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需不需要寻找
2015-05-30吴了了
吴了了
读书之法无他,惟是笃志虚心,反复详玩,为有功耳。
——朱 熹
荐书:《悉达多》
作者:[德国]赫尔曼·黑塞 著;杨玉功 译
我考虑着是否该把书架上的书这么分类:提出问题的;给出答案的;仅供缓解孤独的。
那么黑塞的小说将被我毫不犹豫地塞在第三格,和圣·埃克苏贝里的《小王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哦,当然,黑塞不是飞行家,也不写童话。他是一个在荆棘丛生的现实中自信的迷路者。他的小说,随便你看哪一本,其实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渴望认真生活的年轻人如何彷徨,如何艰难地寻找一条通往内心的路。
小王子温柔地说,对待这个世界,要像对待自己的心。因为很多事物,眼睛看不见,要用心灵。于是他回到那颗遥远的小星球,去照顾那朵总和他发脾气的玫瑰花。他说:“花之所以那么傲慢,是因为她太柔弱了,以为得摆出小小的刺和傲慢的样子才能保护自己……其实,那只是装装样子啊。”于是小王子的心和这朵任性的玫瑰花恋爱了。他不再贪恋繁华世界,甘愿退守住令他心动的那一方明媚。这个隽永而甜蜜的故事,就像清明前后矮枝丫上新生的小叶片,那么柔嫩,那么完整,轻碰一下,都叫人不忍心。
如果黑塞曾读到过《小王子》(从这两位作家的生活年代上来判断,这很有可能),他一定很羡慕埃克苏贝里。他笔下的主人公们历经人世的沧桑艰难寻觅的内心和自我,在小王子那里却完全不成问题。心和小王子浑然一体。而悉达多、辛克莱、盖特路德一生颠沛挣扎,东方的佛陀、西方的缪斯,都未能使他们清晰地洞见自己的心。但是他们从不怀疑内心的存在,因为只要偏离它,只要放弃寻找它的努力,生命便会感到不安。
年轻的沙门悉达多走出修行的树林,来到城市。他从一位名妓那里学习爱情的技巧,又跟随一位商人学习积累财富与享乐。悉达多聪明灵巧、意志坚韧,所学的一切无不成功,很快便从一个食不果腹的小沙门变成了一位衣着华贵的大富豪。然而,短暂的满足后,他开始厌弃自己。他知道这些与他要追寻的最高智慧无关,甚至与他心向往之的解脱相悖。饱受内心煎熬之苦的他终于绝然地离开了已拥有的一切,又孑然一身地踏上了追寻自我的道路。在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孤独。必须孤独。导师、朋友、恋人,都只是相逢一瞬的温暖。喝一碗酒,歇一口气,互道一声珍重,然后继续上路,各奔东西。寻找,坚持,忍受孤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因为只有沉入内心,才能找到这个世界。其余都是徒劳自欺。
黑塞转过身,留下一个永恒的背影。时代如海水般涨退。
书摘:
在房舍的阴影中,在阳光照耀下的河岸边,在泊岸的小船旁,在柳树林和无花果树的浓阴里,悉达多,英俊的婆罗门之子,年少的雄鹰,与至友侨文达一同长大。在河岸边,在神圣的祭祀和沐浴中,阳光晒黑了他浅色的臂膀。芒果林中,在孩童的嬉戏间,在母亲的歌声和神圣的祭祀中,在聆听博学父亲的教诲和智者的谈话时,树影流入了他幽黑的眼眸。悉达多早已加入了智者们的谈话,与侨文达一道修习辩论、静思与禅定的技艺。他已经学会如何默念“唵”——这真言之本;吸气时默默吸入它,呼气时则凝神默默吐出它,此刻,他的前额仿佛放射出纯净思索的心灵之光。他已学会如何在自我存在的深层体认阿特曼——永恒不坏,与宇宙合一。
他的父亲心中充满喜悦,因为他的儿子聪慧好学且渴慕知识;他知道他的儿子将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智者、一位祭司、婆罗门中的王子。
他的母亲满怀幸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注视着他落座、起立和行走,强壮英俊的悉达多,四肢修长,体态完美地向母亲问安。
每当悉达多走过城里的街巷,年轻的婆罗门女子心中就会泛起阵阵爱的涟漪;他有着高高的前额,王者般的眼神,还有瘦削的背影。
他的朋友侨文达,另一位婆罗门之子,对他的敬爱超过了其他任何人。他爱悉达多的眼光与和蔼的嗓音;他爱他走路的姿态与行动的完美文雅;他爱悉达多的一切所言所行,然而他最爱他的精神、他那高尚而热切的思想、他灼热的意志和崇高的使命。侨文达知道,悉达多绝不会成为一个平庸的婆罗门,一个懒惰的献祭官,一个贪婪的咒语贩子,一个傲慢无知的雄辩家,或仅仅是羊群中愚蠢善良的一员。而他,侨文达,也不想成为任何这类的人,不想成为成千上万庸庸碌碌的婆罗门中的一个。他要追随人所爱戴的、杰出的悉达多。如果悉达多将会成为一位神,如果他将进入大光明界,那么侨文达将要跟从着他,作为他的朋友、他的伙伴、他的仆人、他的卫士和他的影子。
就这样,所有的人都热爱着悉达多,而他也使所有的人喜悦和快乐。
但是悉达多却无法令自己喜悦快乐,他漫步在无花果园中的玫瑰小径,在林中蓝黝黝的树阴下静思,每日在赎罪池中洗浴自己的肢体,在芒果林的浓阴深处参加祭礼。他举止美雅,为所有的人爱戴,使所有的人快乐,而他的心中却没有快乐。梦境和不安宁的思绪从那流动的河水,从夜晚闪烁的群星,从太阳的光芒中不断向他袭来。迷惑与灵魂的躁动随着祭祀的烟火升起,在《梨俱吠陀》的诗句中迷漫,在婆罗门长者的教义中骚动。
悉达多已开始在内心感到若有所失。他已开始感到,父亲和母亲的爱,以及朋友侨文达的爱不会永远使他快乐,使他安宁,使他满意而知足,他已经开始怀疑,可敬的父亲以及其他的教师——那些婆罗门的智者们已把他们大部分的最优秀的智慧传授给了他,已把他们全部的知识灌入了他等待着的容器;而他的容器没有盛满,他的心灵没有满足,他的灵魂没有安宁,他的心没有平静。虔心沐浴是善,但那只是水而己,不能洗清罪孽,不能疗慰思想之渴,更无法驱散心之恐惧。向诸神的奉献与祈祷固然极美,但那就意味着一切吗?这种奉献是否使人快乐?而诸神又如何呢?真的是生主创造了世界吗?难道不是阿特曼独自创世吗?诸神的形体不是创造得像你我一样吗?不是像你我一样无常而终有一死吗?那么向诸神的献祭是否是真与善的行为呢?是否明智和值得呢?除了唯一的阿特曼,人们还应当向其他的什么人献祭、向谁表示尊崇呢?然而,阿特曼又在何方?那永恒的脉搏到底在何处跳动?难道不是存在于自我中,存在于内心的最深处、存在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所带有的永恒之中吗?然而这自我、这最深处,这终极永恒又在何处?它不是筋骨,不是肉体,也并非思维或知觉,这就是智者们所教诲的。那么它到底在何处?有没有另外值得追寻的道路通向自我、通向阿特曼?没有人能指明这道路,没有人知道;无论是父亲,或教师们,或智者们,或者那些神圣的诗篇,都不知道。婆罗门与他们的神圣经典懂得一切的一切,他们关注一切——世界的创生,语言的起源、饮食、呼吸,感官的秩序以及诸神的事迹等等。他们的确极为渊博,然而倘若他们不了解那件唯一关键之事,那么是否还值得去了解上述的一切?
神圣经典中的许多美妙诗节,特别是《娑摩吠陀奥义书》中曾论及了这种最深处的终极之物。它写道:“汝之灵魂即宇宙。”其中又說,在幽深的睡眠状态中,人会跨入意识的最深处,住在阿特曼中。这些诗节蕴含着神奇的智慧,所有圣贤的学识都被收拢在这些有魔力的辞句中,如蜜蜂所集的蜂蜜般纯粹。不,这些婆罗门智者们世代相延保存和搜集的大量知识不可以轻易忽略。然而那些不仅能掌握,同时也能体验最渊深学识的婆罗门、祭司或智者又在何处?那些不但在睡眠中证得阿特曼,又能在清醒的意识中、在现实的生命中、在言语与行为的一切中实现阿特曼的求道者,他们又在何方?悉达多认识许多值得敬重的婆罗门,尤其是他的父亲,他圣洁、渊博,德高望重。他的父亲令人景仰,举止从容而高贵,生活纯洁,言谈明达,头脑中充满高尚、美好的思想。然而即便如他那样渊博,他是否真的内心宁静极乐?他不也是一位充满渴望的追求者吗?他不也是带着无止境的饥渴不断诉求于神圣的源泉——诸如祭祀、经典与婆罗门的论道吗?为什么毫无过错的他要每天沐浴一新,试图洗清自己的罪孽呢?难道阿特曼不是存在于他的内心,源泉不是在他的心中流淌吗?人必须找到他自我之内的源泉,人必须拥有它,其他的一切只是探索——是弯路与错误。
这就是悉达多的思想:这就是他的渴求,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