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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董桥吃董糖

2015-05-30葛坤宏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5年7期
关键词:董桥如皋小城

葛坤宏

第一次吃到董糖的时候,刚随父母从北方迁回如皋不久,塞惯面食的嘴巴初逢细腻精致的甜点,满口清雅,觉得董小宛真像个兰心惠秀的姐姐,从青瓦白墙的深深小院衣带飘飘、款款走来。三十八年前的事了,还是个懵懂孩童,太小,看不透翻覆的历史,更不懂委曲求全也是爱情。但董糖润酥、暗香幽送,从此难忘。

那时的小城,城周以水,形近于园,四方设门,可惜抗战时都给毁掉了,不过如皋人还是改不了老习惯,初次见面总会搭讪:“你丫旮(家)住哪个门?”这小城最可称道的是外城之中还有内城,而且内外几乎同形,从外到内的两道环河,杨柳夹岸,石桥跨水,分外宜人。《惟有园林》里陈从周把小城如皋的造型唤作“双环城”,以为“国内罕见”。1980年他初次游览如皋,岁值深秋,虽然水边人家,梅英横斜,照影清浅,另有风姿,但到底没有见到他叹为“海内孤例”的水绘园的“水绘春色”,多少有些遗憾。的确,水绘园是小城的象征,也是如皋人的钟爱。初春时分,烟雨空蒙,翠柳含烟,最宜信步,进门就能遇上冒辟疆的慈眉善目和几缕胡须,小宛面容娇柔,身形纤细,只是都古色古香、发晕发黄,就像平常如皋人家,堂屋里呈供的祖先图像。一想起四百年前他俩在此演绎了颠沛流离却又朴素真切的爱情,这小城和小园似有暗香。

一个温婉的女子,携了一份倾世的爱情,并蒂绽放而成一座古城的灵魂。每每想到上苍把小宛赐给如皋,我的内心总是千百般柔肠挂肚,十分地感恩。小宛貌美若仙、灵秀贤惠,又嫁予东皋才俊,自然成为如皋人倾城、倾心钟爱的女人。这段故事真是天生的情爱启蒙教科书,古城男人打小沐雨熏风,个个憧憬才子佳人梦,谁不希望能遇到像小宛那样的红颜知己?

我那时也迷董小宛,读遍她的故事,看遍她的字画和诗歌。知道她名唤董白,字青莲,是林黛玉的原型,曹雪芹比我还迷,甚至《红楼梦》里也悄悄暗用她和辟疆的诗。这个温婉的苏州小女子,出生苏绣世家,天生丽质,聪颖灵慧。诗词书画,刺绣昆曲,样样精绝。为偿还家债,她被迫流落秦淮河畔,一笑倾城,二八豆蔻年华,名动金陵,竞赢得“东南第一美女”之称,这才是“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呀!我常常深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在昏黄的明末与她萍水相逢,看她刺绣、听她抚琴。读她的诗,想象她就是一枚颠沛青史、辗转红尘的娴静的莲,岁月的流觞里,结缘与辟疆,从此在水绘园绽放。如何不叫天下人倾心呢?想想做艺妓,她是名动秦淮河畔的“金陵八艳”;为人妾,她位列凡间史册“十大名厨”,当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简直断了所有女人的退路,幸亏不和她一个时代。

小时候贪吃,小宛传下来的诸多美食里最喜欢虎皮肉和董糖。后来,我以为天下两道最著名的红烧猪肉,莫过于东坡肉和虎皮肉,一个出白苏东坡,一个出自董小宛,佳肴里不是诗词,就是美女,都是倾慕的人呀!扬州人也爱董糖,传说是小宛慰劳史可法将军以及明朝将士的糕点,给明末清初惨烈的“扬州十日”屠城的血腥里,传去了一缕酥香。无论是扬州城墙头慰劳抗清将士的酥糖,还是水明楼上冒辟疆招待复明志士的糕点,董糖都可谓“天下第一点心”了。你若不信,可以就了碧螺春,浅试董糖,看看是否不腻不黏,润酥怡人。

没吃过董糖的人,看不懂红尘里的擦肩和回眸,写不出旖旎的董小宛。现代知识女性,少了史书里那些绝代佳人的柔婉和温存,觉得爱情就是以“第一人称”的姿势为自己活着。这些觉醒的女人好像情感的盗墓人,大多看不得历史的灰尘和沧桑,喜欢抹平时间、空间和人物的立体构造,单从感情的平面,审视前辈女人的爱情。其实,越是真挚的爱情才越是平凡生活的琐碎流淌,个中没有冷静的思辨和理性的火光。明末清初国破家亡之际,如小宛这样的江南才女,也只有辟疆这样男人,才是她们认定可以托付一生的。再说辟疆年长小宛十三岁,救其于水火,使其从良妓到贤妾,在平凡的爱中,小宛表现了那份深深的依恋,再自然不过。更何况明代礼法森严,小妾的身份,本来比之侍人和丫鬟好去不多。小宛婚后,爱之苦,非一日;爱之娱,非一时。鞋脚和否,冒董自知,外人如何看透?

一个秋雨蒙蒙的夜里,就着清白的台灯,我随手翻看《影梅庵忆语》,看到晕晕的明镜里,那个白发丛生的男人喃喃自语,遥念亡妻,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下读懂了冒董的平白爱情,不烈焰,不肉麻,很平白,很朴素。

印象里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逢了新年,如皋人还是遵循旧例,个个穿了新衣,扶老挈幼地赶着去水绘园游玩,队伍浩荡,有点像北方的赶集。每至佳节,亲朋好友间一定会互赠董糖,朝拜和祭奠这段爱情传奇。这对神仙佳侣就像是隔壁巷子里的邻居,一直活在小城的杏花烟雨里,从未远离。少年时代,我和同学穿过冒家巷去如师附小上学,总觉得冒辟疆就在黑色大宅门后、青瓦白墙的小院中踱来踱去,吟诗作词。从柳丝轻舞的冒家桥远眺,似乎看到董小宛就在水绘阁楼的轩窗边,或梳妆打扮或扶针弄线。一旁站的是辟疆,痴痴地看。几声脆鸣是黄鹂,小宛诗中说它们“柳外时时弄好音”,只是不知道水绘园中那棵几百年的老黄杨,是否依旧根深茂密、枝丫横斜?

还是老男人懂得旧式女子。很多年以前董桥在东京,错过了一幅扇页,杏花半工半写,意态娟丽,绿影微蒙,署名董白,好比四百年前秦淮河畔的擦肩,引以为深深遗憾。他的好友罗门更不幸,在巴黎画店见到小小一幅董白画像,残破极了也娟秀极了,迟疑一宿怕假不敢买,结果被父亲骂得狗血喷头,训了三个月!都是姓董的缘故,董桥很用心地写冒董的传奇爱情《如画如史》,说“明末秦淮歌妓不同于一般青楼的庸粉俗黛,歌声泪影里的凄艳故事谱完再谱,流传千古”。他平生游历,不是台北,就是海外,一定没到过如皋,一定没吃过董糖,否则不会遗憾。

董桥不知道董小宛对于如皋人的意义,冲这一点,有机会一定请他吃董糖,请他尝尝那份浸润了红尘的晕黄的爱情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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