了。现在定亲几粗暴的,女伢儿还冇定亲,就要她跟男的睡几晚上,再说定亲。那男的跟一个女伢儿睡了几夜,发生了关系,结果双方父母一碰头,说定亲的事儿,问女伢儿意思,女伢儿点头同意。但是男的就是不肯同意。我觉得女方的家长真是太把自己女儿看轻咯。我是非常反感这种的。我希望双方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是谁的附属品。前天我去我大父那边玩,跟他的媳妇儿春丽聊天,边上有婶娘就问春丽肚子里怀的是男伢儿还是女伢儿,要是女伢儿赶紧流的,要是男伢儿,生出来在屋里地位就高咯。我听完非常震惊。我是绝对不要这种婚姻的。太可怕咯。”
正说着,女孩的姨娘来了,坐在沙发上。她姨娘问:“你姐的事儿么样的啊?”女孩说:“那男人不是么子好东西!为了床的事情就骂我姐想钱想疯咯。”她姨娘说:“先把证儿拿咯再说噻。”女孩给她姨娘和我倒上茶,“不能这么样将就。”她姨娘喝了一口,继续说:“夫妻不是结结绊绊的。”女孩还要说什么,她姨娘转头说:“那柜子真是好看,哪里买的?”女孩说:“我姐姐也是有尊严的。”她姨娘探头细看那柜子:“几多钱?样式不错。”看她们忙着,楼下的客人也越来越多,我起身告辞。她留我吃饭,我说还有事情。走到马路上,我松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往家里走。
吃晚饭时,母亲问我相亲的情况,我说:“我们聊得很愉快,并达成一项共识:我们不适合。这个女伢儿很优秀,可以找个更适合她的人。”吃完饭去哥哥房间看了看电视,又出门准备往新屋去,见灶屋的灯还是亮着的,我打开门,一桌子碗筷还没收拾,母亲和父亲沉默地坐在那里,钨丝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你们为么子还坐咯?”我走进去。父亲抬起头来看我,我走到哪儿他都一直看着我。母亲起身收拾桌子,父亲还在看着我。我有点承受不住,开门走出去。天空阴沉沉的,风从长江大堤那边刮来,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格兰塔3·巴西最佳青年小说家》
[巴西] 米歇尔·劳布 丹尼尔·加莱拉等著 闵雪飞 樊 星 马 琳 符辰希 张 晨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6月版
二○一二年, 《格兰塔》英国编辑部与《格兰塔》葡萄牙版合作,第一次翻译、引介了葡萄牙语系的优秀作品。这一专辑在整个巴西遴选青年作家的作品,他们的年龄都不超过四十岁,至少已经出版过一部作品。而他们提交的作品都经由巴西最负盛名的文学界人士的透彻阅读和讨论——其中包括帕拉蒂文学节的项目联络人曼努埃尔·达科斯塔·平托、巴西最重要的作家里斯托旺·泰扎,还有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的传记作者本杰明·莫泽。他们最终的决定向世界呈现了今日巴西文学的多元与独特。
《格兰塔3·巴西最佳青年小说家》专辑以令人喟叹的细节呈现和错综的笔法诉说了巴西的记忆、情爱和感受方式,甚至他们对民族政治创伤的承受和反思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