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故国如今无此音

文敏

那天去三联书店，一眼瞥见郑勇先生书橱里的《张充和诗书画选》，心里就痒痒。虽然我不懂书法字画，但在我眼里那都是一个优秀女子的人生细节。张充和的书法不是通常所说的那种“娟秀”，粗看之下之法度森然，细看又觉温婉润泽，难怪沈尹默说她是“明人学晋人书”。全书分诗、书、画三部分，收录了张充和百余幅作品，内中还有几页我曾喜欢过的昆曲工尺谱。翻看着那些娴静而沉稳的墨迹，我心想人生能有这般步履该是几世修来的造化。郑勇见我爱不释手，便慷慨相赠：“拿去慢慢看吧。”

我们稍稍熟悉并懂得欣赏的是那种历经磨难而不失精致的女性，比如《上海生死劫》的作者郑念；比如陈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叶》中记叙的上海永安公司老板家四小姐郭婉莹，英文名黛西的。这样的女性让我们看到，早年富裕优渥的生活竟是高贵品性的培育土壤。她们在噩运来临、朝不保夕之际还能保留良知与勇气，虽然与我们所受的意识形态教育相去甚远，但她们毕竟曾与大多数中国女人同负厄运，让我们这些平常人日后得以移情于她们勉力保持的优雅与骄傲。

可是张充和却完全是另一种情形。她在这里赢得一众粉丝，却是因为这个人的命运完全有别于我们。这著名的民国才女，合肥四姐妹之小妹，毕生浸淫于诗书画曲，举手投足都是风雅，命运还尤其偏爱于她，幸运总是一路伴随着幸运：一九三四年报考北大国文系，数学零分，国文满分，遇到识才老师被破格录取了。虽有胡适开学后提点她：“张旋（她的曾用名），你以后数学还得要好好补一补。”但她听了一笑了之—谁都知道一旦入学，文科生就和数学再见了。抗战的艰难岁月，她在重庆国立礼乐馆任职，生灵涂炭的惨象未曾寓目。那时节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引来无数文人雅士瞩目，谁都知道诗人卞之琳深爱她，为她赋下相思缠绵的诗章：“昨夜一片轻喟，今朝收两朵微笑。赋一支镜花，收一轮水月，我为你记下流水账。”可是好出身的女子淡定是与生俱来，再热烈的追求都不能移其心性，不爱就是不爱，四小姐更怜惜自己清爽的身心。一九四八年，她与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在北平结为伉俪，随后举家赴美。一九六○年代在耶鲁讲授中国文化，教洋弟子拍曲吟诗，悬腕描兰，至一九八五年退休。她这一生真正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于己于人竟无半分委屈。

张充和的学养在中国传统艺术中达到沈尹默先生所说“无所不能”的造境，自然与她早年所受的家学传承的特殊教育有关，自童年起便走进中国古典精神世界，举凡经、史、诗、文，书、画样样俱精，还通音律，尤长昆曲。考入北大之前，她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教育。进入二十世纪后，只有极少数世家—所谓“书香门第”，才能给予子女提供这种训练。所以张充和便在这种传统的诗书礼乐浸润中养成了“以通驭专”，故而能在古典艺术的方方面面臻于“无所不能”，诗、书、画三绝已融为一体。因为中国传统学问的文史哲并不分家，这一点与西方学界显然不同，这使她得以独树一帜。

至今，她的书在大陆已出版有八本：《小园即景：张充和雅文小集》、《张充和诗书画选》、《曲人鸿爪：张充和曲人本事》、《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张充和小楷》、《古色今香：张充和题字选集》等。几乎每一种都装帧精美，版式悦目，出版社为此不惜人力物力，只求把书做到能配得上她的优雅。其实，女人集美丽与才学于一身已颇难得，而家庭、婚姻如此美满更是世间少有，况且更兼长寿—二○一三年她在美国家中度过了百岁寿诞。

她当然知道，一九四九年后，她留在上海的老师沈尹默靠卖字为生。十多年后，沈在“文革”中撕毁了所有作品与收藏。她的二姐张允和在“三反”、“五反”中受到冲击后差点支撑不住，幸得丈夫周有光悉心保护，让她早早退养在家，这才躲开一切风波。事后证明这是最明智的决定。允和后来对妹妹说，“如果我没有及早下岗，那我必死无疑了。”与世无争彻底退隐的家庭妇女身份，才使她最后得以九十三岁善终。嫁给沈从文的三姐张兆和，在下放五七干校那几年间，做的是挑粪与扫厕所的苦役。张充和与新婚夫君去国之际并非有先见之明，她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喜欢的事物可能在那个地方无法再有存留空间。

她的一生在我们看来好似一则玫瑰色的童话。不不，童话还有恶王后与狼外婆。只能说，她的一生让人看到从未被磨损、被折辱、被伤害过的娇艳和美丽，原本应是怎样就是怎样。

不过，她还有乡愁可以为人生增添一笔除玫瑰色之外的色彩。一九八一年，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部“明轩”落成，张充和受邀前往，在苏式园林的楼台亭阁中，悠扬笛声穿林度水而来，她启唇演唱昆曲名调《思凡》。一曲即罢，惹得去国游子余英时感慨万千：“一曲《思凡》百感侵，京华旧梦已沉沉。不需更写还乡句，故国如今无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