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钟与蝴蝶》拉片:如何讲好一个不可能的故事
2015-05-30李骥
李骥
话说这部六七年前斩获众多奖项的法语电影《潜水钟与蝴蝶》的中心思想,用中学语文教学的方法可以这样总结:
“影片描述了一个中风后只能靠一只眼球与外界沟通的残疾人士,依靠坚定的意志,凭记忆和想象奇迹般地写作了一本《潜水钟与蝴蝶》的书。通过一个身残志坚的真实故事,电影讴歌了人性的伟大。”
是的,故事就这么简单。后来呢?后来他死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几乎就是一个不可能讲好的故事。
电影故事的格局,有时很大,有时也可以很小。大格局的故事里,人物纵横驰骋天马行空,好不快哉!而快哉的同时其实也就没有必要着眼小处。但小格局的故事,却更考验故事讲述者的技巧,要求所足每一个细节才能扣动人心。在这样的故事里,主旨并非一切,完成主旨传递的所有“delivery”才是关键。
Delivery是我所处的广告传播业常用的一个概念。在我们这种高逼格的行业,Delivery不是“送货”的意思,意思其实是指“信息的传递”,或者是“付诸实现”。广告都有一个诉求讯息(Value Proposition),在大多數时候,广告是否强大,不在于这个诉求讯息是否强大,而在于讯息的传达方式是否动人。广告创意的灵魂,其实不是idea,而是deliver一个idea的方式。
这在电影里是同一个道理。当然电影比起广告能使用的Delivery的手段多得多,单说视觉就有N多的讲究。但能用好这些手段,完美地Deliver一个故事(特别是那些非常难讲的故事)的电影,其实又是少之又少。
比如身残志坚的故事,前有《我的左脚》,近有《万物理论》,主旨本身并不新颖,或者说那个硬梆梆的“人性伟大”的道理并没有什么特别,关键还是要看Deliver的怎么样。所以看完《潜水钟与蝴蝶》之后,实在是感叹创作者调用各种电影语言的那种富于诗意的娴熟洒脱。一个几乎是无法讲的故事,被电影讲得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所以这篇影评无意于讨论电影身残志坚的“主旨”,而更愿意以拉片的方式,记录那些让平淡故事获得灵魂和诗意的技巧。
《潜水钟与蝴蝶》以主人公吉多的主观视角开始。中风瘫痪的吉多只能从左眼里模糊看到了大夫、护士和身处的病房。这时他的内心独白响起,你渐渐明白了他在生死边缘所处的处境——因为脑干中风,他的全身所有肢体失去了活动能力,唯一能动的只有一只左眼。而他的大脑却并未受损。他还活着的思想和意识,被闭锁在死去的肉体躯壳里。这,就是罕见的“闭锁综合症”。
但即便故事的这一出发点得已交代,导演并未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主观视角。事实上这段非常熬人的主观视角延续了14分钟,画面一直都是晃动而模糊的人脸和病室,直到护士问他“你是Elle的总编吗?”(字幕组翻成“世界时装之苑”,令人会心一笑),电影的视角才一下抽出来成为客观。
作为观众,逃离主人公的悲惨视角,换成万能万知的客观角度观察他的过去,心里松快多了。可是没两分钟,电影很快又回到了病床上的他的POV。电影在前半部(有人数过时间,是40多分钟)都基本上固执地采用POV的方式叙事,到了后半部才多了一些客观视角。导演其实是坚持要让观众成为主人公达到足够时间之后,才允许他们脱离出来,置身事外地观察这个人的生死。
这有点令人不悦的手法,其实正是电影打动人的地方。如果没有“一只眼里的世界”所创造的逼戾的现实感,我们无法进入这个闭锁症患者的精神世界,我们更无从理解他被闭锁的精神世界里的种种浪漫和诗意。
电影令人惊艳的浪漫和诗意,起始于第25分钟,画面突然出现一个污浊水中的潜水服。正当我们精神一振眼前一亮之时,虚拟的情景转瞬即逝,画面又会到折磨人的主观镜头中的真实里。
电影自此引入了主观、客观两种视觉的真实叙事之外的第二条线一想象和象征。灵魂受困的吉多,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而第一个震撼人心的想象画面,是在第38分钟,一组慢镜下的山体崩塌的镜头。此时,吉多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在说:“如今看来,我的人生是如此失败。那些我无法去爱的女人,那些没有把握住的机会,那些不曾珍惜的美好时光……”
到这里,主人公吉多还是那个一动不动瘫在病床上的躯壳,但电影的故事已开始进入华彩段落。象征手法如灵光乍现一样,直击观众心智的深处。这时我们明白,崩塌的山体象征着冷酷的生存境遇,潜水钟象征着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主人公的禁锢,而蝴蝶,很简单,象征着自由。
蝴蝶出现于第41分钟。一组蝴蝶从破茧到飞舞的模糊不清的镜头之后,主^、公说:“我的想象可以自由驰骋。”而蝴蝶出现之前,则是这个令人记忆深刻的画面:
在这里,吉多独白:“我决定不再自怜。除了我的眼睛外,还有两样东西没有瘫痪——我的想象,和我的记忆。”
这无疑是电影的转折点所在。自蝴蝶出现后,吉多开始摆脱压抑的现实,他的眼前出现了过去的那些美好,他的童年,他的亲人,他的孩子,当然还有那些他爱过的女人。想象的世界继续如潮水一下溢入他的心灵。而最让人惊异的充满灵气的想象,一是他与漂亮护士大吃牡蛎的情景,二有他与那个几百年前赞助医院的皇后之间的深情一吻。(这是多么花痴的一人啊!)
吉多开始写书了,用眨眼的方法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选择。他的意志让他走出昏暗的潜水钟的世界,让他的精神开始象蝴蝶一样翻飞。这时我们在主观、客观视角,以及大量想象和回忆画面的蒙太奇中,更深地进入了他的世界一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周边的人们也开始鲜活起来。很多令人心灵震颤的情景——那个一遍遍重复着字母的语言治疗师,与吉多坐在游艇上为他诵读大仲马的著作;吉多的前妻,隐忍而决然地挂断吉多负心的情人的电话;还有吉多的九十岁的老父亲,给他打完一通语无伦次的电话后用苍老的手拭去眼角的老泪。电影在不事煽情之处,其实就已将我等击倒。
而电影最夺人心魄的一幕,是在片末。吉多开着心爱的新跑车接上儿子。车子在乡间奔驰,这时U2的UltraViolet响起,那句“Light My Way”不断吟唱。之后吉多的脸扭曲了,儿子奇怪地问他“爸你怎么了?”他艰难地说:“要下雨了,我想我得停一下车……”这就是他中风的一幕。
回到现实。吉多的书出版了。病床上的他眼前的一切越来越飘忽。终于,他合上了他唯一能动的左眼。吉多的生命就比逝去了。
电影也就这样结束了。模糊晃动的主观影像,在片尾与片头遥相呼应,仿佛象征着吉多生命的开始与消逝。的确,当他从昏迷中睁开左眼,他其实开始了新的生命,虽然短暂并受到禁锢,但最终却闪耀着人性的伟大光辉。而我们要感谢这部电影的导演Julian Schnabel,以及一众出色的编剧、摄影和演员。他们让这部电影,以一种慎密同时灵思泉涌的叙事,将我们带入吉多那个本来无法为外人所知的隐密的精神世界,让我们感悟本来无从接触的另一种人生。
这,就是一个普通平常的“主旨”之上的令人惊艳,也令人动容的Delivery。所以说:世上没有不可能讲好的故事,只有不会讲好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