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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在大浪中浮沉

2015-05-30吴中杰

书城 2015年7期
关键词:新闻系同学

吴中杰

我国有句成语,叫作“大浪淘沙”,人们常用来形容时代对于人才的选择。记得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有部电影就以《大浪淘沙》为名,写的是二十年代大革命时期,几个知识分子所走的不同的人生道路,主题十分明显:只有选择共产主义道路的人,才锻炼成金,走上其他道路的人都难免要成为历史的沉沙。

古代以此为题的文学作品也很多,虽然寓意各不相同。比较有名的,如唐人刘禹锡的《浪淘沙》九首,其中之一道:“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是为贬官,也是为自己鸣不平。意谓这些真金,不管怎样沉没,在狂沙吹尽之时,还是能露出真容,显出真价值来的。还有宋人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其上阕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英雄豪杰。”这是触景生情,慨叹世事沧桑,缅怀那些被历史浪涛冲淡了记忆的英雄豪杰。

我曾经深为刘禹锡和苏东坡的诗词所感动,也接受过上述那部电影的思想教育,但进入老年之后,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却对“大浪淘沙”一词,有了不同的诠释。

我觉得,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很难说谁该发光,谁该沉没,也很难判断谁是金子,谁是废料。说穿了,大家都是一粒沙子,在时代的风涛中浮沉,随历史的潮流而起落,任凭大浪把你淘成什么样子,自己并无多少主动权。

就人生的发展而言,教育是重要的一环,择业是决定的因素。但对于我们这辈人来说,青少年时代能受到何等程度的教育,以后又能选择什么样的工作,却都不能由自己做主,完全取决于时代的机遇,执政者的政策。总而言之,时运占了主导地位。

我小时候生活的临海城,中学生已是很高的学历了,大学生简直是凤毛麟角。虽然也有留洋的前辈,如朱洗、毕修勺,但他们也是刚好遇上勤工俭学运动,算是一种机遇。比他们低一辈的学子中,大学生人数也不多,不是临海人不好学,而是受到经济条件的限制。因为当时供养一个大学生的费用是很高的,不是一般人家所能负担得起。所以有些人就去读军校、警校,那些学校都是公费的,读出来还有官做,也适应社会上官本位的心理。这种大学生稀少的情况,一直到我上学时都没有改变。

我家是小地主,而且父母都有工作,生活当属小康,但也只能供我读中学,无力再作进一步的培养。我之所以能够上大学,主要是时代之赐。我中学毕业于一九五三年,那时,国家刚度过了三年经济恢复时期,第一个社会主义建设的五年计划刚刚开始,需要大批的专业人才,大学招生名额多于中学应届毕业生的人数,所以不但将我们春季班提前半年毕业,并且还动员了一批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年轻干部来参加高考—这批人入学后,叫作调干生,意谓从干部中抽调出来的学生。而当时的高中毕业生,大都是地主、富农、资本家和高级职员家庭出身,甚至在调干生中,也有不少成分较高的,所以在招生时还不可能过分强调阶级成分,这样,我们这些地富子弟,也就顺利地进入了大学。我们中学毕业时,全班共有三十多人,除了一人因生肺病,体检不合格不能参加高考,两人因成绩没有上线,未被录取以外,其余的人都考上了不同类型的大专院校。那时,也是因为整个社会普遍贫困的缘故,上大学的费用,全由国家负担。学费、住宿费、伙食费是全免的,家庭困难的,还可以申请生活补贴作为零用钱,这样我们才读得起大学。而再过几年,形势就变了。因为那时,已经培养起一批工农子弟的中小学生,升学就日益讲究阶级成分。我大学同学叶鹏的妹妹叶文玲,比我小五岁,她已考上高中,却被勒令退学,说是地主成分,只能读到初中毕业,不能进高中。她大哭一场,但也无济于事,只好回家去做托儿所阿姨及其他杂工。后来嫁给我另一位做中学教师的同学,与文化圈多少还挨着边。到得“文革”结束,她经过自己努力,才当上作家。我自己的弟妹,年纪比文玲还要小,因为抗战八年,父母不在一起,所以最大的妹妹比我要小十岁。到他们那时候,连初中都不能进了,地方教育当局明确告诉他们:你们这样的成分,只能读到小学毕业,不能进初中—或者各地政策有所不同,但在我们老家,就是这样规定的。所以我的弟妹后来都成了农民,被排斥在文化圈之外。其实他们的智商,都不比我低。

对于地、富子弟来说,被剥夺了进一步受教育的权利,比他们家庭被分掉田地所受到的打击更大。没收土地,是剥夺生产资料,降低生活水平,对他们的打击还只是暂时的;而不准升学,则是严格限制了生存空间,连发展的条件都被剥夺了,他们将永远处于社会底层。相比之下,我才感到孔子教育思想的超越性。在宗族关系占统治地位的时代,他却提出了“有教无类”的办学方针,招收了许多非贵族子弟,这需要多么大的胆识啊!难怪他生前到处碰壁,而死后虽然被抬得很高,但早已被涂抹得面目全非。

在我们家里,我是最幸运的一个。不但上了大学,而且还留校任教,做了教授。但我之所以能留在复旦大学教书,并非因为有什么突出的才能,也完全是一种机遇。我大学毕业那年—一九五七年,大概是系主任还有实权的最后一年。中文系主任朱东润先生认为我的毕业论文写得还不错,年龄又是全班最小的,说是还可以培养,留在系里做助教吧。而系总支书记李庆云同志也有爱才思想,所以我就留下来了。这之后,系主任就没有实权了,学校留人也多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而且日益讲究阶级成分,不去顾及业务上有没有培养前途,有许多业务很好的毕业生,都分配到条件较差的地方去了。

我很感谢母亲早早送我上学。如稍迟几年,这一切机遇都会错过。

我是四岁入学旁听,五岁正式读书。按当时的规定,六岁上学算是早的,七、八岁开始读书也不算迟。我这么早上学,并非因为我聪明早慧,而是我妈怕我在家捣蛋,更怕我外公外婆把我宠坏了,所以早早带我到她任教的小学里去读书。我妈是独生女儿,一直住在娘家,我那时是独生儿子,特别受到外公外婆的宠爱。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母亲外出有事,行前布置下作业,要我背书。平时她要我背书,我总能背得出来,但这一天家里做年菜,吃的东西特别多,我就无心读书了,母亲回来检查,我背不出来,母亲气得要打我,外公不准她打,说是她敢打我,他就要打她。母亲说:我打我儿子有什么不可以?外公说:你可以打你儿子,我也可以打我女儿!我一见有人为我撑腰,撒腿就跑,母亲就在后面追着要打我,外公则在母亲后面追着要打她,这样就演出了一场闹剧。那时,父权思想还很重,母亲对外公的干涉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太反抗,最后只好放过了我。她之所以把我早早送去入学,也是一种应对之法。但又怕我读书太早,会读坏脑子,所以一年级让我读了两年,算是五岁正式入学。但这一早读的做法,却成全了我一生的机遇。如果迟几年上学,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但是,这种好运是暂时的。到得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候,我就从培养对象变为批判对象了。那时,爱才的总支书记李庆云也调走了,新的总支书记执行阶级路线比较坚决。我开始的罪名还只是“走白专道路”,因为我不屈服,要抗争,罪名就逐步加重,到“文革”期间,终于被当成“反革命小集团”的头目,拉到全市四十万人大会上批斗。如果不是“文革”结束,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政策,那么,我也早就被踢出复旦大学,在什么地方监督劳动了。其实,我从来就不想在政治上有什么作为,感兴趣的只是读书、写作,想要成为本行业有成就的专家而已。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种想法并无什么非分之处,但在当时,连这种合理的要求也不被允许,而且会构成罪状。

我的同学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虽然浮沉起伏的幅度各有不同,但基本的命运还是相同或相似的。大家都得益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建设人才需求大背景下的招生政策,而受害于五十年代中期以后绷得愈来愈紧的阶级斗争这根弦。在政治决定一切的社会里,人没有他自身的价值,一切都以政治斗争的需要为转移。而在政治斗争的方向转换之际,金子或是其他有价值的东西,顷刻之间就会变成沙砾,有时,一些原来有用的材料,经过长期埋汰之后,无论怎样“千淘万漉”,却再也找不到闪光点了。

我有一位苏姓同学,在中学读书时,是个突出的人才。他数理化的成绩很好,文娱活动也很活跃,是班级大合唱的指挥。他父亲在上海做小生意,是个小业主,在当时地富子弟满校的情况下,这个出身就算是不错的了,所以也得到领导的信任。不过,他并不自以为高人一等,所以与同学的关系也处得很好。大学考入北京钢铁学院,是个好学校。而且不久就被选拔到苏联留学,更是所谓重点培养对象。到苏联之后,他还给我来过信,谈到他在那边学习的情况,说将来回国后要发展祖国的钢铁事业,对前途充满信心。他知道我喜欢俄苏文学,还给我寄来厚厚的两本书:俄文本《普希金诗选》和《马雅可夫斯基诗选》,可惜我俄文没有学好,不能欣赏原著,但一直保留着作为友谊的纪念。苏同学在苏联学习许多年,待到学成回国,形势却已大变:我们的政治任务,已从学习苏联老大哥,转为批判苏联修正主义。但苏同学是老实人,他的政治敏感性没有那么强,不能随风而变,无论是政治观点、生活情趣,还是业务规范,搬的还是苏联那一套,这难免就要碰壁。而且,他家的小业主成分,当初比起地富子弟来,算是较好的阶级出身,但在工农子弟陆续培养出来之后,也就变成比较差的成分了。这样,他在大学里就难以继续执教下去,不久,他就调回老家,在临海师范教数学、物理,但在这里他也没有工作多久,又被调到乡下杜桥镇上的杜桥中学教书,他更加闷闷不乐。因为他的太太是上海人,一直在上海工作,所以他在假期中也常回上海,我们还能见到面,但他的表情总是木呆呆的,没有过去那么活跃,也没有过去那种热情。直到“文革”结束之后,他作为亲属,调到上海工作,这才比较开朗一些。他在一家业余工业大学教物理,要我介绍一位复旦物理系教师与他认识,还想搞一些研究工作。刚好我与一批同辈的物理系教师一起下乡劳动过,有几个好朋友,就帮他介绍了,我的朋友也很热情地接待他,但他脱节多年,要回到本行的前沿行列去,也难。当然,作为基础课的教师,他还是称职的。这样,在退休之后,他还一直返聘任教,直到发现癌症。我们中学同班同学曾开过两次同学会,第一次请他,他不肯去,第二次硬要他去,他勉强去了,但参加之后,却大受感动,说是没有想到老同学对他还是那么热情,以后开同学会他一定要再来。这使我们看到他经受多年的挫折后,深藏在内心的一种自卑感,至老仍不能抹去。可惜,同学们年事已高,而且陆续有人逝世,个别人约会碰头的机会还有,而同学会是再也开不起来了。

当然,在大时代浪潮的冲击下,个人的努力也不能说一点不起作用。我们年级在初中时,有两个班,到高中毕业时,只剩下一个班了,约有一半人是因经济关系而辍学,继续上学的,也有经济很困难者,无非是挣扎着支撑下来罢了。这或者可以算作个人的坚持吧。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个人选择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有时,个人的选择如果不合时宜,结果也许会更糟。我自己就差一点碰到这样的事。

我在一九五三年考大学时,复旦大学新闻系没有招生。据说头一年院系调整时,全国除人民大学外,新闻系都被撤销了,连燕京大学当初那么有名的新闻系,也只在北大中文系保留一个新闻专业。复旦新闻系原也在撤销之列,是在陈望道校长一再坚持下,并且得到毛泽东的批准,这才保留下来的。但招生计划已经公布,来不及补充了。这一年,复旦新闻系的学生,是从中文系的新生中分过去的。我们入学之初,才公布分系名单。我分在中文系,我的一个姓张的中学同学分到新闻系。我们两人看到后,都很不满意。因为我的志愿是想做记者、作家,所以想读新闻系;而张同学的志愿是想做教授,所以想读中文系。于是我们找在高班读书的老乡去系里要求调换。系领导说,这次分系,是照学号编排的,本来没有什么讲究,如果在名单公布前要求调换,是可以的,现在名单公布了,就不能动了。我们只好服从分配。毕业后,我留系任教,后来做了教授;张同学分配到《浙江日报》,却因为出身成分不好,长期做夜班校对,一直到“文革”结束,在他一再要求下,才调到杭州师范学院教书,业务的弯子还没有转好,不幸遭遇车祸而身亡。我想,如果当初我能如愿以偿地调到新闻系,毕业后到了报社,虽然未必刚好也会遇到车祸,但境况肯定不会比张同学好。因为我们的出身成分差不多,而我的个性却比张同学要强,常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太能做驯服的工具,在那样敏感的新闻单位,就更加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不相信命定论,而崇尚个人的自由选择。但事实上,个人的作用却极其有限,终于拗不过命运的安排。是我的思想有错,还是社会体制有缺陷?

当然,人们总是在时代所提供的舞台上进行演出,我们无法要求时代所不具备的条件;但是,能否少一点人为的限制,多一些公平的竞争呢?硬要压制一部分人,而给另一部分人以优裕的条件,这显然是不公平的,而效果也未必好。

有些做法,貌似革命,其实却很落后。以门第取士,本来是古代宗族社会的一种恶习,正如鲁迅所批评的:“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还是不失为清品。”(《论“他妈的!”》)后来改为以科举取士,应该说是对这种世袭制度的一种突破。当然,它也还有种种限制,比如规定从事某些“贱业”的子弟不得报考。后来的人,应该再向前推进,使社会有更公平合理的选择,而不是退回到以门第取士的宗族社会中去。即使把人类历史看作一部阶级斗争历史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是极其尊重个人的自由发展的。他们在《共产党宣言》中展望未来的理想社会时说:“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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