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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饮酒窥视“魏晋风度”之内涵

2015-05-30薛杨虹

理论观察 2015年7期

薛杨虹

[摘 要]魏晋时期的名士特立独行、荒诞怪异的言谈举止及其精神特质,被后人称为魏晋风度或魏晋风流。其中文人士子们以酒会友,借酒佯狂,托酒隐世,纵情饮酒的故事俯拾皆是,构成魏晋风度的重要内容。名士们借酒表达对动乱现实无法把握的逃避和不满;在看似放荡不羁中彰显个性,彰显性情之美,真实之美。逃避与张扬,压抑与觉醒相辅相成,共同成就了魏晋名士之风流。

[关键词]魏晋风度;借酒佯狂;托酒隐世;逃避与张扬;压抑与觉醒

[中图分类号]K23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 — 2234(2015)07 — 0090 — 02

一、魏晋风度

魏晋从严格意义上划分始于东汉建安年间,历经三国和两晋。文学史上称这段为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期民族矛盾异常尖锐,政权更迭频繁,战乱不止,长期分裂,在近四百年的时间里,先后出现了三十多个王朝。旧有的社会秩序已经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尤其在正始(240-249)时期,正始是魏齐王曹芳的年号。曹魏集团经过魏武帝曹操、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睿,到正始时期,已日薄西山。魏国内部发生了残酷血腥的权力斗争,一直垂涎于曹魏政权的司马氏却如日中天,他们大肆杀戮异己,刀光剑影,“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焉”。 (《晋书·阮籍传》)

在乱世中,敏感的士子文人最容易感受人生无常,生命脆弱,个人力量的渺小无奈,普遍出现危机感和幻灭感。他们政治理想落潮,建功立业之心只能被忧生之嗟代替,从而通过极端的方式最大程度宣泄生命的忧惧,达到个体生命的极致。正如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一个时代。使我们联想到西欧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宗白华《美学散步》)。但“它又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富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同时又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同上)。?魏晋时期的名士们特立独行,甚至是荒诞怪异的言谈举止及其精神特质,被后人称为“魏晋风度”或“魏晋风流”。日本明治维新时期著名的汉诗诗人大沼枕山写过两句汉诗:“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当代学者余秋雨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中国历史上最风流的文化有两种,一是魏晋名士,二是晚唐诗歌。这二者都达到了风流的极致。魏晋时期的名士们特立独行,甚至是荒诞怪异的言谈举止及其精神特质,被后人称为“魏晋风度”或“魏晋风流”。

二、魏晋名士的“饮酒”

中国的酒文化源远流长,它成为中国文坛必不可少的一味调剂,从《诗经》到《古诗十九首》,从曹操到陶渊明,从唐诗宋词一直到明清小说中,酒成了必不可少的精神寄托与文化承载。尤其在魏晋时,文人士子们以酒会友,借酒佯狂,托酒隐世。纵情饮酒的故事在魏晋俯拾皆是,蔚为壮观,成为魏晋风度中抹不掉的精彩风景,华美乐章。

曹操的在《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吟诵中,开始借饮酒寄托时光易逝,渴慕贤才来辅佐成就统一大业的人生感慨。

正始时期著名的竹林七贤则是魏晋饮酒的代表。《世说新语·任诞》这样记载:“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他们个个嗜酒如命,留下了许多悖于世俗的饮酒故事,而以阮籍为甚。关于阮籍饮酒的故事,史书记载很多。钟会是司马氏的心腹,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时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获免。城府颇深的阮籍,既不满司马氏的虚伪与阴谋篡权,但又不愿公开反对司马氏,于是阮籍便装糊涂,嗜酒佯狂。“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遗落世事,虽去佐职,恒游府内,朝宴必与焉。”(《晋书·阮籍传》)“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司马昭)初欲为武帝(司马炎)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同上)我们发现阮籍是装糊涂的高手,在他佯狂装醉的六十天,内心需要承受多大的煎熬痛苦。他的醉酒是既想坚持本真本我,同时又无奈。是逃避现实,躲避政治迫害的形式。《晋书·阮籍传》中记载:阮籍正与人下棋,听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对方请求停止,阮籍坚持下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同上)母亲下葬时,他吃了一只蒸猪,喝了两斗酒,然后与灵柩诀别,话说罢了,又一声恸哭,于是吐血几升。伤害了身体,骨瘦如柴,几乎丧了生命。阮籍是这样一个真性情的人,他表达爱是从自己情感出发,他不愿为了迎合礼教而去表演给人看。这时他的饮酒是排遣丧母后内心巨大苦痛的手段。

还有阮籍侧卧酒家女旁却坐怀不乱的记载:“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同上)世人也不以为阮籍不正派。我们可以看到他并不是酒后乱性之人,对邻家妇人没有丝毫不礼之处。虽醉酒,睡在邻家美女旁边,仍保持君子风度,可见他不是无德无行之人。他的醉酒,只是超脱的表现。

魏晋名士饮酒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纵酒放荡,不管为官居家,都毫无节制地饮酒。《世说新语》记周伯仁喝酒曾经三日不醒,当时人称之为“三日仆射”(《任诞》28则);“竹林七贤”之一阮籍之侄阮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任诞》12则)。偶尔会有群猪上前,于是人猪共饮此一瓮酒。

竹林七贤另一著名酒徒刘伶,则更是纵酒狂饮,放达不羁,有时甚至到了装疯卖傻的地步。《世说新语》记刘伶常常纵酒放达甚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任诞》6则)。人见讥之,刘伶说,我以天地作屋子,以房间为衣裤,诸君为何要跑到我的裤子里来窥探呢?

魏晋名士也充分表达饮酒带给他们精神上的快感。光禄大夫王蕴说,酒正好能让每个人在醉眼朦胧中忘掉自己,“酒正使人人自远”(《任诞》35则)。曾任会稽内史的卫将军王荟云:“酒正自引人著胜地”(《任诞》48则)。酒可以把人引入到一种忘掉现世,忘掉自我的绝佳的境界。

王孝伯曾有言,具有点睛之妙:“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任诞》53则)。被当时人称为“江东步兵”的张翰,因为他嗜酒放荡,如同步兵校尉阮籍。有人问他,你怎么可以如此放纵而不顾及身后的名声吗?他回答说,与其身后留美名,还不如让我现在纵情喝酒来得痛快!曾任吏部郎的毕茂世,因常常饮酒被免除职务。曾云“一手持蟹鳌,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任诞》21则)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写饮酒诗的人,他在《五柳先生传》中写道:“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尤其是他的组诗《饮酒》二十首,表现了诗人对现实和人生的深刻思考。这些诗或以醉人的语态指责黑暗腐朽、是非颠倒的上层社会,或是表现诗人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或是表现诗人退居官场后怡然自得的心情。

三、从饮酒窥视“魏晋风度”精神内涵

魏晋名士对生活的热爱,对突如其来的死亡的恐惧,成为思想史上无法绕开的话题。饮酒成为魏晋名士生活的重要部分,也构成魏晋风度的重要内容。魏晋之名士,思治而不得,苟全性命于乱世,朝不保夕,只能借酒避世,麻痹自己在现实世界的恐惧与无奈,借酒表达对动乱现实无法把握的逃避和不满。因此饮酒实际上是魏晋名士在高压恐怖政策下,全身避祸的一个手段。阮籍站在广武古战场,感慨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在对英雄人物的思慕和敬仰中流露的是对现实的不满。所以阮籍的饮酒是面对黑暗现实的不得已而佯狂,他要借酒浇“胸中垒块”(《世说新语·任诞》51则)。

陶渊明作为魏晋风度的最高代表,年少时颇有任侠精神,“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其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也曾想“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发忠孝于君亲,生信义于乡闾。推诚心而获显,不矫然而祈誉。”(《感士不遇赋》)但随着目睹统治集团内部的互相倾轧,争权夺利,虚伪矫饰的社会风气,?大济苍生理想无法实现,感慨于时光流逝,大化将尽,却白首无成。所以诗人在饮酒中表达这种无望的悲哀。他的《饮酒·十五》中写道:“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因此,“陶令日日醉”。他在诗文中反复表达这种建功无望而年岁老去的凄凉。他在《感士不遇赋》序言中说:“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己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己者也”。《杂诗·其二》:“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其三》“日月还复周,我去不再阳。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如何排遣这种浓重无奈的悲哀,陶渊明选择饮酒。在饮酒中获得暂时遗忘,是魏晋士子在黑暗政治中的普遍表现。

中唐韩愈曾经指出:“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邪?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颜氏子操瓢与箪,曾参歌声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师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曲蘖之托,而昏冥之逃邪?吾又以为悲醉乡之徒不遇也。”韩愈从陶渊明阮籍的诗中,读出了他们的相同。他们面对现实不能平其心,又不遇于世,于是只能寄托于饮酒。在饮酒中既有对现实的关注与不舍,更是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与逃避。

魏晋名士尚清谈,重虚无,而魏晋风度的哲学思想则是以老庄为基础的玄学。与传统儒家思想相比,儒学注重现实,要求恪守礼教,强调为社会为群体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积极参与精神。以老庄为基础的玄学则不同,它追求精神上的无羁无束,自我人格的极度自由。而这点又是因为雄心壮志在现实无法实现,于是只能放弃理想转而追求人性最大化自由。他们借助饮酒,在看似放荡不羁中彰显个性,彰显性情之美,真实之美。他们意识到在儒家注重的社会角色之外,还有真实的自我个体的存在,在社会理想无法实现时,他们被动地无奈地选择回归自我的精神家园和自我空间。正如梁昭明太子萧统说:“有疑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陶渊明集序》)。“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醉酒后个体生命的觉醒,人格的自由。陶渊明《饮酒》其五写道,青松长在东园,众草杂树遮掩它的容姿。可是一旦严霜降临,众树纷纷凋零,唯见孤松卓然挺拔,人才称奇。独自饮酒,想着自己的一生,好象在梦幻里。人生岂能被尘俗的羁绊拘牵!诗人正是在追求这种不流于俗的卓然挺立中获得精神世界的自由与独立。

魏晋风度是人的觉醒。所谓“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的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李泽厚《美的历程》)。逃避与张扬,压抑与觉醒相辅相成,共同成就了魏晋名士之风流。

〔参 考 文 献〕

〔1〕世说新语〔M〕.北京:万卷出版公司,2008.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责任编辑:张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