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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的歌谣

2015-05-30怪奇塞高

看小说 2015年8期
关键词:死神安宁少女

怪奇塞高

安宁死了。

作为一位十六岁的花季少年,死亡本该离他十万八千里,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他还为明天的八校联考苦脸担心的时候,斜刺里从公路上蹿进人行道的宝马车很不幸的在一瞬间终结了他的焦虑。

八校联考也好,任何东西也好,再也没什么是死人还需要担心的了。直到灵魂离开身体时他才发现,出乎意料的,除了濒死时那令人疯狂的痛苦之外,死人眼中的世界和活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天边的晚霞一如往常般明媚绚烂,除了自己丧生的意外现场聚集了警方与看客,别处依旧人流熙攘,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各自走在各自的道路上,就仿佛一个生命的逝去与他们压根儿无关。

说起来——似乎确实是毫无干系呢。

站在自己的尸体边百无聊赖了一会儿,突如其来的空虚感忽然笼罩了安宁,因为他发现自己素日里常常记挂的一切都几乎失去了意义,现在他该做些什么呢?

他的死亡惨烈而彻底,连抢救时间都没有,肇事车主也没有任何抵抗地乖乖跟着去了警局,于是不到一个小时内,连原本聚集着看热闹的群众都四散了。

漫天繁星在黑缎子似的天穹上闪烁起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夜里了,然而安宁依旧无处可去,冰凉的月光如水一般洒落下来,连他的身体都照不到,更遑论心中了。

他……漫无目的,该去往哪里?

天堂?抑或地狱?但是无论哪边都没告诉自己,该往什么方向走啊!

茫然,惶恐,寂寞……虽然十六岁该是男子汉的年纪了,可这大孩子已经逞强了太久,在这永远也无人会看到的地方,终于还是没志气地哭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

叮铃铃,叮铃铃。

清亮悦耳的铃声,由微茫而渐渐清晰,远远的从天上传来,响着响着,竟然就到了自己身边。

那么,是天使来接自己了?

少年心中回忆起曾经在美术课上见过的宗教画,天使是圣洁的神光下挥舞着小翅膀的可爱小孩子吗?抑或永远不会老去的妙龄少女呢?可不要让它们笑话爱哭的自己才好!他羞赧地狠命拭去泪水,满怀希望的回过头去。

——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漆黑的兜帽与罩袍下,巨大到简直全无实用性的长柄镰刀。

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安宁还能理解为自己是不是做了太多坏事所以招惹了地狱,但仔细一看吧……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不详的黑色之下,陌生的少女还整整齐齐地穿戴着银亮的盔甲,那盔甲的花纹繁复而夸张,根本就像是动画片里的道具似的,但至少有一点毫无疑问,很神圣,很耀眼——和漆黑罩袍与镰刀绝不相称的神圣和耀眼。

“伟大的勇士——啊不对说顺嘴了对不起。我是说,让你久等了,我是来迎接你的……死神哦。”

这是少女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安宁点点头,姑且不去问死神究竟属于天国还是地狱,只是指了指那身衣服,沉吟起来。

“死神什么的,怎样都好了,就是……怎么说呢,你们的工作服有这么不协调吗?该不会是哪里的三流Cosplay爱好者在拍剧吧?”

被这显而易见的不信任所激怒,少女猛地抬头,涨红着脸挥舞着镰刀大叫起来:“什么叫三……三流啦!只不过是新工作服还不太习惯而已!我当年可也是……可也是……”

少女话未说完,却忽然察觉到了安宁通红的鼻子和眼角的泪痕,立刻逮住痛脚嘲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哭哭哭!在我工作的时代,你这年纪的男人都已经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啦!”

安宁不甘心地反驳道:“可我都死了啊!反正都死了,从来都没哭过的……哭一哭也没什么吧?”

以吐槽开始的话题终究还是绕不过这必然的结局,少女的戏谑也沉默了下来,好像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便没敢吭声,一时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难堪的沉默。

过了一阵儿,安宁终于缓过神,故作豪放地哈哈大笑起来。

“算啦!其实也没什么!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反正,嘿嘿!我叫安宁,你呢?”

“我?我叫诗蔻蒂。”

“等等,啥?诗蔻蒂?”安宁忽然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实在耳熟,不过作为死神却有些微妙的违和啊。

“这……唉。”仿佛有些困扰似的,少女死神摸了摸后脑勺,脸上飞起两朵绯红的云朵。

“这不是科学昌明了嘛……奥丁大神那边入不敷出,精简机构裁撤冗员,瓦尔哈拉英灵殿也用不着我们这么多女武神了。和好些被辞退失去神格的姐妹们比起来,我也是很不容易才得到冥界这边基层死神的转业名额,才刚刚开始试用期而已……”

明明是超自然背景下的对话,安宁却情不自禁地想笑了。

看样子,无论是生者的世界还是死者的世界,每日里都要烦恼无穷无尽的琐事呢。

毫无疑问,安宁作为一个死者,首要关心的就是自己今后的去向,这可是关系到人生的重大分歧,绝容不得半点马虎。但他看着诗蔻蒂手忙脚乱地翻那本封面上印着天平的大部头古书时,却实在没法从这个慌慌张张的少女身上找到威严和信任感。

“这家伙……真的没问题吗?”他觉得每一个能看到诗蔻蒂紧张状态的人都应该有此疑问,一不小心便低声念了出来。

却没想到少女极其敏感地、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的惶急回应道:“没问题大人!这一次真的绝对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了大人!”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目光交汇,面面相觑。

“那个……这果然不是你第一次被怀疑不靠谱了吧?”

“哕哕哕……啰嗦!才没有啦!”

然而和少女所保证的不同,她这个新入职的前瓦尔基里女武神对死神这份陌生工作显而易见的不擅长,翻着那本大书时,就连安宁都能瞧见她那一脑门子的汗水。

“可恶……可恶可恶!安宁、安宁,怎么会没有这名字呢!”

烦躁地摔开书,诗蔻蒂泄气地从耳边抽出一块蓝牙耳机似的东西,躲到一边不知和什么人咬了一阵耳朵,这才气势凌人地转过身对安宁说道:“你看看你,连死都不一次死彻底,灵魂不完整是没办法离开这世界的,给我的工作带来多大的麻烦!下次要注意!”

安宁叹了口气,觉得对这笨蛋死神的智商已经不能再抱有希望了。

“这种事到底要怎么有下次啦……”

“呃……”少女为之语塞,不过还是强行扯过了话头,“总之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行啦!”

“啪”的一声,少女合上书,不由分说便扯住安宁的手。

“走吧!要先把你那空洞破碎的灵魂补起来才行呀!”

并没有给安宁拒绝的机会,见习死神少女与玩世不恭的死者少年一道,朝着那名为“家”的方向化为一束银白的光,远远看去,好像流星。

“看见西面那片最闪亮的星空了吗?”飞翔的间隙,少女朝着高远的天幕边遥遥一指,“那里呢就是我的家瓦尔哈拉英灵殿了,哼……不过在这个时代里,像你这样的东方人大概不可能了解我们在传说中的飒爽英姿了吧!”

听着少女强压着怀念与不舍而强行赌气似的语气,安宁愣了愣神:“家……”

他是知道的,瓦尔哈拉——战场勇士们的归宿,为了诸神黄昏而永远准备着的战士们的理想乡,女武神姊妹的圣殿。

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安宁问死神:“……你不是应该还有许多姐妹吗?她们也跟你一样,变成了打工的死神?”

“这个嘛……”诗蔻蒂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兴致低落下去,嗫嚅了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发出蚊子般的低语,安宁不确定她到底是想让自己听到,还是相反。

“布伦希尔德……诗嘉古尔……她们啊,早就不在啦……”

这个沉重的话题没有继续进行下去,安宁识趣的让这场夜空游览及时画上了句号。

“看,那就是我的家了——平时这时候应该已经黑灯瞎火了吧,今天倒是灯火通明呢。”

两人在半空中停住身形,轻飘飘地落下去。

家。

这个生存了十数年的地方,又怎么可能剩下自己的灵魂呢?明明根本不属于自己了啊——从那一切发生后,就再也未曾属于过自己了。

或许,他内心深处甚至在恐惧着,拒绝着……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吧?

那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公寓楼,充满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留下的灰败简易风格,在这个渐趋萧条的资源型老城市中,是随处可见到令人腻味的景象。

安宁的家在六楼,也是顶楼,买的时候就是除了一楼最便宜的楼层,夏天热如蒸笼,冬天冻如冰窖。但以他家的经济实力,也就仅能蜷缩在这样的遮风避雨之地而已。

在安宁还不懂事的年纪,母亲的身影就在他的人生中永远地消失了,当他为此而疑惑询问的时候,只能从醉醺醺的父亲那里得到粗暴的斥骂甚至殴打。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女人!”

年幼的安宁还不能将“那女人”和“妈妈”这样的特指代词划上等号,虽然被揍得畦畦大哭,却总也无法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

直到年岁渐长,他才明白同一个人在他和父亲口中并不是同一个称呼,自己的错误就是在一个被爱情抛弃的受害者面前永恒不断地提醒他有多失败,多可悲。

唾弃父亲的无能,尚且年轻貌美的母亲抛弃了自己的丈夫,也抛弃了尚且年幼的自己,一去不返,杳无音信——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吧,父亲的脾气变得暴躁异常,他好像痛恨起了这世界的一切,不但包括儿子,甚至包括他自己。

从一开始就残缺了一角的家庭自然很难有幸福可言,但无论在家中要忍受些什么,安宁终究还是慢慢长大。随着年岁渐长,他对这个家的厌恶自然也与日俱增——尤其是从那一年,另一位不速之客买一送一似的毫无征兆闯入了他的生活,而他被勒令,要称之为“母亲”,还有“妹妹”。

这近乎触犯了少年的底线,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向父亲咆哮起来:“我只有一个母亲!更没有什么妹妹!”

那是他记忆中被揍得最厉害的一次,因为脸上和手上的淤青,甚至有两天都没去上学。在父亲发狂般殴打他的时候,那陌生的女人似乎在拉架,但安宁根本不屑领情。

“惺惺作态。”他心中只有这么几个字。

而妹妹在哭——这也是他对那女孩感到很不耐烦的一点,挨打的是我,你哭个什么劲儿?好像谁和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但少年的抗争并非全无成果,那晚他虽然遍体鳞伤,但父亲房间的灯却也亮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早上,他终于勉强被允许,暂时称她为“阿姨”。

很好,这样就行了Ⅱ巴。安宁接受了,无论如何不甘心,未成年的他还必须要在这名为“家”的冰冷巢穴中生存下去,虽然如父亲一样脾气暴躁,但他也并非不懂何时需要妥协。

令叛逆少年心中微微一暖的是,虽然他总是在天不亮就离家返校,晚到月上中天才回来,但每次他出门与回来之后,桌上总算还有着热腾腾的饭菜,书桌的台灯下,会压着一张微薄的零花钱。

或许阿姨其实……真的不是坏人吧?长此以往之后,安宁也在心中默默承认了。只不过,为什么一定要闯进他的生活中来呢?

他的心狭小而拥挤,早就没有多余的位置,可以留给别人了呀。

因为这萧条的小区常年都昏黑一片,直到这深夜还闪耀着灯火的自己家倒显得好像灯塔一般耀眼了,在安宁的记忆中,自家这样引人注目的时刻还从未有过。

他和诗蔻蒂一道趴在窗台上,没挂窗帘的客厅里隐约传来哭泣声。他的手抚在透明的玻璃上,都好像能感觉到空气和玻璃的震动中飘散出哀恸的气息,还有眼泪的咸味。

大概是妹妹吧?安宁想,从初到自家时六岁不到的小不点,到现在身量颀长的女孩,虽然仅初中的她还青春年少,但那份蓬勃的朝气与亭亭玉立的绰约风姿却早就掩藏不住。美中不足的是,那孩子总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呢?

轻轻喟叹一声,安宁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想起她,明明曾经还因为嫉妒和抗拒而总是欺负她来着啊。

——自己那所谓空洞的灵魂,欠缺的便是这些留恋吗?

或许是听从母亲的教导,年幼稚弱的妹妹似乎一直试图和自己建立起真正的兄妹一般亲密的关系。虽然那女孩真的很天真,很可爱,软糯的小兔子似的目光似乎能直击他的心坎,带着浅浅梨涡的笑脸美好的像能掐出水来,可安宁还是狠下心来常常找她的麻烦,有时藏起她的玩具,有时故意扮鬼脸吓她,惹得少女哇哇大哭。虽然被发现后常常会招来父亲的责打,但他仍会在心底觉得快意,解气。

不过仔细想来,那女孩虽然被自己欺负,却还真的……从未向父亲告状过呢。

那个总是笨拙地张开双臂向他跑来,咿咿呀呀地喊着“哥哥”的小孩子,其实在他还全未在意的时候,已经比当年的自己更年长了,而在这忽忽而过的许多年里,自己其实狠狠地辜负了她的信赖和爱戴吧?

在这微妙的不甘心里,安宁忽然记起,自己倒也不是全然未尽过身为“兄长”的责任的。

曾经有那么一次,被迫到小学去接那家伙的自己刚好碰见她被几个大孩子堵在路边,遗传自父亲的火爆脾气登时让他热血上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和几个孩子打作一团。虽然他年纪稍长,但毕竟对方人多,苦战一番后三个大孩子哭着跑走了,他却也吃了几下狠的,眼角肿得老高。

印象中总是稀里哗啦哭个不停的妹妹这一次却安安静静的,等安宁缓过神来,就乖乖地牵着手和他回家了。

那天晚上自己被父亲臭骂一番,那个暴躁的男人明明上梁不正,却色厉内荏地绝不允许儿子在外面与人打架,不知他究竟是害怕发生什么意外,还是单纯只是不希望儿子的未来与自己一样平凡。

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斗殴的原因,或许会不怒反喜吧,但安宁从没想过向他解释。

不过之后的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倒也难得的缓和了下来,他猜,大概是妹妹多嘴了吧?

哼,又没想做什么人情,他心中暗暗说道,就算被欺负的是素不相识的家伙,当时的自己恐怕也会冲上去吧。

绝不是、一点点也不是因为……被欺负的是老跟屁虫似地追在自己身后的妹妹,才出手的哦。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安宁发现诗蔻蒂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好像有些苦恼的样子。

“喂,怎么啦?”安宁问。

“呃,灵魂啦……我是说,你的灵魂变得完整了一些。”

安宁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和刚才有区别吗?他其实没什么感觉,反而觉得和之前比起来,对这世界的眷恋更深了一层。

“什么嘛…···这样的话,待会儿离开的时候,不是会更加痛苦吗?”他暗想。

“哦,对了——”诗蔻蒂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宁回头一看,少女的脸上忽然冒出一股难以形容的、似笑非笑的促狭表情。

“你这家伙啊,刚才发愣的时候,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像笑的,好变态噢。”

按死神的说法,灵魂的完整度仍然不够,还是得进屋看看。安宁并无意见,反正也没人能见到自己,就当是向着长久生活过的一切告别好了。

死人不再需要遵守活人的规则,不需要敲门,不需要微笑,不需要“打搅了”和“请多指教”,想去什么地方,径直去便好了。

在家里他并没有单独的房间,或者说本来是有的,但“阿姨”和“妹妹”来了之后,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独占的木床变成了分享的上下铺,每天爬楼梯睡上铺了。

因为除了睡觉他平素极少有在家的时间,这房间的风格也不知不觉中从热血沸腾的少年向慢慢扭转成了粉红粉红的少女向。他对此并无意见——反正有意见八成也不会有用。

此刻这房间里,妹妹正穿着一身睡衣,泪眼婆娑地趴在写字台前,抽噎着似乎是睡着了。

注视着少女,安宁心中五味杂陈,临到最后还是轻轻挥了挥手:“再见?不,不对——该是要说永别了……吧。”

明知她不可能看见,少年的动作还是生硬而羞涩,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几乎从未这样与妹妹好好说过话。

“喂喂,看这里~”

诗蔻蒂凑近书桌,安宁循着话音看过去,原来书桌上正摊开着精致的日记本,最上面的纸张已经被泪水浸湿,让字迹模糊了。

“或许会提到你哟,毕竟挚爱的亲人在事故中死去了啊。”

“什么嘛,说不定只是欣喜着双人间终于变成单人间了而已吧。”

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明明知道妹妹不是这样的人,明明她就在眼前哭得睡着了,为什么……自己却总是言不由衷,不能直面她的好意呢?

或许用了太多无聊的借口麻痹着自己的心,安宁从未在生时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但在此刻,一幕一幕的过去在他脑海中闪回:幼小时老是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因为害怕打雷而在大半夜战战兢兢地爬到上铺自己被子里的妹妹;长大些之后,为了“哥哥才不是什么凶暴的人”而和同学吵嘴的妹妹;中学后变得更加努力,笑着对木着一张脸的他说道“要早些毕业,努力赚钱,换一座大房子,这样哥哥也能有自己的房间咯”的妹妹——虽然从未说出口,但他心中明白,妹妹绝不可能说出这种无情的话啊。

安宁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坚强到能够漠视所有接近自己的人在刺猬般的外壳上扎得头破血流,然而针刺般的痛苦却从心底悄然泛起,让他胸口一窒。

他喘息着,觉得很难理解——明明已经死去了的自己,为什么还会心痛啊?!

然而还不等他质问,诗蔻蒂已经无声地从身后环抱住他,没有重量的身体自然无法挣脱,少女的手抚过他的胸膛,在他耳边低声叹了口气。

“痛吗?那就对了——正是害怕这直面内心的痛楚,你才刻意无视和遗忘了那些本应存在的美好……它们也是你记忆的一部分,现在,你的灵魂更加完整了。”

诗蔻蒂身体的温度让安宁忽的有些羞赧,这少女真的是在引领自己走向死亡吗?为什么脑海中涌起的思绪,却仿佛恋慕般令人……心跳呢?

安宁终归还是没有去看妹妹的日记,诗蔻蒂刚扫过几眼时,耳边却好像突然响起了类似手机铃声的东西,急得她丢下日记不管一个人哧溜窜出屋外。安宁隐约之间似乎听到了“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要再同情,犯错!”之类的激烈争吵声,茫然的等了好一会儿,实习死神才又走进来。

她的脸色不好,看上去心情很糟。

“这次又怎么啦?”不敢暴露自己偷听的内容,安宁小心翼翼地问到。

“啊哈哈哈—没事,没事,工作电话啦。”诗蔻蒂的笑容夸张得明显,安宁觉得看上去异常虚假。

“真没事啦。”

“你的黑斗篷,怎么感觉和之前比起来淡了好多,都成灰色了……”

“光线不好啦!”

刻意到如此程度的掩饰让安宁也不知该如何言语了。为了找到更多的灵魂,二人穿过下一道门,飘飘荡荡地来到了客厅。

明明在外面看上去灯火通明,实际上客厅里却意外的空旷,安宁想象中各路亲朋挤成一堆人头喧嚷的场景并未出现。想想其实也是,自己家境拮据,并没有什么值得亲朋特别在意的资本。

贫居闹市无人问,自古皆然。

父亲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他没有哭,但眼睛已经快要被血丝爬满,红得触目惊心;阿姨垂着头坐在茶几对面,时而哽咽几声,便忙不迭地揩拭眼泪。

茶几上四散着一些冷冰冰的文件,交警的,公安的,医院的,急救的,白纸黑字,鲜红的戳戳,在父亲那几乎失去焦距的目光中纠缠虬结,忽近忽远,好像变成一堆蛇一般活动自如的凌乱线条,绞索似的一下一下勒着中年男人的脖颈,让他挣扎着喘不过气来。各路来历的请款单上的数字也好像蝌蚪似的在房间里四处游动,男人被这迷幻般的景象折磨得胸闷气短,脑子越来越重,忽然喉中一甜,一股鲜血涌进嘴里,却硬忍着没有吐出来。

阿姨隐约发现了丈夫的异状—那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孔,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行若无事。

就在安宁无声的注视下,父亲就这么在沙发上歪倒了过去,他的眼睛仍然圆睁着,神智却显然已陷入昏迷。阿姨惊叫了几声,忙忙呼呼得掐人中,按太阳穴,诸般无效之下赶紧打电话招呼了救护车,忙不迭的开始换衣服,取钱包。

“这……”安宁忽然觉得心中好冷,好冷,暴躁的父亲一直是他恐惧和憎恨的对象,却没料到那个男人在残酷现实的当头一棒下竟也会如此不堪一击。

“我爸爸……”他嗫嚅良久,才涩然开口,惊觉自己已经不知有多长时间未曾提过“爸爸”这个词,“他……应该不会也和我一样了吧?”

“这个嘛……”诗蔻蒂歪了歪脑袋,“离死者最近的我完全没得到相关通知呢,你爸爸应该不会有大碍。算了,我还是确认一下吧。”

诗蔻蒂再次从耳朵后面拨出那条耳脉似的线路,叽叽咕咕地和人咬起耳朵。在这时间里,1 20的鸣笛声也由远及近的来到了楼下,听着这急迫焦心的声音,安宁恍然间觉得,怎么跟自己初见诗蔻蒂时的铃声那么相似。

明明从音量到音色的每一个细节都全然不同,他的心却还是揪紧了。

父亲……爸爸。

粗豪到粗暴的、没什么文化的男人,一喝酒就生气,一生气就朝自己发火——明明自己并没有做错事啊。

不过,虽然是如此无能的成年人,安宁也还是知道,父亲对于自己的粗暴是有所自觉的。因为每次在无故的愤怒之后,他至少也还懂得在清醒后向自己道歉——虽然自己从不屑于去理会。

父亲找不到和儿子的共同语言,他们之间的交流几乎仅只于责备,以及由此而来的怨恨。

这明明都是那男人的错Ⅱ阿。

一直以来安宁都如此理直气壮的断言着——到死为止,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没可能再变好了。

然而,现在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玄关传来急促地敲门声,阿姨慌慌张张地打开门,和急救人员一道将父亲放在担架上抬了下去,只来得及锁门,连灯都没空关。

转瞬之间,偌大的客厅里就只剩自己和诗蔻蒂了。

他慢慢转头,视线从这熟悉却终将陌生的一切逡巡而过,觉得有些奇怪。

为何之前从来没觉得……这明明狭小的空间,却也能如此空旷呢?

或许是因为,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有人在这里默默的等着他吧。

诗蔻蒂终于停止了和不知名者的对话抬起眼睛,安宁看着她,发现自己对即将出现的答案竟然有些忐忑。

“没事的哟,你父亲。”

死神告诉他,那男人不会死。

安宁长舒了一口气,几乎在同时,胸口却又一次锐痛起来,和刚才不同,是沉闷的、铁锤般钝重的辛苦,难过得让他喘不过气。

不必再问死神,他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他又得到了更多的灵魂,回忆起了父亲与自己本该沉厚而长久的羁绊,但心中对人间的不舍却也越来越多。

他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当灵魂真的完整时,自己究竟要怎样再次割舍这本以为遗忘了的一切,孤单一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呢?

下意识的,他朝诗蔻蒂望去—在即将到来的,向着死亡终点的远行中,这是唯一会目送自己的人了吧?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萍水相逢的死神。会在漫长无尽的生命中……记住渺小的自己吗?

不,不对,安宁忽然意识到,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对本该送自己前往死者之国的使者,产生了莫名的依赖……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情呢?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忽然打开了,穿着睡衣的妹妹揉着双眼走出来:“爸爸?妈妈?你们还没睡啊?”

她当然不会得到回答,客厅里早就空无一人。少女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左右晃荡着在屋里转了一圈,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都没在?”

妹妹在客厅没找见人,厨房、阳台和卫生间也都转了一圈:“真的都不在啊……明明这么晚了,会到哪里去呢?”

安宁就这么和诗蔻蒂一起,在客厅中间默默地注视着疑惑的亲人。

“明明刚才都已经道别过了啊……竟然醒来了,难道是还有羁绊没有终结吗?”

他心中不无侥幸地想着,然而随即又被自己否定了。

开什么玩笑,自己明明都已经死去了——连和她,还有其他人活在同一个世界的资格,都没有了呀。

就在他愣神之际,妹妹却不知为何猛然回过头来,明明眼前的应该是一片虚空,然而她的表情中却没有茫然。

“谁!是谁在那里?”少女厉声喝问,安宁觉得自己的灵魂几乎都要被那眼神所刺穿,他从未见过温顺听话的妹妹露出过那样的表情,莫非……她能看到自己?

“那是不可能的。”仿佛看穿了安宁的想法,诗蔻蒂叹道,“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你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交集。”

安宁飘然凑近妹妹,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可自己的手却毫不着力地穿了过去,好像仅只抚过一团虚无。

当然,他知道虚无的不是妹妹,而是自己。

“是谁……是谁呢?”虽然无法得到回应,少女却好像未曾死心,她仍在呼唤着,却不知道她所呼唤的人其实就在自己身前,就在自己的臂弯之中,只要她环着手肘,便能拥他入怀。

“是……是哥哥……吗?”

安宁忽然觉得想哭。

从前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只因为固执就渐渐麻木,渐渐冷漠,好像冷硬的木头一样,对一切接近自己的努力,都倔强得充耳不闻。

一年一年又一年,暴躁的父亲衰老着渐渐沉默下去,叛逆的儿子成长着,也渐渐沉默了下去。

或许下意识中,他们其实都只是不想再用尖刻的语言去伤害彼此也说不定——或许这也是种特殊的温柔。

然而这一切终于在今天划上了休止符,家中的沉默依旧,然而需要这份沉默来保护的儿子却已经不在了。

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父亲才会大失方寸吧。

安宁就这么悬浮在妹妹的臂弯里,他不敢动也不想动,唯恐一旦离开,就会失去这本来就虚无缥缈到无法碰触的温暖。

“真的……是哥哥吗?你在这儿,对吗?”

少女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低沉的哭腔,然而破天荒的,比素来爱淌眼泪的妹妹更早,臭脾气的哥哥却哭了起来。

“那……那个,死神啊,我好后悔……真的好后悔,我不想就这么死掉,可以吗?”

就连安宁自己心中也清楚,这个要求是多么任性胡来,痴人说梦。

人死不能复生,长久以来都是天道至理。他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已知道死亡是个不可逆转的概念,十数年来,亦有不少高龄的亲朋离世,悲戚固然悲戚,但天道循环,却终归也只无法可想。

所以他其实并没有抱着什么期待,单纯只是痛悔于自己未曾太过去珍惜的生命而已。

然而,沉吟半响后,死神的答案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真麻烦……为什么我总是没办法顺利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呢,你们这些人类,一个二个的都是这么任性妄为,老是害我挨训……”诗蔻蒂有些为难地挠着鬓角的头发,略显迟疑,但这件事竟然还真有商量的余地本身就已经让安宁无比惊讶了。

“什么?竟然真的可以吗?!请一定要告诉我怎么做,求求你!”

诗蔻蒂的脸色忽明忽暗,安宁的心也随着七上八下,但最终,死神还是长叹了一声,嘟囔着:“看样子我果然还是不适合这种铁石心肠的工作……试用期什么的,随它去好啦!大不了就此不干,和姐姐们一样好了。”

这话却令安宁迷惑了起来:“和姐姐们一样?她们不是不在了吗?你身为神可不要自寻短见啊。”

“不在这里,不再是神了而已!你以为是怎么样啦!她们可也是在这广大世界的角落努力生活着呢!”

“我还以为她们死去了呢……”

“你才死了呢!不过你确实是死了……”

无意义的拌嘴持续了一会儿,诗蔻蒂的黑袍颜色似乎又淡了一层,她发现这一点,更加烦躁不安起来。

“行了行了,我们走吧!趁着你小子还没下葬,咱们到医院里去——你的灵魂还有着最后的缺口,不填补起来的话,没办法活过来的”。

“唉?不是为了去另一个世界?”安宁愣了一下。

“啰嗦,那么多话干嘛!快走啦!”诗蔻蒂气哼哼的别过脸,不再言语。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最开始,就再次误解了某人的善意——就像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座城市很小,安宁家与医院的距离原本就触手可及。在朝着那方向飘摇而去时,他觉得自己心中从未对医院这种地方有过如此强烈的期待。

或许,明天妹妹醒来之后,看到仍旧生龙活虎的自己,会怀疑昨日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漫长了一些的梦吧?

她一定不会记得自己在朦胧中起身,不会记得独自一人在客厅中哭泣,更不会记得在那天人永隔的咫尺之遥,有那么一个明明脆弱却老是逞强的哥哥,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小孩。

但这都没关系,安宁暗暗下定决心,自己那一成不变、戾气深重的人生……或许,早就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通身白色且漆着红十字的建筑,在这缺乏夜生活的老城中是难得的彻夜不休之处。安宁和诗蔻蒂在走廊中穿梭,时而有白衣或蓝衣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或许是见惯了生死的缘故,他们的脸上几乎都毫无表情。

安宁首先去到了父亲所在的病房,他已经从急救室转了出来,洗得不甚干净的白条纹床单上,那男人已经安静的睡着了。细细的有节奏的鼾声,让这个在自己印象中总是恶狠狠的人显得意外的脆弱。阿姨也在床边趴着睡着了,但她仍旧握着父亲的手,有那么一瞬,父亲似乎有些不适的想翻身,阿姨立刻就醒来了,那动作敏捷得好像就从未睡着过一般。

默然了半晌,安宁在回忆中寻找,母亲还在的时候……有过这样的场景吗?

他搜遍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得到结果。

虽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对父亲而言,这许多年下来,恐怕真的只有阿姨才能给他想要的温暖和幸福吧。

犹记得初见那女人的时候,她有着一头乌亮柔顺的长发,虽然在他心中永远比不过妈妈,但却也不得不赞叹,真是个漂亮的阿姨。可如今,凑近观察的话,阿姨的头发已经枯黄甚至苍白了许多,皱纹亦无法忽视了。

虽然可以将罪魁祸首推给时光的刻痕,可就算是他,心中其实也是明白的——自己的叛逆与抗拒,恐怕亦为她的衰老贡献良多。每当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用抵触和反抗去伤害她时,其实,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她,都只是默默地承担了——用她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承担起了本不应由自己肩负的重担,接纳他,宽容他,努力为安宁创造一个和谐的新家——或许,所有人中最辛苦的那个,其实正是阿姨吧?

因为从未认真去凝望,去思考,这显而易见的事实,才一直被安宁所忽略。

他觉得脸上阵阵发烧,是因为羞赧吧,死人竟然还会脸红,真是太可笑啦。

就在此刻,比起之前更加激烈的痛苦又一次袭来,胸口仿佛要被涨裂一般的安宁躬下身子,一阵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神智清明,可更重要的是,他前所未有的向往着生活——甚至比还活着的时候,更加向往。

难道……

还没来得及向死神确认,他就得到了诗蔻蒂的回答。

“正如你所料,现在的你,终于拥有了完整的灵魂——能够承受住生活中的那些打击与不幸,勇敢而坚定的活下去所必须的灵魂啊。”

狂喜之下,安宁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那……即是说?”

诗蔻蒂叹了口气,给出了少年所无比期盼的肯定。

“是的……你可以活过来了。”

父亲没事,自己更可以重生,刹那间这个时间竟然显得如此美好。去往自己的尸体存处的路上,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要问诗蔻蒂,人死又怎可复生?这样做的话,她作为实习死神的实习鉴定真的没问题吗?诸如此类,可是真要开口,又觉得异样的多余。

所以直到最后,他也只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那……你的工作服,褪色真的好严重呢……”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老是那么啰嗦呢?”诗蔻蒂的镰刀早不知藏到了哪里,她的黑斗篷现在已经变成了脏乎乎的土灰色,全然没有了死神的不详,倒像是乞丐般可怜。她没有看少年,连头都懒得回,只是低低的沉吟着,“不要继续在意了——我已经做好了觉悟。人呢果然还是有擅长与不擅长,我们在漫长的荣光时代从战场上接引勇士升天,却从未试图为这些灵魂抉择今后的道路——他们只需要去往英灵殿享乐,等待诸神黄昏降临。但普通人是不同的……对如你一般的普通人,死亡不是荣耀,而是痛苦。”

顿了顿,她又叹了口气。

“可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姐妹,都不喜欢看着别人痛苦—所以她们失去了神格,而我,复活了你。”

太平间里只有冰冷昏黄的灯光,这里不再有生人,所以就算令人恐惧也没关系——毕竟是尸骸汇聚的地方,总不可能如花园般让人心情舒畅的。

在灵魂再次回到身体之前一瞬,安宁望着诗蔻蒂,死神的蓝眼睛里萤光湛然,安宁恍然发觉,之前因为死去的冲击太大所以没有注意过,当她将那晦暗的兜帽除下时,那张洋娃娃般精致的脸,真是美艳的不可方物。

然而和她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比起来,这张脸的美好,又怎能及其万一?

能遇见这样的死神,自己真的是太幸运了。

被少年这样盯着看,诗蔻蒂不知怎的有些慌:“喂喂!臭小子,还看什么呢,又不想活过来啦?”

“想啊……当然想。”安宁摇摇头,安静的注视着少女,“就快要分别啦……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快点死回去过你那无聊的日子啦!”少女哼哼着。

“好的。”安宁点点头,躺平身体,让灵魂与残破的身体重合起来。“我一定会的。”

诗蔻蒂绷住的脸松弛了下来,这次彻底的安静下来了呢,她想。

“嗯,活过来之后,要记得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噢。”

轻抚着尸骸那尚在青春的脸庞,曾经的女武神低声告别,然后,掌心中亮起了温柔和润的生命之光。

“啪”的一声,她的黑袍终于褪去了全部的颜色,仿佛碎布一般裂开撕碎,化为飞灰消失了,她的身影也开始渐转淡薄,从脚尖开始,裂解为随风而逝的晶莹光粒。

“哎……终于还是被辞工了嘛。嘿嘿,看来是没办法当神啦,恐怕得找个新的工作糊口才行了,真是好惨,好惨。”

在这身躯终于消隐无踪前,少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仿佛看到尸骸的嘴唇,微动了一下。

“其实我都知道的……谢谢,真的谢谢你。”

而在这之后,其实还有更多的低语,她却再也无法聆听了。

“如果,我们还能在同一个世界相逢——那时候,你能……吗?”

能“如何”呢?诗蔻蒂不知道,安宁心中明白,却好像终于还是未能完整地说出那句话。

毕竟……毫无交集的两人,也仅仅是在生死之间,萍水相逢而已。

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其实说是新开也不算完全准确——在安宁的记忆中,那家店一直就存在着,但突然在学生中变得火爆起来只是最近的事。

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善后事宜已经处理的所剩不多。安宁没有死,这个结果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家庭,校方,乃至肇事者,就连医院也对此感到欣慰,他们可以将这少年的神奇治愈作为自己的丰功伟绩大加宣扬,当然了,他们不会告诉任何人治疗结束的地点是地下一层的太平间。

通常人们在这种事关性命的大事故后总得抑郁一段时间,回想起安宁平素就阴郁可怕的性格,在他重返学校后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大气不敢出一口,唯恐成为暴力少年泄愤的对象。然而出乎意料的,死里逃生的安宁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种变化连他的家人都不敢相信,无论是父亲、妹妹还是阿姨,都要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他们上一次见到安宁露出如此开朗的笑容,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啊?

虽然答案肯定遥远得令人难堪,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过去已经是过去,人们只需要珍惜现在,期盼将来。

安宁觉得自己的人生几乎在一瞬之间便步入了上升期,原来世界在他眼中如此阴沉,只是因为他的瞳孔中被自己亲手植入了阴翳与雾霾。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自然的与父亲相处,那个男人的话仍旧很少,但眉头却令人欣慰地舒展了开来,甚至悄悄戒掉了缠绵多年的烟瘾和酒瘾;他也可以和妹妹毫无滞涩地谈笑,两人间曾竖起的高墙已被他亲手拆除,兄妹间终于如真正的亲人般友爱了起来,现在他们甚至可以开心的讨论梦想、学业与未来,这在从前根本是不能想象的事情;至于阿姨……不,已经不再是阿姨了,安宁醒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从干涩的喉咙中喊出了她苦等多年乃至都不抱希望了的两个字。

“妈妈。”

一直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玻璃般脆弱的和谐“呛啷”一声被打碎,女人抱着儿子喜极而泣,安宁在她的胸膛中默默地埋下脑袋——曾经他以为这份温暖不属于自己,但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在同学们中的形象也得到了改善,那一身阴郁与戾气,好像刺猬般敏感而易怒的气质消失了,他渐渐开始有了朋友,不在是那个永远独来独往的孤僻者。

少年眼中的阳光从未像现在这般明媚,一切都在变好。

这个周五放学特别早,安宁被几个同学扯着书包带子硬拉到了这家咖啡厅——他挣扎着要回去,倒不是讨厌这里,而是母亲叮嘱过他,早些去初中接妹妹,晚上回家帮忙包饺子。但他一人之力怎拗得过三五成群的同龄人,今天的东主声称一定要让安宁体验一下这里咖啡的绝美味道——还特别附赠货真价实的Maid桑哟~

“我说你们这群混蛋能不能别这么恶趣味——”安宁的反抗与吐槽最终在一声清脆悦耳的“欢迎光临”中土崩瓦解,他忘记了挣扎,身体好像僵硬的泥塑一般,保持着滑稽的姿势,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人—全然不顾身后同伴们的嬉笑声和起哄声。

湛蓝如海水般的眼睛,彷佛流泻的阳光似的淡金色头发,少女双手牵着裙摆行了个礼,望着他,微笑着,目光中毫无惊讶,倒有一丝小小的戏谑与狡黠。

“我的新工作服,漂亮吗?”

霎时之间,曾经多少不曾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又一次在少年的胸膛中堵塞。

他是知道的,真的知道的。虽然成绩不佳,但和同龄人比起来,他天赋异禀的耳聪目明,所以才能在那阴郁的年代打遍校园无敌手,被人所恐惧。

自己的名字明明就在那本生死簿般的大书上,“安宁”,A字开头,无论是英文还是汉语拼音,都是第一页,第一条,早在少女翻书的时候,他就已经瞟到了,可却被告知查无此人。

少女那古怪的耳麦中每次传来的都是急切的催促和威胁,她的主人咆哮着索要安宁的灵魂,诗蔻蒂每违抗一次,她的制服就褪色一层——那就是她得到的“实习鉴定”。

其实,从一开始,那家伙就没想过要带自己走吧?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想让他回忆起生者的美好,重燃活下去的希望吧?

正如她所自嘲的,不喜欢看着别人痛苦的诗蔻蒂,真的不适合做一个死神。

然而事到如今,他能够把这些当面告诉她吗?与心中那萌动的微妙悸动一样……可以,就这么坦率地告诉她吗?

漫长的一瞬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伸手遮住眼睛里不该出现的晶莹光芒,少年强自微笑着回答道:

“制服,很漂亮呢……真的很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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