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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散章

2015-05-30曾必荣

安徽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杏花桃花江南

曾必荣

杏 花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今生今世》里的这一句,若用在杏花上,我看亦是好的。只是杏花的静,有别于桃花的静。桃花的静,大抵是闹中取静的意思;杏花的静,则是妩媚里涵养着几分静寂。这还在其次——杏花最大的迷人之处,在于她所承载的江南意象。

杏花。春雨。江南。当这样三个词,被元代诗人虞集赠与“先生”后,从此就江南有杏花似的。粗一想,这差不多就是神来之笔;细一想,杏花那粉白的花瓣,雅致的姿态,温婉的气质,的确和江南的气息是相契合的。

有年春天,朋友在池州办“杏花诗会”,邀我前往。我说,我不写诗,何以参加?友说,来看杏花总是好的吧。也是。这年头“桃花节”年年有,“杏花诗会”却难得有一回。于是,我冒充诗人出发了。

车子刚上路,细雨就开始下了。雨旁若无人地下着,我若无旁人地看着。雨在远处,才密密为烟,烟在远处,如南渡后的易安词。其景其情,愈发使得我对“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日子,充满了期待。

其实,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我是喜欢桃花的。桃花的美,明明白白地写在《诗经》里。而她却不以为然,偏说杏花好看。事情是这样的。

那时,我在江北她在江南。她突然来看我,我感到惊讶。记得那是一个吃午饭的时间,一家人正在吃饭。她忽然推门而入,说要和我单独聊聊。于是,我在父母的注视下,和她去散步了。

路过了一株又一株桃树,花很盛地开着。我说,这桃花真好看。她却说,只有杏花才好看。彼此都沉默。很快,两个人慷慨了一阵。她望了望我,说:“我要回家了,连夜走。你不要送我。”

后来,她在信中写道:离开你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觉得开满了杏花。很白很白地开着。不知不觉中,眼中有了泪,就这样,含着眼泪回到了家中。

车已到站,友在向我招手。我这才回过神来,嘴里却默念着:杏花,烟雨,江南好。

临 风

临风二字,生动别致。乍一想不烟火了,再一想还是烟火——一种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上中学时,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老师要求背诵。时隔多年,至今还挂在嘴边的,不是绝响千年的警句,而是“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单是想想,那时那地,三五个知交,相聚在焕然一新的岳阳楼上,放眼眺望,碧波万顷,渔帆绰绰,鸥鹭翩翩,水天一梦,好一幅美妙绝伦的风景呀!更何况还要吟诗作赋,笔走丹青,把酒畅怀,怎不令人快哉?

谈笑间,春风习习,酒味正酣。忽见一人,离座,临风,举杯,那喜悦的神态,那裳袂飘飘的样子,瞬时,转化为某种突兀的精神气质在弥漫,在飘荡。像孤帆远去,更像天际间的一缕长风。

遗憾的是,我没去过岳阳楼,且与酒无缘。也好在有些人和事,不是你想“心向往之”,就能“往之”的。许多时候,我们可以去喜欢,可以去欣赏,可以为之激动,但不能说“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很难得,很遥远!

与范仲淹的“把酒临风”相媲美的,当属东坡先生的“我欲乘风归去”。

千年孤鸿的东坡先生,在一个中秋之夜,临风望月,深情地说:“我真想乘风回到月宫去啊!”接着又自我安慰道:“又怕月宫太寒冷,太寂寞。还是在这不似之似的人间和月华轻风一起跳个舞吧。”

瞧瞧,东坡先生多好玩,多有趣。不仅有一些异数,还有一些文艺。

一次在网上“冲浪”,于千万眼里,只那么一眼,忽然就怔住了。那是一幅《苏子吟啸图》。画中,东坡先生峨冠博带,抬头背手,孑然而立。画的上方,题曰: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字体疏朗刚劲、潇洒俊逸,和整幅画的气脉是相通的。往细处看,他的脸颊清癯,双目微闭,一脸的浩然气,一脸的快哉风。远一点看,所有的线条都在灵动,如同恣意的狂草。那冠缨、长须、袍服、博带,在浩浩荡荡的风中飘摇着,飘逸着……正是这种临风的姿态,霎时间辖制了我的眼睛,使我只能呆呆地看,痴痴地想。

每观此画,我所能想到的词只有“仙风道骨”。

临风之人,必心生摇曳。

“玉树临风、玉竹临风,”多美的词句!一如风的样子,动感十足。

玉树我没见过,玉竹我见过。我以为,但凡竹都可称得上“玉竹”。青翠的叶子,似碧玉;清朗的杆子,似青玉。风静,亭亭玉立;风起,满目婆娑。真的是,风有竹则生辉,竹有风则洒脱。谁不喜欢呢?

看电影《卧虎藏龙》,记得最深的情节是“竹林对决”一幕。一方竹海,如墨似画。可惜演绎的是刀光剑影,江湖恩怨。我真想改成这样:当他俩看到那些竹时,不约而同地赞叹:“好美的竹啊!”彼此一笑。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双双结庐而居。白天,漫步林间,满目苍翠,两袖清风。夜晚,笋尖下酒,瘦尽灯花,枕涛而眠。这样的结局多好!何必非要争的你死我活,搞得有情人形单影只,抱憾终身。

东坡先生说的好:“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是我一生食肉不少,却无竹而居。身在城市里久了,埋头在烟火巷里累了,倦了,心就要逃离,要流浪。

去年秋天,独自去黄山。一路上,感到很不真实,很假。摸摸怪石,手是凉的;抱抱奇松,幽幽的香气游走在我的气息之间。我如梦初醒,浮想联翩。一个念头袭来: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终此一生。那一刻,两眼一湿,我确信自己的灵魂已融入到这片风景里了。

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恐有遗漏。待爬上“光明顶”,月已天心,不染一丝晦色。眼底下的山峦,如黛青的绸布悬浮在月色里,美得不需要细节。站着,不动,深深的呼吸。沁凉的空气迅速浸润心脾,我如痴如醉一般。

站着,不动,仿佛回到了少年。我总也忘不了,在故乡的长河岸边初识风的感觉。那时我的身体如同风一样的轻盈,自由,无拘。那么的冰清,那么的玉洁。而这一刻,恍若旧梦重逢,人渐老,只剩下思绪满胸怀。

站着,不动,听那——!听那阵阵山风似无意,却原来,一次一次荡涤着我这颗混浊的心。

哦,临风,临风!

初 夏

在我家的东面,有一个叫南山矿的地方。我许多次想去探访南山,都没能寻得。

时值初夏,我又一次迷失在寻找南山的路上。好在江南的田野是恬静而淳美的,给予我许多的安慰。这时,油菜正在结籽,小麦开始灌浆,田埂上花草繁密,清香袭人。车前子、狗尾巴草、灯芯草、荠菜花、野草莓……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它们,正全神贯注地沉浸于自己的小小心事,酝酿着田园诗意,精心构思着代代相传的乡土艺术。一些野花已捧出了成熟的小果实,我采了几样放进嘴里,有的纯甜味,有的微甜带涩,有的不甜只涩,有的很苦涩。我当然不能埋怨它们不可口,压根它们开花结果就不是为了我吃的。

一介凡夫,与古老的花草相识,是种缘分。想起《诗经》里的句子,那些花草,现在还有能看到的。也有消失的,比如“光阴荏苒”里的“荏”和“苒”。

三千多前年,我们的先人在原野上一边耕种,一边吟唱,顺手拈来,脱口而出,就把身边手头的植物作为素材,唱进了风雅颂,在《诗经》三百余篇里,保存着古老植物的芬芳,以及露水摇曳的身姿。沿着诗的线索,沿着田园的阡陌,一路走来了陶渊明、孟浩然、杜牧之、杨万里……簇拥在他们身边脚下,摇曳在他们视线里的,都是这些朴素的野花野草。兴许,他们还曾一次次俯下身子,爱怜地抚摸过它们。有时,就坐在地上,长久地凝视着它们,为它们纯真的容颜、纯真的美,而久久沉浸。在这种单纯的沉浸里,他们触摸到了天地的空灵之心,也发现了自己的诗人之心。面对大自然呈现的天真之美,诗人们无以报答,只有将一颗诗心回赠。于是,他们捧出一首首饱含情感之露和灵思之美的诗,献给自然,献给原野,献给这些美好的植物,献给了从大地上一茬茬走过的岁月,献给了一代代人类之心。

我看着阡陌上可爱的植物,内心里涌起了很深很浓的感情,对这些野花野草们充满了尊敬。它们从远古一路走来,万古千秋,它们小心地保管着自己的种子,小心捧着手里的露水;它们没有将内心的秘密丢失,它们完好地保存了大地的景色,维护着田园的诗意。它们是大自然的忠实卫士,是田园诗的坚贞传人。即使时间走到现代,文明已经离不开钢筋水泥,可它们却断然拒绝向非诗的生活方式妥协,依旧坚持着温婉的情思和纯粹的古典品质。

瞧,此刻,我身旁这些花草,它们手中捧着的,仍是《诗经》里的露水,仍是陶渊明的种子,仍是孟浩然的气息。我就想,那寻而不得的南山,和我们手里也曾有过不少好东西一样,一路上被我们有意无意地丢失了、摔碎了。植物若是都像我们这样不停地丢失和损毁,那么这大地,这田园,又将会是什么样子?

月 光

店主很失望地看着我。说实在的,我也有些愧疚。就像踏青归来,不带一些野草野花似的。但我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书店。

傍晚的时候,我经过一家路边书店,地方不大,光线敞亮,书籍齐整,有一种清朗之感。就停了车,走了进去。我一架书一架书浏览着,书的文学品位很高。我看到一本《遍地月光》的书,是我喜欢的作家,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尤其那封面上的月亮,体态是那般纤弱、瘦长,隐约见到一片清冷的月光。就这么一眼,我就沉迷了。可是,我最终没有买下它,因为它是小说,不是我想要的散文。

晚饭后,我去开车子,又想起那书上的月光,挥之不去。我就索性停下车子,抬头仰望夜空。

倘若说秋月是丰盈、相思、“功成名就”的象征,那么冬月是否算得上是清高、寂寥、“怀才不遇”的意象?

如此全身心地浸入这江南冬日的月光下,对于我而言纯属偶然。平时,我总是端坐在车子里,穿梭在华灯灼灼的大街小巷。而今天,我却因了那一片月光,在身体中陡然迸发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总之,我此刻就伫立在静静的、冷冷的江南月下,月光也丝毫不吝地将一层薄薄的清辉罩在我的身上……此刻嵌入江南夜空中的这一轮冬月,更加具有诗的意象。正是这个意象让我痴迷,让我不能自主。毋庸置疑,这是因为这片土地,曾经植入了诗的灵魂。

如果说,江南的月光此时像一支宝光四射的银毫,那么,城中的雨湖就如同一方古老的砚台,盈满一池香墨,只待你尽情饱墨挥毫……

再往细处看,江南的冬月,不但拥有所有冬月固有的品质,还多了一份“澄清和干净”,是我在其他的地方,或别的季节所未感触到的。在这“干净”的月光下,即可荡涤尘世中的那个自我;同时,在某棵繁华落尽的柳树下,亦能谒见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又是谁在某个拐角处感叹:“无人能咏史,独自月中行。”又有谁,在不远处的梅花玉盏中共赏这轮冬月,是苏东坡?是李清照?还是名扬江南的乌骓马?又或许都不是,只是一株冷香袭人的梅树在前方静候,而我对此满怀憧憬。

正欲转身离去,目光却被离湖畔更远处的景物牵引,似不经意间看到一张久违的黑白底片,小心摆在掌心,仔细揣测,顿生一丝神秘和向往。低头往近处看,月光在实与虚之间,书写下“人”字。它仿佛在友情提醒着——你只不过和许多最平凡的人一样,在这平常的冬月下过着最朴实的生活。是的。我也只不过是偶然间放慢了脚步,宽松了心情,才站在这江南的冬月下感受一缕情思而已。

夜已深,江南的月光,依旧在诗风词韵里浅吟低唱,我怎忍掩门……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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