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终结篇(卷十四)
2015-05-30时未寒
时未寒
第一章 感悟真心
华山脚下,老君犁沟。据传此处原是无路,乃是老子李耳驾青牛用铁犁开的,形如耕地时留下的犁沟,故得此名,乃是上华山的必经险道。
沟前两条岔路,一道通往华山最高峰南峰之顶,另一条则是通往西峰的养心观,那里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华山派之主观。掌门无语大师,名列白道四大高手之一。
岔路口旁有一间小屋,占住形势要冲,来往行人皆由此而过,乃是华山派知事会客之所。
清晨,大雪纷飞,苍茫一片。
小屋前却有两道人影在雪中跃动不休,只见剑光闪烁,杖影憧憧,激起漫天雪浪,却是两名青衣僧人在比斗,一僧三十余岁,手里握着长剑,另一僧不过二十出头,手持铁杖。两人蹿高伏低,剑来杖往,斗得十分激烈。
忽听持剑僧人低啸一声,纵身高高跃起,双手握剑,竟是将那长剑当作战刀一般,直劈下来。使杖僧人见这一招来势劲疾,欲避无门,只得挺杖硬接。那知剑杖相交一瞬,那长剑忽然一抖,并不与铁杖力拼,而是微微一侧,沿着杖身直滑而下。使杖僧人心知不妙,一声“哎哟”尚未出口,长剑骤停,锋锐的剑刃距他手指不过半寸。
使杖僧人惊魂未定:“海空师兄,你这一招从至刚威猛的‘泰山压顶化为至柔巧妙的‘顺水推舟实在精彩,更难得是最后关头留有余力不发,若不然,小弟这几根手指可是保不住了。”
那使剑僧人呵呵一笑:“同门过招,自当点到为止,但若是遇见敌人,那就决不容情了。不过海林师弟能接我二十多招,比起从前已是大有进步。”
“这都是海空师兄指导有方。”原来这两位僧人乃是华山掌门无语大师的弟子,于此处练功试招。
那海空师兄听到了师弟的夸奖,面上却不见得色,而是怅然一叹:“你我武功练得再好又有何用,遇上真正的高手依然不堪一击,别的人先不必说,就说那个喜欢下棋的小子,看似瘦弱,却有真才实学,只怕我再练三五年也未必赶得上他。”
海林道:“他的模样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却是虫大师的嫡传弟子,早就名满天下,我们岂能与之相比?”
“不然。夏虫语冰乃是江湖上白道四大高手,师父与虫大师齐名,何等风光。但偏偏门下弟子不争气,难与琴棋书画一较高下,每每念及此事,心甚惭愧。”
“海空师兄不必沮丧,依我看你的天分并不亚于他,师门武功亦不见得逊色,何况他整日沉迷于棋道之中,只要你勤学苦练,总有一日超过了他。”
海空苦笑一声:“话虽如此。但我虽自认聪明才智并不亚于他,但却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说到这里,蓦生感应,长剑斜指山坳边的一方大石后,“何人鬼鬼祟祟藏在那里?”
从大石后转过一男一女,都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少男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眉眼正气凛然;少女轮廓秀美,清丽出尘,嘴角还含着一丝笑意,令人一见心生亲近。
“你那么凶做什么?吓我一跳……”少女拍拍胸口,仿佛惊魂未定,却是口若悬河,丝毫不让,“这华山又不是你开的,我们只是路过于此,见你们舞刀弄剑的,自然不敢上前,哪有什么鬼鬼祟祟?”
武林中窥人练功原是大忌,轻则擒下拷问,重则引来杀身之祸,海空原是微有几分怒意,但见两人形貌俊秀,相携而来,如同一对璧人,不禁暗喝一声彩,又听那少女解释得俏皮可爱,顿时气也消了大半。不过看那少女神情中全无惧意,当是身怀武功,西岳华山向以天险称著于世,冬季风雪封山,道路湿滑,少见游客,却不知此二人是何来路?当下口宣佛号,沉声道:“两位施主好。不知到华山上有何贵干?烧香还愿可走左边的小道,径通本门养心观;若是入山游玩请右行,可达最高的南峰,不过今日风雪太大,山路险峻,尚请多多留意脚下。”
少年上前半步,拱手为礼:“这位大师请了,两位可是华山门下,不知法号如何称呼?”
海空见他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隐有大家之风,心生好感,将名号说了。却听那少年淡淡道:“在下裂空帮许惊弦,与温柔乡弟子水柔清前来拜见无语大师,烦请通报。”
二僧同吃了一惊,脸色大变。海林失声道:“原来你就是许惊弦,名头不小,想不到竟是这般年轻!”
近年来在江湖上,许惊弦这个名字可谓无人不知,随大军平定南疆、助明将军逃脱一众媚云教、擒天堡与乌槎高手的追杀,观月楼力敌慕松臣救出夏天雷,随后在梅影峰接任裂空帮主,无一不是震动武林的大事。风头之劲,一时无两,自碎空刀叶风与沈羽相继淡出江湖后,目前唯一可与之抗衡的少年英杰便只有京师中声名鹊起的平西公子桑瞻宇。虽然除了凭借“天脉血石”退去吐蕃大军外,桑瞻宇并无其余出色功绩,但人在京师,受皇上御封,又有一众豪门为其营造声势,仅以名望而论,与许惊弦可谓一时瑜亮,难分轩致。
许惊弦微微一笑,谦然道:“小弟后学末进,见闻薄浅,承蒙诸多前辈抬爱,方有小成,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华山门下弟子私下议论中,只道这位名满江湖的许惊弦必是位丰神俊朗、意气遄飞的豪侠,谁知百闻不如一见,原来却只是一位稚气未脱、言语谦逊甚至略带些羞涩的弱冠少年。
二僧互视一眼,海空朝许、水二人正色道:“阿弥陀佛,可惜许少侠来得不巧,师父云游在外,不知归期。这便请下山吧。”言罢双掌合十,随即一挥,摆出送客之态。
水柔清见二僧说话毫不客气,不但未请人入屋,奉上茶水,对许惊弦亦不尊称一声“帮主”,显是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心头大是不忿,冷哼一声:“小时候听长辈说起无语大师,我就好生奇怪,他又不是天生的哑巴,偏偏去练什么‘闭口禅功,整日不发一言,岂不是好生无趣?谁知长辈将我呵斥一番,说那无语大师其实佛法精深,深知世人纷争多由口角而来,唯恐言多必失,生出嫌隙。我这才明白,故而对大师与华山一派好生相敬。哪知他门下弟子却是这般无礼,明知我等远道而来,不问清来由便开口逐客。嘿嘿,我看你们不但武功未得大师真传,就连风度亦难望其项背啊……”
二僧本听水柔清对无语大师颇多赞誉,面上皆含笑意,谁知她话锋一转,不但对二人极尽讥讽嘲笑,更是捡起方才自怨武功不及他人的话头,海林怒道:“原来你早就在一旁偷听了。”
水柔清笑道:“你们说那么大声,我又未练闭耳禅功,想不听亦不行呀。”
海林道:“师兄请你们离开,全是出于一片好心,你们怎不识好歹?”
“是是是,华山上狼虫虎豹皆会趁着大雪天出来,还要多谢两位大师救我们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海林气得脸色青白,还想再争,奈何口舌笨拙,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把禅杖重重一顿。
水柔清冷然道:“看来若是我们不走,你就要动手了。来来来,让我领教一下华山弟子的高招。”说罢就要上前,却被许惊弦轻拉了一把,不再多言,只是噘着嘴生闷气。
海空轻宣佛号:“女施主请息怒,师弟退下。”海林垂首应诺。
海空平日吃斋念佛,修身养性,自不会与水柔清一般见识,又知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小姑娘伶牙俐齿,若是与她斗起嘴来,只怕难以收场,也不多作解释,仅是一笑不语,仍是恭身送客。
许惊弦留意到二僧方才对视之时神情蹊跷,海林言语中似是另有隐情,暗忖起初未通名姓之时,两人并无拒客之意,还好心指点路途,一听到自己名字,却立刻翻脸不知是何缘故?凝声问道:“敝帮夏老帮主极为推崇无语大师,裂空帮与华山派亦素无纠葛,莫非其中有什么误会,还请不吝告知。”
海空道:“许少侠言重了,此事与裂空帮、温柔乡皆无关系。”
“既然如此,二位为何一听到在下的名字就拒之门外,想必是针对在下本人了?”
海空不料许惊弦反应极快,立刻抓住自己言语中的破绽,心头暗赞,口中道:“久仰许少侠盛名,只是家师外出,不便接待,得罪之处,尚请海涵。”
许惊弦心知有异,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二僧不肯说出实情,总不能将他们擒下拷问。心念电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拱手道:“既然无缘面见无语大师,在下亦不勉强两位,这便告辞下山。待无语大师回山之后,还请给裂空帮通知一声,改日再来请见。”
水柔清叫道:“无语大师不在,就叫那个喜欢下棋的小子来见我们吧。”她与许惊弦初至华山,见二僧比武,不便上前,本是偷偷躲在一边观看。待听到他们提及那位“酷爱下棋”的小子,身份又是虫大师的嫡传弟子,终于证实了那日由四大家族赶往梅影峰途中,在小庙中遇见的怪客正是琴棋书画四大弟子中的齐生劫,想起他那一副痴迷棋道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这才被二僧发觉。
海空面色一沉:“那位施主并非本门中人,何况此刻亦远赴他方,并不在华山之上,恕小僧难以从命。”
许惊弦哈哈一笑:“这位水姑娘心直口快,大师不必介怀。我们与齐兄有过一面之缘,是友非敌,尽可放心。”言罢拉着水柔清去了。
海林低声道:“师兄,原来我们刚才的说话都被他二人听去了,怎么我竟一无所觉,幸好师兄机敏,还好未泄露什么本门机密。嗯,这个许惊弦果然有点道行。”
事实上若不是水柔清的那一声笑,海空亦不知有人欺近身畔,虽然言语上并无太多过失,但自己身为习武之人,少了警觉实是万分不该……
正自懊恼间,忽听到一记尖细的声音由山顶处传来,那是江湖中用于传讯的响箭发出的声音。
海空脸色大变,肃声道:“还不快去观里看看,稳住二师叔。”海林应承而去。
海空眼有忧色,望着许、水二人离去的方向,轻轻一叹:“阿弥陀佛,希望两位能躲过这一场无妄的杀孽!”
到了僻静处,水柔清忍不住抱怨道:“都怪你不好,非要拉我来华山。如今堂堂裂空帮主被人弄个灰头土脸的下山,瞧你见了斗伯伯如何交代。”
“你看你,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许惊弦调侃道,“斗师伯江湖经验何等丰富,什么场面没见过,难道还会嘲笑我们吃个闭门羹不成?”
“哼,你大人大量,忍得下这口气,本姑娘可不行。算来到此才不过一炷香时分,你要回潼关就先走一步,我可定要在华山呆足半日才行。若是依我的脾气,刚才就直接上山,才不信那两个霸道和尚敢把我怎么样。”
原来他们一行五人,从恒山离开后赶往无双城,途经潼关之时,许惊弦想到与齐生劫订下的华山之约,便让斗千金、多吉、阿义三人先在潼关等候,自己则与水柔清来到华山,约好晚间再重回潼关相聚。谁知出师不利,碰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水柔清自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
许惊弦笑道:“清儿既有此意,小弟岂敢不奉陪?”
水柔清喜道:“好呀,那就随我硬闯上山去……且慢,你方才一副唯恐生事的模样,怎么突然间胆子又大了起来?”
许惊弦沉吟道:“我瞧那两位僧人言语中大有不尽不实之处,或许无语大师与齐生劫并未外出,但为何不想让我们见到,却是猜想不透了……”
“你说会不会是两个假冒的华山弟子合伙来骗我们?”
“那倒不会。一来华山脚下岂容他人冒充,二来观那两名僧人出手,招式法度森严,更含一股凛然正气,当是名门子弟的正宗内家玄功。不过正因如此,我才更想一窥究竟。”
“这好办,那就一路冲上去,谁敢阻止就问问我的缠思索……”说到这里,水柔清似乎有些底气不足,“嘻嘻,若是我敌不过,再轮到帮主上场。”
“嘿嘿,裂空帮与华山一脉颇有渊源,明里硬闯不行,只好暗中行事了。我们不妨偷偷上山,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哈,你就不怕一旦被人发现,裂空帮主像个小贼般摸入华山的消息不出一日就会传遍江湖?”
“现在只有一个陪你胡闹的黄雀帮主,哪有什么裂空帮主。”
水柔清一怔,轻声道:“真是奇怪,虽然得知你掌管白道第一大帮,我亦觉脸上有光,与有荣焉。但有时看到你像个小老头一样端着架子板起脸,倒宁可你还是那个黄雀帮主,哪怕手下无兵无将,又没有什么声势,却是好玩有趣得多。”
许惊弦心中亦大生感慨,接管裂空帮以来,不自然地将种种责任放在肩上,处处照应,唯恐有所错失,不免缺了真性真情。想起以前无门无派,意气飞扬,只需一剑在手,不瞧任何人脸色,那样的日子才是自己真心所喜。
水柔清哪知自己随口一言惹来他诸多想法,犹在兴致勃勃地计划如何偷偷上山:“唔,既是要避人耳目,那就要化装易容,嘻嘻,正好我随身带着胭脂水粉、贴黄眉笔,帮主快伸过脸来,让我试演一番。”
许惊弦啼笑皆非:“你胡闹的也太过分了。若是那样被人发现,只怕连裂空帮都要蒙羞了。”话虽严厉,心头却是一阵温暖。自从在恒山见过般若大士后,水柔清似乎变了一个人,重新恢复到以往那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模样,脸上也总是挂着一丝盈盈的笑意。父母之死并未忘却,仇敌简歌依然不知所终,但她已可以用一种平和的心态面对一切,不再当报仇雪恨是人生中唯一的大事,这才是令许惊弦最为欣慰的变化。一路上数次问她到底在般若大士面前提了什么问题,她却总是笑而不答。
水秀与莫敛锋之死皆与许惊弦不无关系,曾经水柔清也视他为仇,虽然稍解心结,但以往他总是有些害怕与她单独面对,能避则避,不能避则是小心翼翼,唯恐一语失和,引来她的不快。但如今感应到她的不同,终于可以放下心事,从容相处。正因如此,这次华山之行他才宁可留斗千金等三人在潼关,而只带着水柔清前往。固然由于遇见齐生劫之时斗千金与多吉并不在场,而私心深处,却是希望能与她相伴而行,化开种种恩怨。
水柔清笑道:“帮主息怒。假如不允化装,而那两位僧人执意要阻我们上山,必会在旁监视。这华山自古又只有一条上山之路,实难避其眼目,却不知帮主有何妙策?”
许惊弦已有定计:“根本不需要什么妙策。他们既然不接待,我们便自己游山玩水一番,顺道去养心观一窥究竟。嘿嘿,无论我是裂空帮还是黄雀帮,好歹是个堂堂帮主,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不与之当面冲突也就罢了,总不至于在华山脚下寸步难行。”
水柔清抚掌赞道:“好一个豪气冲天的帮主,便由我头前带路。养心观是在西峰吧,待我察看一下地形。”
“我们可不是去兴师问罪,反正还有半日时光,何必如此急迫?风雪尚大,我们不妨先找个地方避避,也好让那二位华山僧人以为我们已下山回程。然后再随处走走,既是游玩,兴之所至,皆可赏心悦目。”
水柔清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瞧你神思不属的样子,只怕还是担心引来华山与裂空帮的不和吧。放心啦,若真闯出什么乱子,你尽可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总不信他们敢把我杀了。”
许惊弦苦笑不语。他心中确是另有所想,然而却非水柔清的猜测。
当日在那小庙之中,齐生劫不但给了他冯破天临死前留下的《铸兵神录》,还另外留下了一根来自雷鹰扶摇身上的鹰羽,这才是他到华山一行的主要原因。不过飞泉崖一战中,先是叶莺掉入索桥下的千丈深渊,随后才是扶摇舍命救主地飞扑而下,当时只道他们都已殒命,然而先在天齐夫人的九幽府中看到叶莺的独门兵器“眉梢月”,再于中毒目盲之际被那位以石击壁的无言女子领出迷宫,他已渐渐有所怀疑,而此次又意外得到了扶摇的消息,更一步令他坚信叶莺尚在人世,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与自己相见。
记得龙判官曾说过他接到无语大师的书信,所以对明将军只有敌意而无杀意,而初遇沈羽之际,由刘书元与那宋铁头的争执中,亦提到过一个华山派的和尚,由此可推测无语大师当时就在左近,极有可能是他出手救下了叶莺与扶摇。
再回想齐生劫当日所言,口口声声说大师兄与他必有一战,对其原因却三缄其口,似有隐情。事后推想,怕也是与叶莺有关。
那么此次华山之行,一旦见到无语大师,得知了扶摇的消息,会不会也同时得知叶莺的下落?
这才是许惊弦心中最大的隐忧。有许多次,他都想对水柔清叙说他与叶莺的故事,但一来未得其便,二来千言万语亦不知由何说起,只得抱着拖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情。他毕竟是十余岁情窦初开的少年,实不知如何处理男女之间微妙的感情,又没有一个善解人意者听他诉说,唯一知晓内情的,还是神志尽失的阿义。种种想法闷在心头,实是有苦难言。直到此次来华山,才真正下定决心面对一切,所以叫上水柔清同行,欲想瞅个机会将这段日子以来的重重心事全部告诉她。
然而,看着身边水柔清蹦蹦跳跳、快乐无忧的身影,他想不出第一句话应该如何开口。
两人找到一处干净的石洞中稍事歇息。
水柔清见许惊弦神情古怪,一路沉默,倒是有些不安:“你怎么不说话?对了,你可知那两个僧人比武时,我为何要忽然发笑么?”
许惊弦随口道:“必是你听到他们提及齐生劫,想起了他当日的种种古怪行径,所以发笑。”
“这只是一方面啦。记得那僧人说他天资并不亚于那姓齐的小子,偏偏对方痴迷棋道,而自己武功却又不及,满脸不服气。却根本没仔细想想其中的道理……”
许惊弦立知其意,正容道:“正当如此。无论练武也罢、下棋也罢、修道也罢,做任何一件事,只要有那一份痴性在,何愁不成?”
“你叫这是痴性呀,我却觉得就是有点呆头呆脑。”
许惊弦失笑:“这叫大智若愚。你当每个聪明人都像花楼主一样潇洒俊雅,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么?”想到那号称四非公子的花嗅香,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此人不但见闻博达,睿智通透,更有一双巧手画技,闻香天下,红颜遍世,称得上是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实是叫人艳羡不已。若不是还有桑瞻宇这一块心病,他的一生当是了然无憾。
“嘻嘻,聪明人也一样可能是呆头呆脑,比如我第一次遇到的那个敲人竹杠后请人吃饭的小鬼头。”
许惊弦记起三香阁初遇她的往事,似乎又重温到那一见惊艳、继而惊情的心态,面上微微有些发红。那是他最无心机城府,亦是最乐天开怀的岁月,如今回想,竟恍如前世。水柔清渐渐恢复了那时的她,而他自己却再也回不去那段时光,犹若梦醒泪尽,万幻皆空。
水柔清见许惊弦怔立当场,掩嘴笑道:“许帮主想到儿时的荒唐,可是有些汗颜么?好啦好啦,我们都不提过去的往事,从今以后,只想着怎么过好明天。”
“你误会了,其实我倒希望与你过去的那一幕能再次发生。”
水柔清不料他如此说,脱口道:“嗯,其实我也时时想起那些场景,有机会我们再去三香阁,让你好好请我吃一顿。届时你可记得依然是小鬼头,可不许给我摆帮主的架子。”话一出口方觉不妥,似是邀他以另一个身份赴约,不由亦是面飞红霞。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击掌而誓!”
水柔清以手招耳,笑着岔开话题:“先不提这些话儿,我还没说完我的重大发现呢。”
望着此刻开朗大方的水柔清,与那个被仇恨占据胸怀的委屈女子判若云泥,许惊弦心头不由荡起一丝柔情,愣愣地发问:“你发现了什么?”
“嘻嘻,能与你做朋友甚至兄弟的,大多都是这样呆头呆脑的人。”
“啊!这是从何说起?”
水柔清扳着手指细算:“你瞧瞧啊,那个童颜就不必说了,眼里除了剑就几乎没其他东西;阿义呢亦是痴痴迷迷,只知抱着弓箭跟着你转;多吉看似木讷笨拙,其实却只是直肠直肚,全无心机罢了,斗伯伯私下里还对我夸他记忆力绝好呢;何公子平日倒是机灵,可一旦遇见了宫大哥,登时就成了呆头鹅,嘻嘻。不过你也说得不错,他们都是有大智慧的人,还有白玛姐姐虽然看起来神志迷失,但若无那一双巧手与心窍,又怎能解得开青霜令,我叠船儿的本事可远远不及她……”
许惊弦道:“你似乎还少说了一个人。”
“你是说宫大哥么?嗯,她表面上就是那种万事决断于胸,不为诸事困扰的人,同为女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她了,恨不能以身代之。”
“宫大哥可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呆头呆脑呀。”
“嘻嘻,凡事皆有例外嘛。”水柔清一手叉腰,另一手指向自己,“你认识的本姑娘不也是冰雪聪明,全无呆相么?”
望着水柔清久违的强词夺理、气势汹汹的模样,许惊弦心情大好。想不到水柔清如此敏锐细心,竟对几人的性情了若指掌,算来自己心里真正当作朋友兄弟的,亦这区区几人而已。望着她如花笑颜,听着她款款低语,霎时间但觉得人生快事,莫过于与自己心爱的女子谈及最在乎的兄弟。
水柔清意犹未尽:“哦对了,还有段成那个坏小子……”
许惊弦放声笑道:“哈哈,段成如何坏了,只不过赢了你的几只鹤罢了。”
水柔清板起脸孔,竖起一根手指:“说好不提过去的窘事哦,念你初犯,暂时记下。”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俊不禁,脸上重绽出笑容。
“对了,你是否有意让斗伯伯收多吉为兵甲派的传人?
“咦,这你也看出来了呀。”
水柔清抚掌而笑:“我果然一猜就中。那日在恒山,你特意请宫大哥外出说了几句私话,回来就让多吉随我们同去无双城。当时我就有些犯疑。如今想来,你必是请宫大哥应允多吉离开御泠堂,改投兵甲派吧。”
许惊弦叹道:“御泠堂高手如云,计谋出众,竞争激烈,原不是一个适合多吉呆的地方,何况桑瞻宇率京师弟子投靠简歌,多吉身为其手下重将,虽然对宫大哥依然忠心耿耿,却难免被他人怀疑。而我早就应承了斗师伯要替他光大兵甲一派,我见他对多吉直率坦荡的性情十分欣赏,而他毕竟年事已高,又是诸病缠身,能有多吉这样一个忠厚老实的弟子在旁边服侍应是最好不过,何况能趁此机会让多吉离开御泠堂那是非之地,安心去做兵甲传人,亦是一举数得。难得宫大哥极明事理,而多吉对此事亦正中下怀,亦算了结我的一份心愿。”
原来多吉一心想助许惊弦,知他正打算去替偷天神弓续上弓弦,自也满口应承。斗千金虽欣赏多吉为人,但起初尚怕他资质不足,难以替兵甲一派光大门楣,却不料多吉仅是外表憨直,头脑却不笨拙,更有一份常人难及的坚毅,极为刻苦用功,亦觉老怀大安慰。这一路上将《铸兵神录》给多吉细细讲解,又将兵甲派打造盔甲兵器的各种窍要无私相授,一老一少相处得十分融洽,反倒将许、水、阿义三人撇在一旁。
水柔清心思灵敏,早瞧出究竟,心里暗自称赞许惊弦考虑周详,脸上却装作不屑的神情:“一提起多吉,你登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何对我却好像无话可说?我知道啦,他们都是你最在乎的兄弟,哪怕呆头呆脑,也比我这个黄雀帮的跑腿跟班强。”
许惊弦正色道:“其实我愿意结交的人,都是那种重情重义,即便见惯了世间的丑恶,也依然尚存本真的人,这才是人性中最大的痴。当然,也包括你!我心中最在乎的朋友里面,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
水柔清第一次听他直言夸赞自己,不由大觉羞涩,垂下头来弄着衣角,良久方轻声道:“我曾经那么欺负你,还当你是害我父母的仇人,也算你在意的朋友么?”
“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由那时到现在,始终未曾改变过。”这番话无异于尽吐心声。
女儿家心思最为敏锐,水柔清岂会感应不出许惊弦对自己的丝丝情意。但却总是怀疑那只是因水秀与莫敛锋之死而在许惊弦心头产生的同情与内疚,偏又无法问个清楚。所以虽然相处多日,彼此尽知对方心意,却是谁也不敢轻易挑破。此刻乍然听他如此说,不由芳心鹿跳,满面红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时两人俱都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山洞外呼呼风雪与怦怦的心跳声。那份微妙的沉默,令他们既觉尴尬,又觉享受。
两人初初相识之际,许惊弦年方十二,水柔清也只比他大上两岁,正是少男少女最易幻想,又最易猜忌的年龄,起初两不相让,于拌嘴吵架中视彼此为对头,困龙山庄一战,共抗宁徊风与鬼失惊等强敌,同仇敌忾之下,不由敌意大减,反倒开始互相欣赏对方的机灵。随后同往鸣佩峰替许惊弦治伤,互通身世后,一个自幼失去父母,仅随义父长大,另一个却是母亲远赴京师多年,渐又有些同病相怜,一路上虽也不免争争吵吵,打打闹闹,却亦渐渐懂得克制与体谅,这才有了舟中争棋的容让之举,两个人都是争强好胜,恨不得把对方斩尽杀绝,却都在胜利在望之时给对方留下了余地,那一幕是彼此心中此生也难以磨灭的记忆!
若是就此下去,由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他们或许早就成为了人人羡慕的一对情侣,然而离望崖前一场棋局,全然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自那以后,水柔清无法原谅许惊弦亲手将父亲莫敛锋送上自尽之绝路,而许惊弦亦心头愧疚,无颜以对,与暗器王林青入京后,又因水秀的惨死,隔绝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缕温情。随后水柔清决意找简歌复仇,留在京师苦练武功,而许惊弦则跟着蒙泊国师去了吐蕃御泠堂,从此海角天涯,断了音讯。
诺城再度重逢,许惊弦武功大成,但又害怕水柔清知其身份,幸好容貌更改,便化身林闲与其相识;而水柔清却阴差阳错误认为他是“大好人”。见他为救夏天雷与强敌周旋,武功高强,智谋出众,反倒不知不觉地芳心暗动。哪知最后知其竟是许惊弦所扮,惊愕莫名之下,重又将那份绮思压在心底。
这些年水柔清渐已成熟懂事,心知父母之死并不能完全责怪许惊弦,对他已无恨意。一个是情窦初开的血气少年,一个是多愁善感的如花少女,又是儿时旧日伙伴,相处渐久,自是情愫暗生,哪怕强自抑制,却难以尽消。尽管水柔清百般在心中提醒自己大仇未报,无需考虑儿女情长,但那份感情却不由自主地慢慢滋长着。然而每次与许惊弦相见,听他谈天说地,重拾昔日时光,既有暌违已久的快乐,亦生出思念父母离世的痛苦,实是矛盾不已。
直到恒山之行被般若大士点化后,她才真正放开了纠缠多年的心结,不再视复仇是人生的唯一目标,而是用心去感受生命中更多的美好。
许惊弦正想借机说出叶莺之事,一抬头恰好见水柔清盈盈眼波偷偷向他扫来,目光中似藏着千种温柔、万般体贴,不由怔住。
水柔清原是耐不得那沉默,本想偷觑许惊弦一眼,哪知目光与他对个正着,登时慌了神,跳起来掩饰道:“说好我们来游华山,怎么在这个山洞里说了半天的话儿,快陪本姑娘出去走走……”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许惊弦愣了半晌,这才如梦初醒般追了出去,四处找寻一番,才发现水柔清坐在一方大石上,以手托腮,偏起头望向天空,如若雕像。洁白冰冷的雪花拍打在她脸上,又一粒粒弹开,更是衬得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狂风撩动她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脸孔,只隐隐约约看到她面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态。同样是满怀心事的她,若是以往,他必会觉得她娇小的身体在苍茫天地之中显得那么渺小,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但今日,他却只发现她秀美的倩影在漫天风雪之中又是那么的醒目,让人无法忽视。
他不想打搅她宁静的遐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仿似守护。
水柔清忽然手指着崖下道:“这里原来应是叫‘老君离垢,说的是老子李耳于此离开尘垢到达仙境,但后来以讹传讹,就成了老君犁沟,音虽相同,意思却差了许多咧。可见有许多事道听途说都是作不得准的,原当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方可相信。”
许惊弦知她暗示自己方才大胆所语,心头一暖,微笑道:“原来你还懂得这许多典故,还有什么,不妨告诉我,让我也长长见识。”
水柔清道:“若说这华山中的典故,最有名的就是劈山救母与棋定华山了。你若想听,我就给你说说。”当下清咳一声,娓娓道来。
许惊弦虽未读过多少书,但自小就喜欢在茶馆中听说书人讲故事,沉香劈山救母与陈抟老祖与赵匡胤下棋赢得华山的典故早都滚瓜烂熟,但再听水柔清重新说一次,却是别有一番意味。
水柔清讲完故事,淡淡一笑:“陈抟老祖一局棋赢下了华山,我们那局棋却是谁也没有赢。”
许惊弦才知她说起这典故的用意,那是彼此都不会忘记的一局棋,亦是彼此间情苗暗长的开始。以往与水柔清相处时,要么拌嘴吵架,要么各自赌气,从未有过此刻格外动人的一份温柔。轻声道:“但至少,我们谁也没有输。”
水柔清低叹一声:“说起来我们也是与棋有缘,若不是当年那局棋你故意相让,我也不会知道,原来那个倔强而从不肯服输的小鬼头竟也会那么宽容。而若不是离望崖前的那一局棋,我们也不会做几年的仇人,而今日,又是因为齐生劫的缘故,我们来到了华山,听到你给我说出心底的话儿……”
许惊弦心中大震,听她直言离望崖棋局之事,猝不及防间眼角一烫,险些热泪盈眶,他知道她已真正放下父亲的死因,由此刻开始,他们之间最后的障碍已然消失。他蓦然涌起一股冲动,鼓起勇气道:“清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你说吧。”
“这次来华山,一是为了扶摇,二来是还想找无语大师打听另一个人的下落。”
“哈哈,事前你怎么不说清楚?一定是个女孩子吧。”水柔清并没有许惊弦想象中的大吃一惊,神情平淡,似是早在意料之中。
当下许惊弦也不隐瞒,先讲了最初在峨眉山中偶遇叶莺,涪陵城从她手中救下凭天行,与她一并执行刺明计划,共赴清水小镇与焰天涯,暗传书信密言解开荧惑城的陷阱,最终飞泉崖杀死宁徊风掉落索桥,九幽府疑其现身等等事情,直至连自己曾对叶莺产生的那一分蒙眬的心动也尽数告知。
这个秘密憋在心头已久,唯恐惹水柔清多心,一直不敢告诉她,但又觉得不应该对她有所隐瞒,此刻能尽情倾诉,总算放下一桩心事,直到说完了,方有一些失悔,不免忐忑不安,不知她听后会有何感想。
谁知水柔清听罢,却只是点点头:“既然是生死患难之交,你此刻挂牵她的安危也是应该的。”回首看着许惊弦愕然的样子,扑哧一笑,“你为何表情如此古怪?”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或是……”许惊弦语至中途,急急收住。从没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傻小子。在他过去的想象中,当对水柔清说出叶莺之事后,她要么勃然大怒,要么冷嘲热讽,甚至绝裾而去,从此对自己不理不睬……却根本没料到她会如此平静。一时间几乎怀疑自作多情,她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情意。
水柔清接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妒忌她?”许惊弦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此际方知自己对水柔清的内心世界仅是一知半解。
水柔清掩唇而笑,良久方息:“嗯,我再给你说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是很小的时候花三叔讲给我听的。那时我不明其意,只觉得很好玩,如今长大了,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才有了内心深处的感悟。
“有一个人一心求道,就去见一位佛家大师,问他:‘大师如何修道?大师答:‘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此人大惑不解:‘普通人不都是如此么?为何唯有大师修得正果?大师叹道:‘世人吃饭睡觉时,千思百虑,无有停时。而我只是专心吃饭睡觉罢了。嗯,故事说完了,帮主可有所感悟?嘻嘻,你可别忘了刚刚承诺过要带我去三香阁吃饭哦。”
许惊弦隐隐捕捉到了她的用意,但觉得心脏狂跳,千言万语皆无从说起,唯有痴痴望着她。
水柔清甜甜一笑,别开头去,声线里有一种不合年龄的超脱与笃定:“现在我重新想到这个故事,才明白自己根本不必在乎那么多,过去的一切都是无法再挽回与改变的,只要做好自己眼前的事就行了。所以无需庸人自扰,就专心等着你请我吃饭吧。”
各种复杂纷乱的情绪涌上许惊弦的心间,迷乱若失。尽管水柔清只不过用一种含蓄而矜持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态度与她的坚定,却胜过了一切温情脉脉的凝视与山盟海誓的告白。
她已不再是那个说笑吵闹的小女孩,而是变成了一个有着自己独立思想的成熟女子。
陡然间,许惊弦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能够与她相识,是多么大的幸运!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时光也似就此停止。
虽然说的是佛门中事,但两个人的心都留在红尘中。
第二章 腹背受敌
直到三十余名行动悄然无声的蒙面黑衣人将两人远远包围,许惊弦方才从那犹如一场浓得化不开的绮梦中惊醒过来。
许惊弦一跃而起,稳立原地,凝神待战。令他震惊的不是敌人来去无声的乍然出现,而是对方的行动虽然谨慎,但却并未刻意遮掩行迹,显然自恃实力强大,视两人为囊中之物。他深吸一口气,默运玄动,将周围环境尽收于胸,仅眼中所见的已有二十余名黑衣人之多,耳中又听到匿于隐蔽处数人的呼吸声,敌人的总数至少在三十人以上。
他心头暗惊,朗声喝道:“到底是什么人装神弄鬼?还请现身一见!”回答他的,只有衣袂飘飞与兵器挥动划破寒风的声响。
水柔清一怔抬头,透过重重风雪,模糊中但见数道人影蹿高伏低,行动迅快,犹如山精妖魅。来人个个身着黑衣,面蒙黑布,身携短刃,或飘忽于空,或藏于山石峭壁与密林之间,恍若鬼影憧憧,杀机隐伏。她不由花容失色,低声问道:“是华山派的人么?”她的推想不无道理,华山派门人近些年少在江湖上走动,声势大不复前,但毕竟是百年正宗玄门,更有无语大师坐镇,外人岂敢在华山脚下摆开如此阵仗?何况方才海空与海林两位僧人急于催促他们离去,纵然是一番好意,亦必知道些内情。
许惊弦缓缓摇首道:“华山派虽以剑法名闻江湖,但大多是佛门弟子,除了长剑外以禅杖、棍棒、方便铲等重型兵刃为主。而这些人多是携带短刃,身法飘忽,配合无间,当是与华山无关,而是一群精于隐匿伏杀的刺客。不过在华山脚下如此胆大妄为,不避耳目,只怕华山派与之也不无关系……”他有意将这番话大声说出,借以查看对方的反应。若是华山弟子参与其事,必会忍不住开口争辩。
对方全无回应,更是分派有度,配合默契,分头抢占要点,将包围圈逐渐合拢。
许惊弦冷静下来,手按剑柄,大喝一声:“在下裂空帮许惊弦,诸位若再不道明来意,只好视之为敌了!”他早非昔日吴下阿蒙,遇袭不乱,先礼后兵,大有宗师气度。
众黑衣人依然置若罔闻,他们虽蒙着黑布,不见面容,但额间却勾勒出一道惨青色的标记,形如火焰,眼眶周围更是涂染得血红,摄人心神。虽是光天化日,乍见之下令人只觉身处黑暗,心生寒凉。
许惊弦默观敌态,心知事无善了,至少他可以肯定,这绝非一场误会,对方乃是有备而来,若再迟疑不决,待敌人合围后同时出手,只怕难以应对。当即先发制人,将水柔清拉往身后,蓦然踏前两步,施出一招“繁华落尽”,朝着右首边一位黑衣人肩头削去,剑至中途,陡然转向左侧,刺向另一人的胸口。此乃“屈人剑法”中少有的变化繁复的攻招,虚迎右敌,实击左方,最擅以寡敌众。断流剑虽未出鞘,但在他内息催动之下,激起凛冽劲风,纵然钝锋无刃,一旦刺实亦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许惊弦出剑极快,又是声东击西,霎时断流剑已至那名黑衣人胸前。但此人亦非弱手,虽然一时格挡不及,却是不闪不避,大喝一声,迎面冲上,同时将手中短刀掷出,直取许惊弦双目,凶悍至极。但发力至中途,忽觉胸口一震,断流剑虽未及身,但那沛然内劲已至,手上一软,掷出的短刀偏了一线,朝着许惊弦的右肩飞去。周围的五名黑衣人也一并出手,两人执兵器挑向断流剑以解同伴之危,另三人则呈“品”字型分别攻往许惊弦的右肘与双膝,看似无甚套路,却是招招寻隙而进,出手狠辣,直取关节等要害处,显是惯于贴身近斗,以命相搏。
许惊弦虽可趁势一剑取那黑衣人的性命,但自己亦会受伤,岂肯与之相拼?脚踩忘忧步法,侧身一滑,避开飞刃,如一道旋风般反投入敌阵之中。
只听先是“锵啷”一声,随即叮叮当当的撞击之声不绝入耳,许惊弦断流剑出鞘,右手施屈人剑法攻敌,左手则以鞘为刀展开帷幕刀网护住自身,刹那间连续与十余名敌人交手过招,三名黑衣人踉跄而退,肘腕处皆被剑鞘点中,掌中短刀被磕飞,许惊弦趁势旋身急踢数脚,短刀朝四面射出,敌方登时阵脚大乱。而许惊弦则凭着奇妙的步法,在敌阵中疾行一圈后,安然返回。只是腰间衣衫迸裂,被敌刃划破,却未伤及皮肉。
这一下先声夺人,大出对方意料。但凡受袭者,或会夺路而逃,或会伺机突围,哪知许惊弦态度强横,突施反击。敌人原是强行冲击而至,却被他只手单剑所阻,不免气势受挫,重整阵型,不敢再贸然前行。
许惊弦左鞘右剑,威风凛凛。冷然道:“若再不停手,休怪我出手无情。”他初时未明敌情,不虞伤人,出手尚有分寸,但几招相接,已知敌方个个战力极强,若再留力,只怕难以脱身。
对方全不理会,步步为营,缓缓逼近。
水柔清一声娇叱,缠思索出手,她这些年矢志报仇,寒暑勤修,武功大进,索头在空中一折一弯,犹如灵蛇出洞,一式三变,点向冲在最前面黑衣人的双眼与喉头。左右两名黑衣人提刀相格,缠思索再生变化,将一名敌人的刀柄圈住,一放一提,卷飞短刀,随即斜扫在另一名黑衣人的肩头。
此刻许惊弦已看出端倪,黑衣人虽然人多势众,但每一人的武功皆不足虑,只是以六人一组,各成体系,两人主攻,两人主防,最后二人则视战局而动,皆精于联战合击之术。若是单打独斗,他自是夷然不惧,但六人合力,如若一体,稍露破绽则被身旁的同伴补去,实难应付。
两人虽是以寡敌众,但缠思索变化多端,灵动机巧,利于远击;断流剑大开大阖,锋锐刚烈,长于近战。黑衣人也不敢太过靠近,一时相持不下。
水柔清低声道:“敌人人数众多,围住三面,难以硬拼,唯一的退路便只有上山之途。”
许惊弦何尝不知如此?但以奕天诀猜度对方,既然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必有最后杀着。如今之计,擒贼擒王当是上策,他游目四顾,却未找出对方的头领;若能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杀出重围亦是中策,然而他虽有自信可突围而去,水柔清却极有可能落入敌手。而敌人显然已看出了这个弱点,正面参与进攻的有四组二十四人,山石崖壁间另有数人埋伏在一旁虎视眈眈,更有人手持弩弓,大多瞄向水柔清。不过假设对方不顾伤亡一拥而上,乱军之中实难将水柔清照应周全,由此看来,敌人亦不愿拼个鱼死网破,应是志在生擒。
无奈之下,许惊弦亦只得取下策:“往山上走,我来断后,务必小心。”
水柔清答应一声,挥索挡住两名黑衣人的攻势,转身先往山头上行去。许惊弦占稳一处狭道,横鞘于胸,挥剑如风,格住几支射来的弩箭,又连发强招,刺退几名攻来的敌人,半步不让,大有一夫当关之势。山道狭窄,仅容三人并行,令黑衣人无法发挥人数优势。
两人且战且退,过了栈道,将至半山腰,一条长长的索桥拦住去路,对面浓雾弥漫,隐见悬崖峭壁。许惊弦心头暗惊,这一路被对方以车轮战法轮番冲击,将他的内力消耗不少,假如敌人是有意将他们迫往此处,这里正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水柔清亦有所警觉,放缓脚步,与许惊弦贴背而行,一面挥索以防敌人偷袭,又从怀中摸出贴身短剑,只等两人过桥后断索阻敌。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长笑:“起初临险地而不自知,如今本应快速过桥摆脱追兵,但又过于谨慎,耽误后撤的时机。由此看来,许少侠虽然名震江湖,毕竟年轻识浅,却也不过如此,实是令我失望啊。”一人从索桥对面缓缓行来,虽然雪雾之中难见其面容,但龙行虎步,气势迫人。
许惊弦暗忖不出所料,果有高手于此处埋伏,若是刚才急于过桥,必会被其所趁,不免腹背受敌,陷于被动。出言讥讽道:“阁下到底是谁?在下的仇人虽多,但却少有这般鬼鬼祟祟不敢见人之辈。”
来人口中丝毫不让:“若是许少侠愿意弃剑投降,我自会告诉你答案,以免许少侠一旦脱困,引来大批裂空帮众寻仇。”离得近了,只见他身着淡蓝色长衫,亦是面蒙黑布,只有双目灼灼生光。
许惊弦观此人行姿似疾似缓,看似飘逸灵动,足下却是沉稳生根,几无破绽可寻,显非一众黑衣人可比,多半就是领头之人。心知难以探得对方来路,便莫测高深地一笑:“阁下本是埋伏于侧,不料被我等识破,只得现身出来。明明是狡计未能得逞,却说得好似早有预谋,以言语攻心,却是枉然。”
来人行至索桥正中,迫近至许、水两人十步前方才停下:“兵行诡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无论许少侠信或不信在下的攻心之言,皆会对你的下一步行动产生影响,落入算计之中。”他两手各持一面圆盾,山风劲疾,吹得长袍如皱,索桥亦在不停晃动,但他双脚犹如钉子般扎在桥上,身体稳若亭渊,全不被周围环境所动。他身处的位置十分微妙,与许惊弦相隔十步,剑盾皆难以一攻而至,而若是中途换气,不免稍失先机,被敌所趁。这是一个难攻易守的距离,但一方孤立无援,另一方却随时可调兵遣将,可见此人老谋深算,心计缜密,巧妙营造出这般形势,令许惊弦心生急躁,难以尽展武功。
许惊弦见那两面盾牌皆以精钢打制,但直径不过半尺,仅能勉强护住心腹,不似兵器,反倒像孩童的玩物,不过盾牌周围却是锋如利刃,泛起精光。不由心头微凛,《铸兵神录》对天下奇型兵器皆有描述,盾牌利守不利攻,大多依靠坚实而宽阔的盾面防御,盾后往往藏有钩环,专克刀剑,一旦被其锁住,极难脱出。但此人却是舍长扬短,盾面狭小,盾侧锋利,或借此奇兵掩饰原来的身份,要么就是另有奇招。
许惊弦淡然道:“兵法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阁下却是不分青红皂白径直设围伏杀,岂不落了下乘?”他听出对方有意憋住喉间气息,改变声调,猜测莫非是熟识之人。但仅观其身形,虽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来人哈哈大笑,凌厉的眼神锁住许惊弦:“许少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早在半月之前,我就已算准你的华山之行,故阵兵以待,此为谋;又查知水姑娘与你自幼相识,恩怨纠葛极深,你或有实力突围,却决不会弃她而去,此为交;如今我等以逸待劳,又借天时地利之便,将你迫入绝地,方才刀兵相见。嘿嘿,许少侠若不用心应付,只怕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两人狭路相逢,皆是蓄势待发,虽尚未交手,但唇枪舌剑,言辞锋利,各自找寻对方心智上的弱点,只要气势稍挫,便会引来惊天一击。蓝衫人口中说话,脚下暗施坠力,索桥缓缓上下晃动,他的身体亦随之起伏不休,似是暗合某种奇异的节奏。
许惊弦握剑之手不由一紧,思及华山派袖手旁观的态度,此人所说多半属实,齐生劫故意留下扶摇鹰羽,乃是诱他之计,好在华山布下天罗地网等他入毂……如此猜疑下去,顿觉战志渐消,不等对方动手,战力已损了几分。
他蓦然警醒过来,放下心中杂念,目光从与蓝衫人的对视中移开,望向山谷深处,风雪、阴云、浓雾、峭壁、山石……这一刻,他的心神跳出战局,仿佛沉浸在那秀美的山水之中,将身边的危险视若不见。
蓝衫人微吃一惊,他的乍然现身原本令许惊弦措手不及,更以犀利的言语隐隐占得一分先机,但不料对方忽然避开锋芒,一时竟有发力在空处的挫败感。望着许惊弦笃定悠闲的态度,再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意。
许惊弦看似沉吟不语,实则口唇微动,已对水柔清暗自传音。忽然对蓝衫人悠然一笑:“如此良辰美景,阁下却只想着杀伐之事,未免大煞风景了吧。”
蓝衫人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一战,势在必行,若是许少侠不甘束手就擒,我只好命部下全力进攻了。”
许惊弦冷喝道:“你巧舌如簧,无非是想惑我心智,但别忘了要想杀我,你们也势必会付出惨重代价。”
“许少侠身为白道第一大帮之主,要挟你远比杀了你更为合算。我不会强阻许少侠,但水姑娘却必须留下。”
水柔清面寒如霜:“休得大言不惭,要我留下就拿出你的真本事吧!”一言未毕,陡然冲上,缠思索已然出手,朝着对方头顶圈去。
剑、盾不便攻远,但缠思索长达三丈,无此顾忌,无论蓝衫人格挡或闪避,许惊弦皆可乘虚而入。毕竟前有阻截,后有追兵,若就此对峙下去,实是有弊无利,所以许惊弦暗中授意水柔清强行出手,正是打破当前平衡的绝妙一招。
蓝衫人眼中精光迸现,大喝一声,掌中双盾骤然高速旋转,宛如两面飞钹,腾身而起,缠思索由他脚下掠过。随即弃水柔清不顾,飞身扑下,目标直指许惊弦。与此同时,身后的黑衣人齐发一声喊,全力攻来。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起初蓝衫人的一番话果然都是惑敌之计,水柔清虽然武功稍弱,但身为温柔乡嫡系传人,奇功秘技层出不穷,要想生擒谈何容易?唯有以此缚住许惊弦的手脚,令他生出与敌死战之心,不思逃脱。
许惊弦腹背受敌,只得剑鞘齐施,分挡蓝衫人的双盾。这是双方功力硬拼,容不得丝毫取巧。蓝衫人这一击乃是平生功力所聚,不求一击毙敌,只要能将许惊弦缠住片刻,待众黑衣人合围之后,就是插翅难逃之局。
“当”的一声大响,断流剑鞘先触到蓝衫人的左盾,两人身体齐是一震,蓝衫人但觉内息一滞,竟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大感讶异,他蓄势已久,又是由空中扑击,本以为至少可斗个旗鼓相当,哪知却依然稍逊一筹。想不到许惊弦年纪虽轻,但内力修为竟如此精深,纵然事前有所预料,仍是对他的战力估计不足,与之硬拼实属不智,不由稍有悔意。
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任何一方稍有退缩,就必是败亡之局。蓝衫人右盾已迅捷而至,眼看将与断流剑相接,却见许惊弦微微一笑:“阁下文武双全,小弟自知难敌,恕不奉陪……”断流剑忽还鞘中,身体蓦然绝无可能地平平移开数尺,间不容发地从蓝衫人的盾下飞过,直往索桥对面投去。
蓝衫人全力施为的右盾砸在空处,力道用左,几乎喷出一口鲜血,跌跌撞撞的身体反将几名赶来的黑衣人挡住。
蓝衫人回头望去,这才知水柔清缠思索出招相袭竟是虚招,一击不中后立即倒圈回来。许惊弦收剑入鞘,随即一把抓住缠思索,更是借了鞘盾相击的力量,去势疾如奔豹。
原来许惊弦早已看穿蓝衫人的用心,算准他意在阻击自己,不会留难水柔清,将计就计,反借此摆脱纠缠,突出重围。
两人这一次交手,武功皆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心智上的斗争。
蓝衫人低叹一声,许惊弦比他想象中更为高明。然而事已至此,骑虎难下,恐怕谁也救不了他,心头不由浮上一丝惋惜。
水柔清已奔到索桥另一端,左手利刃高举,右手强扯缠思索,许惊弦疾飞如箭,只待他赶到,水柔清即可一刀斩下断去索桥。
奇变忽生,“咄”的一声暴喝传入两人耳中,霎时犹如平地惊雷,脑中一眩,动作亦慢了几分。
人随声至,一个白影陡然从水柔清的侧后方跃出,手持一柄粗大的禅杖,无声无息袭向半空中许惊弦的腰间。
这一击犹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事先全无半分征兆,水柔清固是措手不及,许惊弦亦是人在空中,难以应变,更是在两人以为已摆脱追兵、心神略分之际,时机把握得绝好。杖法大拙胜巧,没有任何精妙惑敌的花招,唯有把狠、准、刚、劲四字诀发挥到极致,迅若闪电,势如奔雷,连破空的风声都被狂猛的杖势所掩盖。施杖之人一直隐伏于桥侧,默敛心意,直等到这稍纵即逝的一刻,方才将全部精、气、神贯注于一招之中,施出必杀之一击!
水柔清一声惊呼,不假思索,奋不顾身地扑向禅杖,欲以血肉之躯替许惊弦挡过杀劫。奈何对方出手太快,已然晚了一步。
面临这惊天一击,许惊弦电光石火间已做出判断,这一杖威猛无铸,若是以掌中断流剑强挡硬格,只怕自己连人带剑都会被劈成两半,唯有避开正面锋芒,方有可能逃过一劫。
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腰腹用力,头下脚上一个翻身,疾出左掌,禅杖险险攻至他胸前半寸处时,已被他左掌按个正着。
“噗”的一声,如中败革,许惊弦斜斜弹起,却又朝着索桥另一端的蓝衫人反扑而去。原来看似全力相格,实则他用的却是粘、缠、拂、拨、按的轻巧手法,遁敌劲而导势。不过这一击着实太过霸道,纵然被震起丈余高,仍难完全化去对方的劲力,但觉五脏六腑中翻江倒海。
许惊弦强忍痛楚,人在空中,长剑再度出鞘,正落在蓝衫人身前半步,剑光迅快一闪,蓝衫人手中双盾才提至胸前,剑尖已抵在他的喉间,凝立当场。
禅杖经许惊弦一拨,方向略偏,却是朝着扑来的水柔清当头罩去……
施杖之人猛一横身,禅杖由水柔清额边擦过,转而击在道边一块大石之上,砰然一声巨响,大石粉碎成尘,险至毫厘就是脑碎颅破之祸。
但水柔清受杖风一激,亦是头晕目眩,软身摔倒,被施杖之人拦腰抱住。
施杖之人乃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和尚,身着白色僧袍,并未蒙面,一手扶着水柔清,一手合十于胸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只见他身形高大魁梧,目光湛然,眉含正气,宝相端严,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刚才的偷袭是出于他手。他的嘴角边隐有一丝血迹,那是方才唯恐误伤水柔清,急急逆力收杖导致了内伤。
不过几个呼吸间,蓝衫人与水柔清同时受制,而许惊弦与那和尚亦各自受伤不轻,实令在场之人始料不及。
许惊弦对那和尚朗声道:“佛门神功,果然非同小可。多谢大师手下容情,请问可是华山门下?”此僧功力深厚,杖法超卓,若非年龄有所偏差,他必会猜其是无语大师。
和尚合掌垂首:“贫僧妄语,险些误伤水姑娘,实在抱歉。”他既然亦是“语”字辈,当是无语大师的同门师弟。
许惊弦听闻华山派除了无语大师外,另有三僧江湖声誉最响,其中六语大师数年前被鬼失惊所杀,另还有精于剑术的隐语大师与拳法通神的空语大师,却是从未听说过妄语大师之名,不过仅凭他方才出手那一杖,其武功决不亚于任何一位江湖成名多年的英雄人物。
蓝衫人眼中惊疑不定,喃喃道:“你如何知道桥边另有伏兵?”这本是一个精巧的杀局,最妙之处就在于蓝衫人先行现身全力阻截,令许惊弦错以为只要过得了他这一关便可摆脱追杀,才被妄语大师乘虚而入。哪知许惊弦却如未卜先知般,借机反扑,若非极度震惊之下,蓝衫人亦不会轻易失手被制。
许惊弦轻声一叹:“我只是一直很奇怪,阁下本就是一记隐藏的伏兵,本不必现身而出,而华山派对此不闻不问,亦令人心中生疑,只好赌上一把。”不过他虽是早有防范,却还是未料到出手的竟会是华山派顶尖高手,更是被妄语大师一声佛门狮子吼震得顿失方寸,险些命丧杖下,水柔清亦落入敌手,若非提前定下借机反擒蓝衫人为质的计划,再无半分胜机。
双方斗智斗勇,却又各有误算。许惊弦应变奇速固然令蓝衫人始料不及,许惊弦亦不曾想与之合谋的竟会是华山派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蓝衫人不怒反笑:“不错,这一场与你斗的不仅是武功,更是兵法。许少侠的表现令我既惊且佩,矛盾交加。”
“有何矛盾?”
“许少侠武功谋略皆属上上之选,日后必是劲敌。我本只想生擒你,如今却改变了主意,务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阁下好像忘了自己命悬一线。”
“嘿嘿,以我对许少侠的了解,水姑娘的重要性远在我之上。她若遇害,许少侠势必以死相报,以我一命换你二人,倒也合算……”蓝衫人虽被长剑指住要害,却是全无惧意,反倒出语相胁,连说话语调都一如平常,若非久经生死战阵,就是自信拿捏住许惊弦的弱点,所以有恃无恐。
许惊弦反驳道:“妄语大师有道高僧,岂会枉害无辜?”
蓝衫人冷冷一笑:“许少侠毕竟涉世未深,妄语大师既能不顾身份偷袭于你,还会顾忌多杀一个水姑娘么?”
许惊弦知此人口才极好,若与之辩论下去,徒乱心志,遥望妄语:“大师怎么说?”
妄语不与他目光相对,右手禅杖一扬,左掌按在水柔清的背心,低声道:“除魔卫道,拯救苍生,吾辈义不容辞。”
许惊弦大讶:“晚辈自问平生未做有亏德行之事,大师是否听信小人奸言,有所误会?”
妄语沉吟良久,方才开口道:“就由贫僧与许少侠一诀生死吧,只要你胜得了一招半式,决不留难。”
蓝衫人道:“此子武功已臻大成之境,大师切莫轻敌。”
妄语叹道:“贫僧决不敢小觑许少侠,但至少有把握与他同归于尽。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许惊弦一震,自己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妄语大师又何须如此?其中必有蹊跷。慨然道:“我与大师无冤无仇,岂肯性命相搏?你们既是冲我而来,此事与水姑娘全然无关,但请放她离去,我留下与诸位一战,是生是死,全凭武功而定。”
蓝衫人大笑:“听此一言,即知许少侠是重情重义之人,断不肯舍下水姑娘,既然奇货可居,自当漫天要价。假设要求你立刻举剑断去一臂,却不知许少侠会否听命?”
“观阁下言行,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实想不到竟会行此小人行径。”
“这正表明了我对许少侠的敬重。因为舍此良机,再难令你就范。”
许惊弦剑尖微扬,欲要挑开他的蒙面,却听蓝衫人沉声道:“许少侠且三思而行,若现了形迹,怕是不好收场。”
许惊弦冷然道:“事到如今,还由得了你么?”挥剑挑去面巾,却是一怔,眼前是一张极为普通的面容,全然陌生。
蓝衫人轻轻一叹:“看来你我之间只有一人能活着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