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和我一起飞吗
2015-05-30张运涛
张运涛
从家里到宇宙网吧要走半个小时。四站路,大约五公里,也或者四公里。她走得不快,散步嘛。加上回来半小时,正好是她平日饭后散步的时间。
她不跳广场舞。广场舞太俗,她喜欢散步。散步是一种相对安静的运动,适于像她这样有知识的女性。儿子他爸听不得别人这样说,骂她装B,一个小学老师,也算知识女性?不光儿子他爸打压她,时间长了她自己也心虚。广场舞如此流行,同事们都在跳,学校还组队参加了市里的比赛。网上说,中国大妈们把广场舞都跳到了法国,跳到了艾菲尔铁塔下。
第一次去,并没有计划。走着走着,就看到那个网吧了。天还没黑,那四个霓虹灯管组成的字离老远就在向路人招手。儿子就是被这闪耀的霓虹灯召唤过来的吧?
血迹还在。她又想起儿子躺在地上的情景。那天她赶到的时候儿子的眼睛还睁着,虽然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儿子身子下面有血——后来听网吧老板说,那是蔡波嘴里流出来的。血糊满了儿子的下巴,她用手替他擦了一把。血色淡了,但面积更大了。他就那样张着血口,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也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水泥地上的血迹活像一只燕子,一只正在飞翔的燕子。她找网吧老板借了盆水,想把那只燕子冲掉。网吧老板的妹妹是她教过的学生,蔡波的葬礼她也参加了。但血已经凝固,水冲刷后血迹变得更鲜艳,更夺目。她不甘心,又去打了盆水。这一次,她先在地上打了些洗衣膏,再用刷子刷。不行,只刷掉了最上面一层,那只燕子像是嵌进了水泥地。第二天,她索性带了把改锥过去,差不多把水泥地凿掉了一层。血是没了,可那凹下去的水泥地变成了雕刻。燕子的雕刻。她不敢看它,仿佛谁看它,它就朝谁扑过来。再到宇宙网吧时,她就像一个没进过城的乡下人,眼睛盯着高耸的世纪大厦,怕余光不小心扫到地上的雕刻。
这里以前是城乡接合部,世纪大厦,还有脚下的未来大道,听名字就知道它们并没有多长的历史。
你愿意和我一起飞吗?这是儿子游戏账号的签名。账号和密码都是网吧老板给她的,说是情况特殊,他用非法软件帮她追踪获得的。
事情发生后,她不相信儿子会痴迷于游戏。她知道很多学生逃学上网,包括她自己的学生,但她从来没发现过儿子进网吧。而且,她经常以老师的身份跟学生家长或儿子他爸的战友讲如何培养孩子的良好习惯,言下之意,她为自己的儿子没有不良嗜好而骄傲。儿子发展到这种地步,是她在电视报纸上才能看到的反面典型。她得知道原委,她要进入儿子的世界。
儿子打的游戏叫《占红星》。红星是人类在银河系之外搜寻到的另一颗适于人类生存的新星,但红星上的土著拒绝地球人的入侵,双方因此展开攻守战。游戏要求两个人配合,一个开飞行器,负责绕开障碍,飞向红星。另一个人掌控武器,负责打击红星上的阻挡者。儿子喜欢后者,男人嘛,都是有兽性的。这是儿子在论坛里说过的话,她复制过来,集中在一个文件夹里,保存着。蔡波在网络上的很多言行都让她觉得陌生,根本不像她的儿子。比如他说他身上有兽性,在哪儿呢?她可是从来没见过。
她试着玩过几次。人老了,反应慢,她全神贯注,速度还是跟不上,搭档抱怨一通,然后消失。她怀疑家里的电脑配置低,运行游戏吃力,去网吧也玩过几次。结果都一样,没有坚持几分钟,他们的组合就会被红星的守卫者消灭掉。她和儿子的不到二十个游戏好友都搭档了一遍,没有人再愿意跟她合作。网吧老板宽慰她,第四关确实难,要不然,蔡波也不会打了几十天都没打过。打通关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装作很无聊的样子试探她的搭档——事实上她真是感觉很无聊。搭档说,打通第四关的奖励是一千万金币,你不想要?最诱人的是,网吧老板告诉她,第五关是一个亿。通关之后,这些金币除了用于购买更强大的攻击设备,还可以在指定网站购买相应的实物,比如iPhone5,或者iPad。
儿子的游戏好友大多是女生,但是儿子却没有谈过恋爱。去年她带了一个还没有转正的小姑娘,有同事在旁边起哄,说干脆收了做儿媳妇吧。小姑娘憨憨地笑,看似并不反对。她以为这门亲事已经十有八九,小姑娘符合男人的审美标准,白白嫩嫩不说,身材还好,凹凸有致。没想到,儿子不同意,理由是,没感觉。她闹不明白,现在的孩子要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一段时间,她在儿子常去的论坛里,游戏对话框里,QQ里,还有邮箱里,都没找到儿子跟女生频繁交往的记录。偶尔的对话全是游戏经验交流,鼓励,或者约定下次游戏的时间。没有儿女情长。一点都没有。连暧昧都找不到。儿子如此专心,游戏打得完全可以称得上心无旁骛,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儿子这方面有点像他爸,有军人的风范。但她真不希望儿子至死都是处子之身。儿子毕竟二十四岁了,不小了。
她跟同事讨论过这个问题。也不单单是儿子,现在的孩子好像都这样,一点儿也不急着找对象。她记得他们年轻的时候,特别向往异性的世界。也难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两性裸体、接吻、亲热甚至做爱的视频和图文,充斥当今的影视剧和网络,异性身上的朦胧面纱早剥得无影无踪,失去了神秘色彩。
她向儿子的游戏好友发出“你愿意和我一起飞吗”的第二轮请求时,人家要么不理她,要么把她奚落一通。蔡鸟蔡鸟,慢腾腾的蔡鸟,飞起来能有什么用?
蔡鸟是儿子的账号。她不像儿子那么喜欢这个名字,鸟,多少有些不庄重。她百度了一下——遇到不明白的事情都可以在百度上发问,这是网吧老板教给她的方法——可能是人家不耐烦她老是打电话询问吧。蔡鸟,台湾方言的闽南语,计算机初学者。“波”碰巧同英语里“鸟”的发音相同,儿子的同学跟她解释说。
儿子“头七”期间,她从来没有如此空虚过。尽管之前的四年她半年半年地见不到儿子,但她知道儿子在那儿,在某个地方。现在不了,儿子不在了,儿子与她不在同一个世界了。
她尝试着进入儿子的世界。一开始,她根本不相信儿子会那么痴迷游戏。避着他爸——他爸对网吧老板恨之入骨,认为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就是网吧——她与网吧老板私下联系。她知道网吧老板能帮她,人家熟悉网络,儿子的最后时光又是在他的网吧度过的。但她同时也理解自己的男人,她也恨网吧,恨开网吧的老板。不过,比起恨,她现在更需要的是对儿子的了解。
你愿意和我一起飞吗?她在游戏对话框里不断地重复儿子的这句话。
没有人响应。
游戏对话的历史记录显示,去年腊月二十八之前,儿子一直在学校里打这个游戏——假期是从腊月初一开始的。儿子总共得到了一百一十一万元的金币,这是打过前三关的奖励。金币当然是虚拟币,儿子用它换了一些火力强大的武器之后就所剩无几了。但儿子显然受到了激励,玩得更起劲儿。儿子跟家里说,他很忙,正在一家公司实习。大四嘛,总是兵荒马乱的,准备论文,实习,找工作……
确实忙。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凌晨四点,宿舍就剩他自己了,第四关一千万元的奖励眼看就要到手。他的最后一位搭档——不知道是学生还是打工妹,因为车票到期不得不回家,没人和他一起飞了。还好,儿子知道时间紧迫,也直接去了汽车站——火车票肯定是买不到了。一路上,他睡得很酣。这是她想象中的情景。儿子到家的时间是四点二十,她当时正站在街头跟人家聊天。儿子可能以为是碰巧,事实上,她是有意在等他。
儿子行李还没放下,他爸就发布了第一号命令。今年不能在外面乱跑,在家里打下手。他爸是军人出身,说话就那样,硬邦邦的,让人不好受。这信息刚才在街口迎到儿子时,她就跟儿子传达过,他们今年都退了,闲了,打算认认真真地请亲戚朋友来家里热闹热闹。儿子没有反对——他一向没有反对过父母,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她猜,儿子心里肯定不满。既然忙了一辈子,怎么不想着好好歇歇呢?
腊月二十九那天,儿子出去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儿子同学多,他复习了两年。也可能正因为这点,儿子才不喜欢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头天晚上他爸跟他说,也给他的同学留了一天时间,让他组织他们来家里聚一聚。儿子拒绝了,说同学都忙着串亲戚,来不了。
儿子在QQ日志里有那天聚会的简单记录。家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儿子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家的?她想不起来他们究竟哪里对不起他。同学会,竟然还有两个不认识的。没敢问。对不起了,那时候班太大。她后来挨个找过他们——那天和儿子一起聚会的那几个同学。他们回忆说,大家主要是聊“春晚”,聊哪个明星上哪个明星不上,听说谁谁上午才被拿下。还有明星的八卦,谁谁谁吸毒第二次被抓了,谁谁谁怀孕了……蔡波跟以前上学时一个样,人家吸毒怀孕跟他无关。儿子旁边的那个邻座问他——也许只是礼貌地搭讪,QQ签名怎么那么长时间没更新了?他记得蔡波当时笑了笑,反问他,有什么可更新的呢?但第二天,蔡波就换了个签名——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邻座回忆说他记得很清楚,不仅因为这句话很特别,还因为头天蔡波刚刚亮明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是儿子QQ里最难懂的一个句子。她看完了儿子QQ空间里的所有日志、说说,还有照片。没有什么不正常。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她心里反复默念这个句子。有点像名人名言,她拿不准。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是个大人物,她猜。但是,谁敢说儿子将来成不了大人物?
那天的聚会还有一个小插曲。中间有人推开门伸头看了看,回头跟身后的人说,不像。不像什么?他们当时猜,可能是小报记者来暗访,见吃客是几个毛头小子才说不像。终于有了新话题,他们开始议论政府当前的反腐败,官员们不敢大吃大喝了,怕记者,怕纪检委暗访。电视报纸不几天就会出来一则官员被调查的消息,省部级,厅局级,县处级……一直到聚会结束,他们还在争论区委书记被抓是不是会扯出一大堆官员。蔡波只说了一句话,说那小偷真聪明,堪与《皇帝的新装》中的两个骗子比肩。儿子说的小偷,就是导致区委书记被抓的人。那几个小偷专偷县处级干部,被抓后供出曾经偷过区委书记97万元现金,但该书记宁愿破财也不承认丢失巨款,指示辖区内的公安局重新做了笔录。后来小偷在另一个城市作案被抓,牵出区委书记,以及弄虚作假的一干警察。
儿子走后,她晚上开始失眠。睡不着,就想儿子小时候的事。有一次和儿子他爸吵架——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常吵架,他爸说话喜欢用祈使句,脾气也暴。儿子从地上捡起他爸的毛衣,抖抖上面的灰,怯怯地拉住她的裤褪。妈,别扔我爸的衣服,你不愿洗我来洗。那时候儿子才九岁,多懂事啊。后来他大了,反而离他们远了。也不是远,就是话越来越少,谨慎得有点像寄人篱下的孩子。
儿子上初中以后,她印象中只有他默默吃饭的场景。她没有为儿子没有叛逆期而庆幸,相反,倒是有点失落。儿子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她没有跟他爸聊过这些,他爸是一个典型的军人,对于儿子,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服从。
她反复回忆和儿子一起度过的最后几天。
除夕那天,儿子一觉睡到中午。他爸喊过他一次,被她制止了。儿子肯定是累了,就让他睡个好觉吧。他爸一边贴着对联,一边嘟囔她惯孩子。谁家不是这样?现在的孩子都是晚睡晚起。
吃过晚饭,他爸给了他两百块钱——这是他们家多少年的惯例,压岁钱,人人都有。父子俩看着电视守年根,她熬不住,老早就睡了。
初一,家里像计划中的一样,宾客盈门。她师范的同学,七个。加上同学带来的家属、孩子,一共是十七位。房子本来就小,还不到八十平米,又塞进来十几个人,走路都得侧着身。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覆盖了屋里所有的角落,花样年华的回忆,老年生活的展望……菜是他爸做的,一个男同学帮忙。儿子当服务生,端茶倒水,偶尔得到两句没有来由的表扬,脸上始终挂着礼貌的微笑。
席间自然会提到退休后的生活。明摆着嘛,都是已经退休或即将退休的年龄。等着儿子在哪个城市安顿下来,结婚,生孩子。他们的任务呢?就是去帮儿子选房子,付首付——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付全款也说不定,帮儿子装修,给儿子做饭,替儿子带孩子……这计划不是她说的,是同时退休的另一个同学说的。
满屋子的人都对这种未来充满期待。这几乎是所有退休父母新的生活,新的征程。她特意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儿子。他跟在别人后面哈哈地傻笑——笑得特别单纯,一点儿都不复杂。她心里想,儿子跟同学在一起聊明星八卦时,肯定也是这种笑。
初二是她的同事来,比头天人还多,屋里几乎没有空隙。回顾艰难往事,展望退休生活。一致的结论是,他们其实比自己的下一代幸运多了,工作分配,住房免费……儿子继续做小学生,温良恭俭让,各种美德都可以加在他身上。她能听出来,同事其实足够礼貌,就像吃饭的时候顺便夸奖一道并不可口的菜。私下里,他们都抱怨过自己的儿子在家里叛逆,在外面却又乖顺异常。儿子们都这样,她知道他们只是嘴上抱怨,并没当真。还有几位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开玩笑说要拉儿子做女婿——有一位根本就没有女儿。儿子不知所以,脸红到脖子根,尴尬地叫叔叔阿姨。那天晚上同事走后,她和他爸把熟人的女儿逐个比较了一番,哪些与自己的儿子条件相当,哪些根本没有可能……
初三那天,儿子去了他舅家。她想说缓几天再去,但他爸坚持,初三初四拜舅家,中国的传统。她知道这是托辞,他爸是怕自己的战友问起儿子的工作。这几年,他爸战友的孩子出国的出国,没出国的也都安排了不错的工作——他们大大小小都是领导,把持着市里或区里的一些要害部门。
儿子出门的时候像小时候过年串亲戚一样,高兴着哩。她后来老是猜测,儿子可能只是表面上木讷,说不定心里对自己被支开明镜着呢。难道,儿子心里承受不了他爸的歧视?
直到儿子走的那天,家里才算消停下来。初四他爸的同事来,初五、初六双方的亲戚来,初七本来是为儿子的同学准备的,临时改为她和他爸无法归类的朋友。儿子也是临时决定走的,他说公司打电话让他早点去实习,他们正缺人手。
那几天一直忙,他们甚至没有时间讨论儿子毕业后的工作问题。儿子从他舅家回来那晚,他爸喝着醒酒茶,问他将来的工作有没有意向。儿子似乎早有准备,说不用他们操心,他已经跟一家公司谈好,开学后就去实习。儿子说他不喜欢当公务员,跟孙子似的,每天跟在领导后面点头哈腰。更不想考研,他不喜欢搞学问。她在一旁急了,什么都不喜欢,那怎么办?做生意啊,儿子很有信心。先在公司锻炼几年,积累些经验,有机会再出来创业。他爸虽说没能力给儿子安排工作,但还指望着儿子回来考个不错的公务员给他挣面子哩。看到他爸虎着脸,她赶紧替儿子打圆场,也好,现在政府反腐力度大,还是自己挣钱花着心安。
她特别后悔那天没有拦下儿子。她只是提醒儿子,中午吃的可是鸡蛋炒蒜苗。儿子坐车之前不能吃鸡蛋,还有豆腐,他晕车——她后来百度过,医学上称为“晕蛋白质”。她第一次听说还有人晕蛋白质,很奇怪。儿子当时语气很坚定,他说不要紧,提前吃片晕车药就好了。她没有再说什么,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敢拖儿子的后腿。现在大学生就业压力大,今年尤甚,全国光应届毕业生就700多万,还不算往年没有就业的。他爸更不用说了,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谁家的孩子啃老,一听说儿子返校是为了工作,恨不得立即将他推出门。走就走吧,儿子有他自己的圈子,有他自己的事业。她用塑料袋给儿子装了一小袋油炸的小鱼,半箱牛奶。本来她还准备了五六个苹果,儿子皱着眉头嫌重,不愿意带。他平时不太吃水果。
儿子出事后,她特意检查了儿子的双肩包。包里能吃的东西全没了,两个苹果也没了——苹果是她乘儿子不注意时,偷偷塞进去的。
她在网上百度了一下,他们目前这种状况有一个专有称谓——失独。失独家庭在中国并不少,近一千万。一千万,有这么多跟她同样境遇的家庭,她心里似乎宽慰了点。但她不愿去他们建立的论坛,不愿跟他们交流。她的伤还没有成疤,她怕被他们撕开。
就连在家里,她也没有和他爸聊过他们的儿子。她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怕自己受不了。总之,她不想和任何人提起儿子。
碰到他爸,是在去网吧的路上。她愣了下来,像是突然被人看到了自己的裸体,下意识地想躲。晚了,他爸已经看到她了。她有无数个预案,来应对这种场合遇到的熟人。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遇到他爸。她就那样愣在那儿,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儿子。他爸也不吭声,她心里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照不宣了。他爸不说,她也不提——她跟谁都不愿提起儿子。她怕自己出丑——会哭成什么样?她想象不到。但肯定很痛,很撕心。最理想场景是,他爸沉默,她也沉默。比起别人的嘘寒问暖,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回忆儿子过去的种种。还好,他爸在家里并没有试图安慰过她。
这些天来,家里几乎没断过人。同学走了同事接上来,战友走了亲戚接上来。她知道他们的目的,来看她,安慰她。但他们商量好了似的,都不提儿子。她心里想,私下里,他们指不定怎么议论她那个傻儿子呢。过年看着还好好的,端茶送水,有礼有节,哪里像失足青少年?对,失足青少年,他们肯定把儿子归到失足青少年的行列了。管它呢,只要不在她面前说起就行了。她默默地给他们倒茶,递烟,像儿子过年那几天。儿子乐意那样,可能跟她现在的感觉一样吧,忙能让人忘掉一切烦恼。
她现在像是突然明白了,和她一样,被孤立的还有他爸。
她和他爸一起走。不过,还是跟她自己走时一样,她没有说话。说什么呢?
曾经有一个同事跟她提到过儿子。心里想放了他吧,那孩子不孝!她正考虑要不要为儿子辩解,同事又说,他要是孝顺,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呢?对啊,同事说得对。她低下头,像是替儿子表达歉意。她心里挺感激那个同事的,既批评了儿子,又巧妙地安慰了她。不过,她不赞成同事的话,儿子不是不孝顺的孩子。她还记得初二那天晚上,客人都走了,儿子跟她说,反正你们都退休了,以后可以多出去转转。想去哪儿去哪儿,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她还想起了之前的那天下午她同学说过的话,去哪儿啊,事儿还多着哩。她跟儿子说,你还没工作,工作之后还得找对象,还得买房子,得养孩子……儿子打断她,那不是你们操心的事!将来我儿子还要工作,还要谈对象,结婚,生孩子……你们管得过来?
到了未来大道,马路宽阔起来。银行,居委会,几乎任何一处夜里关门的办公场所门前,都有一群大妈在跳广场舞。中间她停下来两次,站在一旁看了会儿。大妈们也许是捕捉到了她眼神里的艳羡,热情地过来拉她,希望她能壮大她们的队伍。
我知道你老是去那儿。他爸突然说。
她没反对,表示坦白。那儿是公共场所,想瞒也瞒不了,但她还没主动跟谁说起过。说是去那儿,可她总是离老远就停下来,要么站在那儿发一会儿呆,要么随便找个商店进去转转。没人注意的时候,她才会偷偷地瞄两眼那个网吧,以及儿子躺过的那片水泥地。
路灯像是听到了谁的指令,猝不及防地亮了。城市的夜晚和白天区别不大,但灯光还是提醒了夜晚的到来。离老远,他们就看到宇宙网吧闪烁的霓虹灯,毫无怨言地在那儿等着谁。
儿子在那儿待了多少天?他爸问。
她心里一紧,这是出事以后他们两个第一次提到儿子。五十一天,她当然记得这个数字。但她没讲出来。警察后来在宇宙网吧找到了儿子进入网吧的时间,正月初三上午九点多。她说不对,儿子那天被他爸支去给他舅拜年去了,晚饭后回来的。她后来从《占红星》的聊天记录里看到儿子那天确实登录过,并且连续发了两句问话,有人吗?有人愿意和我一起飞吗?她猜,儿子那天可能是顺路进了宇宙网吧,没有找到游戏的搭档,才又退出来。真正在宇宙网吧玩起这个游戏,应该是初八下午三点。但她没有跟警察解释,她心里闷得慌,不想多说。
五十一天。他爸自言自语。他怎么能在那种地方待了五十一天呢?
她有点意外,他爸竟然也清楚这个数字。网吧老板一开始不承认,警察展开调查时,他才说了实情。警察还问到蔡波的饮食。网吧老板说,矿泉水,面包,方便面,有时候也叫外卖。蔡波一两天不吃饭也是有的。
他爸站住了,就在那片燕子状的水泥地旁边。她以为他记不住这些小细节。
她闭上眼睛,陪他站着。不行,燕子又幻化成了黏稠的血,像要挤进她的眼睛。脚下的水泥地倒了过来,他赶紧过来扶住她。
他们开始往回走。
网吧夜里不关门?他爸忍不住,又问。
儿子包夜——网吧每天都有包夜的。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跟人提起这事的。网吧为躲避监控,门从外面锁上了。
不刷牙?不洗澡?他爸似乎有好多疑问,一个接着一个。
她没说她后来去过宇宙网吧。网吧很大,有两百平方吧?里面乌烟瘴气的,像是多少年没有通过风。不是说禁止未成年人进入网吧吗,怎么里面到处都是孩子呢?网吧老板指给她看蔡波坐的位子——五十一天,儿子一直就坐在那儿。老板后来跟警察坦白说,蔡波累了就睡在椅子里,最长一次好像两天两夜没正经吃过饭。网吧经常有这样的年轻人,蔡波还不算最痴迷的。
儿子闲得太无聊?
她也不知道。她甚至没有找到儿子之前玩过其他游戏的证据。
儿子仿你——你们有文化的人好像都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他爸不看她,语气里也没有埋怨。
她没吭声。并不是不想吭声,是一时想不起该怎么接他的话。
小时候就是。随便一个玩具,他自己能在那儿玩上一天,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他爸还是那样,不像是不赞成,倒像儿子做了件多伟大的事似的。她记得过去他不是这样,老是吵儿子不合群,鳖精!儿子呢,第二天还会那样,左手拿一个玩具,右手拿一个,一玩又是一天。
她耐心地听着,觉得他爸这样自言自语也挺可爱的。她偷偷看了他爸一眼,他爸的头发灰暗。她心里生出一股怜爱之情。
还不喜欢运动。你说,年轻轻的,怎么就不喜欢运动呢?我小时候,一颗石子都能从家里踢到学校,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儿子不喜欢运动,她知道。儿子升初中时,老师问过他喜欢什么运动,儿子说,网上冲浪。她当时就乐了,老师却白了他们母子一眼。老师没有听懂儿子的幽默。她只好煞住笑,改成歉意的表情。她后来在儿子的QQ日志里发现,儿子大学时喜欢过一项运动,骑自行车。儿子曾经借同学的自行车,跑了一百六十公里。天啊,一百六十公里,还是他一个人。出了车祸怎么办?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高中时,儿子就要求骑自行车去另一个城市。她没答应,以为那只是一个少年的新奇。看来,儿子还是喜欢运动的。
没有血气。男人怎么能没有血气呢?他爸顿了顿,问,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她反问。
你笑了。他说,有什么好笑的?
她挽上他的胳膊,贴近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压在对方身上。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跟他爸这么近过。儿子不仿你?嘴硬,从来不认错。自作主张,什么事都不跟人商量。
做了就做了,男人就得有担当精神。他爸放缓步伐,像是提醒她下面的话更重要。嘴里认错有什么用?关键是心里得改正过来。一个男生,什么事都婆婆妈妈的,跟这个讨论,跟那个商量,没个主心骨,能干成事?
上楼的时候,她怀疑自己体重下降了,因为步子突然轻盈起来。一进屋,她就站到门后的体重计上。他爸看到她笑了,就问,多重?
正好。她为自己的机智得意起来。
他看着她——可能还没意识过来,过了一会儿,才笑起来。
她有点渴,饮水机里没水了,空了十几天了吧。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壶自来水,放到燃气灶上烧。
她回来坐到他爸旁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特别想亲近他。他以前不喜欢儿子,他说他不喜欢男孩子,男孩子想法太多,心太野。还是女孩子好,女孩子单纯,简单。她当时看不出儿子心野,她甚至想,儿子要是真野就好了。现在她算明白了,儿子确实心野,他爸不了解他,她也一样。但他爸其实还是喜欢儿子的,她感受到了,甚至比她还喜欢。男人的爱跟女人的爱总是不一样。儿子的那些毛病,这个晚上,突然都成了他的可爱之处。
她问他爸,你小时候怕水吗?
不怕。他爸说,小时候我就非常喜欢水。长江边上的孩子,哪有怕水的?
这就怪了,儿子这点可是不仿我们啊。我小时候也喜欢水,老早就学会游泳了。他们都生在长江边,她在四川,他在湖北。儿子打小就不让他们给他洗澡,尤其是洗头,每次理完发洗头都得大哭一场。
嗯,他爸也记得这事。儿子胆小。胆小好,儿子做什么都比同龄的孩子谨慎。
记得有一次过马路,大清早根本没有车,儿子非要等到绿灯亮。
嗯,他当司机肯定不会出车祸。他爸老是点头,她怀疑他真记得住那么细小的事。
她跟他爸讲起儿子的一次考试。儿子不喜欢上学,但他并不是不聪明。有一次《思想品德》考试,题目是,生活和学习中,你有没有经历过挫折?如果有,应该如何克服?儿子的答案只有两个字,没有。老师给她打电话时,她在电话这边偷偷地笑了。没错啊,是考试题目有问题。她替儿子向老师承认了错误,并答应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儿子。
他爸对这事好像没有印象。他手搭上她的肩膀,用了用力,但眼睛还是没有看她。你看到儿子时,他还没有走,是吧?
她嗯了一声,看来,他爸的心思还在那儿。不过,她觉得也是时候了,是时候向他讲述她那天所看到的了。我比120早到了几分钟,这是她第一次讲起儿子的最后时刻。她跟谁都没讲过,怕自己难过,更怕惹人家难过。
我接到电话,一边朝那儿赶一边想,儿子早回了学校,怎么可能是他呢。再说,天下叫蔡波的人多了,又不止儿子一个人。真希望是他们弄错了,虚惊一场。但我心里清楚,我那只是宽慰自己,要不是儿子,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电话?老远看到宇宙网吧门口围了一堆人,我就知道不好了,腿都抬不起来了,软了。网吧老板在那儿维持秩序,他说蔡波从网吧里出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没敢动他,说他不懂急救知识。起先我没看到儿子的脸,他躺在地上,背对着我。但那衣服错不了,还是他临走时穿的厚夹克。我战战兢兢地绕到正面,果然是儿子。怎么会有血呢?我被地上那一片鲜红的血吓傻了……
他爸把手挪过来,握住她的手。她转身攀在他肩膀上,像儿子小时候黏他们的样子。
儿子醒过来,眼睛转向我。我努力忍住眼泪,可我实在没那个能力啊。我眼泪巴巴地喊着儿子的名字,蔡波,蔡波。儿子看我的眼神虚虚的,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我知道儿子不行了,我有预感。我拉住他的手,哭着安慰他,蔡波别害怕,蔡波别害怕,咱回家,回家……
我听到救护车的叫声了。快点快点!我心里催着。儿子等不急了,闭上眼,然后又睁开,像是攒够了说话的力气。
真有意思。
最后时刻,儿子竟然没有咯噔,表达得很流畅,很满足,看不出他有什么遗憾。现在想想,咱们真失败。
他爸安慰她,嗯,难过是难过。我觉得,儿子既然走的时候很满足,咱们也应该感到欣慰了。
嗯,她接着讲。儿子吐出了那几个字,眼睛又闭上了。我还以为儿子是累了,想攒力气接着说呢。这时候,医生到了。那之后,儿子就再也没有睁开眼过……
真有意思?他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打断她,问。儿子说什么真有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其实知道,儿子指的是游戏,但她至今都没感觉到《占红星》多有意思。网吧老板反复跟她说,任何游戏其实都挺有意思的。你投入进去,现实就不存在了。而且每过完一关,你都会有一种在现实生活中你无论如何努力都难获得的成就感。一万,十万,一百万,一千万,直至一个亿,你有钱了,成土豪了,多好啊。这成就感还不强烈?她记得老板说这话时,她还特意打量了他一番。年纪轻轻就当了老板,还不满足?
水开了。她听到水壶响,把手从他爸胳膊里抽出来,想起身沏茶。他爸用手摁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坐着别动。
回来的时候,他爸手里多了两个杯子。有一会儿,他们就那样看着面前茶几上的两个杯子,谁也不说话,仿佛在等着刚才她说话的回音完全落下来。
这样过了大约有五分钟,他爸说,洗洗睡吧。
他先去洗。她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想象着清亮的水珠打在他头上,胳膊上,背上,还有不再年轻的两个肩膀上,排着队,争先恐后地往地上跳。要是儿子,这个时候肯定会吼几嗓子。
他爸光着上身出来了。因为经常在外面活动,他身上的肉并不是那种病态的白。但明显已经松弛,昭示着他的年龄。
你愿意和我一起飞吗?她脱口问。发音轻柔,生怕对方拒绝似的。
看他爸那神态,肯定是会错意了。她没有再解释。反正,他们也差不多两个月没做了。
她进了卫生间,打开头上的花洒。水珠飞溅,欢快地。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