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的眼泪解读

2015-05-30何丹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5年7期

何丹

内容摘要：在张爱玲的众多小说中，《红玫瑰与白玫瑰》算不得是最引人瞩目的一篇。该小说打破了她一贯的以女性形象为中心的叙事模式，超乎寻常的以男性为叙事中心，集中笔力，突出地塑造了佟振保这一人物形象。从四个对他来说或重或轻的风格迥异的女人的叙事视觉来描述了这个矛盾中的男人以及其眼中的泪水。透过他的泪水，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个“守序”“自律”“畸形”的好人。同时也看到了一个病态的、矛盾的双面人。

关键词：《红玫瑰与白玫瑰》佟振保矛盾眼泪双面人

佟振保说，他的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小说的开篇便写道：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粘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1]那这位出身寒微，通过正途出洋到英国获得了工科学位，回国后侍奉母亲、提拔兄弟、善待朋友、热心工作，具备当时流行的所有实业救国的思想的男人又做了怎样的抉择？这样一个信守秩序的人为何又自甘堕落？

一.第一次眼泪

小说中写佟振保第一次流泪是与玫瑰的分别。临别前，振保吻她，泪流了一脸。玫瑰是一位比任何英国人都还要英国化的姑娘，她稚气活泼、天真烂漫。顽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端凝的表情，甚至于她的腿在振保看来也精致的像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可见，佟振保对于玫瑰的观察是怎样的细微。所以玫瑰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然而，当面对玫瑰热烈的投怀送抱时，他也仅止于吻她，当玫瑰双手紧紧吊在他颈项上，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时，他也只是有霎那间的慌乱，最终还是“坐怀不乱”，以此来显示他正人君子的作风和作为理想中的人的标志。他的内心也真这样想？其实则不然。

1.封建社会思想下的男权观念和利己主义

佟振保回国后经常向他的朋友们追诉一件事，他总是带着点愉快的哀感打趣着自己，说：“到巴黎之前还是个童男子呢！该去凭吊一番。”回想起来应当是很浪漫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浪漫的一部分他倒记不清了，独独记得那恼人的一部分，振保的第一个女人是巴黎的一个妓女，当妓女的种种行为举止展现在他眼前时，他无比的羞耻、愤怒。“这样的一个女人！ ‘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他打心眼里是瞧不起这一类女人的。他觉得跟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他最羞耻的经验。振保认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却做不了她的主人，他感到难堪、羞耻。就连这样的一个妓女他都摆不平，不羞耻吗？何况还是花了钱的，从中也反映出他内心极度的不平。嫖，不怕嫖得下流、肮脏，就怕嫖成这样。所以，振保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在身边，在这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他就是绝对的主人。从这里不难看出，振保的身上有着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其实说到底，这种思想的根源还是中国几千年封建道德传统上的男权观念和意识。佟振保身上的这一观念直接影响了其在爱情道路上的抉择。

当面对玫瑰的以身相许时，他无动于衷，坚定地认为：像玫瑰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甚至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都是劳神伤财算不上的事。其实佟振保的骨子里还是深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也就是儒家文化所派生出来的男人地位至上的社会规范。即使他喜欢玫瑰，甚至为要舍弃她而流泪，可依然不能接受英国化的玫瑰，以及后面出现的王娇蕊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而分开。他认为这些英国化的、西洋化了的女人只适合谈谈情，说说爱，借此满足自己内心的空虚，至于娶回家做老婆，是万万不可能的。

2.维护其社会化的角色人格

尽管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人，但他所有的朋友都在“无意之间”知道了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他的好人形象就这样树立了起来。想想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一个体面的好名声对于事业是多大的帮助。

3.不愿担负婚姻责任

流泪，足以说明他还是爱着玫瑰，可在他心里又有另一声音对他说，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跟其在巴黎遇到的妓女不一样。所以，做这种事是绝对不行的！可是，他虽然没做，并不代表他没“多余的”想法。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对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从这不难看出佟振保的虚伪、矛盾。之所以虚伪，是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吻算不了什么，不用劳神伤财。说其矛盾，是因为分明想要，却害怕负责，害怕耽误了自个的前程，因为她到底是一个正经的人。他不愿接受玫瑰，并非是自个道德高尚，而是

不敢承担婚姻所带来的责任。

二.第二次眼泪

佟振保的第二次落泪发生在出租屋里。当王士洪去了新加坡，佟振保跟王太太之间的相处模式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甚至于房间里的空气都弥漫上了不一样的味道，到处都是，就像她的头发，牵牵绊绊。可谁也没捅破这一窗户纸。直到有天他下班回家看见王娇蕊弹《影子华尔兹》时，他把手抄在裤兜里，在阳台上来回地走着。王娇蕊的脸在琴上那座灯的照耀下更加朦胧、更加迷人，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哼唱起来。王娇蕊又换一首歌，他就立在玻璃门口，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她，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就这样，两个人的心和身体都走向了一起。这是作者第二次写他的眼泪，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不再是惋惜，而是夹杂着一丝丝地激动、刺激与难言的幸福。

1.猥琐的心理动态

曾有人说佟振保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这是指他有事业心、孝顺父母、提拔兄弟、家有娇妻和可爱的女儿。[2]但对待感情，他又是另外一种表现，面对初恋情人的以身相许可以坐怀不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好人”的名声。当面对王娇蕊时，他玩世不恭的变态心理却展露无疑。当她的肥皂沫子溅到其手背上时，他不肯擦掉它，甚至觉得那一块皮肤都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在轻轻地吸着它似的。又如，他把浴室里王太太掉的头发都一根根捡起来塞进裤兜里，手紧紧地停留在那里，甚至还感觉浑身潮热。再如，他自以为是的认为初恋玫瑰借尸还魂成了王太太，以此来满足自己那可怜的优越感。他一面为自己寻找自我克制的依靠，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对朋友的太太有任何非分之想。可一面又为自己的放纵寻找合理借口，他不停地暗示自己，这样一个热的、放浪的、娶不得的女人不正是自己喜欢的吗？

2.病态的双面人

为了走向王娇蕊，佟振保是多么的“不易”。他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理由说服着自己，证明自己为什么应当同这个女人上床，最强有力的一个理由就是“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人，用不着对她负责。”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了。可即使他们在一起了，他也时时刻刻矛盾着。佟振保认为自己堕落了，每天下班回家，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迎着落日，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也朝他的快乐驰去。可他总是想，这是无耻的快乐，是偷来的。他知道这种爱不应该，不道德，可还是享受着这种无耻的快乐。

3.自私、虚伪的人性

当佟振保知道王娇蕊把实情告诉了远在新加坡的丈夫王士洪，并明确表示她要和他结婚时，他如晴天霹雳，居然大病卧床，觉得他一手造起的名声和前途会毁在这件事上。他极力逃避责任，不但对王娇蕊的苦苦哀求无动于衷，甚至还以道德名义劝导王娇蕊：“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社会上决不肯原谅我的，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这些话听起来是多么的诚恳，处处替别人着想。真真切切的一个“好人”，可实际上呢，却只考虑到自己，从这几句话里就暴露出他的自私、虚伪。王娇蕊听后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幸运的解脱。因为她终于摆脱了这个极度虚伪自私的男人。佟振保因为要顾及自己的前程和社会形象，需要这一张“好人”的社会面具，所以，他冷酷地扼杀了内心的情欲，牺牲了喜欢的女人。

三.第三次眼泪

佟振保的第三次流泪可以说是非常的耐人寻味，很多读者都认为这是全文的高潮。公共车上，他和王娇蕊不期而遇。时过境迁，这样一对曾经的恋人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又对彼此说了写什么？面对憔悴俗艳的王娇蕊，佟振保的优良感油然而生，他正酝酿着如何把自己完美幸福的生活归纳为两句简单的话，可是接下来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一幕：当他正在斟酌字句的时候，猛然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座右边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1]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佟振保的潸然泪下确实让人感到意外，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事后还疑心是个幻觉。其实不光他自己意外，读者同样也会感到很意外，公车上的举动完全颠覆了佟振保固有的形象，这样一个理性至上的人，一向以意志坚定而著称，从一开始，他就坚称一定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做自己绝对的主人。所以，他有一套理想的行为准则，世间万物到了他那里就各得其所。他把一切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几次情感的选择，主动权也都是在他。这次会面，他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就算是有人哭，也应该是王娇蕊哭，由他去安慰，可结果全不对。此时佟振保的内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1.尴尬、难堪

振保的心理，其实我们都不难理解，想一想，与自己的前任再次相逢，我们的心态都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尽可能的证明自己比对方过得好，一定要让对方明白，当初分手是对方的错，要让对方感到后悔，以此来使自己的心理获得某种程度上的满足感，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如果从物质上来看，振保完全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她眼前。因为，这次重逢，以前风情万种的红玫瑰已经变成了平常人家的家庭妇女，而他事业有成，春风得意。可是，试想曾经相爱的人再次重逢，他们在乎的真的是物质吗？其实，对两个曾经有过刻骨情爱的恋人来说，一切物质上的较量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了，而是否找到真爱，是否能坦然地面对内心，才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幸福标准。那么，如果以此来作为衡量的标准，两人的位置就奇妙地豁然翻转了。[3]当佟振保用一种近乎嘲笑、轻蔑似的口吻问她：“怎么样？你好么？那姓朱的，你爱他吗？”王娇蕊却表现的出奇的平静、大度，坦然的回答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甚至面对振保的挖苦时：“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王娇蕊也能冷静的回答道：“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这种超然的气度，只有经历过岁月的磨砺才能铸就而成。从王娇蕊的回答中，我们很容易的就能看到，她仍执着的坚守着她的信仰，虽然被振保伤过，但却让她懂得了爱，并找到了爱，所以，这何尝不是她的幸福。反观佟振保，依随母亲娶了自己并不喜爱的白玫瑰孟烟鹂，他的婚姻并不如外人所看到的那样幸福，所以，在王娇蕊面前，他难堪了。

2.嫉妒、悔恨

振保总说他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1]王娇蕊在他的心中就是这样一位热烈的情妇。无关婚姻、家庭的情妇。而眼前这位当初自己定位的红玫瑰却扮演者贤妻良母的角色，而被自己定位于家庭角色的白玫瑰孟烟鹂却成了他的难言之隐，这位圣洁的白玫瑰毫无乐趣，振保对他的妻子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地方，如：她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不会交际，连最起码的家务活都不会。在他眼里，孟烟鹂一无是处！眼不见心不烦，所以有家不愿回，整天流连于花丛。可不该看见的他还是看见了，孟烟鹂跟裁缝的偷情之事，让他的价值观彻底崩塌，这比扇他一耳光还难堪。他本来要大发雷霆，可留洋归来的绅士风度却又不能让他那样做，再加上他自己也常常作奸犯科，使他也没有勇气去撕破“这一对毫无经验的奸夫淫妇”的脸面，他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下贱东西，大约他知道自己太不行，所以必须找个比他自己还要下贱的来安慰自己。”[1]这种郁闷的变态心理就一直折磨着他。佟振保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失望了，对孟烟鹂失望，更对自己失望。而现在王娇蕊的一切都让他嫉妒，她的真实勇敢他嫉妒，她的幸福婚姻他嫉妒，甚至于她那痴肥的身体，满脸的蜘蛛纹都让他嫉妒。他的信仰颠倒了，昔日不屑的红玫瑰成了爱情道路上的勇士，自己却成了爱情道路上的懦夫。

3.无奈、歉疚

当他问到：“那姓朱的，你爱他么？”王娇蕊回答的方式很特别，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1]听了这位昔日自己所爱的女人的话，振保的心里难道就没有那么一点点心疼，心疼她离开自己以后所吃的苦，他能够想到，离开的这几年，王娇蕊一定忍受了很多难以言语的苦楚，就像自己在精神上的难言之隐一样，他哭，哭对她的心疼，也哭自己的无奈。同时，也像我上面所说的那样，他本就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姑且不说他的怜悯之心有多深，但至少可以说明，他哭了，他的内心就没有那么多的对王娇蕊的歉疚，用他的泪水无声的对王娇蕊道歉，以此让自己心安。

总之，在那个多元文化环境的碰触中，佟振保陷入了选择的艰难困境中，其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来源于他始终徘徊在文化峡谷之中，在传统和自我之间摇摆不定，他努力用封建伦理教条来规范自我的内心秩序，但其情感和良知又对传统道德观发出了质疑，造成其人格上的分裂，[3]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他为什么处处彰显出其矛盾的地方。他突破不了封建伦理纲常带给他的禁锢，亦不能对这些伦理纲常提出质疑和否定。最终就只能再次妥协，默默地品尝自己酝酿的苦果，所以，第二天，他又做回了“好人”。

参考文献

1.曹非.关于《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之哭的三层解读[J].扬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2，（12）：1-4.

2.胡婷婷：《张爱玲的世界》，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

3.焦兰周.身份的迷失与寻求——论张爱玲与鲁迅小说中的文化反思[J].天中学刊，2002（6）：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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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刘再复.性格组合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7.秦弓.张爱玲笔下的女人与男人[ J].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9.（4）： 52-57.

8.孙瑞雪，蓝棣之.奇异的自尊心——对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症候式分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48-51.

9.唐弢.西方影响与民族风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10.夏志清.张爱玲小说述评[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11.张爱玲全集.长春出版社出版 2002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