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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槐

2015-05-30宋志菊

参花(上) 2015年7期
关键词:张强东芝母亲

宋志菊

第十九章 解救

话说我被罚当“主角”的当天晚上就听说张强出事了。

原来头一天张强被冻感冒了,发了一夜的高烧。早上他爬起来后,晃晃悠悠地就要去“上学”,他的爸爸妈妈插上屋门,守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他急得青筋暴跳,顺手操起了菜板上的菜刀,正当爸爸妈妈吓得躲闪的时候,他却把自己的左手铺在菜板上,手起刀落,菜板上赫然躺着他的小拇指。

也许他只是把自己的手指当成了菜板上的胡萝卜,想拿它们发泄一下情绪而已;也许他是像武侠电影里一样,断指以铭志;也许……总之,当他的疼痛神经反应过来时,他的头脑真的错乱了,疼痛把他变成了一只暴怒的小兽,所有的活物都成了折磨他的仇敌。他凶狠地挥舞着菜刀,他的爸爸妈妈在狭小的房间里几乎无从躲避。

幸亏他的父母及时拉开门闩逃了出来,在更大的空间里与他周旋,这才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邻居们闻讯赶来,张强疼红了眼睛,俨然逮谁就要砍谁。几个壮汉在他爸爸妈妈的授意下从背后袭击他,才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张强的爸爸上前夺了他手里的菜刀,含泪用绳子捆绑住他的手脚。

张强坐在院子的地上,像蜘蛛网上被五花大绑的飞蛾。他全身颤抖,嘴唇发紫,上下齿碰得咯咯直响。寒冷、疾病和疼痛已使他处于半昏迷状态,可他还是机械地挣扎着要站起来,嘴唇哆哆嗦嗦地念叨着:“我要去上学!”“上学!”乡邻们听了无不动容,青山也在远处含悲带凄。

张强的妈妈只穿了件夹袄站在寒风里,别人递给她棉袄她也不知道穿。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流不出眼泪,她的眼泪已经在无数个夜里流干了。“老天爷啊,让我们娘俩死了吧,干嘛让我们活受罪呢!”随即是她发自万千愁肠的一声叹息。

少了一截手指的张强一天到晚抚摸着自己的伤口若有所思,他好像对断指的经历念念不忘,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甚至使他像着了魔一样迷恋,因为在疼痛的那一刻,他忘掉了心灵的痛苦。与精神上的痛比起来,肉体上的疼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他看惯了那个断指,对其余那几个长出一截的手指,怎么看怎么别扭,真想像割麦子一样把它们削得齐刷刷的,整整齐齐本来就是他的习惯。

菜刀,以及它的近亲斧头、镰刀等,都成了这个家的严禁品,一切带刃的都被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包括一件在屋檐下躺着,那就是默默地上了三年锈的小锄头。任凭你挖地三尺也休想找到一件铁家伙。

张强的爸爸妈妈放心了。张强捧着自己的九根手指头天天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里搜寻,可就是找不到切割工具,急得像误闯进屋子的“瞎闯子”一样。这样也好,张强的爸爸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想,就权当是他自娱自乐,做“找找看”的游戏吧,反正也找不着,总比到学校北墙根的窗子底下冻死的强。

张强确实把上学的事情“忘”了,他满脑子都被锋利的工具占据,容不下第二样东西了。远处的那个校园之于他,就像阳光下迷人的泡泡,而眼下要寻找的工具却可以血淋淋地解除他的精神之殇。

一天清早,张强的父母就在睡梦中听到了一种吱啦吱啦的声音,那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不但可以把活人“瘆”醒,且足以把死人“瘆”活。

那是小锯条在张强的手指上锯动的声音。这把小锯条是他很小的时候去赶集时从公社的拖拉机站里捡到的。每次去赶集他都要让爸爸妈妈带他去拖拉机站转转,捡些“宝贝”充实他的百宝箱。一般来说,能捡到几个钉子或者螺丝帽之类的小玩意儿他就很高兴了,可是那次他居然捡到了这个小锯条。他是不小心绊了一脚,就把它从沙土里绊出来了。它像是在那里埋伏着,专等他来。

那是一把多么结实的小锯条啊,不管是在玉米秸上还是树皮上、木头上,一锯,吱啦吱啦地落碎屑,馋红了多少孩子的眼睛,给他带来无上的荣耀。

张强在“找找看”的游戏中失败了无数次后,终于转变了思想。只是转变了一下思想,他就轻易地拿到了比他苦苦追寻的要理想多少倍的工具。没有带刃的,还没有带齿的?

看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要学会变通。

那把小锯条就放在他床头的百宝箱里,由于得到了良好的保养,还像当年一样闪着金属的光芒,连一个锈点子都没有。它真的是多么理想的工具啊,每一个锯齿都像一个嗜血的牙齿在他的肉体上咬噬。它不像菜刀那样就那一下子,而是不紧不慢,循序渐进,分章节分层次地让他体味疼痛的每一个细节——皮肤、肌肉、血管,直至渗入骨髓。

那个早晨,令他的爸爸妈妈毛骨悚然的不是那根血淋淋的手指,而是他的脸上近乎癫狂的陶醉的表情。

张强被重新捆得像粽子一样。

为了让他不至于太寂寞,白天能看看外面的风景,他的爸爸妈妈在北屋的墙根里竖上了几捆玉米秸,让他与门外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起在玉米秸堆里晒太阳。

他也只能晒太阳了,再也不能打自己手指头的主意,因为这次他的手指受到了特别关照,被捆在了看不见的身后,免得他天天惦记着,再对它们产生非分之想。

当然,安心地晒太阳那是之后的事了。开始,他像刚被拴住的小牛一样暴怒,不能像小牛一样蹬爪撂蹄,他就用牙齿做粉碎玉米秸的工作。只切割,不下咽。无论他干得多么卖力,多么有滋有味,都没能换回自己的自由,只有一捆捆完好的玉米秸被源源不断地运来。他终于停止了无谓的工作,像斗牛场上的失败者,收起了自己的犄角,安静乖顺得像一只小绵羊了。

没有了“工作”,张强百无聊赖,只能与身边的玉米秸玩。他叼住一个玉米叶,把它撕下来,再叼住一个,撕下来……他方圆内的玉米秸总是被扒得光溜溜的。

张强家的大门好像永远关闭了,有好几次我想推开它,可都从里面插上了。我只能从门缝里张望。每次我的眼睛一出现在门缝上,张强就警觉地望过来,嘴里一直叼着那个还没来得及吐出的玉米叶。他知道有人在看他,也许他也知道是我吧。

有一天,我看见张强蜷缩在玉米秸堆里睡着了,一只麻雀从玉米秸上蹦到他的头上,又从他的头上跳回玉米秸上。它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做着跳跃运动。大概它把张强当成田野里司空见惯的稻草人了,陪练的稻草人。

也是,现在的麻雀哪有怕稻草人的,它们早就看穿了人类的把戏,叫板似的,偏偏喜欢成群地落在稻草人的身上。

后来张强明显醒了,可是他好像真的成了稻草人,只有眼珠随着麻雀转动,任凭它把自己当做静止的运动场。好容易碰到一活的,怎么舍得惊跑它呢。最后那小东西好像玩腻了,吱的一声飞起来,当然,按照惯例,临走的时候还没忘了在“稻草人”的头顶方便一下。

张强的眼神随着小麻雀飞出去,向着高高的斜山顶。只有我知道,他的眼中绝不仅仅是一只灰头土脸的小家雀,透过它短小的翅膀,他看到了一只欲仙的大鸟,它优雅地扇动翅膀,带着他自由的心飞向远方,飞到与太阳和月亮相接的地方去。

我这时才想起我有许多这样的“鸟”,它们已经在我的“百宝箱”里藏了太久。它们或许不能托起张强自由的心灵,却承载着我的心意,一只一只都是我用心折成。我一有空就去张强家门口转悠,迫不及待地要把手里的千纸鹤送给他。那扇大门难得开启,即使偶尔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又随即被哐当一声从外面锁上了,好像那个院子见不得人似的。

机会终于被我等到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早晨张强的妈妈在锁门的时候就犹豫了,手软了。她撤了锁,为她儿子渴望的眼睛留了一条缝隙。那条缝隙没有白留,很快,张强的眼睛就瞪大了,相信当年哥伦布第一眼看见新大陆也不过如此。

一群纸鹤在风中飞舞。

我举着纸鹤“飞”向他。“喜欢吗?”我说,“送给你。”

“喜欢。”张强露出了笑容。

我帮他挂在脖子上,他一个劲地低头看着它们笑。一会儿,他烦恼地挣扎起来,我知道他想用自己的手抚摸它们,用自己的脚跟着它们一起飞翔。

“别急。”我说,“我帮你解开。”

绳子绑得很结实,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张强解放出来。当我还在与他脚上的绳子作斗争的时候,他已经用重获自由的双手捧起了那群纸鹤,小心翼翼,就像我当初捧着他为我准备的小画册一样。他的一双伤残的手上有几道深深的勒痕。

一千只纸鹤在张强的手里,像排好了长队。他跑起来了,纸鹤飘起来了,舞起来了,我追上来。我们跑得越来越快,转了一圈又一圈,整个院子好像也跟着转起来。我们直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嘘嘘,脚步踉跄。晕了!这是一种美妙的晕眩。

我和张强还有那一千只纸鹤歪在地上,天在转,地在转,人在转,鸟在转,这就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吗?

张强的眼睛始终离不开纸鹤,他时而拍它们,摸它们,时而对着它们笑,朝着他们挤眼睛。也许在他的世界里它们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这是多么令人安慰的事啊!

风停住了,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这真是一个静好的早晨。

我们开始第二轮跑圈时,张强的妈妈回来了。我想我们的快乐能感染每一个人,张强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看见妈妈的时候,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欢笑声。

回应他的是他母亲的一声尖叫,好像他看见的不是两个快乐的儿童,而是大白天撞见了鬼。她的尖叫声比集合的号子还好使,邻居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集结过来,获得第一名的是我的父母亲。我父亲作为第一个到场的男性当仁不让地捡起了刚刚经过他女儿我的手的绳子。

张强一看见他手里的绳子就像惊弓之鸟一样叫了一声,往我身后躲。我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与我的父亲展开对峙。相信这一刻我的羽毛是倒竖的,眼睛是喷血的。

我母亲可不想看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她上来一把把我提溜起来,“滚一边去,还反了你了。”

一群大人拿着绳子对一个孩子围追堵截。那串纸鹤被踩在了脚下。张强想俯身去捡,却被一只脚踢得更远了。

这场景怎么这么眼熟?每年过年的时候,这一幕都会在猪圈里上演,走投无路的猪最终被逼入墙角,不久就被人撂倒,绑住四蹄抬出来,只能躺在地上无助地哼哼。

我出离愤怒了!

我小人大量,从来没跟大人计较过,可是他们是这么不可理喻。

我的喉咙都快喊破了,我告诉他们:张强没事了,不要再绑他了!可是他们全当耳旁风。他们什么时候拿一个孩子的真话当回事呢?他们只会自以为是。

我拿起了武器!

我啊呀呀地冲上去,众人就看见了我手里精致的小镰刀,俗名韭镰子(张强的妈妈刚割韭菜回来)。我本想找把宝剑,至少也是头什么的,无奈在这个家里都被列入了禁止存放的物品。大家还是被我的气势镇住了,我不但摆出了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而且又哭又骂,声势逼人。

张强也被我镇住了,定定地看着我,忘了逃。大概他从没见过这么“疯”的人。我急坏了,“快到我的保护伞下来。”我心里说。无奈他欣赏得太投入,听不见我的心声。我只好一面虚张声势,一面向他靠拢。

我这两下子很能唬住外人,可是毕竟还有自家人。我的母亲不屑地望着我,眼睛里明白无误地写着: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关键时刻我的父母亲还是心有灵犀的,也没见他们怎么交流眼神,就齐刷刷地分路攻上来,一路奔我,一路奔向张强。

眼看着张强那一路还没反应过来,束手就擒了,都是被我的张牙舞爪害的。我这边也被缴了械,两手被母亲攥着,相当于蛇被拿了七寸。

张强被众人拖回到玉米秸里,我看到了他惊恐而无助的眼神。

“你们都是坏蛋,是害张强的凶手!”我怒吼着,泪水流了一脸。我对母亲又踢又咬,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少印记。

“你属疯狗的!”母亲终于松开了我的手。我扑向张强就给他解绳子。

众人一时懵了。这一切显然超出了他们对一个小孩子的常识,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们不知道,小孩子被逼急了也是会爆发的。爆发,并不是大人的专利。

我父亲对我这种拼命二郎的精神早已做了多少年的心理准备,所以他没有懵。他之所以没有急着上来,那是因为尼龙绳子有多结实,他心里有数。他看我折腾得差不多了,才走上来,把我像个破棉袄似的夹在胳膊底下。我四肢悬空,只剩了嘴上的功夫。

“爸,你也不是好人!快放我下来!”

“我会为张强报仇的!你们等着!”

我就这样头朝地脚朝天,呈倒立式被夹回了家。我的脚刚一着地,母亲就撂下话:“你今天别想吃饭!你气死我了。”

想拿吃饭威胁我,难道忘了绝食是我的拿手好戏了嘛?“明天我也不吃,想让我吃饭,没门!”我回敬说。

“你敢不吃饭试试?我真揍你。连刚才的事,一块揍。”父亲说。

“你一个闺女家,看把你能的。我没有你这样的闺女。”母亲接着说。

“我也没有你们这样的爸妈,你们合起伙来害张强,以后我再也不认你们了。”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你看,她还在哭。”母亲气得直哆嗦,“她怎么分不清好歹,我们这是害张强吗?”

“就是害,你们两个是主犯。”我哭得更厉害了。

“你还不揍她?”母亲朝着父亲嚷道。

“你不揍我揍。”母亲照我头上就是一巴掌。

我怒视着她,一动不动:有本事你打死我。

我这种挑衅的目光一般都能助长母亲的打人欲望,我也会结结实实地多挨几下。母亲打我的时候我从来不躲避,不逃避,甚至怀着一种自虐的心理,唯恐她出手不重,这样才更能激起我的仇恨。

同时我也知道过后她会内疚的,有好几次她都不无惆怅地说:“我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跑呢?”往往这时我就像报复了她似的,心中竟然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感。也许我与母亲今生注定是冤家路窄,和解只是插曲,怨恨才是常态。

正当我和母亲像斗鸡一样互相瞪着对方时,弟弟从外面跑了进来说:“姐,别理他们!”弟弟拉着我进了东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这是我们和母亲吵架后的固定去处,表示我们“另立门户”了。

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张强还在受苦呢。除了我还有谁能拯救他呢?我随即掂量了一下自己,就凭我的缚鸡之力,是不可能救出张强的。我需要拉个同伙。拉谁呢?我的眼睛一亮,眼前就有个现成的。

“姐,你别这样看着我,瘆得慌。”弟弟说,“你可别拉着我去救张强呵。”

看来不用我多解释,弟弟什么都明白,刚才一定是打现场来的。鉴于要拉他入伙,我也不跟他计较他刚才做缩头乌龟的事了。我这么这么这么,把救张强的计划和盘托出。

“行吗?”弟弟为难地说。

“行!”我说。

“明天是星期一,还要上学呢。”

“上学重要,还是救人重要?”弟弟不再说话。平时我指哪儿他打哪儿,习惯了。

晚上,我没有绝食,吃饱喝足。这可是我第一次放下架子,丢掉骨气。父母亲眼看着我一改往日的拗脾气,很欣慰的样子。如果他们知道我我心里的阴谋和明天的行动,估计就欣慰不起来了。连环画上不是都说了嘛,打仗,要先养精蓄锐。

对了,还说粮草先行。所以,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偷偷起来把篮子里的煎饼统统塞进我的书包里,那可是母亲一下午的劳动成果,是明天一家人的口粮。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就把弟弟弄起来,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一本书也没有)出了家门。我们没有去学校,而是走进奶奶家的那条胡同。

这是一条死胡同。这条不长的胡同,曾经人烟稠密,八户人家,大门两两相对。多少个这样的清晨,胡同在袅袅的炊烟中醒来,开始它鲜活的一天。如今却是一片静寂。自从奶奶去世后,八座老宅就算彻底空了。胡同里的后辈们已在村子的周边盖起了新房,相继都搬走了。

村里人都说:搬走就搬吧,这个胡同阴气太重。据说嫁进这个胡同的女人都摆脱不了上吊的命运。一辈一辈的女人们被花红柳绿地抬进来,却最终把自己挂在了那积满了不同时代的房梁上。

这个胡同里的最后一个女人,我的奶奶,以不同的死亡方式终结了胡同女人的宿命,也带走了胡同的最后一缕人气。没有人气的地方就没有了生活,只剩下满目破败。萧萧落木间,像有无数个冤魂在飘荡。它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死”胡同。这也许就是胡同的宿命吧。

大白天的,外人走进这个胡同头皮都会发麻。碰上有月亮的晚上,蓝萤萤的光从胡同里渗出来,路人的头发丝都竖起来了。大人们争相谈论着胡同里的“鬼异”事件——石磨在没有人推动的情况下,冷不丁就吱吱扭扭地转起来;貌似做饭棚子的怪物被人撞见在胡同里行走;有胆大的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独自走进胡同,就感觉一只手从背后搭上肩头,有鼻息呼在他的颈间……

这就是大人口中的“鬼”胡同。他们盯着身边的小孩子,煞有介事地说:“莫要到胡同里去,当心招了‘鬼架。”他们神经兮兮的眼神像有鬼火在闪烁,一看,就知道他们心里有“鬼”。

我们小孩子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和还不怎么灵光的小脑瓜戳穿了大人们的“鬼话”。事实再次证明,大人就爱玩这种“鬼把戏”。我们曾翻遍了胡同的各个角落,也没找出一个在夜幕中闪着幽光的鬼的眼睛,倒是地上有无数个像眼睛一样的小洞,那是夏日胖乎乎的知了猴要破土而出的窗口。

我们没有听见冤魂嘤嘤的啼哭,只有春日鸟语和秋日虫鸣。轻轻拂过脸颊的不是鬼的手,而是自由的空气,和煦的微风。

大人们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孩子都爱往这个“鬼地方”钻。告诉他们吧,因为这里没有大人的眼睛。大人的眼睛是无处不在,高高在上的,目光是警觉而犀利的。他们总是以小孩子的保护神和主宰者自居。他们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啰啰嗦嗦,骂骂咧咧,神经兮兮,一惊一乍,小题大做。不管玩得多高兴,只要他们一出现,准搞得没心情。

哎,真拿大人没办法。

我们不能像大人一样看见胡同里鬼的眼睛,但是可以相见,那一定是和善宽容信任和理解的目光,它们在远处静静地关注着你,却从不会来打扰你,为童心守护了一个充分自由的空间。那眼神遥远而熟悉,我曾经在我奶奶的眼睛里无数次地看到过。

为了能到胡同里来享受自由时光,村里的小孩子都学会了跟自己的父母耍鬼心眼儿。他们鬼头鬼脑的,一溜烟跑进胡同,任凭大人在身后惊呼:还玩不过你们这些小鬼了!

今天我和弟弟就是要小鬼当家,把张强从大人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我和弟弟推开奶奶家那道尘封已久的屋门。故人已去,却抹不掉她生活的痕迹和气息。我们坐在奶奶睡了一辈子的土炕上,与山墙上奶奶亲手拿红纸剪的滚绣球的狮子大眼瞪小眼,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来了!大喇叭里村支书开始吆喝了,催促各家各户的劳动力去整修水渠。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几个好天气。村里静下来,估摸着大人们已经去工地了,我和弟弟溜出胡同,潜回到自己家里。

我家与张强家之间的院墙其实不到一人高,估计姚明抬抬腿就能过去。尽管如此,多年来两家不论大人孩子都是走门而不走墙的,因为我们已经做到了“胸中有墙,无墙胜有墙”。尽管周围的墙越来越高大,唯独这段墙始终保持了它矮小的原貌。

今天我和弟弟破了例,越过了那堵墙。

张强吃了一惊,只顾盯着紧锁的大门,没料到墙头上会杀进人来。

“别出声,我们是来救你的。”我压低着声音向他打手势。

他好像懂了,安静地任凭我和弟弟帮他解绳子。我和弟弟被那条尼龙绳子急了一头汗,心中叫苦不迭:爸爸,你可真实在,真把张强当秫秸给捆了。

好不容易把张强从连环套似的绳子下解放出来,拉着他就奔院墙。张强显然不习惯走这种“歪门邪道”,很不配合。我好言相劝,他终于犹豫地向翻到墙那边的弟弟伸出了手,我不失时机地在他身后一托,他就上了墙,又被弟弟顺势拉下去。

我轻松地跃上墙头,正准备施展一下“飞燕神功”,张强突然把弟弟扒拉到一边,向我伸出双手。他抬头看着我,关切的眼神是我无数次看到过的。我把双手交给他,就像空中有了两根线牵引的风筝,我放心地“飞”下去,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边。

“马上转移。”弟弟把手一挥说道,并自觉地担任起开路先锋和侦查员的角色。我们不走大路,专拣偏僻的小胡同迂回前进。由于路线正确,一路平安无事。马上就进“鬼胡同”了,悬着的心放下来。

“喂!看见你们了。”冷不防的一个声音传来。

三疯子从对面的水沟里露出头来。

“臭三疯子,吓死人了。”我压低了声音骂他,心还扑通扑通跳。

“看见你们了!看见你们了!”三疯子还来劲了,这不是唯恐别人听不见嘛。

弟弟一着急,捡起一块小石头丢向他,“再喊?我打你!”

三疯子嬉笑着蹲下身去,我们趁机溜进了胡同。哎,没办法,现在三疯子也是我们的敌人,虽然他神志不清,可谁让他是“大人”呢。

我回身把奶奶家的大门关上,再用木棍顶上,这个家是我们的了。我们自由了!

我和弟弟很兴奋,因为张强的自由;他好像也很兴奋,因为自由。

绝对自由!

院子里的东西,爱玩啥玩啥,爱怎么玩怎么玩,爱在哪儿玩在哪儿玩,爱玩不玩;书包里的煎饼,不分顿了,爱吃几顿吃几顿;不按点了,想几点吃就几点吃;不上桌了,躺着吃,溜达着吃,爱在哪儿吃在哪儿吃,爱吃不吃。

边玩边吃——人生的两大乐事,占全了。何况阳光是如此和煦。

一书包煎饼下肚之后,才感觉少了点什么,嗓子眼里直冒烟。水!失算啊,怎么就忘了带水呢?

张强好像对有没有水喝并不在意,事实上他也没吃几口东西。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快乐的笑容,这里走走, 那里瞧瞧,走不够,瞧不够。没有目标,只是享受那种在阳光里自由行动的感觉。

难道自由比饭食还宝贵?我真想就这样下去,看着他的笑容,宁愿陪着他不吃不喝。

弟弟开始闹情绪了,撅着干裂的嘴巴像有人欠他二十吊钱。不就是想喝水嘛,这也难不住我。我循着奶奶当年的足迹,走进那个做饭棚子。炉灶旁,她坐了几十年的麦秸编的“蒲团子”还在那里,我坐上去,像她一样叉开双腿,用她拿过的“火棒”掏干净了她没来得及掏的灰烬。

火柴盒还在那个墙缝里,可是那些棕色的小脑袋早已失了灵性,擦不出一点火花了;水壶和水瓮还在灶台上,里面的清水却在日复一日的光阴里蒸发了,只留下来自杜家庄井下的干涸的泥巴。

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抽离了这个小院,整个大地仿佛变成了清冽的冰窖。屋里好像比外面还要冷,我们三个挤坐在光秃秃的土炕上,全身都冻麻了。

弟弟一脸哭相。“姐,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好不好?”“明天我想去上学。”

张强也焦躁不安起来,他又冷又困,想睡觉可又被冻得睡不着。我真有点怀疑他是否开始怀念被缚的生活了。

我进退两难。离开大人的生活原来是如此艰难!小孩子的绝对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相信胡同外的那个世界已经炸开了锅,如果此时出去,等待着我的将会是超级重磅的炸弹。况且,张强来之不易的自由就这样轻易得而复失吗?落在大人的魔掌里,他还会有这样自由的机会吗?

大门的响动声使我们三个人一下坐直了身子。这种声音是让人既渴望又恐惧的。我蹑手蹑脚来到屋门口张望,是我五叔。他已经三下两下晃倒了顶门的木棍,提着两个包袱走进来。

“就知道你们在这儿。”五叔说,“看样子还想在这过夜啊,不怕冻成冰棍?”

他说着,把我们三个拢进屋里,把包袱放在土炕上,解开,是两个小盆,打开盆盖,是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和猪肉白菜炖粉条。五叔用带来的碗把粥盛好,分别递到我们手上,“吃吧。”他说。

当我捧着这粥碗,又找到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时,眼泪差点掉下来。眼前的这个人是多么亲切,他是与我的父亲一奶同胞的我的五叔啊。

“五叔”,我差点冲口而出。我忍住了。这也许是一种对的感情,却发生在不该发生的地方。几年来,我的奶奶无时不在含泪望着我,她就在这里。

五叔从门外抱来些玉米秸,放在屋子中央的地上,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了,屋里顿时温暖起来。张强和弟弟凑到火堆旁蹲下,两张脸在火光的映射下,又生气勃勃了。五叔低着头添柴禾,此刻他也许与我想到了同一个人,因为他分明不敢看我的眼睛。

张强还没吃完碗里的粥就趴在炕沿上睡着了,一天的自由生活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五叔踩灭了余火,背起张强,“走吧。”他朝我和弟弟说。

我和弟弟残兵败将似的乖乖跟在他的身后,心里愁云密布,忐忑不安,一步比一步沉重。怎么去见大人啊?肯定轻饶不了。

五叔像是看透了我们的心思,回过头来说:“你俩先去小卖部里等着,我跟你爸妈说好了再来接你们。”

有救了!我和弟弟长出了一口气。我禁不住感激地看了五叔一眼。

也不知道五叔是怎么说的,回到家时,风平浪静。自此,两家的大人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好像那个“自由”的日子从未真的存在过。

张强没有再被绑起来,墙那边的那个家好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静得出奇,我好久没有再看见张强。

一进腊月就有了忙碌而喜庆的新年气氛。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看见父亲也借着这股喜庆劲儿整理起他好久不摸的石匠、木匠、泥瓦匠工具来,他哼着小曲儿趴在床底下摆弄着。

中午我和弟弟哼着小曲儿走进家门,直觉告诉我们,情况不妙,赶紧住了嘴,收敛了笑容。果然,一推开屋门,就见父母亲一边一个,黑着脸在椅子上坐着。地上,父亲的各种“匠人”的工具天女散花一样,散了一地。其间,赫然一件七零八落的上衣,一看就知道,它刚刚在剪刀下遭受了疯狂的蹂躏。

这正是那件老李送给母亲的“高品质”的上衣。它在床底的破烂堆里埋没了那么久,甚至在我几乎将它完全忘记的时候,它却以这种面目全非的方式重见天日。

我震惊于父亲的“暴行”,因为他向来尊重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做到慢声细语,轻拿轻放。而真正让我胆寒的是母亲的平静,她竟然不哭不吵不闹。像这种情况下,我们家的屋顶应该被她的声浪顶起来,等它再落下的时候也就没事了。

可是眼下它却这样安安稳稳,风平浪静,这才真正让人感到不安,就像你的身边暗藏着一个“哑弹”,不知道何时会爆炸,而且天知道,这次不会正好是一枚原子弹或者氢弹呢?

我和弟弟默默地打扫“现场”,当我拿着那件满目疮痍的上衣像掂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不知如何处置时,父亲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夺过我手上的“山芋”,三把两把揉成一团,冲到院墙边上,抡起胳膊把它扔出了墙外。

父亲这一系列的举动完全颠覆了他一贯的沉稳的中年形象,使我们有幸看到了他十五六岁时暴怒的样子。然而,不幸的是我母亲显然不喜欢重温他的少年形象,她好像变得更冷静了,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心凉了。

你知道,我的母亲不是一个移情别恋的人,也不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人,她收下了老李的礼物是因为她不忍心再拒绝这样可怜人的心意,不忍再在他的心口上撒盐。而且,她也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这件上衣对那个人来说已不代表什么,只是一点安慰而已。

然而,你都能懂我的母亲,与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我的父亲怎么就不懂她呢?(我母亲就是这么想的) 还在孩子们面前给她这样的难堪。她把一颗心都给了他,却不能换来他的一丝理解和包容,她在自己的男人眼里算什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个……真不敢去想。别人可以这样想自己,自己的丈夫怎么可以这样想她呢?她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个家陷入了空前的冷战。据形势分析,冷战迟早会升级为热战的。我和弟弟在对“原子弹”或“氢弹”的爆炸的等待中提心吊胆地过了十几天,母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而且对今年的新年准备工作做得尤为细致,我和弟弟不由得渐渐放松了心弦。

腊月十七的下午,天上飘着雪花。这种下雪的日子天空总是沉闷的,这个下午却被邻居家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渲染得更欢快。

“你伯母这是要吃饺子呢,她倒有功夫。”母亲一面一跳一跳地用笤帚够那串挂满了灰尘的蜘蛛网,一面说。屋子里沉寂了一年的灰尘被母亲的笤帚一戳弄,像长了邪恶的小翅膀似的,学着门外的雪花纷纷舞动起来,专往人的鼻孔里钻。我看着母亲那两道像黑烟囱一样的鼻孔,干脆循着那欢快的叮当声走出去。

张强家的大门敞着,我走进院子,推开虚掩的屋门,屋子中央,张强的妈妈正忙着剁肉馅,满满一菜板。

“伯母,还没过年就吃肉馅饺子啊?”我问。

她微笑着说:“蒸大包子,面都发好了。你张强哥最爱吃肉馅的大包子了。”

“张强呢?”我问。

她朝里屋看了看,犹豫地说:“玉儿,你自己去玩吧。”

我噢了一声,失望地走出来。

门外的秋千寥落了。我坐上去,想让自己荡起来,像雪花一样在天地间飘,可我还是不能克服恐惧的心理,始终不敢抬脚。我气得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猛地后退,发狠地要把自己悠出去,可最终只是猛地跑了几步。

我泄气地坐在绳子上晃荡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身上,有的像梅花,有的像齿轮,都有一样晶莹剔透的形状。

有人攥住了绳子,我头一歪,原来是张强。伯母也在大门口站着。我惊喜地叫道:“伯母,我可以和张强玩啦?”

她微笑着点点头,“玩吧!”她说,“多玩一会儿,黑天还早着呢。”

“伯母,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一激动禁不住地欢呼起来。不是拍马屁,伯母真的好久没有这样和蔼可亲了。

伯母回屋去了,只剩下我和张强,我看看他,他看看我,都笑了。他从我的头发上捡起一个小雪花,我也从他的衣服上拿下一个,都放在手心里,好一会儿才化。

我刚想从秋千上起身,张强又把我按回去,他示意我抓紧绳子,然后轻轻地抬起我的两只脚,我就两腿悬空,笔直地坐在绳子上了。

“你知道的,我不敢荡秋千。”我有点心惊胆战地说。

不容分说,他握着绳子轻轻地送,我就荡起来了,飘起来了。

我大叫一声:“我敢荡秋千了!”然后又哈哈大笑着。

“高一点!再高一点!”我兴奋地对张强喊。

原来恐惧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了,它就什么都不是了。

现在想来,那个下午荡了好长时间的秋千,我们两个飞得好高好高。飞起来的时候,雪花像春日里的小蝇子一样,乱哄哄的,直往眼睛里钻。闭上眼睛,它们就纷纷亲你的脸、钻你的衣领,搔痒似的,使人老想笑。

我再一次从秋千上下来时,张强突然攥紧了我的手,“瞧你的手,冷得跟冰块一样。”他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他的温暖,这一切,恍如隔世。

第二天早上我难得睡了个懒觉。

弟弟一早起来,要跟着父亲去煤矿上洗澡。他们两个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把东西碰得乒乓响,可我没有醒来。我听见弟弟临出门的时候趴在我的枕头边上叫了两声,又听见自行车的铃铛声远去了,可我还是没有醒来。

中间的时候,我感觉有点不安:怎么没听见母亲进进出出的忙碌声呢?很想睁开眼睛瞧一眼,可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了,又迷糊过去了。

其实,一整夜我都处于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一夜都没有停下脚步。还是走的那条进山的路,张强还是像那年春天一样大步走在前面。他停下来等我时也没闲着,一会儿手里多了一只小蚂蚱,一会儿手里又多了一只大蝎子。满山满野都是草的香味。

只是这一次,小蝇子可真多,一群一群,有在脸前飞舞着,有在眼前画圈儿着,还有的冲着你的眼珠做静止飞行运动,迷乱了人的视线,使我看不清前面那个身影。当我急切地想靠近他时,他又上到了高处……

我是猛然睁开眼睛的,邻家的院子里传来不祥的声音。

我跑到张强家,院子里挤满了人,唐新文老师和班里的同学都来了。

张强静静地躺在床上,跟曾经在学校的麦秸席子上午睡时一模一样。还是做着一样美丽的梦吗?要不然,怎么这么留恋?一觉,不再醒来。

他的妈妈守护在他的身边,样子很安详。

就在昨夜,那个雪花如春日的蝇子一样飞舞的夜晚,她陪着自己的儿子吃下了她精心掺了毒药的肉包子。

“儿子,香不香?”她笑着问。

“香!”他咬了一大口说,毛茸茸的大眼睛都笑眯了。

“那就多吃一个,妈妈陪你一起吃。”“以后妈妈天天给你蒸肉包子。”

她张开怀抱,把自己的儿子揽在怀里。

儿子很小的时候,她天天晚上这样揽着他入睡,在她的怀抱里,他睡梦中都能笑出声来。

睡吧,孩子,睡着了就不再受苦了。梦里,妈妈陪着你,永远不离开你。

孩子,原谅妈妈心狠,妈妈再也撑不下去了,我们娘俩在这人世间的生活,真是比黄连还苦啊,苦海无边。

两眼一闭,这人世间的苦难就一了百了了。妈妈要去享福了,可我必须带着你,孩子怎能没有妈妈呢?我怎么忍心把你孤零零地扔在这世上呢?

老天爷啊,是因为我前半生太顺了,才把这样的苦难加到我的身上吗?我无怨无悔,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已尝过,千姿百态,已见过。可为什么要连累我的孩子呢?老天不公啊!他还那么小。

孩子,来生你一定要健康幸福!妈妈宁愿万劫不复,在地狱里守望着你。

“儿子,这冬天里的夜多安静啊,真是睡觉的好日子。”

“不,妈妈,你听,雪花,雪花就像春天的小蝇子一样,多闹。”

“可不是嘛。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想,明天早晨门口的秋千都变成银条儿了。”他说。

他不觉得笑了,他看见自己坐在那弯得像上弦的月牙儿一样的银条儿上,被送到高高的云霄里去。

仰着头目送他的还是那个夏日里爱穿白底紫花小褂的小姑娘。幸亏有她的目光,一路不会寂寞。

怎么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好像还跟她有约定?到了那边再慢慢想吧,再见面时就记起了吧?反正很快又是一生一世。

“妈,我的眼皮都打架了。”

“那就闭上眼睛睡吧,妈妈也累了。”

“妈妈,你看,好多仙鹤!我要随着它们飞到月亮上去了。”他在母亲的怀抱中,像儿时一样笑出了声。

要是那个目送他的小姑娘也能看见这群大鸟美丽优雅飞舞的身影就好了——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不无遗憾地想。

……

张强的爸爸哭得死去活来,他只是值了一个夜班,两个至亲的人就与他阴阳两隔了。

唐新文老师落泪了,同学们都哭成了泪人,我却掉不下眼泪,心口像有千斤铁砂堵着,头好懵。

张强的手里攥着那串被踩扁了的千纸鹤!

我跌跌撞撞地出来,路上的雪薄得像蝉翼一样,我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心口的那千斤重的东西像被跌碎了,碎成亿万颗眼泪往外淌。

张强!为什么偏偏是你?

我的心里还是堵得难受,肚子也开始翻搅着疼起来。我虚弱无助,痛苦万分。妈!回家找妈妈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她,急于看到她。我要扑到她的怀抱里,肆无忌惮地嘶喊,哭泣。

母亲还是不在家。

我全身颤抖着拉开方桌上的抽屉,这要是太上老君的盛仙丹的匣子该多好啊,张强就能起死回生,我自己也得救了。可里面连一粒感冒药都没有。

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里面一直存放着张强送我的那本《封神演义》系列的连环画,连环画上还多了一张纸条。

我只看了一眼那张纸条,轰的一声,头脑中就有一颗炸弹爆炸了,果然是一颗致命的超级核弹头。我的视线像被无数个“蝇子”模糊了。何须多看,那是母亲留给父亲的告别信。

母亲终于还是“下东北”了!不要我们了!

我胡乱地把纸条塞进裤兜里,发疯似的往村外跑去。不知道母亲离去的时候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村中央徘徊,是取北去的道还是南下的道?

无垠的旷野里,只有小麦露着清冷的脑袋。哪里才是母亲去的方向?

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最舍不得的人都离我而去!

我的眼泪零落在旷野的西北风里。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茫然地往家走。等父亲和弟弟回来,该怎么跟他们交代呢?就说母亲去姥姥家了,要住一晚上。明天母亲或许会回来的,我想。

我站在院子里,看看这个家,再看看院墙那边的那个家,从来没有这样清冷过,什么也不敢想,一想,全是眼泪。

半晌,我无力地推开屋门,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回来过了!

随即我就看见了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的半盆饺子馅,它正散发着白菜沫和熟肉渣混合的香味。桌旁地上的面盆用锅盖盖着,掀开一看,雪白的面团正在里面醒着呢。我一下蹲在面盆前,任凭眼泪滴在面团上。

生活啊,你总是在让人绝望到极点时,又给人以惊喜!

不久,母亲从张强家回来了,坐下来开始包饺子。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可她只是说了些张强的事,哀叹着那家人的不幸。

我有许多的话要对母亲说,可我只是说:“妈,我帮你包水饺吧。”

“好!”母亲说。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包着水饺。

父亲和弟弟回来了,弟弟一推开门就惊喜地喊:“包水饺啊!真香!”父亲也一脸和气。

随后,父亲和母亲在对邻家共同的哀伤和唏嘘里冰释前嫌了。这个家提前迎来了冰雪消融的春天。

我收拾锅子,点火烧水,准备下水饺。等到炉火旺起来,我悄悄地掏出裤兜里的纸条,点燃了,看着它翻转着化为灰烬。

在后来的岁月里,母亲经常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一句话:怎么就让他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天一夜呢,好歹也该跟他说一声的。

当我在村北的旷野里哭泣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村南的荒野里等待。他从这个凌晨等到了另一个凌晨,却始终没能等到我的母亲。我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的母亲曾按照约定上路了,可是她一步三回头,走出杜家庄的步子迈得那么艰难。从来不知道,杜家庄的“油漆马路”走起来也会这么费时费力。

我母亲好不容易磨磨蹭蹭到了庄口,她突然想起来,她女儿的刘海儿该剪一剪了,都快遮住眼睛了;她儿子昨天去沟里玩弄湿了的棉鞋,还忘了拿到炉子边上烤着;她男人的大衣袖子也露着棉花了,这几天只顾跟他生气,还忘了补,对了猪食锅子还在猪圈里呢,可别让猪拱烂了;还有那只下软蛋的母鸡,该喂点碎鸡蛋皮补补钙了……

想到这里,她要马上掉头往回走了。以为想得很周到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办呢?这个家真是离了她一会儿也不行啊。

她临转身的时候,望着远处的荒野长叹了一口气。这一转身,她就不准备再回头了。

这一辈子我注定欠你的,老李,下辈子恐怕也还不上了!

两年后老李癌症住院。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去看看他吧。”

母亲说:“还看啥呢?不去了。”

据说当时老李的嗓子眼满满的,也有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的时候,他要求出院回家。那个夜晚他把自己挂在了自家的门框上。

那又是一个冬天。

最后那一刻,他看见他和我母亲在那个遥远的冬日里奔跑,她回过头来,俊俏的脸,如桃如李。

她的红头巾翩然飘落……

老李临走的时候头上系着我母亲的红头巾,他选择了来世做一个女人。因为他知道,即使再做一世男人,他也等不到我的母亲。哪个母亲能舍得下自己的孩子呢?

一世做了母亲,就有了世世代代不了的牵挂。

那就做个女人吧!

做男人,太苦!

得知老李去世的那天我母亲失神地在椅子上坐了好久,半晌才幽幽地说:“怎么总是拣在冬天呢,不冷吗?冬天有什么好?”说完,她就起身做家务了。

门外,天寒地冻。

当天夜里我梦见老李了,他把糖果递给我,我欣然接在手里。那一刻,他笑了。

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没有?张强离我而去的那个夜晚,窗外月明星稀,一片清光。

这一夜我没有合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棂。老人们说,故去的人在夜深人静时会悄然来到自家的窗前看一看亲人,那么张强在路过我的窗前时会停下脚步吗?

一定会的。我知道,他舍不得离开我就像我舍不得离开他一样。

他从无垠的月光里来,带着我送他的千纸鹤。

你轻轻一跃就到了杜家庄吧?因为月亮就在斜山顶上的柏树梢上。

可别走那条有杜梨树的小道,要不然路过那只老鹰(就是一在村子的上空盘旋,我们就朝着它扔石头,齐声喊:“鹰子来了!鹰子来了!”的那只)窝时,它一扑棱会惊到你的。

也别绕远去那山崖上给我采那小红豆了,那年你采的那一束还在我床头的瓶子里插着呢,早炸开了,一朵一朵像小梅花一样。

你走到山腰的时候,眼睛要朝东看,千万别向着西方,要不然你一看见“马头崖”就坐下不走了,你说看不够“马头崖”上的日落。那一次集体进山拾柴禾,我们两个不就因为看“马头崖”上的夕阳,误了去学校集合,第二天被老师罚跑了两圈吗?

还有,不要去村北的沟里找螃蟹了,这个时节,都冻上了。秋天的时候我就为你捉了两只小的,放在家里的水瓮里养着。不过前两天被妈妈扔进咸菜瓮里腌了,只能给你当咸菜吃了。

我知道你一定要去学校里看一看的,可惜同学们都睡了,不能迎接你。不过也没关系,老槐树一直醒着呢。你的位子上,我留了我的破得跟“煎饼汤”一样(你可能早料到了)的语文课本和数学课本。这是专属于你一个人的课堂,你可以慢慢翻看,不必担心下课铃会随时打响。

……

我不敢眨眼睛。我怎么敢眨眼睛呢?我恐怕你来去太匆忙。

你来,趁着月光大好,天寂人静,我们隔着窗棂,头对着头共同看一回我枕边的连环画,共同舞一回你手里的千纸鹤。

这一夜,只有活人的鼾声,不见故人的身影。是路途太远,找不见了家的方向?还是在杜家庄的山野沟畔流连太久,忘了时光?

亦或是你根本只是藏在一个地方?那么就如春天的小苗总要露出脑袋一样,我总有找到你的那一天,只要给我一个机会。

在这个世上,除了死亡,总会有机会的,是吗?

啊,人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生死两茫茫。

当黎明的曙光照亮我的床头时,你会发现我脸上不再干的泪痕。

我想,多年以后,在这样有月亮的冬夜再次想起张强时,我或许还会潸然泪下。事实上,几十年如一日,他从未走出我的生活,在一个个有月亮和无月亮的晚上和白天,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尽管眼泪越来越浓,也只是在眼眶里打转了,亦或仅仅是心底的一丝酸楚和哽咽。

十五年前我结婚的那个夜晚,我倚在窗前,异乡的月亮与杜家庄的一样,清辉一片。

我的丈夫走过来,把一件大衣轻轻披在我的肩上,“怎么了?你哭了吗?”他诧异地问。

“是小飞虫误入眼睛里了。”我说,“不过,现在没事了。”

我轻轻地投入他宽阔的怀抱,他攥紧了我的手,“瞧你的手,冷得跟冰块一样。”他说。同样的一句话,出自另一个人之口。仿佛是昨天和今天的事,其实已隔了十五个春秋。“小飞虫”再一次无可救药地飞入了我的眼睛。

泪光里,我看到了窗外月亮里张强的眼睛,满含笑意。

我的亲人,我的伙伴,从此,你在那边,不必再那么把我牵挂!

第二十章 回归

当张志生在杜家庄的村口望到第三百回(北边一百五十回,南边一百五十回)时,就望见三朵石榴花在杜家庄预先开放了,开在春寒料峭的二月里。

张志生迎上去,他以为自己很平静,因为这一天,这个场景,他已经在头脑里过了无数遍。

可是当他拉住王麦玲的手的那一刻,还是鼻子一酸,哭了。

王麦玲好像已经不是从前的王麦玲了,衣服已经不是从前的衣服,肥肥大大的,不知是哪个妇人穿剩的。也不是那张圆润的小脸了,面黄肌瘦。

只有她头上那两朵石榴花开得依旧鲜艳,却显得那么突兀,不合时宜。

王麦玲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张志生,眼圈只是红了一下。

骑在三轮车上的“老赵家的大闺女”憋不住了,“兄弟,你别总像个娘们儿好不好?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可是把王麦玲给你送回来了。”

张志生把眼泪一抹,转忧为喜,“姐,你真够意思。你说把王麦玲送回来,就真送回来了。”

她一拍胸脯说:“我是谁啊?老赵家的大闺女。”

“姐,你是怎么找到王麦玲的?”

她回答说:“你嘱咐我多少遍了,王麦玲的头上有两朵石榴花一样的蝴蝶结。今天我去北山后头的村子里贩菜,正忙着呢,眼睛一瞄,就瞄见那两朵‘石榴花了,上前一问,还真是王麦玲。这不,生意也不做了,立马就给你送回来了。”

“姐,你真是我的亲姐姐。”张志生感激地说。

杜家庄的人们以真诚的喜悦和激动迎接王麦玲的到来。他们对“老赵家的大闺女”说着一样的感激的话,就像做父母的替自己的孩子感谢恩人。

“老赵家的大闺女”大咧咧地表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张志生的妈妈一听说这就是当初救护自己儿子的那位“女侠”,二话不说就拿来了杀猪刀。

张志生的爸爸接过刀就要冲进自家的羊圈宰羊去,“老少爷们儿都别走,今晚陪我们的恩人大锅全羊。”

“老赵家的大闺女”赶紧夺了他手中的刀,“何必客气呢,饭就免了吧,我还有几十里的路要赶呢。”

她上了三轮车,就要出发了。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唐新文老师来了,来表达衷心的谢意。

她只看了他一眼,脸颊就像被天边的夕阳点燃了,飞上两片红霞。刚刚还大大咧咧、豪气冲天的她竟然有点扭捏起来。

张志生没想到眼前这位大姐还有这样娇羞的一面,禁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她。

她头上的那朵石榴花虽说没有王麦玲的漂亮,也还是蛮好看的。要是再换上杜家庄的大姑娘们那样的时髦衣服和发型,也不失美人一个。早怎么没发现呢?

“老赵家的大闺女”骑上三轮车,飞呀似的逃走了,她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说:“丢死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唐新文老师喊道。

“赵腊梅!就是腊梅的腊梅!”

身后,杜家庄的妇女们已经开始关心赵腊梅的婚姻大事了,“也不知道她找对象了没有?这样的好姑娘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要是不嫁到我们杜家庄来,那不是可惜了。”

她们掰着手指头把村里的小伙子数算了两遍,肥水怎么也不能流了外人田。

今晚,杜家庄的妇女们一点也不吝啬,她们翻出了家里最拿得出手的吃食,挤到唐奶奶的房间里。

她们用疼爱的眼光看着那个被各种美食包围的小姑娘,欢快地谈着天。

有时,能够弥补是一件多么令人宽慰的事啊。

二月二已过,可炒豆还在这个房间里飘香;苹果树还没开出春天的花朵,桌子上却摆满了又大又红的压箱子底的大苹果;大年夜还早,还要过了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腊八节,可各家带来的煎炸炖炒足以凑成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了。

要是在流亡的路上,或者是之前,王麦玲看到这么多美食,感受到如此温暖,一定会乐得合不拢嘴了,可是今晚她笑不出来,欲哭无泪。

关爱说来就来了,可是好像太迟了!

王麦玲回到了学校,张志生又有了追逐打闹的对象,杜家庄的校园里又多了几许笑声。

可有一样,曾经快言快语的王麦玲对这段时间在外的经历绝口不提,谁要问起来,她就把脸一拉,沉默不语。

张志生试着问了一次,结果她两天没理他,还是张志生在她脸前画蛇,先把她吓哭,才又哄好的。

我总觉得王麦玲变了。张志生问:“哪儿变了?”

我脱口说:“变得像是个大人。”

“大人?得了吧!”张志生不屑地说,“像我爸我妈?你爸你妈?有这么可爱的‘大人吗?”

我无言以对。可我还是觉得王麦玲眼睛里的某种东西只有在大人的眼睛里才看得到,它像炉灶里一缕失控的火焰。

这天早晨王麦玲在学校门口被村支书的老婆截住了。她满脸堆笑说:“闺女,我专门在这儿等你的。”说着,她就把一包东西往王麦玲的手里塞。那是一包精致的糕点,是她的二儿子唐振国去南方做生意带回来的。

王麦玲死死攥住两只手不松开,她又往她的棉袄口袋里塞,王麦玲赶忙紧紧捂住口袋,她趁机把东西塞到她的胳膊肘里,“闺女,有空你来我家,有好吃的我给你留着。”

她打了个大胜仗似的转身往回走了,王麦玲追上来,冷不防把东西往她身上一塞,跑了。

糕点掉在地上,碎了。

春天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红艳了,像浸过血一样。

今春唐振国把生意做到家乡来了,收桑皮和蚕屎。

砍来的桑枝,摘完了叶子就被扒得溜光,桑皮晒在太阳地里。蚕屎也不再只是上田的肥料了,积攒得一堆一堆,宝贝似的。

唐振国收来的晒得焦干的桑皮垛得小山似的,暂时寄存在学校一间空闲的教室里。周末没人的时候,三五成群的调皮孩子就会打开窗子,偷偷钻进去,在桑皮垛上玩“蹦床”。

张志生就借着护校的特权,偷偷带我和王麦玲玩过一次,很新鲜的玩法,是个别样的天地,可就是提心吊胆的,恐怕被老师瓮中捉鳖了,况且隔壁就是张东芝老师的宿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班里的同学经不住诱惑,基本都钻进去玩过了,只有杜香不沾它的边。但,只要是与张东芝沾边的东西,她都不沾边,杜香发誓说。

自从唐新文与张东芝定亲后,杜香再没进过那个家门。好几次唐奶奶让唐新文老师捎话给她,说想她了,她都忍着没去。

她何尝不想念那个家呢?院子里的梧桐花又开了一季,可花下那个人已经不是她了。

那经了露珠的粉娇大气的花朵还是那样悄无声息地飘落花下人的发丝?那一地一地的落花又是经了谁人的手?

多少年来,当她嗅到第一缕花香时,她就跑进那个院子里,娇嗔地举起双手,作拥抱状,“这一树花都是我的,谁也别动。”她宣布。

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朝她微笑着,“早就是你的了。”他们说。

从第一朵落花到最后一朵落花,都是她一枚枚亲手拈起,放在院墙上。当梧桐树上的花朵落光了的时候,这个小院就有了三面花墙。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习惯像烟瘾一样,要一朝戒掉是痛苦的。

她不习惯“反主为宾”,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做“主人”。

是啊,她才是这棵梧桐树上的金凤凰,怎么就鸠占鹊巢了呢?

自从她懂事起,她的父母已年迈,兄姊已各立门户,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说一不二。她天资聪慧,能谋能断。她想得到的,谁也别想抢去。

而今她被人抢了,还是她最宝贵的东西,最想一辈子都拥有的东西。那是她懵懂孩提时的一抹瑰丽,情窦初开时的美好情愫,二八年华里的青春激情。

她被抢了,却眼睁睁的毫无还手之力。在这场战争中,她还没有现身就被PK掉了。

一点游戏规则也不讲,叫人怎么甘心呢?

曾带给她无限欢乐和幸福的那个家如今只会让她心痛,心伤。她离那个家太近了,这曾经让她万般庆幸,如今却成了最大的恨事,越是不想看到的、不想听到的,越是躲不掉。

更可恨的是,在学校里她的耳朵和眼睛也不得清净。特别是张东芝的那个小宿舍,每次看见,她都会想到这是他们两人的爱巢。

这种想法是会让人发疯的!

有一次她正看着那个“爱巢”,这样痛苦地想着的时候,王麦玲走到旁边盛桑皮的教室的窗子旁,使劲往里瞅。

“一把火给他点了,给你自己和家人报仇!”杜香顺口说道。其实她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借此发泄一下自己的怨气而已。

无奈听者有心,它像一把火炬一样,首先点燃了王麦玲的眼睛,她眼中的那团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

我发烧了,没去上课。父母亲问我要不要去打针,我说没事,躺躺就好了。他们就去忙自己的了。

下午我正被烧得稀里糊涂,云里雾里的时候,五叔来了,跟父亲商量说晚上两家联合请学校的老师吃饭。五叔家的小凤入学还不到一年,五叔已经请过两回老师了。

也许你还记得,杜家庄人有请老师赴宴的传统,但真正是为了孩子上学请老师的,我五叔还是头一个,开杜家庄风气之先。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杜家庄一夜之间成了尊师重教的模范村。大家都说,即使不能指望孩子当个科学家,也要弄个铁饭碗。

端着世代相传的粗瓷大碗,乡邻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它在自己孩子的手里换了材质,那种敲起来金属味十足,掉在地上也不会碎的“铁饭碗”。

不请老师不足以表达这颗望子成龙的心。所以一段时间以来,杜家庄的夜幕是在吆吆喝喝地对老师们的围追堵截中热热闹闹地开启的。

“菜好做,客难请。”这句俗语用来形容当年杜家庄人请老师的况情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怀着殷殷之心的广大家长们亮出了千百年炼成的请人吃饭的绝招:转到幕后去,让孩子出马。

根据指示,孩子们上去拽住胳膊就不撒手,拔河似的,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得,总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吧。

如果半道上客人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这是要去小卖部里买礼物。根据指示,这时死活不能撒手,不能给他这个机会。让客人带礼物,这还算请客吗?

说话间,我弟弟和小凤已经一人拖着一个,把家住外村的两个男老师绑架来了。多亏五叔英明决策,半道上劫的,否则非让他们溜了不可。

我正一会儿现实,一会儿梦里的时候,就听见父亲和五叔在为请唐新文老师犯嘀咕:不凑巧,家里的得力干将正抱恙在床呢。

我一下就回到了现实,头脑倍儿清醒:别介,这么艰巨的任务我不出马能行吗?不就一小恙。

我立刻披挂整齐,精神抖擞地上路了。唐新文老师给我摆事实,讲道理,就差给我作揖了。不管用,不听这一套,又不是在课堂上。手到擒来。

就差张东芝老师了,义不容辞,包我身上了。我拉锯式在我家和她的宿舍之间跑了好几趟,也没看见她。

学校里只有唐振国和两个帮工在把新收来的干得掉渣的桑皮往垛上垛。据两个帮工透露,唐振国特别享受下午的这份工作,特别是张东芝老师在的时候,他把芝麻粒点大的工作拖得要多长有多长,完全忘了旁边两个闹心的人。

唐振国一面忙,一面朝我说:“你张老师去家访了,你恐怕等不到她了。”

家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吱吱啦啦的炒菜声和人的说笑声伴着酒菜的香味飘出来。我一交代,我父亲和五叔异口同声地说:“那怎么行?怎么能少了张老师呢?再去瞧!”

在另一个做饭棚子里,杜香正烧火做饭的时候王麦玲来了。

“现在我就去给他点了。”王麦玲蹲在灶边说,眼睛里有两团火焰,不知是不是被炉火映的。

“点什么?”杜香有点懵。王麦玲的手里果然拿着火柴。

“昨天你说的,忘了?唐振国的桑皮,给我家报仇。”

“我说着玩的,你怎么当真了?”杜香有点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王麦玲的眼睛里的火变成了水,“不就是一点桑皮吗?给他点了能怎么着?”

王麦玲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哭得杜香心情烦乱,差点把小米下进猪食锅子里。那边,下着米,这边,蹲着猪食锅子的大灶里的火又灭了,杜香划了好几根火柴也没点着,她在做饭棚子里还从没这样手忙脚乱过。

王麦玲把眼泪一抹,站起身说:“我知道你们都不帮我,我自己去。”说完,一扭身跑出了做饭棚子。

杜香扔了手里的火柴棒,把灶门用瓦片档上,顺手把那盒火柴塞进口袋里,追出来。

夜幕下的校园静悄悄的,像罩在一张灰色的网里。盛桑皮的教室的窗子开着,王麦玲一定爬进去了。

杜香本来是来阻止王麦玲的,可是当她看到张东芝的宿舍时,愤怒、嫉妒和仇恨迷住了她的心窍,心头不由窜起了一股邪恶的火焰:放把火吓吓她也不错。最好是把她吓跑。再说,这是王麦玲在为自己报仇啊,为何不成全她呢?

杜香躲在窗子旁边,看到了里面蹲在桑皮垛前的王麦玲和她抖抖索索的手。王麦玲到底也没学好划火柴,一害怕,更划不着了。

眼看着她划了一根又一根,杜香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随时都会来人的。

她突然摸出口袋里的火柴,就像无数次教王麦玲怎样点火一样,伸手去点窗子边上的桑皮,你看,多好点,一下就点着了。

她只是想给她示范一下,怎么就着了呢?她吓呆了。

王麦玲猛地看到头顶的火焰,吓傻了。这是我点着的吗?不是我又是谁?

她本能地要从窗子里逃出来,可是她要上到窗子,要先爬上一段桑皮垛。她的腿发软,几次都滑落下去,肆虐的火舌舔着窗口。

杜香的魂魄完全不在了,身子也不是自己的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向王麦玲伸出双手,就像每一次把某个小伙伴牵出深水,拉出泥潭,或抱下高堰一样,曾经她的宽大的手掌和强壮的胳臂在她的“小不点儿”同学面前无所不能。可是,今天她的手臂却像两条冬眠了的蛇,没有了灵性,不听她的使唤。

潜意识里,一个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膜:“快跑!快跑!”她的僵硬的双腿像是突然被这个声音唤醒了,她惊慌失措地向外跑去。

在校门口,杜香迎头撞上了面如死灰的我。只是一个错愕,她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王麦玲在哭喊!魔鬼的瓶子打开了,火舌,浓烟……

我听见自己在喊“救火啊!救人啊!”可是那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确切地说,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人类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啊!一个天使般的身影奔向那个邪恶的窗口……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火,烤着我,烤着我,我逃不出它的包围。妈!我害怕!我拼命喊,可是喊不出声音……

迷迷糊糊的,好像是母亲在忙碌,还听见她说“朱砂”什么的,心里稍许宽慰了一些。

火又变成了冰,一重一重的,像三九天里杜家庄一层一层的拦河坝,王麦玲从冰窟窿里伸出一只手来,乌黑乌黑的,杜香走向那只手,脸很狰狞……

妈!我害怕!我拼命地喊,可只有自己听得到。

终于,有人把我扶起来,一捏鼻子灌了点东西,我还听见自己咳嗽了一声。我是在母亲的怀抱里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在母亲的怀抱里就是这种感觉,原来这种感觉还是那么熟悉,好像从来没离开这个怀抱过。

心里好踏实,在母亲的怀里什么都不怕了。

我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昏暗,窗户上还透着微弱的暮光。

“孩子,你可醒了!”母亲就坐在我的身边,“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你吓死我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哽咽了,泪水滴在我的脸上。

“妈!”我趴在母亲的怀抱里哭了。她把我搂得好紧好紧,恐怕我会跑了似的。

炉子旁边,盛过朱砂的酒盅子红艳艳的,它上面横放的研过朱砂的筷子,也有了红艳艳的头。

我去上学的时候,两个教室(包括张东芝老师的宿舍)已经修葺过了,新鲜的瓦片在阳光下泛着光。除了几段遗落的烧焦的桑皮或秫秸,几乎没有了一点那个夜晚的痕迹。

但,这也掩不住杜家庄的忧伤,我能感觉得到。

王麦玲当天晚上就从医院回来了,她只是被燎了眉毛、睫毛和刘海儿,大夫说不用几个月就能长得和原先一样了。

只是回来后她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干瞪着俩大眼睛。我母亲他们除了捏住她的鼻子灌朱砂,还要时不时地给她灌点水和稀粥。

在另一张床上躺着的唐奶奶也急得吃不下饭了。

听说张东芝老师也出院了,是唐振国去医院接的她。我五叔的伤势重些,还没有出院。

杜香没来上学,说是病了。我瞅了一眼她的空位子,不想再看第二眼。我在心里“哼”了一声,心想:“病了?心病吧!”

我和母亲去看五叔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从脖子以下看,就像个不成型的大粽子。

“五叔。”我趴在他的身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他赶忙抱住我的头抚摸着,“瞧,我的侄女还真心疼她五叔,都掉眼泪了。”

“能够换来我的侄女叫一声五叔,值!”他又说,声音有点颤抖。

“好了,就让你五叔吃猪蹄吧。”母亲对我说。

“吃!”五叔吃力地坐起来,“吃了猪蹄我的腿就好了,又是一条好汉。”他忘情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我笑着说:“五叔,你真是一条好汉!”

这一刻,我又看到了奶奶和张爷爷,他们就在不远处。他们回过身来,我第一次看清了他们的脸,原来没有眼泪,也没有悲戚,只有慈爱的光辉。

五叔说,不知怎么的那天他就破了例,想亲自来请张东芝老师。半道上他就嗅到了一股不祥的焦糊味,刚拐过墙角就看见校园里浓烟滚滚。

一个人已先他一步赶到了校园,这个人就是唐振国。他本来已经锁了门关了窗收工回家了,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又折回来了。

他亲眼看见张东芝老师把吓得呆若木鸡的王麦玲费力地从窗口搓出来,她自己却没有跟出来。

唐振国像疯了一样从窗子里跳进去,好容易把被浓烟呛晕了的张东芝老师送出窗口,自己却软得像棉花一样,倒下了。

面对窗口肆虐的火舌和浓烟,我五叔没有强攻。他不愧是在这世上摸爬滚打过的老手,善于另辟蹊径。他摸起地上的一块大石头,三下两下就砸开了门锁。他一脚把门踹开,冲了进去。他俯下身子摸索着,终于摸到了唐振国。他半拖半抱着他,就要到门口时,眼看着屋顶的一片秫秸冒着烈焰砸下来,我五叔瞬间倾尽全力把唐振国推出门外,自己却被一股相反的力量掀翻在地,那片秫秸不偏不倚落在他的身上。

张东芝老师回校上课了,她变了发型,由中分变成了偏分,竭力遮挡着烧伤的右脸,她说怕吓着孩子们。

杜家庄人的心碎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张脸?

如果那天不是张东芝冲进去救王麦玲,而是杜家庄的随便哪一个人;如果那天她没留下来家访,而是回她自己的家,或者随便做点别的什么;如果她压根就没来杜家庄,而是留在镇上的中学或者随便世界的哪个地方;如果她爱上的不是唐新文,而是随便哪个地球人或者外星人;如果杜家庄人一开始就对王麦玲好一点……

那么,那撮该死的火焰就不会落在张东芝的脸上,而随它落在什么地方。那该多好啊!

今夜杜家庄人的悔恨真像那深秋的雨一样,绵绵不绝。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害了美丽姑娘的凶手,不敢想那张脸呢!

人家姑娘如花似玉的来,把一切给了杜家庄,可怎么就没照顾好她呢?瞧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多想早上醒来时会有人告诉他们,这只是个噩梦。

王麦玲宁愿永远不要醒来,因为现实比噩梦更可怕。现在才明白,生活原本是那么美好。如果能回到过去那该多好啊!

回不去了,一切都被那场大火无情地吞噬了。那火怎么着得那么轻易?她本来已经放弃了,因为她数到第十根火柴时还没有划着。

怎么就自己着了呢?作祟的是自己心中仇恨的火焰吗?

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绝不选择仇恨!

曾经她耿耿于怀的,认为不可饶恕的一切,原来是那么不足挂齿。幸福本来是如此简单,只要没有伤害到别人,只要问心无愧。

一念之差,她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孩子,没有人再原谅她了,甚至梦中她的母亲也不肯再见她一面了。

自己做了错事,却完好无损地地躺在这里,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呢?

有人在唤她,握紧了她的手,轻拍她的脸。

又要给她灌东西吗?她每次都本能地闭紧嘴巴,无奈那些婶子大娘们都是对付不吃药的孩子的老手。一捏鼻子,她就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还来不及反应,液体已经被她咽下去了。

不对,不是那些婶子大娘。她像被电触到一样,猛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了那个最想见也最怕见到的人。

张东芝老师就坐在她的身边。

“你醒了?”她朝她笑了一下,端起身边的碗,把一勺小米粥送到她的嘴边。

“吃点东西吧,赶紧把身体养好了,回学校上课。”

王麦玲望着她的脸,想张嘴,可是嘴唇哆嗦得厉害,张不开。

“学校里,还要我吗?”王麦玲终于说出了出事以来的第一句话。

“怎么会不要你呢?”张东芝说,“大家都想你了。”

王麦玲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又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她咀嚼不出小米粥的味道,却品出了自己眼泪的味道,是咸的,苦的,涩的。

王麦玲脸上的涓涓细流终于变成了滂沱的泪雨,她的嗓子哽住了,再也吃不下张东芝喂她的小米粥了。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是个坏孩子!你不该管我。”王麦玲呜呜地痛哭起来。

张东芝也流下了眼泪。她把碗放在一边,把王麦玲搂进怀里,怜惜地替她擦拭眼泪。“不哭,啊,没事了,哪个孩子不犯点错呢,知错就好。”

王麦玲的话语如同她的眼泪一样,一旦开了闸就关不上了。

“我做的坏事太多了,您知道吗,您的纱巾是我拿的,我把它扔到拦河坝里去的,您给唐新文老师织的围巾也是我偷着放在您的办公桌上的,现在……又烧伤了您的脸……”王麦玲全身颤抖,剧烈地咳嗽起来。

“别说了,孩子。”张东芝眼里噙满了泪水,她把柔软的手指插进王麦玲的发丝,轻轻摩挲着,极力安抚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你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洋槐花盛开的时候,镇上照相馆的人来了,照毕业照了。

唐新文老师派人把杜香叫来了,她脸色蜡黄,听说得的是肝炎。

张强一定也到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么能不来呢?你要问他在哪儿,看到那把空着的凳子了吗?你看不见他,可他就在我们中间。

杜家庄小学八零级四十二个同学,一个也不少。

照相师傅把头伸到黑布底下,“大家看这边,都笑一笑,不要眨眼睛,我数到二就开拍,一,二,好了。”

我们的小学定格在这一刻,定格在一张黑白的底片上。

张志生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可就在关键时刻,他刚好眨了一下眼睛,所以照片上的他是闭着眼的,好像总有睡不完的觉一样。

王麦玲在准备阶段小脸绷得紧紧的,她说她不能笑,否则照出来不好看。开拍的时候张志生从后面搔她腋窝,结果照片上的她笑得像一朵花一样。

你看到照片上的我时,可能会纳闷,怎么没按要求看镜头,眼睛瞥向了一边?那是因为另一边是杜香的方向。而杜香一直望着我的侧影。

四个老师坐在最前排,在这里,他们永远年轻。

背景嘛,当然是盛放的老槐树啦,纯洁的花朵正沁人心脾。

杜香生病后唐新文老师每天下午都去给她打针。在这方面他属于自学成才,此前他只给猪打过针。每次杜香都要多挨好几针,唐新文老师一着急,又扎偏了。

没办法,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是要花钱的,她的年迈的父母已经负担不起一个病人了,药都是杜香的哥哥姐姐凑钱买来的,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其实,杜香一点也不觉得疼,大多数时候她是笑着的,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滚出来的时候,那是她心中的痛苦就像六月的小水塘一样,再也盛不下了,溢出来了。

从小到大,她何曾在人前哭过?即使是在唐新文和张东芝定亲的那天,她也在自己的房间里哼了一天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

有一次,唐新文老师刚把针扎上,松了口气,杜香猛地抬起扎着针的胳膊握住了他打针的手。

“你怎么回事?差点把针头崴断了!”唐新文老师真生气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杜香泪流满面。她又抓紧了他的另一只手,不让他去擦她胳膊上的血。

“老师,不管我犯了多大的错,你都能原谅我,是不是?”杜香急切地说,“你答应我!我别无所求。”

“我答应你。我都会原谅你的,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唐新文老师郑重地说。

杜香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泪珠还挂在脸上。“哪怕这个世上的人都不原谅我,只要你能原谅我,就好。”她像是自言自语。

那天,唐新文同样一面做着打针前的准备工作,一面为自己的扎针技术烦恼不已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抽走了他手里的针。

“就你这技术,也敢出诊?”张东芝笑着说。

说着,她就很熟练地消毒,扎针,推药,拔针。杜香终于体验了一次无痛打针法。

唐新文不无崇拜地说:“你还有这两下子?深藏不露啊。”

“那当然,我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要不是重新上学,没准我早成了我们村赤脚医生的接班人了。”

“啧啧,我为张家庄一哭,失去了一位好大夫,不过也成全了杜家庄一位好老师。”

三个人都笑了。“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贫嘴了?”张东芝剜了他一眼说。

说笑间,张东芝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轻轻拍了拍杜香的肩膀说:“安心养着,明天我再来给你打针。”

那天下午,我从菜园里拔菠菜回来,路上遇见杜香的母亲。她说:“玉儿,我正找你呢。杜香想你了,你跟我来家一趟好不好?”

“我……我还要回家放下菜,我妈还等着炒呢。”我逃跑似的。

一下午我都心神不宁。母亲说:“看你魂不守舍的,有什么事你就去做,晃得我眼晕。”

我说:“我没事。”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杜香那孩子恐怕不行了,上午我去帮着做寿衣了,邻居家的媳妇们都去了。唉,那么好的孩子,哪像不长寿的样子呢?”

“什么寿衣?就是死人穿的衣服吗?”我问。

“是啊!”母亲说。

“干嘛给她做这种东西,你们欺负人。”我赌气把筷子往碗上一摔,跑到里屋抹起眼泪来。

“你看,怎么就碍着她了……”父亲气得刚要朝我发作,母亲赶忙向他摆了摆手。

这样的衣服怎么能穿在杜香的身上呢?那是为七老八十的人准备的啊。一想象杜香穿着那样的衣服躺在那里的样子,我的心就像刀绞一样。

刚才我还对她恨之入骨,并且准备一辈子都不原谅她了,再也不要她的花苗,再也不吃她的熟地瓜干,再也不跟她学画画,再也不和她说话。她是一场火灾的凶手,害得张东芝老师毁了容颜,害得我五叔和唐振国差点丢了性命,害得王麦玲至今还蒙受着不白之冤。

可是此刻我已经忘记对她的仇恨了,忘记了她在我梦中狰狞的模样,只记得了她的好,只想让她活着。

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去看她,我想。

我来了,她却等不及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天,杨絮柳絮飞得得跟雪花一样。

其实,昨夜我们已经见过了,在梦中。我拉着她的手,她拉着我的手,还和从前一样。她说:“等我好了,我就回去上课。我们一块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看。”

那一刻,我们两个好像都感受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她收回目光,又说:“要是我一时半会不好,你可要常来跟我说说,学到哪了,都学了什么。”

我点头说:“好。”

我真的做到了。此后无论我上了初中、高中,还是大学,我都会带着新发的课本到那个山冈上去看她,翻开课本,读上一段,再读上一段。

杜香喜欢我来,你看,她用一茬一茬开不完的鲜花来迎接我。紫色的马蹄花、白色的小星星花、黄色的苦菜花、红色的山丹花……

“到哪儿都是个爱花的人。”我笑着对她说。我知道,她正听着呢。她一定也是笑着的,因为在人世间的最后那个夜晚,她是笑着走的。走到哪儿,她都不喜欢哭。

那晚,唐新文老师和张东芝老师都在。一个曾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一个曾是她最恨的人,如今都拉着她的手,恋恋不舍——这多好啊!

“火是我放的。”杜香说,“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们早知道了。”张东芝和唐新文异口同声地说,“都过去了。”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还真累了。

她知道这一觉要很长很长,所以在闭上眼睛之前,她嘱咐说:“别忘了告诉王麦玲一声,我对不起她。”

“一定会的,放心吧。”张东芝和唐新文眼含泪水,却笑着说。

她闭上眼睛,眼前是数不尽的花朵,都是她亲手栽过的,画过的。都在这儿等着我呢!好美啊!她感觉自己笑得跟花儿一样灿烂。

升学考试结束的那天,王麦玲的爸爸妈妈从东北回来了。在爸爸妈妈的身后,王麦玲看见了一个小两号的自己——她的妹妹。

当她的妈妈颤抖着把她搂进怀里时,她没有哭,只是求救似的望着唐奶奶。她觉得很不自在,像在陌生人的怀里一样。

四年了,说短很短,说长,长到足以让一个孩子长大。

她跟别的孩子一样,也是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的,哪个孩子的成长离得开母亲的怀抱呢?不同的是,她的母亲在梦里,眼前的这一个,好像不认识了。

她很别扭地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很自然地依偎进唐奶奶的怀里。

“你就是我姐姐王麦玲吗?”那个小不点儿背着小手,瞪着黑眼珠,仰着头问道。

王麦玲俯身抱住她,积攒了四年的眼泪顷刻之间迸发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感觉那是抱着她自己。

村人们都挽留王成一家住下来:“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村支书说,只要他们答应留下来,他立马出钱给他们翻修房子。”

“不了。”王麦玲的爸爸妈妈说。当年女儿出生不久,他们就从好心人的家里辗转到了东北。在那边住了这么多年,也有了一个像样的家,再说小女儿的户口还在那边呢。

王麦玲一家临走的那天,王成来到唐奶奶的床前,说:“老人家,我妈去世的时候我都没给她磕个头,今天我就给您磕一个,大恩大德,此生不忘!”

唐奶奶赶紧让人把他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只不过为个小孩子多添了一双筷子,受不起啊。”

杜家庄倾庄相送,簇拥在这一家人的身后。王麦玲依稀觉得又回到了当年,她的父亲王成队长把手一挥,他们就跟着他下地去。

张志生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后只剩他一人了,还是依依不舍。王麦玲哪一次出走不是她送的?可哪一次也没送到地头。这一次又是送到半途,他不放心。

“放心吧。”王麦玲朝他喊,“回去告诉唐奶奶,我还会回来的。”

“哪天回来?”

王麦玲想了半天,还真不好定日子。

“洋槐花开了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了。

“跟着爸爸妈妈走,可别再走丢了,要不然你又哭!”

王麦玲还是拐弯了,两朵石榴花不见了。他感觉自己脸上湿湿的,奇怪,没下雨啊。他用手指头蘸了一点,尝一尝,咸咸的,才知道自己哭了。

王麦玲就这样带着她的秘密走了,到了也没人知道她走丢的那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后的一次通话中,聊兴正浓时,我禁不住心血来潮,替全体杜家庄人问了这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嗨!都忘了。”就听见王麦玲在电话那头说,“能有什么呢?只不过走了一段路,路上有晴天有阴天,有风景有荆棘,有好人也有坏人,与这长长的人生的路没有什么两样。”

“还那么小就走了那么长的路,现在作何感想?”我又问。

电话那边笑了,“感谢吧!”她说,“要不是那一段,这后面的路怎么会走得那么从容顺畅呢?”

“你呢?”她问,“你难道不是也走得很远很远吗?”

“是啊!”我说,“我用五年的时间走出了一个孩子的狭隘、怨怒和仇恨,走出了自己的心。”

“你作何感想呢?”她又问。

“幸运吧,万幸。”我说,“早上睁开眼睛,每每想到几十年的生活中,即使最糟糕的时候也没有糟到不可救药,我就禁不住双手合十,感谢生活的垂怜。最重要的是,又看见了新一天的太阳,还活着!这难道不是万幸吗?”

毕业考之后就进入了长长的暑假,这也是小学生涯中最后的一个假期。

张东芝老师和唐新文老师结婚了,相继。

唐振国把张东芝领回家的那一天,心里忐忑不安。不管了,甭管家里人什么态度,直接下最后通牒。

在村支书和他老婆诧异的目光中,唐振国竹筒倒豆子:“我要和东芝结婚。我知道你们嫌弃她脸烧伤了,我不嫌弃就行。你们可以反对,但是,反对也白反对,没用。”

等村支书的老婆明白过来,卷起袖子就上来了,村支书拿着鞋底紧随其后,“你个熊玩意儿,你说什么?烧伤了怎么了,烧伤了她也是张东芝,那是仙女啊!你还敢说什么嫌弃不嫌弃?你再说一个试试,不揍扁了你!”

村支书和他老婆明显是被幸福击中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们晕头转向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才想起人家姑娘还站着呢,赶紧安排到上座,端茶倒水。

张东芝哪见过这阵势,忙不迭地说:“我是小辈,二老请上座,我伺候你们。”

村支书的老婆一拍脑门儿说:“妈呀,差点忘了。你们都坐着别动,我先去给祖宗上炷香去。咱们祖宗真是积了大德了,给我们修来这么好的媳妇。”

村支书“啪”一下拍在唐振国的肩膀上,“不愧是我儿子,像我。我娶了天下最能干的老婆,你又找了天下最美的媳妇,这世上最好的女人,都让我们爷俩占了。”

几天之后,张东芝和唐振国结婚了。一切都是现成的,新家新院,气派得像宫殿一样。这是唐振国用自己做生意赚来的钱建的。

曾经村人们望着这座宅院感叹: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这座宅子啊!现在她们才知道,原来它是为张东芝准备的,公主配宫殿,再合适不过了。除了她,谁还能镇得住呢?

贺喜的布料、被面、线毯和暖瓶、脸盆等分别贴了写着祝贺人姓名的大红纸,花花绿绿的摆满了新房。

在两个女长辈的主持下,新人已经吃过男女童端来的宽心面,喝过交杯酒,栗子枣也摸过了,举行完了过门的仪式。

新郎忙着招呼客人了,新娘端坐在松软的新床上。

唐新文来送贺礼了。那条天蓝色的床单是他和张东芝去镇上开会时一块挑选的。

当时他问:“怎么不选红颜色的?结婚嘛,喜庆。”

她说:“我喜欢这个颜色,就像杜家庄的天空一样。躺在上面……”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两个都脸红了。这是一条双人床单,那么宽阔,看着就让人不好意思。

今天唐新文才知道,自己选的床单原来是铺在别人的床上的。

唐新文把礼品交到唐振国的手里,说祝他们幸福,然后就往外走了。

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刹那,一院子的人都停止了说笑,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说什么呢?说,你来得好,屋里请?不合适。说,就等你了,留下来喝喜酒吧。你觉得合适吗?

杜家庄人在沉默中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那股遗憾啊,真想骂娘。

这人世间的美事怎么从来不能两全呢!

唐新文就要跨出院门了,回首间,他看见了窗前的张东芝。她正望着他。

从此,门里,门外,你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

从此,你走好,为了我;我走好,为了你。

为了我们曾经拥有彼此。

为了一起走过的那段长长的日子。

多想与你重温从前的岁月,只在这一刻,只有这一次,因为从此我的生命里只有他,没有你。

从洋槐花开放的清晨到花落的日暮,曾经我无论快乐还是悲伤都是因为你,曾经我把所有的欢笑和眼泪都给了你。

从看你第一眼的心动到最后一眼的心碎,你注定是我生命中的唯一,却不是我偕老的伴侣。

放开你的手吧,也请放开我的手,从此,你是你,我是我。

泪光里,张东芝看见故人远去,向自己走来的是新婚的丈夫唐振国。他的目光让她感到轻松踏实,他宽厚的肩膀是可以让她依靠一辈子的。

她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会嫁给我?是因为我的胸膛还比较宽阔吗?”他幸福地拍着自己的胸脯问道。

“不,是因为你的目光。”她说。

同一天,她给了另一个人的不同的问题同一个答案。

“为什么不嫁给我了?是因为我的胸膛不够宽阔吗?”唐新文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胸脯问道。

“不,是因为你的目光。”她说。

自从我的脸烧伤之后,你的目光变了,变得躲闪和不忍。你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我的两张脸,随时把过去的和现在的做着比较,这种比较让你内疚和自责,你跟我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

我不想在你的目光里生活一辈子,因为它时时在提醒我,我已经毁了容颜,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

“你知道,你的脸变成什么样子,我并不在乎。”唐新文痛苦地说。

我知道,可是我在乎。相爱时,我面容姣好,如花似玉。哪个女人愿意让最爱的人看着不完美的自己?那是人间的酷刑啊。

我宁愿你的记忆里永远是我完美的过去。

而另一个男人的目光却不再躲闪,因为我的瑕疵。曾经因为我的完美,他目光闪烁,不敢直视,跟我说话也没有底气。

他的眼里没有比较,没有过去,他爱的就是现在的我。

我已经是现在的我,不可能再回到姣好的过去,所以我选择了这份坦然的目光,因为我会与他坦然地面对一辈子。

今生缘尽至此,因为我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

村支书两口子看着自己的儿媳妇,美得直想笑,怎么疼也疼不过来。有一句老话就是说他们两个疼儿媳妇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张东芝的亲妈都看不下去了,说:“亲家,你们可别把我女儿宠坏了。”

“我们自己的儿媳妇,我们愿意!”张东芝的婆婆拉着长音说。

两亲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张东芝的母亲掉下泪来,她拉住唐振国母亲的手说:“谢谢,你们不嫌弃我的女儿,给了她一个这么幸福的家。看来,杜家庄她是来着了,我放心了。”

“看你,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

张志生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腊梅姐会真的嫁到杜家庄来,而且还成了他的师母。嘿,杜家庄吸纳好媳妇的水平真不是盖的。

唐新文看着眼前这个美丽朴实能干的姑娘,说实话,不是他想要的,却是最适合他的。

在无数次的设想中,他就应该与这样的姑娘过着那样的日子。这样的家庭娶个这样的媳妇,对了。

可是他是多么想与自己的心上人厮守一生啊!这天下的有情人,不想成为眷属者又有几?

他也曾试着想象与张东芝共同的生活,可是不敢想,怎么忍心看着美好的爱情被生活的磨难切割得支离破碎?那还不如割他自己。

生活啊,往往想要的却不一定是对的。

那就像个男人一样,笑着放手不该属于你的,而拥抱你注定的生活吧。

可是,他哭了,在他新婚妻子的怀抱里。这一刻,曾经的那个女人,那过往的一切,是如此难以割舍。

今夕我做了新郎,新娘却不是你!

“对不起,我喝多了。”他对赵腊梅说。

她疼惜地抱紧了他。“哭吧!”她说,“今夜哭个痛快,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赵腊梅的男人是一定要笑着的。”

第二天早上,赵腊梅早早地起了床。她拿起扫帚,把曾经杜香摆放在墙头和张东芝堆在墙角不忍丢弃的枯花败柳一扫而光。

她是纯现实派,可没有那浪漫主义的情怀,在她眼里那全是些有碍家容的垃圾,家就要有个家的样子。

她走进做饭棚子,让杜家庄的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她唤醒自己的婆婆、大伯哥和丈夫,美好的一天从一顿精心准备的早餐开始。

她把自己的婆婆收拾利索,抱到梧桐树下的椅子上,让她与南墙边的一溜向日葵一起看七月的太阳。

她敞开大门,迎接八方乡邻,然后马不停蹄地出了院子,杀向村党支部。

“给我大伯哥在党支部安排个工作。”她对村支书说。

村支书心里说,虽说这村级领导班子不用参加国考(穿越版),可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

他赶紧给赵腊梅数算了一圈,说:“你看,村支书,我,村主任,某某某……不好意思,你来晚了,领导班子已经满员了,要不,你去别的地儿转转。”

“既然来了,我就不打算换地儿了,就这儿适合我大伯哥。”赵腊梅说,“工资的事你不用操心,他在这儿只管干活,工资,我发。”

还有这好事,怎么不早说?村支书的大脑像大型计算机一样高速旋转。合算,让他做点啥呢?

“你是不是缺个秘书?”赵腊梅在一旁提点。

还真是,可要缺也是缺个女秘书(村支书的画外音)。

“你就别挑剔了,我大伯哥做事认真仔细,有条不紊,具备了一个好秘书的基本素养。”

赵腊梅又放低声音补充说:“我大伯哥可是做的一手的好菜,哪天老婆不管饭了,还可以开个小灶。”

这话说到人心坎上去了。

“行,就让他在这儿整理整理上级文件,顺便擦擦桌子扫扫地。”“不过话说回来,在这儿干活哪能让你发工资,咱们村收卖蚕茧的生意还不错,每年除了替全体村民交农业税,还有剩余,就从这里面给他发点工资吧。”

“谢谢!”赵腊梅深鞠一躬,“您这算是救了我大伯哥的命了。”

“今天能上班否?

“马上走马上任。”

这官场果然是个长精神的地方,顺带着还能治病。自从成了领导班子成员,唐新武立刻红光满面,不咳了,也不喘了,每天自信地走在上下班的路上。

赵腊梅逢集还是骑着她的三轮车去贩卖菜,平时她包揽了地里所有的农活。她对自己的丈夫说:“你是个公办老师,文化人,以后这锄头头你少碰,就玩你那笔杆子。”

唐新文看不下去,硬是去地里帮忙,也沦为了打下手的。回家的时候,赵腊梅挑着重担在前面吭哧吭哧地走,让唐新文帮她拿着个绳子、镰刀什么的在后面跟着。

村人们看着这幸福的小两口和那个因为这个女人而焕发了生机的家,欣慰地感慨说:“好人有好报啊!”

当然,因赵腊梅的到来受益的不仅仅是这个家,还有她弟弟张志生。在遭受了多年的家庭暴力之后,他终于迎来了出头的一天。

当他妈妈再抡起小山似的大巴掌时,他就会气定神闲地说:“你敢打我?我告我姐去。”

“什么你姐?叫师母。”

“我去了,我真去了。”

“你敢去?你敢去,我就……不打你了还不行?”

压在头上的“五指山”被彻底推翻。

彪悍的张志生的妈妈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更加彪悍。话说回来,人家赵腊梅那才是真正的“女汉子”,做出事来,说出话来,那叫人一个宾服,自己充其量也就算个“悍妇”。

“张志生,快去学校拿入学通知书!”这时,班里的同学兴高采烈地在远处喊他。

“我考上初中啦?”

“考上了,我们都考上了!”

“来了!”嘿,太棒了!

张志生跑在通往杜家庄小学的小道上,多么熟悉而亲切的小道,来来回回,寒来暑往,五年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趟了。从此他要沿着杜家庄的“油漆马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外面去了,到镇上的中学去。

看了一眼自己为手术刀而生的手,他确定自己还会走得更远,更远,朝着梦中的那个地方。

那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还说不好,但大体是知道的,书上画着:有天安门,有五星红旗。相信到那时已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吧。

再看一眼杜家庄小学吧。就这样走了吗?是的,来到这里的孩子注定是要走出去的,无论多么不舍。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起点。

有人是不走的,老槐树是不走的,因为还有无数的后来人,还有看不完讲不完的故事。

故事里有你,有我—老槐树为证。

待到明年的五月天,老槐树依旧花团锦簇。

第二十一章 后话

一个洋槐花芳香里的梦回,一个变革年代里的村庄,一个特殊的班级,小学五年的纯情岁月。

几十年来,从冬走到夏,从孩提走到中年,从乡村走到城市,却始终走不出老槐树覆盖的那片校园,无数个日月的梦中,夜夜槐花飘香。

生命如斯,白驹过隙,而想来五年的小学生活却绵长如几个世纪。人生不过过眼烟云,而为什么唯独那段小学生活在岁月的涤荡中,历久弥新,历历在目,触手可及,仿佛就在昨天?

当你在尘世的纷扰中难得觅一份静谧,在指间幽幽的茶香中,你是不是又不觉回到了你的小学?

你醉了,是吗?不是醉在茶的香韵中,而是醉在洋槐花编织的纯情的梦里。在那个五月的芬芳浸润的世界里,有我们的老师,我们的伙伴,我们的童年,我们的爱……

她来了,与他相遇在洋槐花营造的洁白的梦境里,又寻着城市的玉兰花走去。而他是山顶一棵临风的树,为一只只初涉人生的小船树立航标。我不走,你还来吗?

童年的欢乐在蝴蝶的翅膀上,无拘无束。可你知道吗?小儿也有眼泪。

当亲人成为仇敌,母爱化作一缕清梦……哦,我的伙伴,那些生死别离!

小儿也会爆发,也会拿起武器,在成人主宰的世界里。

童年的岁月,终生的怀念!

家乡的原野,永远是生命中最近的地方!

那样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

……

张志生就按照“拿手术刀的手”那个路数一路走下来的,如今他已经是首都北京某知名医院的知名外科大夫了。

那医院叫什么来着?协什么,什么和?总之,到了那儿,你要没熟人,点名找张志生,准成。

拿了手术刀的张志生的手白净而修长,一尘不染。其实他早被他腊梅姐调教得就差有洁癖了。

而且不知打哪年月起,他就改了性,文质彬彬的,就是古装剧里手拿折扇,动不动就吟个诗作个画的那样式的。你见了,准感叹:不是大惊小怪,是人类变化太快。

前两年,他去了两趟韩国(你明白?)。想啥呢?人家可是大夫,学艺去了。回来后,据说得到了真传(据传很可能是给金喜善做手术的那位传的),整容技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张志生百忙之中抽身回了趟家乡,专程来接张东芝老师,说要免费为她的脸做整容手术,还说他之所以这些年潜心钻研,苦心修炼,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了却这个心愿。

您放心,无论什么样的疤痕我都能给它整没了,保证和原先一模一样。

“你的心意我感激不尽,你的技术我无可置疑。”张东芝老师说,“不整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样子。再说,老了,回不到过去了,也不想回去了。把这个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唐振国在一旁对妻子说:“对,咱不整了,我就爱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要整成别的样子,我还怕认不出你了。”

他又看着张志生说:“难道你不觉得你老师这样也很美吗?”

张志生这才仔细审视她的脸,可不是嘛,那个伤疤什么时候变得像一朵五瓣的腊梅花了?在她那白净的脸上,就像雪地里伸出的一朵,使她无比清秀的脸庞平添了几多妩媚。

多少年来,他只把它认作一个伤疤,也是烙在他心里的一块疤。今天终于除去了这块疤,除去它的不是他手里的手术刀,而是岁月用它更加神奇的手。

造化弄人啊,心再无痕!

张志生在张东芝老师的目送下欣然踏上了归途。当然在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忘看一眼他家那面临街的墙,它做了多少年不变的宣传墙,一变再变的是它上面的标语。

标语的下面还是用白粉笔歪歪扭扭地抄满了,这次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上面写的是生男生女都一样。这一次是少生优生。下次又该变了吧,因为“单独”都能生二胎了。

前段时间从网上看到“单独”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给王麦玲发了微信:喜讯,你老公是“单独”吧,你可以生二胎了。

回复:你个老不正经的,我都四十多岁了,还生孩子玩?再说,我哪有时间生孩子?

是啊,他知道王麦玲忙,太忙了。作为一个知名美容公司的老总,她在全国有几十家分店,天天飞来飞去的,像小蜜蜂一样。

顺便,她还要领导着东北人民的时尚潮流,从脸蛋到衣着到包包。

王麦玲充分继承并发扬了她母亲的时尚基因,并成功将其升华到了事业的高度。当她辞去国有企业的工作,自己办美容院时,他的父母亲简直惊呆了,为之十年寒窗,像万人过独木桥一样争到手的铁饭碗,就这么扔了?

而当他们的小女儿辞去公务员的工作,帮着姐姐打理公司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对铁饭碗不是那么稀罕了。

王麦玲把山东的业务全权交给了妹妹。

王麦玲的大姐在姥姥去世后也去了东北,现在是王麦玲的高级助理。

王麦玲的父母亲说,他们现在就像杜家庄房梁上的燕子一样,过着“候鸟”的生活。秋风乍起,他们飞往女儿在三亚为他们置办的别墅,春暖花开时,随燕子归来。

光伺候他们老两口的保姆就有三个,一个做的,俩看的。一个是看护他们在家里的安全,另一个身强力壮的专门负责他们在外的人身安全,专业术语是“保镖”。

弄得他们老两口想劳动劳动就跟打游击一样,非得王成拿出当年当队长的胆识和智谋才行。

“雇啥保镖?我们俩老头老太太,还有人抢?”

“那可不行。”王麦玲说,“你们两个可是光固定资产就几百万的富翁富婆,金贵着呢。”

可是无论有多少处房产他们都感觉不踏实,人老了,就像秋天飘零的落叶一样,总想归根。

在他们的心里,再豪华的别墅也抵不上杜家庄的两间寒舍,再富足的异乡也比不上杜家庄那片略显贫瘠的土地。

王麦玲真舍不得让父母亲回去受苦,可是既然他们觉得“受苦”更幸福,她也只好答应替他们修缮杜家庄的院落。

但她很快就带回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消息:杜家庄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甚至杜家庄这个名字也将永远从地球上抹杀,当然,在太阳系找不到了,在银河系也找不到了。

城镇化了,杜家庄将与周围的村子一起搬迁到邢家镇上去,住楼房了。王麦玲的妹妹派人去施工的那天,正好赶上上面的人来量宅基地。

还有更多的杜家庄的子孙将会去往更远的城市。世代为杜家庄人集体所有的那片土地也可能要出让给外人了。

杜家庄没了!没有了人口和土地的杜家庄还能是杜家庄吗?

总以为,回去还是不回去,杜家庄就在那里。在那里等着,随时都可以回去,只要想回去。

从走出去的那天起就知道会有回来的那天,故乡的路永远延展在每一个游子的脚下,却不知道有一天,故乡也有不归路。

真的变了!这注定是一个漂泊的年代,拿异乡当故乡的年代。

古老的土地天翻地覆了,“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了。

从此分不清了是城市的霓虹,还是村头的萤光。

不变的是那轮故乡的明月,无论杜家庄人天南海北,都在同一轮月下。

照着杜家庄人的前世和今生,照着已知的千年沧桑和未知的万代辉煌!

那晚,王麦玲望着杜家庄的方向,在月下伫立了好久。没有了杜家庄,她的梦何以依托?

自从唐奶奶去世后,她好久不回杜家庄了,十年了吧?在二十多年的商海沉浮中,她从不曾对它有一丝忘怀。

那是一个让她心颤、心软、心酸、心甘的地方。每每想起它,她都会情不自禁地为它微笑或流泪。那一刻,在这薄情的世界里她又有了人类的正常情感。

透过薄薄的夜雾,她看见一个小姑娘在杜家庄美轮美奂的春夏秋冬里或行或停,或喜或思。看不尽的山山水水,亲不够的一草一木。

每一块大青石,她都抚摸过,每一片小石子,她都踩踏过,都留着她的痕迹。所以无论世事变迁,岁月流转,杜家庄都在她的心里。

是她保留在心灵深处的一片净土。

远远的,那两朵像石榴花一样的蝴蝶结晃动起来,点燃了她的眼睛……

“妈,你不认识我了,干嘛这样盯着我?”她的女儿撒娇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她立刻喜上眉梢,抱紧了她。啊!无论给她多少爱都嫌不够。

这些年,亲戚朋友都说她,“你对你女儿也太好了,就像上辈子欠她的。”是啊,在她这里,女儿的事就是令箭,大过天。

为了女儿,她曾把重要的商业伙伴丢在谈判桌上,只因听到了远处女儿的啼哭;为了女儿,她刚下飞机又原路飞回,只因在越洋的电话里听到女儿感冒的消息。

是啊,她可能是欠她的,要不然怎么总是觉得自己在弥补?有时她更觉得那是在弥补自己,她是在用自己对女儿的爱来弥补一段岁月的遗憾,弥补她心中一段母爱的缺失吗?

尽管她的老公是“单独”,即使她还很年轻,纵使她不再繁忙,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生二胎的。她对大家讲了许多不一样的理由,而至于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的生命里,有两件最重要的事情,一是要给唯一的女儿一个幸福的童年,二是要给至爱的父母一个幸福的晚年。自从懂事起,后者就是她的奋斗目标。

多年以后,她终于如愿听到了父母亲发自肺腑的那句话:“原来女儿也可以养老啊!”

那一刻她哭了,哭成了一个满腹委屈的孩子,就像多年前躺在杜家庄教室里的麦秸席子上的那个午后。这么多年她几乎都忘了,原来自己还是个爱哭的人。

我的父母亲也到了考虑养老的年龄了。总以为他们会永远年轻,所以从来不去关注他们的容颜,不知哪一天,突然就发现他们老了。

任凭我和弟弟苦口婆心,苦苦哀求,父母亲始终不肯随我们到城里住。他们说:“我们哪儿也不去,一辈子也离不开杜家庄。住惯了,自在。”

是啊!他们的根在这里,到了别处会水土不服的。

母亲隔三差五就打电话来,放心不下我,放心不下她的女婿,放心不下她的外孙。

只是,她到老也不习惯跟自己的儿女轻声细语。我在电话这边静静地享受着她半唠叨半埋怨的话语,感受着浓浓的牵挂和爱意。说实话,如果母亲轻声细语,我还不习惯呢,那还是我的母亲吗?

每一次母亲都叮咛说:“不要总去跟别人比。只有学会不与人比了,才会幸福。”我知道,母亲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

这是她用几十年的代价得出的人生感悟。不晚,母亲最终获得了幸福。

倒是五叔经常来我城市里的家。每次出游,我这里都是他的中转站。他已经携着我的傻五婶游遍了大半个中国。他旅游与别人不同,人家是专心观光,他是一门心思拍照。拍完了,还要放在QQ上发出去,于是大洋彼岸的他的女儿小凤,就在饭前饭后课上课下不间断地收到关于祖国大好河山的各色照片。

小凤打来了长途:“爸,您天天忙着发照片,真怀疑,您还有时间欣赏美景吗?千里迢迢的,还要带着我妈,何苦呢?您总不会是专程去拍照片发照片的吧?”

其实小风没直说,她爸“带着她妈”是小事,关键无论走到祖国的哪个角落,还要背着她妈的酒坛子——我五婶这一辈子是誓与酒坛子共存亡的。

“闺女,我就是专程来拍照片发照片的。”他说,“要是为了看美景,我还用跑这么远的路吗?这地球上还有哪里的景能美过杜家庄呢?我是为了你,害怕你把自己的祖国忘了。”

“爸!”那边娇嗔地说,“我怎么会忘了回家呢?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着迷的,因为和您一样,这世上最美的景致从小就装在我心里了。”

我离开杜家庄好久了。我是循着唐新文老师和张东芝老师的足迹走去的,在留着他们青春印记的那个师范校园里,我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度过了最浪漫的岁月,并且留在了那里。

从小我就知道,长大了我会成为一名老师,因为别的我不知道怎么做,做一名好老师的标杆却一直树在那里。它像旗帜一样飘扬,像当年的五星红旗一样,就插在斜山顶上的围子墙上,从昨天,到今天,直到明天。

没有人相信我会在“世外桃源”里安心地做一名老师,因为在我小时候见过我的人都已预言:这闺女长大后,指不定要要闹出多大动静!

也难怪,打小看苗嘛。那时的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一个斗士,精力充沛,争强好胜,热衷“功名”。 就我那时已小荷初露的“领导”欲来看,应该在长大后像六月的荷塘一样繁盛。这么说,我很可能会成为一个“领导”,至少也是个女强人什么的。

然而我的成长轨迹只证明了一点,那就是:“打小看苗”这句话是靠不住的。殊不知,我的人生就像杜家庄的天空一样,过早地经历了春天的风雨无常和夏天的雷霆风暴,到秋天时,已云淡风轻了。

前几天我去看弟弟了。他走出单位的大门,随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警察帽子”,绿色的(千万别误会)。

他如愿以偿,天天戴着“警察帽子”了,却无暇“保护”他的姐姐了,甚至见上一面都难。因为他有了更多人要保护,保护自己的妻儿,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而我也有了自己的职责,为人师,为人妻,为人母。

婆娑的树影一路罩着他,罩着的不再是一个烂漫的孩童,也不再是一个如花的美男,而是一个深沉老练的中年人了。他已经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的副团长了。

他看见自己姐姐的那一刻,笑容里竟然透出一股跟儿时一样的天真无邪。这一刻,他又成了一个“弟弟”。

我想,此刻我脸上的笑容也肯定像一个“姐姐”。并且我还敢肯定,即使当我们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时,在对望的眼神里,还是会反射着儿时的光。

这样的笑容,又是在这样的仲夏时节里,怎能不让人心头一颤,想起那些一起的遥远的早晨、中午和黄昏呢?

我们是同一个巢里的两只鸟,虽然注定要天南海北地飞,却是手足连着手足。有幸,在人生的风雨里,我们第一站相遇,彼此用最稚嫩的翅膀维护了对方,用幼小的身躯依靠着取暖。

这种“鸟巢”里的温暖是要回味一辈子的。

“听说杜家庄要搬迁了。这几天抓紧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我对弟弟说,“这次无论如何我们要一起回‘巢,不,回杜家庄一趟。”

弟弟说:“是该回去了,走一走,看一看。趁着它还在。”

唐新文老师在后来的岁月中经历了无数的苦难。

包括,他年幼的儿子因为乡村医生的一次错误用药而成了聋哑孩子,他一生说过的唯一像样的话是“爸爸”“妈妈”,那时他还是一个能听见这个世界的牙牙学语的婴儿。

那孩子六岁那年,意外地偷吃到了爸爸妈妈锁在柜子里的花生米,当那一粒被抛起的,闪着温润的粉红光泽的米果落下来时,他笑逐颜开地张开了嘴巴,它直接落进了他的气管里。

埋葬了儿子的第二天他就走进了课堂。这一次他史无前例地遭到了杜家庄人的一致谴责:太狠心了,没见过这样冷血的父亲,怎么会有心情上课呢?真没看出来,他不是一个正常人。

只有杜家庄半夜三更还醒着的星星和秋虫知道一个父亲在儿子坟前的撕心裂肺,那一刻他失了所有的仪态,没有了任何克制,成了像任何一个失子的父亲一样悲痛欲绝的“正常人”。

当黎明还没到来时,他已经擦干了眼泪,整理好了衣衫,准备好了笑容。这个白天,他又不是一个“正常人”。

他的人生里注定有太多的不正常,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常人,他是一个“老师”!

他的不幸还包括,四十岁时,他为了躲避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硬生生地把摩托车拐向路边的岩石。孩子只是愣了一下神,而他和他的摩托车体无完肤。

在“男人一枝花”的年龄,命运之神没有为他俊朗的面容加分,而是赠给他一个伤疤,而他平静地接受了。

他一如既往,微笑着面对乡人,微笑着站在讲台上,尽管那个伤疤像一只调皮的蜈蚣,不呆在杜家庄山坡的石头底下,却在把他左眼角的笑容生生地往下拉。好在,孩子们很快就会适应这样的笑容,并且觉得美得举世无双。

他经历的苦难恐怕再说三天两夜也说不完。然而,所有的这些苦难都只不过是他幸福生活的插曲。

尽管他为重病的母亲和哥哥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负债累累,但是他至爱的两位亲人还是陪伴了他那么久。

即使在生活糟糕得再也看不到前方的一丝亮点时,他的妻子赵腊梅还是用她的大嗓门让这个家充满欢声笑语。夜晚,她用坚强的怀抱安抚好他之后,就起身把家里擦洗得一尘不染,然后他们一起坐等明天的太阳。

他的两个女儿,耳聪目明地呱呱坠地,又如花似玉的长大。如今,一个是北京某军医院的大夫,一个是上海某外企的白领。用赵腊梅的话说:中国最好的两个城市都被他们家占了。

崭新的瓦房也从他的小院里拔地而起了,与村里的其他人家的比肩而立。这个家要钱有钱,要粮有粮。

唐新文打开房门,今早,杜家庄的太阳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鲜亮,斜山上送来的清风还是那样令人心旷神怡,门口他摆弄的一片果树都挂着晶莹的露珠,远处,他的孩子们正在教室里等着他,而那一方他视作生命的讲台是专属于他的,从来不曾被谁抢去。

……

感谢生活!从来都赐予我们那么多!

他骑着电动车行在去邢家镇的路上,突然又想起昨天早上张东芝望着他的眼神,好久没见她这样动容了。每个周末的早上,他们都这样远远地望上一眼,温情地相视一笑,她可从来没有这样泪眼婆娑过。

杜家庄小学早已合并到镇上去了。这些年各村的小学生越来越少,并了又并,最后全镇就只剩下几处小学了。各村的小学老师自然也并到了一起。

从来娃娃们都是在自己家门口上小学的,不想也有像初中生、高中生一样背着煎饼卷子外出求学的一天。

张东芝老师家购买了镇上的教师公寓,甚至她的生意越做越大的丈夫唐振国在县城和省城都购置了房产。但是她每个周末还是回杜家庄来。

每次走进村子,远远的,乡邻们就亲切地朝她喊:“回家来了?怎么才回?”

她打开家门,家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啊,这里才是真正的家。无论走多久,走多远,别处都是驿站,在别处都是过客。

村里的妇女们很快就会闻讯而来,欢声笑语很快就会充满这个院落。这个周末张东芝又为她们带来什么新奇的东西呢?

这个家是杜家庄的妇女们与外界先进文化接轨的桥头堡。不信,你就看吧,当周围村子的妇女们还操着大“针锥”纳鞋底,缝鞋垫时,杜家庄的妇女们已经像城里人一样,优雅地挽着毛线织线衣、线裤、围巾、手套了。

当其他村子的妇女只会在电视上看电视的时候,杜家庄的妇女们已经学会在电脑上看电影了。

当他们村的妇女还在哭闹着要“小木兰”时,杜家庄的妇女们已经向自己的丈夫宣布:不要烧油的,只要电的。

对了,最近她们又瞄上小汽车了。她们的男人们不禁窃喜:反正她也没有“本”,好歹混个专人司机,沾沾光。

“就是比着张东芝老师开的那辆买吗?”他们问道。

“不!”她们异口同声,“我们要机器人开的那种。让它往哪儿它往哪儿,还不跟人吵架。网上都看好了。”

唉,在杜家庄,男人注定是“靠边站”了。

昨天早上,张东芝先看见唐新文的,远远的,他正在他的果树间劳作。春光熹微,万物竞发。

三十年来,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在一起,同一个村庄,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办公室,可是他们好像总是这样远远地望着,相视的目光里没有了跃动的火花,只有涓涓的水在流。

看见你好,我就好。

他们做了多年的同事,最终却不是同事;做了几载的心上人,到头来也不是爱人;无时不记挂着对方,却不是朋友;比任何一个人都亲,却并非亲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请相信世上有“第五种关系”就够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经过岁月的涤荡,不是爱情了,也不是友情,更不是亲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请相信世上有“第四种情感”就够了。

他感觉到了她,直起身来,望着她。恍惚间,张东芝觉得与远处的那个人只是这样望了一回,自始至终,只不过是从一个早上望到了另一个早上。这一望,已是从青春年少到了满头华发。

人生又有几个这样的早晨呢?

她顷刻间满目泪光,就像那年那月那日那个春光乍泄的早上。

多少往事,藏在心底,属于你我。三十年从不敢触碰,不忍心,不舍得,岁月这么长,恐怕它像反复咀嚼过的渣滓一样没有了滋味。

留着,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拿出来细细地品味——一定是当年那一缕飘进教室的洋槐花芳香的滋味吧?

多好啊,今生还有那么一刻,将会属于你我!

她擦干了眼泪,走向他,说:“以后周末我都要去城里看孙子了。”

“祝贺你啊!”他说,“你都添孙子了。”“时间可过得真快啊!”他若有所思。

“我可能好久不能回杜家庄来了。”

“没关系。”他说,“反正你是要回来的。”

“我都在。”他补充说。

对了,差点把“吴老头”给忘了。据说这些年他一直特别怀念他“管理”学生的日子,不过事实证明,比起“管理”学生,他还是更适合“管理”鸡。

听说他和他的养鸡场越来越高端大气上档次了,他现在“管理”鸡不是亲自拿着竹竿上了,而是穿着白大褂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搞监视。

他还从老婆端上来的越来越丰盛的饭菜和自己越来越溜光水润的脸上得到了启示,忆往昔菜青虫似的脸,都是营养不良惹的祸。

由人及鸡,他越来越重视鸡们对ABCDEFG(abcdefg)等营养素的摄入了,天天拿着个玻璃试管,里面装着杜家庄的各种植物和昆虫,搞起了科研。是为生态养殖。

他老婆也不用天天赶集了,改在家里坐着卖鸡蛋。现在才开春,“猫狗网”上的订单都快排到秋后了,急得她抽空还要过来骂一骂“吴老头”:你是怎么科研的?就不能让每只鸡一天下个十个八个的蛋?

我猜,你最想知道的是杜家庄的教育事业吧。如你所猜,杜家庄在教育上一直是周围村子公认的领头羊。就说我们那一届毕业生,四十个同学,考上初中的有三十五个。

那年月,各村的初中生是论个崩的,像杜家庄小学这样大批量生产的,还真是破天荒。杜家庄一炮而红,整个邢家镇,无论是教育界还是非教育界,没有不知道唐新文和杜家庄小学的。

杜家庄在教育上的优势从初等教育扩展到中等教育,又延伸到高等教育。方圆几十里,杜家庄出了第一个本科生、第一个研究生、第一个博士生。

我五叔还凭着一颗支持教育的不二红心和雄厚的经济实力,一举把他的宝贝女儿小凤培养出了国门,打造了远乡近里第一个出国留学生。

九十年代初,在其他村子,也就是偶尔谁家的祖坟上冒冒青烟,在杜家庄却是各家的坟头一起冒,如果看得见,相信会像清晨的炊烟一样壮观。

要不是资源有限,看得紧,估计周围村子的祖坟早都迁到杜家庄这块风水宝地上来了。

你去打听打听,至今谁不知道杜家庄这个大名鼎鼎的“才子才女村”。

对了,不久前我还会了一个老友。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备课,冷不丁一个同事拍了一下我的备课簿说:“你的一个老朋友找你。”

我实在想不起在这个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我还有什么未曾谋面的老友。我一头雾水地走出来,一抬头,我惊得目瞪口呆。

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口,还是那一朱砂色的破门框。我深信我刚才穿过的不是它,而是一不小心穿越了时光隧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三十年前的大帅哥陈冬。

我的汗一下就出来了,不知道是惊喜还是紧张(我从小不怕鬼怪,这你知道,可这比见了鬼惊悚)。可对方气定神闲,笑意盈盈,一点也不为自己出来吓唬人而惭愧。

“你个臭小子,也不等等我,不知道你老爸的关节炎又犯了吗?”一个中老年人的声音送来了人间的气息。随即,一个老版的“陈冬”出现在楼梯口。

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这就对了嘛。

“爸,对不起,我不是急着要见到杜家庄里来的姐姐嘛。”小伙子说。

不等小伙子回身搀扶他,我已经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他也攥紧了我的手摇晃着,满眼泪光。

“是当年那个小杜玉吗?”他问。

“是。”我答,“我长大了。”

“我老了。又见面了。”他说。

“又见面了。”我说。

“三十年了,您一向可好吗?”我问。

“好。”他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哆嗦着。“她……好吗?”

“好。她的家还在杜家庄,最近都当奶奶了。”我说。

“好,那就好。”他用颤抖的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他……也好吗?”他又问道。

“也好。”我说,“前两天跟他老伴儿去北京上海看闺女去了。”

“好,那就好。”

旁边那个小伙子不愿意了,“爸!你也不给我介绍,你们两个‘他,她的,这是打哑谜呢?”

我赶忙问道:“这是你儿子吧,跟当年的你长得一样。刚才还真吓了我一跳。”

“是吗?”陈冬笑了,朝着自己的儿子说:“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的小朋友杜玉。”

“姐姐好。”他微笑着跟我握手,“我感觉与小时候的你已经是老相识了,现在终于见到了长大的你。我爸爸可没少提你和杜家庄。”

“有一天,也去杜家庄看看吧。”我对他说。

“一定去。”他说,“那可是我爸爸心中的圣地。这么多年,每当他坐在阳台的夕阳里发呆的时候,我和妈妈都知道他的目光正向着一个叫杜家庄的地方。我倒要去看看,三十年都攫住他的心不放的,到底是那开得像夏日的阳光的山菊花,开得梦幻一般的荆花,还是开得像雪花一样的洋槐花?”

是啊,在这城市的玉兰花已经零落了的时节,远方有一种花该开放了。我禁不住随着陈冬的目光转向那个方向。

“好想再看一次杜家庄的洋槐花开呢!”他像是自言自语。

我也总想再看一看杜家庄的洋槐花开。想来,这么多年赶上的也就两年前的那一次。

每次回来都有听不尽的对唐新文老师的溢美之词。那次也一样,在从邢家镇赶往杜家庄的路上,我正好与唐新文老师的一位老同事坐了同一辆出租车。

一听说我是唐新文老师的学生,他就感慨了:“同事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过,邢家镇教体局的局长原来就是他的表哥,更别说利用这个关系啦。我们是最近几天偶尔才听说他们的关系的……你唐新文老师最近开创的一套多媒体教学法正在全县推广呢,你还没听说吧?”

这些事情如果放在别人的身上,也许我会感到惊奇,但是发生在他的身上,我一点也不觉得吃惊。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顺着我的手指,你看见远处杜家庄的洋槐树了吗?开得最圣洁、高雅、含蓄而执著的那一株,就是他——我的老师唐新文。

告别了那位老教师,下了出租车,我没有进家门,而是走向我的校园,我的老槐树。透过生了锈的紧锁的大门,它就在那里,绚烂如故,芳香如故。

你岁岁飘香,是在等人来吗?我不来,你还在等吗?

还能认出我吗?在我像你一样饱经了沧桑。

我想你会的,我的身影已嵌进你的年轮里,就像你的身姿刻在我心里一样。你记忆中的那些瞬间,是我背着小书包欢快地蹦进校园?还是在你的绿荫里大声读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还是我回答完老师问题之后,往窗外的得意的一瞥?

你要在这里,永远别走,只要看见你,我就如愿又做了一回小儿。

儿时的岁月,终生的怀念!

老槐树,请再把我像一个小儿一样遮蔽一回;请再让我把沙包扔得高过你的花束,连同我的欢笑;请看我再牵一次伙伴最纯洁的手;请让老师再像课堂上一样唤一回我的名字……

“杜玉!”

“哎!”我应声回头,唐新文老师就站在不远处。

相视的那一刻,我们都不觉热泪盈眶,因为今日的相见和曾经的别离,因为此时此地,那时那景,因为花开如旧的老槐树。

您老了,我也不复年少。可是泪光里,您还是当年讲台上那个玉树临风的青年,我也是那个瞪着好奇的眼睛的懵懂小儿吧。

泪光里,教室的门打开,我的小伙伴们迎着五月的春光欢笑着走出来,有张志生、王麦玲、杜香……还有张强。

我和老师迎着他们,走进去……

(完)

(责任编辑 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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