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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血

2015-05-30阿谢

看小说 2015年8期

阿谢

楔子·岁月忽已晚

双眼所能捕捉到的只有重浊的黑暗,身之所处仿佛是洪荒的最初,世界的尽头。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地上,发出清悦的声响。

那是无数人回忆的汇聚,宛如世上的第一滴玄溟水,渗进地面后迅速而无声地蔓延开来,延展成一线光阴。微光随之从地底泛起,一绺婉转而明澈的光芒朝阳初生一般漫漫然渗透黑暗,映照在征岚的眼底,使男子冰冷而坚毅的轮廓多了一丝暖意。他长身立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半幕光明——生命中总有那么些人是为了打乱命盘而出现的,一旦遇上了,一生跌宕起伏、千回百转,从头到尾都被改写。

“灵犀……十年过去了,褚明也死了十年。我遍访名山大川,收集每一寸关于你的回忆,却始终解不开那场火灾的谜题。”光亮映照出历经岁月征尘、却依然清俊的面容,他深吸一口气,骤然大亮的光幕中,时光年轮倒转:

许多年前,适逢多国战乱之秋,纯白无邪的征岚还身处组织“南烨”之中,“南烨”产生于乱世,自诩为世间消除不义之战,其实也不过是受雇于人的佣军团伙而已。征岚有一位叫灵犀的师姐,是众多师兄弟倾慕的对象,相貌高华端庄,她在的地方必然有一堆师弟众星拱月,她不在的时候也有不少师弟议论纷纷。征岚是能在她面前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钻研每天课业的唯一一人,也曾因为容貌清俊却不苟言笑被称为“南烨第一冰山”。

那一次是由灵犀带着包括征岚在内的几位师弟夺取一个据点。征岚本就是同辈份的弟子中资质最高、最勤奋的,甫入战场便如猛虎出笼,一路上独自冲在最前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其时已是胜利在望,哪料到敌方将兵力埋伏在地势最为险峻的位置,在征岚的横冲直撞之下,一行人落入虎口。没头脑遇到了不高兴,敌方将领长刀一挥,指挥人大举围歼,征岚这边几人应对不暇,灵犀在千钧一发之际挥斥方道,果断利落地带领众人突围,顺带还救下了正跟敌方将领火拼的征岚。在回程的路上,灵犀问他:“你服是不服?”她一对眼眸晶亮,目光澄澈如看不见底的湖水,素来心高气傲的征岚,忽然之间脸颊微微发烫,别开了视线。

经此一役,征岚看灵犀的眼色就渐渐微妙起来,他虽然仍旧不苟言笑,却在看灵犀的时候,眉梢眼角多了那么一点点暖意。山中不知岁月,塞外长烟、平湖秋月,似乎都与他们无关。离开南烨之后,灵犀跟随着华泽琰经历一场又一场漫长无涯的征战。灵犀不知道的是,有她的战乱中,必然有征岚的默然相守,一场又一场,声嘶力竭,虔诚而热烈。后来战事初歇,灵犀便嫁给了华泽琰。华泽琰待她自然是好,明媒正娶,奉为掌上明珠,不叫她受半点委屈,这后来也便传为一段佳话。征岚以为这就最后,默默驻足后离开,祝她一世安好。

那正是一次征战之前,灵犀随华泽琰驻在凤凰城,对垒安义王褚明。谁也说不清那夜是怎么回事,征岚只觉得心中分外不安,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想要见灵犀一面。起初只当以为一念起,不想这念头应和着外头雨横风急,雷电交加,越来越强烈,素来克己自律的征岚竟然也克制不住。

星路夜奔,却终究还是迟来一步。

征岚眼前的幻境里,有灵犀的城池火光冲天而起,火焰燃着了半边天空。浓烟遮天蔽日,城内哀嚎一片,惨叫声不绝于耳,与当日征岚眼见景象重叠。

征岚还记得自己拼了命狂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进城找到她,然而待他到时,整座城却已化为一片废墟。

被火烧死……该有多疼?

但看火势,也许死亡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不然以她之能,何以竟逃不开身?

征岚自认为已经死生见惯,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也以为自己修为至此,已没有什么是守护不了的。谁料到在战乱中以一敌百的灵犀,竟然甘心泯然于如此平庸的年月,与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一起葬身于旦夕之间的祸福。就像飘在春天的雪,融入海里的泪,终于什么都不曾留下。

听说那夜火起于华泽琰的府邸之中,只一声巨响,火势一瞬间便盖过整个城镇,怎么都来不及扑灭,而如此残忍的大火之后,余下了诡异香味。

十年回忆,落雪成灰,时至今日,仍然没人说得清那天的火是如何起、如何灭的。

征岚站在城门怅然嘹望,山河如一幅被风雨摧折的水墨画卷,露出颓然的灰败色泽,尽管面色不显半分,心里绝望却如山岳倾塌、流川奔啸。

倾天雨幕倾泻下来,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远看似是无声的哭泣。

风渐小,雨渐消,山水空潆间,一点怒红出现在视线的尽头,娇嫩而耀眼,像是冬日第一株腊梅的花蕊。直到那点红色靠近,征岚才看清那是一个小姑娘,那么小,还不足征岚的腰眼,未完全长开的眉眼却已经与灵犀有那么几分相似。

征岚愣住了几秒,直到小姑娘与自己擦肩而过,才意识到这是灵犀跟华泽琰的孩子。他一把拽住了小姑娘的后领,以拎小动物的力道把她拎到自己怀里:“华莲,不要进去了,以后我会照顾你的。”再后来,征岚孤身深入敌军刺杀首领安义王褚明,他一击得手,与城外华泽琰旧部里应外合一举灭敌。

征岚因此扬名天下,世间却不再有灵犀。

光线猛然黯淡下来,周遭重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心跳与呼吸声如影随形。征岚从回忆里回头看,留下的人在时光洪流里渐渐改变了模样,而失去的人却永远停留在当时。

猛然想起来什么,征岚推开门,扬声喊华莲,良久不见回应。片刻之后,褚喧过来告诉他今天一早就看到华莲收拾包裹出门,拦都拦不住。

征岚扶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不过是前晚一言不合,竟然又玩起离家出走——现在真是想不起来刚把华莲领回来的时候她是多么乖巧可爱了。征岚揉了揉太阳穴:“出门去找她。”

褚喧就打算去收拾包袱:“师父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征岚不屑:“这么多年来华莲离家出走也只会去一个地方,青州城南,凤家主宅。”

华莲乘舟顺流而下,金盏河水面金鳞万顷,港口附近十数只商船依次排开,纵横在河面上,巨大白帆迎风鼓起,气势壮阔恢弘。河的一岸楼座层叠高耸,沿河蜿蜒的繁华,便是青州城。

华莲站在船头,奇道:“船家,这是外来的船队吧?”船家悠然摇着船桨,目光也被那些大船吸引:“是啊,这是宋家的船队,来向凤家提亲的!”华莲思索片刻,“是那个船王宋家?”

“正是!这个宋家,可了不得啦,姑娘看你不是青州本地人,想来也听说过,南船北凤的说法吧?船王宋家,垄断大陆近半数的船只,航线遍布五湖四海,但凡走水路的商家,没有不与宋家有往来的。”船家自顾自说得起劲儿,华莲嘀咕道:“南船北凤?这么说,那小子家挺有钱的咯!”

船家听华莲这么一说,自然以为华莲是在说船王,接口道:“当然了……”

华莲眼皮忽然跳了跳,直觉背后有什么东西正指着自己。她朝预感的方向看过去,青州城岸边泊着的一艘大船上,一支半人粗的管状物正对着对岸。那东西看起来像是大型的火铳,遥遥指向对面荒山,而操控火铳的人影华莲极为熟悉。对岸或许看不清对面的情状,华莲人在河中,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对面山上有不少行人。

华莲心说不好,就听见“嗖”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喷射出来。

来不及细想,华莲拔出背后的弓箭,满弓之后,箭矢泛着白光接二连三钻进水面。平静的河面顿时翻涌起白色的巨浪,层层波涛推送,距离华莲最近的大船只在眨眼之间逆着水流漂移了十来丈。紧接着一声巨大的炸裂声传来,华莲抬眼一看,被自己推远的船只上,船帆撕裂了巨大的口子,呼呼的火势正顺着桅杆蔓延向夹板,船上一片惊呼声。船底一波波的巨浪未曾平息,砸在船侧。在巨大的冲力之下,船只在挣扎片刻后还是翻在了一侧,不少人落水在翻滚的浪花里,河面乱成了一团。

船家顿时慌了神,指着华莲结巴着“你你你”了半晌,华莲:“船家,快,把船划过去救人。”船家不明所以,华莲刚才的作为他却是亲眼目睹的,见船家有点畏畏缩缩,华莲来不及解释,所幸恶人做到底,怒喝道,“不划过去我就把你丢下去!”

华莲所乘的船只划过去的时候,刚才那艘大船也行至此处,打捞落水的众人。索性被华莲打翻的船虽大,船上人却不多,又都是熟识水性的,不一会儿便都安全上了大船。

华莲上了大船,左右环顾,先是见一人眉眼温润,着一身青衫卓然而立,正是凤家独子,名离轩,此时他正和一个浑身衣袍浸湿的人说着什么。华莲这才发现那些浑身湿透的人,大多身着青州的官服。他们虽然刚从水里脱身,却训练有素地站在那人周围,一副如临大敌的阵仗。华莲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即装自己不存在,转过身,抬脚,却听凤离轩喊道:“华莲,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

那人穿着藏青底色白色滚边的官服,不及凤离轩介绍,朝华莲拱了拱手,开门见山地道:“在下沈琮,青州刺史,不知姑娘对在下有何不满,要青天白日袭击朝廷官员……”华莲心说这事儿可闹大了,谁知道你是朝廷官员,她顺带狠狠瞪视了一眼凤离轩:“你、你好……我是华莲。”她本生得明眸皓齿,模样很是俊俏,此时表情却精彩得好像哪个部位抽了筋一直疼到脸皮上。

凤离轩站在沈琮身侧,一脸的幸灾乐祸:“姑娘你长得倒也知书达理、人模人样的,行事怎么如此莽撞?还不给刺史大人认个错?”青州城人人都道凤家少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有华莲知道,这人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赏心悦目,一开口的破坏力,十个震天雷也比不上。华莲硬着头皮把刚才的情状描述了一番解释:“大人,对不住了。刚才情况紧急,权衡之下只好拉您下水了……”说罢还呵呵讪笑了两声,那笑声听起来就十二分的没有诚意。

凤离轩眼神瞅华莲:“真的是这么回事吗?”华莲目光回敬:“不然我好好的推翻船干什么,我有病啊?”

沈琮也不知道信了是没信,话锋一转,追问道:“我看姑娘身手不凡,敢问是师从何人?”

华莲一点也不想跟征岚扯上关系:“我没有师门,只是天赋异禀,从小力气就比别人大点。”

沈琮十分识趣:“既是不便相告,我也不多追问姑娘了。只是青州城当下有件棘手的案子,我看姑娘身手矫健又聪颖敏捷,想要麻烦姑娘跟凤公子,不知二位可愿意帮忙?”

凤离轩不假思索,朝着沈琮皮笑肉不笑:“沈大人指的可是近日城内有人失踪的事儿?不是我不愿意,我凤家生意繁忙,近日阿姐又要出阁,在下实在分身乏术。再说了,我凤家全家本分生意人,哪里有协助办案的能耐呢?”华莲瞪了凤离轩一眼,他凤家几代军火生意,白道黑道谁不让他三分,还敢自称本分人?

沈琮也笑:“青天白日试验武器,袭击当朝官员,导致……”凤离轩倒吸一口凉气,截住了沈琮的话:“那,免我凤家一年赋税!”

沈琮沉默了。凤离轩跟沈琮勾肩搭背:“我凤家世代经商,没利的事儿,我可不干。”

沈琮:“半年。”

凤离轩伸出一根手指,表示没商量,气定神闲地望住沈琮:“一年。”

沈琮:“成交。那么姑娘你呢?你帮我破获这个案子,我就对你的罪状一概不究……”

华莲摊手:“我还有得选?”

青州城有人失踪的事情凤离轩也是早有耳闻,然则他一心钻研武器跟机甲,从未想到沈琮会借机找到自己头上来。按照沈琮的说法,青州城的府衙一个半月内接到五起有人失踪的报案,分别是包子铺的老板娘孙氏、书院的教书先生、绣楼的绣娘、李家小姐和街头卖艺的大叔……每次接到报案的时间大约间隔七八天,消息传开后,青州城人心惶惶,往常繁华的青州城,如今冷清许多。

沈琮亲力亲为给华莲和凤离轩讲了一些情况:“包子铺的老板娘白天卖过包子,晚上她相公久等她不见回来,第二天就来报案了。书院的先生头天上过课,第二天学生们发现他没有来,四处找也不见人。绣娘失踪当天是替城东头苏家裁制衣服,回来的路上不见的……报案的时间跟他们失踪的时间相隔不远。”

华莲挠头问道:“他们都是在夜晚失踪的?会不会是贩卖人口或者绑票的?”

凤离轩摇了摇头:“如果是人贩子应该会从同一类人下手,比如女人和小孩。教书先生跟卖艺大叔都是成年男子,绑票的话,谁会去绑卖艺的大叔呢?”华莲有点不满:“是哦,求财勒索的话,青州的最佳人选不是凤大少吗?”

沈琮:“凤公子说得有道理。是不是夜晚还有待确认,出入城门的人我们都是严格盘查的,城内任何有可能的地方我们都派出人马搜寻过,这些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凤离轩:“那么会不会是寻仇的?”

沈琮:“寻仇这回事我们也考虑过,但经过我们数次调查,一则这些人都是本分人家,不曾有过作案前科,二则他们互相之间也少有交情,至今尚未发现有共同的仇家。”华莲附和:“寻仇的人一般会采取极端的手法让众人皆知,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另外……每隔几天就失踪一人的时间间隔让人觉得有点在意。会是同一伙人所为吗?”华莲认为这个时间间隔是个不错的线索,似乎在凤离轩面前扳回一局,朝凤离轩挑了挑眉。

凤离轩却不买账:“你患了眼疾?”华莲额爆青筋,还要说什么,凤家一个家丁跑来传话说宋家来了人上门提亲,催凤离轩早点回去。

华莲奇怪道:“有人向你提亲?”

凤离轩怒:“我家阿姐!”

凤家长女凤离樘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十二岁开始跟着父亲接触家族生意,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因意外亡故,众人纷纷感慨凤家数代基业要旁落,凤离襟却独当一面,力挽狂澜,聘云叔为管家,其后十年独自支撑起家族生意。凤家家大业大,凭军火独霸一方,任谁说起凤离揲都敬佩三分,以至于常常让人忽视了凤离樘的性别。故此,时至今日,终于有人上门提亲,令全城人似乎是恍然之间发觉凤离樘原来是凤家长女而非长子。

谁料提亲的人没有则矣,一来便是船王宋煜。凤离樘早年就曾出海巡视自家商铺,与宋煜不过近日才有数面之缘,不想一来二去竟然红鸾星动。宋煜谦谦君子,神华内敛,气质如玉;凤离樘英姿勃发,气度高华雍容又作风果敢,但凡见过两人的,无不赞这一对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宋家的聘礼自然不同寻常的金银珠宝,送来的都是海里的奇珍异宝,样样光华夺目,令人大开眼界。然而凤离轩毕竟是凤离轩,什么珍玩没见过?坦然代阿姐收下。最后呈上来的是一只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方印,以暗色缎子包裹,与先前所有光华璀璨的宝物截然不同。凤离轩一见即知此非俗物,问道:“这是?”宋煜隔空对凤离樘遥遥一笑,“是我宋家调度船只的调令。凭此调令,可调用我宋家在本国的所有船只。”

聘礼下完,凤离轩跟宋煜双双落座,凤家管家云叔行到凤离轩身边,耳语通报有访客。凤离轩“嗯”了一声,低声吩咐:“生意上的客人你安排人去处理一下,如果是其他客人先让他们等等,好生接待不要怠慢。”

云叔提醒道:“对方说是宋公子的朋友,今天特意送来贺礼的。”

提亲当日就送贺礼,看来对方虽然消息灵通,却不甚懂礼节。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凤离轩皱眉,犹豫了片刻道:“既然是宋公子的朋友,请进来吧。”

片刻后,八个壮汉抬着一个雕龙画凤的礼盒进门,那礼盒大约半人高,长半丈、宽三尺,外形古拙而华美,却足足用了八个壮汉拾着进门,令人不禁好奇起来。

一直在旁默默观礼的华莲忽然朝凤离轩耳语:“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华莲的声音很低,气息轻轻吹进凤离轩耳朵里,吹得他耳道里轻微的痒,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有小猫在心口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凤离轩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送来的贺礼上,他站起身,迎面走向抬来贺礼的几人。

几人同时放下礼盒,为首的人朝凤离轩行了个礼:“我家主子说,这件贺礼举世无双,送给宋公子、凤姑娘作为贺礼,务必由宋公子本人亲自打开,还请其他人往后退一点。”

这话有点无礼,在场的人听得都是眉头一皱,拿目光扫视宋煜。凤离轩心中纳罕,但面上不露半分,朝后退了几步,拱手问道:“敢问你家主人名讳?”华莲跟在凤离轩斜后,凤离轩回过头跟华莲对视了一眼。华莲暗中用力握紧了袖中防身用的刀柄。

那几人似乎料到众人会有戒心,宋煜在众人注目中起身,不紧不慢地朝礼盒方向走去。几人同时拉下礼盒四周的机括,礼盒四面的外壳剥落在地。

一个通体透明的球体展露在众人眼前,远看无甚特别之处,只有在近处的宋煜才能看清,球心处有如同心脏一般的东西在搏动,由它伸出无数清晰的脉络,脉络之中由水银灌注,蔓延向球面之上,形成海陆的轮廓。

宋煜面色上浮现出一丝惊喜:“这是……能预测海啸发生的东西?”

凤离轩跟华莲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这种大小的东西……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礼盒来装?他二人屏息不语,视线逐渐移到礼盒下方。然而宋煜既见此物,喜不自胜,欣然伸手:“如此,那我便收下了。”宋煜的袖角扫到球面,那球体忽然炸裂开来,里面银浆进射而出,众人下意识捂住眼睛的那一刻,礼盒底层有机括旋动的声音,一股惊涛骇浪般的冲力将宋煜冲出几尺远。

众人再看去,宋煜正捂着肩膀被一个样貌清秀的女子用银刀挟持着死死钉到身后墙壁上,肩窝处鲜血顺着指缝淌了下来,青衫染血。紧身的着装衬出女子苗巧身形,鼻翼和眼窝的轮廓较之普通女子略深沉,眉宇间有着一股悍勇的劲儿,一看样貌便知是外族人。宋煜面色尴尬一闪即逝,忍痛道:“青颜?何故如此?”

抬来礼盒的八位壮汉纷纷拔出了武器,围拢在两人周围,借手中刀剑光华将众人隔在外围。华莲正要拔刀上前,凤离轩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扬眉看向宋煜的方向。就听被叫做青颜的姑娘冷笑了一声:“问我何故如此,何不问问你自己?说好的三年之后我嫁你娶,我等了你三年,等来的就是这种结局?”

华莲转头,怒视凤离轩:干吗拦我?这些喽哕跟本不是我的对手!

凤离轩回看:先看看什么情况。

如此情状,宋煜竟然还笑得出来,只笑声里有几分凉薄:“我以为,情之一事,自当顺应本心,一切承诺不过徒增烦恼,来不得半点委曲求全,你说呢?”

“你骗人!根本就……不是这样!你之所以要娶凤家大小姐,只是看上了他们家的……”青颜话音未落,主厅天顶龟裂开来,从缝隙里掉落一物,木制机甲,黄铜外漆,蝎似外形,尾长足多,却异常灵活,动作大开大阖,上有利刃,刀刃映射着寒光霍霍生风,一时之间拖着那几人不能近前,华莲望着凤离轩挑了一下眉,那意思,那你敢不敢把这玩意做得漂亮点?

那几人回撤,主厅居中的地面一阵震颤,站在中间的几人身形一晃,天顶的罅隙里有箭矢射出,箭尾拖着长长的锁链坠落如雨,一阵机括的窸窣之声,箭矢钉在他们脚边地里,无数的锁链编织成细密的网兜,令几人有如笼中困兽。

几人挥刀向网,华莲看准时机,离弦的箭矢一般冲上去。有寒光直逼面门,青颜被迫得回防,双刀相击,有清越交击之声荡漾开来。华莲自小得征岚真传,在当世年轻人中已经罕逢敌手,青颜哪里是她的对手?两人匆匆过了几招,青颜瞬即被华莲打落兵刃。

主厅内方才风起云涌,凤家的下人手持兵戈严阵以待,凤离轩闲庭信步般走上前,顺手就敲了一下华莲的脑袋:“你个乌鸦嘴……说‘好的不灵坏的灵!”华莲吃痛,捂住自己的后脑:“哎,这事儿全在人为,能怪我吗?”

一直未曾露面的凤离樘从云叔那里得了消息,长身立在门侧,与宋煜隔着众人,遥遥相对。她本就气质高华,此时一副漠然之姿,更显冷清,对宋煜冷然说道:“此事你若是不能给我满意答复,我们不若相忘于江湖。”

在场众人莫不讶然,唯凤离轩扶额。凤离樘转身离开,宋煜捂着被机括钉伤的伤口追凤离樘出门。青颜朝着宋煜的方向迈出步伐,凤离轩却一把拦下了她。凤家的下人纷纷围拢了来,青颜无可突围而心有不甘,有如被围困的幼兽。凤离轩抬手:“你们都下去吧。”

云叔有些犹豫,不解地看着凤离轩。凤离轩解释道:“纵使她来刺杀宋煜,毕竟不曾殃及其他,可见其实是良善之人。”

人群这才散去,青颜望了望凤离轩:“我不会感激你的。”

“这位姑娘,我并不需要你的感激。”凤离轩让人带她离开,才回过头问云叔:“云叔对宋煜似乎有些成见?”

云叔:“我是看着你们姐弟长大的,见不得你们受半点委屈。我反倒不明白你的想法了。”

凤离轩:“云叔,你的心意我懂,但我阿姐那个人,虽然表面骄傲,但其实是真的喜欢宋煜,如果只是一场误会,我还是希望能尽快替她解开心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征岚跟褚喧到凤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乱象。

征岚身量高挑,轮廓深邃,一身白衣,不求气度而气度自生,站在众人之中自然一派出尘之姿。他淡然扫了一眼内室狼藉,与凤离轩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抬步打算离开。华莲瞪视着征岚的背影,片刻之后追着征岚出门去:“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征岚扫了一眼华莲跟她身侧的凤离轩:“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那你来青州干吗?!难道不是为了找我的吗?”

征岚别过脸去,都没有正眼看华莲:“来散散心而已,你想多了。”华莲抓狂:“我不回去看谁每天给你端茶倒水、每天给你洗衣做饭……”

征岚的冰山脸上浮现出浅浅的黑线。在褚喧眼里,华莲头顶上若有若无地浮现出一行字:“快求我回去快求我”,褚喧气弱地问道:“华莲,不要拿我当空气好吗?”

华莲对褚暄咬牙切齿,指着征岚,问褚暄:“你?你知道这人喝的茶要用山顶的雪水几煮几泡?你知道这个人穿的衣服要用什么布料什么针脚?他还只吃我做的点心。自己什么都不会干,还偏偏挑剔得要死,真是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征岚拍了拍褚喧的脑袋,黑着脸带他离开。

华莲跟凤离轩根据沈琮提到过的线索,在几名官差的陪同下去拜访一下失踪者的亲人。其时闹市的酒楼雅阁里,隔窗能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沈琮跟征岚相对而坐,身侧是褚喧。褚喧替两人斟着酒,沈琮抬眼看了征岚一眼,把视线移向窗外:“自从上次一别,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来,找你的人一定很多吧,师兄?”

征岚淡漠地笑了起来。他是个不常笑的人,这一笑却如秋夜雨打繁花,凉薄中带着几分傲然:“这些年费尽心机来找我的,大多是对仇恨有执念的,不是想找我杀人,就是来杀我的。”

沈琮:“说起执念,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当年凭着一腔义气刺杀安义王,扭转整个战局,所有人都指望你力挽狂澜的时候,你说什么?你只是为一个人报仇,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关。这也就罢了,灵犀师姐已经故去了这么多年,你却仍然耿耿于怀,岂不是英雄气短?”

征岚冷哼一声:“我从未自诩英雄,我只是个杀手而已,如果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徒有虚名又有何用?你扪心自问,你为何甘居此处做一个刺史,你会是为了这么一个官职而停步不前的人?”征岚别有深意地扫了沈琮一眼,才蓦然发现当年的小师弟而今也有了分明的棱角和笃定的眼神。时光来复去,让沈琮多了几分从容和老成,可现在的眼神分明是在说,这些年四处漂泊,终于遇到了愿意为之画地为牢的人。也许是同样的转变让他想起了华莲,征岚见沈琮也正在看自己,眼光里还有几分狡黠,顺口就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就算你把华莲牵扯进来,我也不会插手的。”

沈琮被他看穿,也不尴尬,只失笑:“我没有对你抱有希望,虽然得知华莲师从于你的时候我的确是认为可以添一助力,但我对凤家的小少爷更感兴趣啊。”

征岚懒得再追问,跟沈琮吃完饭后目送他离开,褚暄忍不住小声问道:“师父,这看起来,是沈大人挖的一个坑啊。”征岚点了点头。褚喧又问,“既然是个坑,你放心让华莲独自掉下去?”征岚正思忖连沈琮都要找人帮忙的案子会是什么案子,冷不防被褚喧这么一问,他却口不对心,状似随意地答道:“不是还有离轩嘛。”

褚喧今天一反常态,固执地劝征岚:“华莲不回来,大概是因为你不教她你所有的绝学。”

征岚脸色已经有点儿不耐烦:“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教给她?”

闹市中人声熙熙攘攘,征岚视线平视前方,默然直视着人来人往,声音坚定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我一生武学的精髓,是杀人术。她能自保已经足够,学那些做什么。”

褚暄低头沉思了片刻,见征岚已经走远,他又快步跟上去:“其实哄女孩子挺容易的,你投其所好送她些小物件,再说两句好听的话哄她开心,她一开心,就会跟你回去了。”征岚看了褚喧一眼,没理他。

凤离轩近两年才开始接触自家生意,与凤离樘就小吵小闹不断。凤离轩在制造武器和机甲上有着无可比拟的天赋,然而随着各地逐渐战乱平息,凤家的武器产量锐减,投入重心朝其他生意倾斜。凤离轩一面感慨着生不逢时,一面也屈服在凤离樘的软磨硬泡,开始逐渐接手。这天云叔领着凤离轩去账房,凤离轩执意要华莲一起去,云叔小声问凤离轩:“毕竟事关我凤家生意,这位姑娘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便?”华莲有些不悦,心道谁稀罕你凤家的生意,凤离轩却一脸无所谓,对云叔解释道:“云叔,你想多了,即使你把账本给华莲看,她也看不懂。”华莲找不到话来反驳凤离轩,只好诉诸于暴力,狠狠一脚踩在凤离轩脚背上。凤家主宅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痛声,凤离轩咬牙切齿地称赞华莲:“不愧是大杀器!”

凤离轩跟着账房的苏先生查阅账目,华莲百无聊赖,在偏房里喝完茶又吃完点心,时不时伸着脑袋往里看。凤离轩将手中账簿一本本浏览而过,他大多数时间面无表情,时而紧锁双眉,时而会心一笑,也有时候跟旁边苏先生交谈几句。日光渐渐暗了下去,凤离轩才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后对账房先生拱手为礼:“多谢先生指点。”苏先生对凤离轩还了一揖:“少爷客气了,苏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凤离轩想了想,忽然问道,“但是有个现象我有些不解。自从各国渐渐休战以来,武器自然没有以前好卖,在阿姐的授意之下,我家军火生意也开始收缩,不少资金转投其他生意。我家一向少与私人做买卖,即便有也是老主顾,从账面上看,这个月却有以前从未有过生意往来的人买了大量武器。”

苏先生心里感叹了一声小少爷真是好悟性孺子可教,接着问道:“有生意不是好事吗?”

凤离轩:“当然是好事,可是毕竟是武器,如果私人大量囤积总让人不安啊。”

在一旁一直未曾做声的管家云叔插话道:“往年也曾有不少富户为了加强自家防御而购买武器的。”凤离轩摸着下巴沉思:“原来是这样。替我查查最近的记录,购买最大的一笔货物是什么人买的,买了些什么兵器。”

华莲等得有些不耐烦:“你不是最不喜欢看账本吗?”

云叔没有再做声。苏先生翻出记录:“最近私人交易最多的商人是一个叫昙天的。”

“买了些什么?”凤离轩虽然问着苏先生,却已经伸手从苏先生手里抽过了卷宗,低头扫视着上面的条目,“这名字很陌生,不是青州人吧?”

“的确不是。”

凤离轩目光扫视着交易记录:“这人以前跟我家没有生意往来过,这个月以来买入的也都是甲胄和一些防御用的器具,没有买入过一件武器。”

“还有一点我觉得比较奇怪的地方,昙天一个外地商人,交易的地点写的是在青州城外,但是每次都是在青州城内他们就派人来取货。”

凤离轩托着下巴沉思:“如果是行商一般会买武器为主,护具为辅吧?这样购货的倒是少见,而且这些护具防火防震的居多……”云叔看了凤离轩一眼,解释道:“早些年战乱不断,各诸侯国自然都愿意来我家定制武器,可以说谁拥有了最厉害的武器,谁就多了半分致胜的几率。可如今已是以和为贵,大家没事屯点护具图个安心,不必要伤人。”

“嗯。云叔说得有理。”凤离轩点点头,一脸虚心受教的样子,“云叔,麻烦替我去厨房说一声,华莲想吃杏仁豆腐、龙井虾仁、灯影牛肉跟桂花鸭。“

华莲斜了凤离轩一个眼刀:我敢不敢有点出息?!

凤离轩摸了摸她的脑袋以示稍安勿躁。云叔愣了一愣,他毕竟是凤家掌柜,多少年没跑过这种腿了,然而凤离轩都开口了,自己不得不亲自跑一趟。凤离轩目送云叔离开,才侧过脸问苏先生:“先生是否有话要讲?”

苏先生:“这个昙天上一笔订货约定的交易时间是在三天后的傍晚。”

凤离轩跟华莲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别过苏先生走出账房。其时已经暮色四合,风从天空吹下来,夕阳铺洒在地面上,凤家碉楼画栋,重重瓦砾散射着光辉。红叶在晚风中摇曳,折射后的光芒勾勒出凤离轩出英俊的轮廓,两人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拖得很长很长,仿佛这条路走下去就是一生。凤离轩忍不住开口:“你这次跟征岚闹翻到底是为什么?”

华莲:“我这是积怨已久!他以为我真是因为他把毕生绝学都教给褚暄却不教给我而生气啊!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况且他那些东西我学了也没什么用。我只是替他心累,看到他就觉得窝火,他以为我常年跟他一起深居山中就没听说过过去关于他的传说吗?这十年来他每天郁郁寡欢心无所念……人怎么能只为过去而活?”

华莲有些想不明白,凤家自己的生意,凤离轩想要现场看交易场景就看了,为什么要拉着自己鬼鬼祟祟地在武器库门边蹲上半晌?关于这个事情,凤离轩似乎是深思熟虑过的:“那个昙天订的货我已经去库房查看过了,甲胄跟护具虽然批次跟款式不同,有一部分是新赶制出来,买主最明确的要求就是必须要防火。你想,如果不是有特殊的事情发生为什么会特意强调这点?第二,他们选择的交易地点也让我有些在意。很多买主怕麻烦,会让我们的人亲自送到,至少也要省掉自己运货河运这段路程,而对方既然说出了交易地点又自己亲自半途来接货……”华莲接口:“只能说明他并不想被人知道他所在的真实的地点,说不定他提供的收货地点就是假的。但是这个事情,为什么苏先生要避开管家告诉你?”

凤离轩:“苏先生跟管家不太和,而若是阿姐出阁,凤家以后自然是我做主,苏先生想要对我示好,也是当然的。”

这么解释似乎说得过去,华莲也不再追问,眼见时间差不多,华莲跟凤离轩悄无声息地爬上马车藏好。

车轮辘辘,马蹄铎铎。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到了青州城的郊外的官道,听见有人吹哨声,华莲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前面的道路上有车马队伍来接货,从点燃的火把数量来看应该与自己这边人数相当。

双方接好头,前面的马车叮叮咚咚开始卸货,凤离轩趴在车顶目测了一下高度,眉角跳了几跳,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华莲,过来帮我一下!”华莲正要跳下车,见凤离轩还在车顶战战兢兢似乎很畏高的样子,忍不住揶揄:“你……你还是个汉子吗?”话虽如此说,华莲还是伸手给凤离轩,“跳吧,我接着。”凤离轩握住华莲的手,他下跳的力道被华莲卸去大半,双脚落地身轻如燕,凤离轩松开了手打量华莲,“我不是,难道你是?”

华莲别过头去懒得理他,凤离轩忽然一拍华莲肩膀,一扬下巴指着交易的方向:“觉不觉得那边的几个人有些眼熟?”华莲看过去,火光闪烁明灭间只能大概看出人的轮廓,但也足够了。华莲奇道:“好像是那天跟着青颜来凤家的人?”

凤离轩“嗯”了一声,一扬下巴,跟华莲两人跟了上去。

巨大的圆月在幽蓝色的湖面投下倒影,天风从远处吹来,月移影动,树叶沙沙作响,一湖月光碎得婉转妖娆。征岚信步走在湖边,身后跟着褚喧,逆风的方向有女人扯开嗓子尖叫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杏色人影疾驰过来,裙摆被风鼓起,在月光底下摇曳生姿。匆匆一瞥间,征岚认出这杏色衣衫的姑娘似乎是当日在凤家有过一面之缘的青颜,此时见她跑得发丝凌乱、呼吸急促,不禁有几分诧异。褚喧亦是不解:“我记得这姑娘身手不错,怎么会跑得如此狼狈?”

征岚往青颜身后看去,并没有看见有人追她,不过他一向冷淡性子,对别人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既然没看到人追她就由她去。没料到青颜与他擦肩而过之后却在褚喧面前停了下来,征岚这才看清,青颜额上渗出大颗的汗滴,顺着脸颊往下滴,一对眼眸红得狰狞。青颜看见征岚,似乎有话要说,而褚喧一步抢上,横在征岚跟青颜之间,一手挡开了青颜。

青颜被褚暄一掌推开几步远,一对通红的眼眸死死盯住褚暄,愤怒而绝望。征岚怔了怔。

青颜朝着湖的方向一路狂奔,半点停顿都没有,纵身一跃而入湖泊。夜的宁静被瞬间打破,水中旋即进发出闷雷般的炸裂声,大团血水融在湖水里,丈高的水浪伴着血雾排空而起,淡粉色的血花沸腾起来,周围升腾起浓密的雾气。湖面上的空气像是被燃着了,扑面而来都是燃烧着的血水的味道,升腾起来的水雾灼烧着肌肤,转瞬却又蒸干消失不见。

征岚拔脚行至湖边,低头去看湖水,只剩下高热后的余温和一点点没有消散的浑浊,哪里还有青颜的影子?

征岚的脸色黑了几分。他本来面冷心冷,素来觉得别人的生生死死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可青颜这样的死法,连他不由动容:他对青颜跟宋煜的事情也有所耳闻,知道青颜是海上长大的,水性极好,就算一朝被负心,也用不着用这种方式寻死觅活吧?

青颜那狰狞而诡异的表情浮现在眼前,征岚看着沉寂如死的湖面,思绪飞转:为什么水下会有爆炸?她是先知道自己会死才跳进湖里的,还是为了寻死才跳下去的?如果不是发生在水里,这样的大火也许能燃尽半个青州城吧?

这种瞬间燃尽一切的大火……似乎似曾相识啊!

湖面动静太大,引来几名周围住的居民,想围观又不明所以的样子,被征岚那个冰山般的低气压镇着,也不敢靠太近。

没过多久沈琮带着人闻讯赶来,派人驱散周围的人群,自己则直奔征岚:“你刚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征岚淡淡扫了他一眼:“你竟然还会亲自来查案。刚才有个姑娘跳湖了。”征岚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是城内的人,是上次在凤家闹事的那个小姑娘,她一路朝着湖跑过来,跳了下去。”

“青颜?”沈琮一边接着话一边检查现场,湖边还残留着灼热的气息,岸边的树木枝叶有被火烧过的焦味,“她跳下去的时候起火了?你觉不觉得有股奇怪的气味?”

征岚点点头:“不单单是起火那么简单,应该是在水中发生了爆炸,那姑娘尸骨无存。”

沈琮:“爆炸?青颜性情决绝,的确有可能会选择极端的方式处事,但听你的意思是……被人做了手脚?”不等征岚说话,沈琮又道,“一定是的,青颜是熟悉水性的人,纵使想要自尽也绝不会选择投湖。你说青州城内,谁会最想青颜死?”

征岚视线从湖面抽离一瞬,看了沈琮一眼,沈琮也正在看他,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两人却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来。征岚抱臂而立:“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青颜死,我们必然会怀疑到他头上,会不会太明显了点?”

“可是如果不是你亲眼目睹,尸体燃烧殆尽,我们只会以为青颜离开了青州城,绝想不到她死在这里。”沈琮联想又联想到城内那些凭空消失的人,直觉跟这事儿有些关联,可仔细一想,却又全无线索,“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仍在追查那场大火的真相……要用什么办法能让人在水下爆炸?”

征岚摇了摇头:“你们青州城不就有一个捣鼓这玩意的行家吗?”

沈琮离开,征岚抽了抽鼻子,猛然打了个喷嚏——随着蒸汽升腾起来的异香,一如当年那一场。他蓦然抬眼,神色冷冽,问褚喧,“你当时知道青颜会死?”

褚喧神色并未有太大起伏,只将眼光转向了湖面:“怎么可能?!我只是当时看那姑娘不太对劲,怕她失心疯了对师父不利。”

这夜梦魇连绵,征岚只觉仿佛置身十年前火浪滔天的那一夜,被扑朔迷离的记忆灼伤,那像是诸神的怒火,顷刻将整座城池化为灰烬,如今他站在时光的另一端,清醒地知道那一幕已经过去许久,却无法驱散心有余悸的余热。

华莲兴致勃勃地跟凤离轩走在青州城的街头,凤离轩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慵懒模样,抄着手走在华莲身后,跟着她出了这家店铺又进了那家。华莲挑得眼花缭乱,什么东西都往凤离轩怀里塞。凤离轩忍不住提醒她:“哎,我们是来帮忙查案的,不是来游街的……”

华莲一指前方:“我在认真查案,游街只是为了更仔细地发现异状!你看,这不是到了绣楼吗!”

凤离轩咳嗽一声:“这是我家新开的店……”

华莲讪讪笑了两声,只见征岚跟褚喧站在店里,店里小二热情地介绍着自家货品。褚喧率先发现了华莲:“华莲你也来了啊?“

听褚喧说话,征岚也瞅过来。他们在看的缎子颜色鲜亮、做工精细,一看就是姑娘家穿的料子。华莲再奇怪不过,走到店里;“你们俩看这个干吗?难道是要送给谁家姑娘做见面礼?你们俩这么冷冰冰的杀气又重,那家姑娘不被你们吓跑才怪……”

凤离轩察言观色,征岚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冷了点,不过他一向都面无表情,凤离轩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岔了。他小跑着上前去拉住华莲,捂她的嘴,耳语道:“你胡说什么呢!”华莲狠狠剜了他一眼,凤离轩装没看见,华莲一口咬在凤离轩手上,于是凤离轩话说到一半话锋转为了啊啊啊啊啊!凤离轩怒视华莲:“你小时候是不是被狗咬过!”

华莲虽窝着火,可瞧见凤离轩手上自己咬出来的一排牙印,也有些愧疚,此刻正站在绣房门口,顾左右而言他:“离轩,店里熏香好好闻啊!”

店里掌柜眼尖,见凤离轩进来便出来相迎,解释道:“这是宋公子从海外带回的熏香,据说云叔给每家店铺都分了一些。”

征岚淡淡看了一眼熏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朝着凤离轩道:“凤公子,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凤离轩愉悦地表示很方便,把手里大小包袱塞给华莲:“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回来。”华莲佯嗔,剜了凤离轩一眼,凤离轩失笑,戳了戳她的腮帮子:“谁让你这么别扭”,言罢朝征岚走去,两人一副高山流水、引为知己的样子,看得华莲心头火起。

奈何这两人早已习惯,自动无视了华莲的眼刀,凤离轩朝征岚道:“你太客气了,离轩但凡有所知,必然言无不尽。”

征岚问道:“凤公子可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爆炸后会留下异香?”凤离轩知道多年以来征岚一直在探究当年那场火灾的真相,不疑有他:“异香是指什么样的香味?”

征岚:“形容不出来那种味道,比花香果香要浓烈,倒有些像是脂粉味,不过更加刺鼻。”

凤离轩认真思索了片刻:“大多火药的燃料无非是燐粉、硫磺粉、木炭粉等,我是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能爆炸后产生异香的,况且一旦爆炸必然伴随大火,怎么样也不会有香味。但是……我从前翻阅我家兵器谱上,曾记载过一种叫‘龙血的武器,上面说其爆炸后有诡异的香味。”

征岚心下了然,长眉一挑:“那么,‘龙血的杀伤力如何?”

凤离轩:“能于瞬息间毁掉城池,一旦发生,非人力所能挽回。我未曾亲眼见过,其配方也失传已久,但据阿姐说,当年父亲下令销毁,并严令凤家上下再造此物,‘龙血由是失传。”

月之中天,华莲被巨大的响动给惊醒,直觉像是地面震颤了起来,然则凤离轩从来就喜欢折腾出这样那样的大动静,她早已见怪不怪。又稍待片刻,声音越来越近,华莲只觉自己宛如躺在奔腾的瀑布边,巨大的流水声,像是星河陷落。

华莲推门而出,头顶薄薄的天光穿透云层,云朵像是浸在深蓝天幕里的棉花。四下无人,又是寂静一片,华莲不禁纳罕:这么大的动静,其他人都没听见吗?

月华如旧,眼前的物象却飘渺起来,天和地仿佛被薄薄一线天光切断。天光里映染出无数人影,华莲在其间看见了暌违十年的,永不可能出现的两个身影——正是灵犀与华泽琰。像是蜃楼海市,幻境中的极乐之地,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令人纵使内心仍有困惑,却止不住想要前进的步伐。

她从凤家马厩里信手牵了一匹马,驰骋在青州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想要去追逐方才眼前的景象,仍是若隐若现,一条路走下去似乎永无止境。浑然忘记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视线的尽头出现一片水光,华莲才开始感觉有些疲惫。身侧有三两两的人擦肩而过,他们沉默着朝着河的方向走去,远处闪烁着零星的幽兰的光,像是磷火。

看见河边停着的船上有一抹熟悉身影,远看有些像褚暄。华莲正要上前,一声尖啸在头顶呼啸而过,打断了乐声,她一抬头,一只苍鹰划过苍穹。

回过神来的时候,先前的人影已经消失了,而华莲发现自己还站在距离凤家主宅不远的街道上。四周宅舍安静地矗立着,淡蓝色的天光铺洒下来,开始有商贩出来叫卖,哪里还有什么船跟褚喧?华莲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愣在原地,想了半天也不明所以,摇了摇头还是打算回去了。

华莲刚回到客房,被凤离轩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她发丝微乱,额头有细密汗珠,鞋尖上有泥垢,凤离轩忍不住促狭道:“大清早的你梦游呢?”

华莲不理他的嘲笑,一本正经地发问:“你昨晚有没有看到什么?”

凤离轩看她不似说笑,摇头:“什么?”

华莲捂着后脑勺,如果不是幻觉,那些场景怎么可能一瞬间都消失了?可如果是幻觉,自己好像真的走了挺远。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梦游了:“没有什么。”凤离轩显然没当回事:“睡迷糊了Ⅱ巴你?不如跟我去看看我最近做的东西。”说罢不由分说地拽着华莲穿过开阔繁复的内院,进了自己的书房。

凤离轩的书房华莲来过很多次,书房从外面看与其余房舍没什么区别,名堂都在地下。华莲跟着凤离轩穿过一排排兵器跟甲胄,入目的是各种兵器和零零散散的工具、图谱,还有许多华莲都说不上名字的材料,就是个覆盖了半个凤家主宅地下的兵器库。

而只要说起机甲跟武器,凤离轩就莫名地兴奋,面泛红光如数家珍,必要时指手画脚,与平时谦谦公子的模样判若两人。摆弄器械的时候更是让华莲觉得这是个自己从来都不认识的疯子,可偏偏这个疯子全神贯注机甲的时候周身仿佛散发着闪闪金光。

华莲每次来,这里似乎都会多一些自己不曾见过的物件。华莲撑着腮帮子兴趣缺缺地望着凤离轩手舞足蹈:“反正你大少爷没有用得上武器的时候,我自保足矣,也用不上这些东西。”凤离轩被泼了冷水,回头怒视她。华莲她顺手拿起了一个不甚起眼的物件,乌金外壳,入手微凉,沉得很有质地,华莲把玩着,发现上面有个小巧的拉环,勾了勾手指,一拉。

凤离轩就听见咔嚓一声,连忙喊到:“丢掉,快!朝远处丢!”

华莲不明所以,听凤离轩的话丢了出去,金属外壳撞击地面的脆响声之后,一声雷鸣般的炸响,眼前一片耀眼的光幕,接着头顶上开始有细碎的沙石下落,发出撕拉的声响。华莲仰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凤离轩一把拽过她:“还愣着做什么!跑!”

两人一路狂奔,身后火焰像是巨大的猛兽,穷追着两人吐着火舌。凤离轩跟华莲同时跳出来,卧倒在地,凤离轩猛然拉上了门上的机括。巨大的金属墙壁把地面的光明跟地里的火焰隔绝开来。凤家的下人似乎早就见怪不怪,已经拿着器具站在门口等着灭火。

华莲率先爬起来,指着凤离轩的脸哈哈大笑了一阵,才挑眉看着正在起身的凤离轩:“怎么回事?”凤离轩终于把气喘顺了:“不要笑我了,你自己还不是一脸黑!都嘱咐过你多少回不要乱动了就是不听!那是我最近在改进的震天雷,所幸威力还不尽人意……”

华莲:“再厉害的武器还不是杀人凶器?你是对官府有多少不满才整天做这些玩意……”凤离轩皱了皱眉,似乎在思索华莲的话,沉吟片刻后,桃花眼往上一挑:“我只是一个做武器的啊,你想要我替官府着想,对我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些!”

受到刚才爆炸的余震,房里的摆设微微震颤起来,凤离轩一个不留神,被一本书砸中脑门。华莲弯腰拾起来翻:“龙血……这是什么?”凤离轩凑过来,从华莲手上抽过去:“龙血……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啧,可这东西早就失传了啊!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所以说,这到底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我正在找的东西。”

凤离轩正眼冒红光,身后有声音幽幽问道:“你们干了什么这么大动静?”

凤离轩回头见是凤离樘,讪讪笑了两声:“阿姐……”凤离樘打量了一下疑似从碳堆里爬出来的两个人,又看见凤离轩手上的书,大惊失色:“这东西你从哪里找到的!真龙之血,这个秘法在十年前应该就被销毁了!怎么可能还有?”

“我就好奇为什么这东西会被销毁?”凤离轩就近坐了下来,摆出不想搭理凤离樘的臭脸,顺着翻了几页,猛然抬眼问凤离樘:“这东西……果然不是人做的!”华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凤离轩的脸色,也知道一定是不得了的东西,凑过来看凤离轩手里的书卷:“怎么了?”

凤离轩还是盯着凤离樘,那眼神似乎有几分责怪的意思,却是对着华莲解释道:“这本书上所记载的配方跟比例与我最近琢磨的……差不多,因为是鲜红色的浓稠液体,所以他们给它取名为‘龙血。跟这上面所说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做出来的是金属外衣,而这上面说,能令‘龙血发挥最大潜能的载体就是人体,用咒符将它植入人身上,需要用的时候引爆,力量足可毁灭一座城池。”

“你正在做这个?!”凤离樘四下打量,看清了现状,让下人去打扫已经变成废墟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凤家因为军火发家,这东西却也从来没少灾难,如果不是‘龙血,当初爹娘也不会死。”

凤离轩:“爹娘的死跟‘龙血有关?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华莲替凤离樘接口道:“那时候你还小……”

凤离樘摆了摆手,在凤离轩的追问下开始讲十年前的事。十多年前,凤离轩的父亲研制出了一种叫“龙血”的东西,传说眨眼间能毁掉一座城池,不少人纷纷出了高价想要得到它,然而当时的凤离轩的父亲意识到其杀伤力极大不肯出售,只说已经销毁,谁知道其秘方引起人哄抢,凤离轩的父母因此死于非命。凤离樘感慨:“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下定决心,战乱平息之后,就不再出售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我们家底殷实,做些其他的买卖也能顾家,所以……我并不希望你掺合进军火的买卖里。”

此时此刻的凤离轩一点也不想跟凤离樘探讨是否继续制造“龙血”,他一针见血发问:“当年害死爹娘的凶手还活着吗?”

凤离樘点头,淡淡看了一眼华莲:“当初的主谋是安义王褚明。爹娘出事不久,正是他所攻打的凤凰城,在一个深夜发生了爆炸,城池顷刻之间化为灰烬,情状与‘龙血的描述一模一样。”

褚明后来被征岚刺杀的事,天下皆知。凤离轩陷入了沉思,华莲见气氛沉闷起来,不禁岔开话头:“阿姐,你跟宋煜的婚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凤离樘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跟宋煜之间的裂痕不太可能愈合。

凤离轩劝道:“人非圣贤,宋煜如果是真心待你,你就不要太计较他的过去了。”

凤离樘道:“不是这个原因,我正要去找沈琮,青颜好像出事了。”

“她能出什么事?”凤离轩跟华莲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买机甲的幕后主使。

风离樘:“我也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宋煜来送聘礼的当日被青颜打岔之后,我跟宋煜只见过了一面,宋煜向我保证说是青颜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我问他是如何把青颜打发走的,他说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我看他神色不对,细问缘由,他遮遮掩掩,我总觉得有些不安,这些天我让人打听,他们都说没看见过青颜。”

凤离轩连忙接口:“阿姐我去替你找沈琮!”

“一夜之间竟然有这么多人失踪?!”沈琮一早起来就听手下来报说旧案出了新转折,一早上接到一二十起报案,都是一样的说辞,前夜一家人一起睡下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有家人不见了。沈琮让人领他去几家问明情况,正巧征岚穿过人群,走到沈琮身侧:“带我去查失踪人口的户籍档案。”

沈琮面沉如水:“看这个干什么?我现在走不开,不若让别人带你去?”

征岚:“早上的事情我听你的下属说了,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你可记得当日青颜死后,你曾说过爆炸后有异香?”自从得知青颜的死讯,沈琮自然考虑过若是失踪的这些人可能被毁尸灭迹,方法之一就是火烧水掩,此时被征岚一提醒,问道:“有异香有什么问题?”

征岚:“我问过凤离轩,他说据他所知爆炸后还能留下异香的炸药,只有当初凤连城曾制造过一种叫‘龙血的炸药。这东西后来又被凤连城自己毁掉,一来是因为‘龙血的杀伤力巨大,二来就是能容纳‘龙血的器只有人体,并且需要体质特殊的人。”

“你觉得这两件事跟凤家有关联?”沈琮,“什么体质?”

征岚挑眉不语。沈琮从善如流,吩咐人去找来失踪这些人的户档,征岚摸着下巴,把失踪的人的出生时日与时辰摆在一起:“你过来看。”沈琮顺着征岚手指的地方看下来:“果然如你所说,这些人虽然年龄各不相同,但好像……生辰时日凑起来都是阴时阴刻。”

征岚跟沈琮对视了一眼,知道彼此想到一块去了:这些人体质较为阴寒,比常人更耐热,身体都能藏住一部分火,也比一般人更适合做“龙血”的载体。

沈琮:“若真如你所料,这些人的失踪与‘龙血有关,青州城内近日不曾有过爆炸着火的迹象,这‘龙血十有八九并未完成。而有能力与野心制造‘龙血的人,不过寥寥数人。”

“沈大人!”凤离轩与华莲不等侍卫通报自行走了进来。见沈琮跟征岚在一起,华莲与征岚对视了片刻,迅速转移视线,装没看见。沈琮看见凤离轩跟华莲,又看了一眼征岚,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凤离轩对沈琮正色道:“我是来报案的……”

沈琮警觉:“你家也有人失踪?”

凤离轩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想说,青颜好像失踪了。是我阿姐说,宋煜亲口告诉她说青颜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他们,阿姐让人去找过青颜,没有找到人……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阿姐,近期在我家买了大批武器的客商,化名叫做昙天,但我跟华莲追过去,发现交易的人正是青颜。”

华莲插话道:“我们亲眼看见那批货物上了船,船上守卫太多,我带着一个拖油瓶,不便上去……”

沈琮点了点头:“青颜的死是师兄亲眼所见。我也曾怀疑过宋煜杀人灭口,但未能草率得出结论,于是刻意隐瞒了消息。既然宋煜自己透露知晓青颜已不会再出现,这件事他多半是知情的?青颜在凤家购置的武器是替宋煜所购,倘若青颜知晓宋煜的秘密又以此相要挟,导致宋煜卸磨杀驴,倒也说得通。”

华莲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不太确定地看了一眼褚喧,欲言又止。征岚看在眼里,似乎有些不耐烦:“有话就说。”

华莲瞪了他一眼,把自己前晚的见闻说与众人,只不曾提及自己曾见到褚喧一事。谁料一直沉默不语的褚喧接口道:“不光是你,我起初以为是幻觉,我虽然看见的东西与你不一样,但我也摸索着所看到的景象找了出去,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金盏河附近。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某种幻象,像是有一种力量,把人往金盏河引。”

征岚一听,斜了褚喧一眼:“为什么你们俩都看见了,而我们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华莲跟褚喧一个摇头,一个耸肩,都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凤离轩猝然道:“不是昨夜城内有不少人失踪?我听闻,先前所有失踪的人也都不曾有过挣扎和呼救的痕迹,他们会不会都是因为看见了幻象?”

华莲:“这样看来嫌疑最大的就是宋煜。如果是他,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一个船王已经富甲天下,垄断了无数航线,如果再加上武器,岂不是翻云覆雨?如果幻象真的在把我们引上船,不如我们去金盏河宋煜的船上一探,看看究竟有什么?”

沈琮打算派人去准备,征岚制止道:“我们不能光凭这些推测就认定是宋煜干的。若是在船上,这样贸然前去,我们准备不足会有危险,倘若不在船上,主事的另有其人,我们贸然去只会打草惊蛇。“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征岚拉过凤离轩耳语几句,就见凤离轩拉着华莲走远,他才低声对沈琮道:“准备一下,我们晚上去金盏河。”

沈琮丝毫不意外:“早就让人准备去了。”

褚喧恍然大悟:“你故意支走华莲?”

面对褚喧的疑问,征岚面不改色:“她身手那么差,去了只会是添乱。”

金盏河上凉风习习,河岸停着十几艘大船,桅杆高耸,白帆静静地收着,水下波浪轻轻推着船底,泛起一层层银花。

沈琮闭起眼睛,像是在听什么,褚喧正要开口,征岚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待沈琮睁眼,征岚问道:“你听见什么了?“沈琮正色道:“那艘船上有脚步声。“

征岚无语望他,那意思,脚步声还用你说?沈琮解释道:“不是普通的脚步声,像是身着重甲走在甲板上的响动,大约有十几人。甲板上不停有人走来走去,似乎很是戒备。“

依照沈琮所指的方向,三人上了其中一艘船,绕过船上守备的视线有如闲庭信步,审慎地顺着船舱往下搜寻。行至底层,褚喧压着声音道:“底层的守备果然都身着重铠……“

征岚点点头,见沈琮正在朝自己打手势,迅速赶了过去。

沈琮指着船舱里面一间库房,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与方才看见的守备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衣甲,泛着冰冷的厉光。沈琮曲起手指,敲了敲摆放着的铠甲:“看不出材质,但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凤离轩所说道的铠甲吧?既然外面的守备都穿着,看来我们真的来对了。”

征岚敲了敲船舱:“不光是铠甲,这里的舱壁也用特殊材料加固过,防火的金属质地。往里走。”

“等等,那边。”沈琮忽然道,“刚才有人走过去……那一块船板的声音有些奇怪……”

循声找去,褚暄当先一步,撬开一块船板,船舱底部的夹层裸露出来。沈琮一眼扫过去,夹层里关押着二十多人,均看起来目光呆滞、神色颓萎。沈琮:“里面有一些我见过,应该是青州人!救人要紧!”

征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沈琮,一面挑落了关押众人的锁头:“不干掉外面那些人,这么多人怎么救?”他话音刚落,出手如风,直击底层守卫的几人的后颈,手段干脆利落,那些人连哼都没哼出声。

“师兄多年掩藏锋芒,宝刀未老嘛。”沈琮淡笑,赞叹一声,忽然提醒了一声“屏息”,从怀中掏出一物,那东西貌似火折子,沈琮将手里物件点燃之后,抛上上层,只听细微的噗噗之声,船舱里接二连三有人倒地。征岚屏住呼吸,猜到是迷烟一类的东西。看了他一眼,沈琮讪笑:“别人送的,终于派上用场了。”

又稍待片刻,征岚一把推开铁门:“这些人现在全无意识,没办法弄出去!”沈琮亦是束手无策。

“等候多时了。”光线骤然大亮,仿佛这夜里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在他们身上。一个颀长身影从黑暗中渐渐走了出来,因身着重铠而步履铿锵。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样貌,笑容却有几分狰狞,正是数日不见的宋煜。

沈琮踏上一步,阻住宋煜:“你此时出现,又只身前来,看来是胜券在握,想跟我谈条件?”

“与聪明人谈条件就是爽快。你们既然能查到这里,想必已经知道我所追求的是什么了,可惜离樘毫不知情识趣,不肯相助。我听闻你二人当年也是杀人机器,与我今日举止无异,你不如置若罔闻,待我制成‘龙血,自会离开,不扰青州片刻安宁。”

“不然呢?”

“这里已有不少人被种下了‘龙血,只要我一声令下,自会将你们都化为灰烬。”

“笑话,我为止战而杀,岂是如你草菅人命?!”沈琮拔剑出鞘,一言不合就上了杀招,剑身被一刀止住,沈琮拾眼,却见褚暄挡在了宋煜面前。

征岚淡漠地看了一眼两人,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出手。

沈琮跟褚暄同时问道:“你似乎并不惊讶。”

“我很惊讶。”征岚抄手而立,面部仍无甚表情,他望向褚喧,“不过自下山以来,你就有意无意把我往这个地方引,青颜死在我的面前与当日凤凰城的大火何其相似,又无意透露给我华莲看到幻象,一旦卷入此事或有危险,你以为我没有觉察到?我自认为虽然厚此薄彼,却也不曾亏待过你,不知道为何受到如此礼遇?”

褚暄却因他这一句而心绪澎湃,红眼恨恨道:“杀父之仇。”

沈琮忍不住质问:“为了复仇,你可以不辨是非,同宋煜沆瀣一气?”

褚暄:“我父亲安义王褚明当日围困凤凰城,本已胜券在握。可只因你一人刺杀功败垂成,你却因此扬名天下,还十年如一日不曾间断地收集关于那个女人的消息,你知道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有多想亲手杀了你吗?!”

征岚一脸很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你若想报仇,那便尽管攻过来吧,不过你此生,只此一次机会。”

他站在原地,闭起双哞,静如山岳。

可征岚只是这么静静伫立,便已于无形中给了褚喧压力。

他徘徊犹豫,掌心有汗沁出。他知道,他阵脚已乱。可他处心积虑至此,决不能一朝而废!褚喧双手握刀,冲了出去。他既然师承征岚,自然刀法凛冽决绝,此时的刀锋便如携风的闪电,有雷霆之势,锐不可当。

征岚仍闭目未动。

刀风已近面门,征岚终于抽刀而出!杀手杀人,讲究一击必杀。征岚已经十年没有出手,身手却仍然凌厉得令人胆寒。那像是开天辟地的那一道光,天地因此龟裂,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斩杀于刀下的。

褚暄自不例外。

听闻褚暄一声惨叫,征岚方才缓缓睁开眼,看着地面上的长刀断臂。褚暄捂住肩膀却捂不住喷薄而出的鲜血。征岚面色不辨喜悲:“你既然想报仇,我已给过你机会。今日断你一臂,只为让你日后永不会使用我所传授武学。”

褚暄此时哪里听得进去?他已眼红如狼,站在原地,口中念念有词。

“不好,宋煜要爆炸了!”沈琮注意到站在褚喧身侧的宋煜,浑身经脉突显,双眼暴突,狰狞可怕。沈琮当机立断,一挥剑,斩断面前夹板,船体剧烈的晃动起来。

河水倒灌进来,撞击着四周的墙壁。

在宋煜炸裂的瞬间,沈琮长剑竖起,河水在面前形成一层厚厚的壁垒,直冲天顶,瞬息卷起浪,吞没了宋煜与褚喧。

沈琮直视着眼前正腾起的气浪,只觉得眼底都要被灼伤:“真是想不到……竟然是他。”

身后有大批人马抵达,是沈琮先前安排好的下属上了船只。沈琮吩咐了几句,让众人去解救下层的百姓,见征岚仍站在船舷边上看着起伏不定的波涛,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沈琮拍了拍征岚的肩膀:“你给过他机会了,师兄。其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复仇都是相似的,不死不休。”

征岚扫了一眼沈琮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手拿开。我只是在想我们好像漏下了什么事。”

“什么事?”

“我去一趟凤家。”

“我凤家并不是只会做军火的,军火再好,毕竟是杀人的凶器,云叔,你在我凤家这么多年,你何必……”

“大小姐,趁我现在还有耐心好言相劝,你还是识趣一点,早日把凤家的生意都交给我。你一介女流,凤家这么多年的家业只怕都要毁在你的手上了。”

华莲跟凤离轩正要回去找凤离樘,却被人拦在了内院之外,二人深觉蹊跷,悄悄摸索进去,却没想到撞见这样一幅场景:凤家家里下人们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管家云叔带了数人,将凤离樘围在主厅,想要迫她交出凤家大权。

“云叔,你在我们家做了十年的管家,我凤家当年风雨飘摇,你都跟我们一起扛过来了,不曾起过异心,今日到底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龙血!自从十年前我知道‘龙血这东西,我把它用在凤凰城,城池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征岚竟然以为是褚明做的,这个仇,想必褚喧会记一辈子,所以我找到褚喧,入征岚门下,而今又利用褚喧骗征岚出山。宋煜船上随时可引爆‘龙血。现在想来,他们也已经同归于尽了吧?对了,听说,少爷也同去了,既然少爷已死,凤家如此家业却无人继承……”

凤离樘犹豫了,凤离轩还在强忍住冲动,华莲已经冲了上去:“你死了他也不会死!”

“你们没死?!”凤离轩的出现让凤离樘定下了神,华莲跟凤家的下人打起来了。

衣袖上下翻飞,满室刀光清冽,华莲学艺不精,打法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云叔见自己的人落了下风,喝道:“住手!少爷,你不顾大小姐的安危了吗?”

凤离轩跟华莲迟疑的片刻,有东西接二连三破门而入,将他们围了个结实,正是凤离轩先前所制的机甲。

“我的机甲都被他用上了……怎么办?”凤离轩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华莲的后背。华莲气苦:“让你没事做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反正就算你答应他的要求,我们也还是要把自己交代在这儿,不如跟他拼了……还有,为什么你的机甲做得都这么奇怪,各个都跟镇墓兽似的!”

“其实我也想做的好看的,我还考虑过制造人形的机甲,可是考虑到实用性……”

“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了……”华莲一面要应对机甲,一面还要顾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凤离轩,只觉得手脚酸软、头皮发麻。华莲发誓,她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期待见到征岚过。

只听到一个声音从窗外飘进来:“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拖延这么久。”

华莲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定晴看去,却是货真价实的征岚,她心中一喜,嘴上却抱怨道:“来得真慢!”

凤离轩:“先救我阿姐!”

其实根本用不着凤离轩开口,征岚从华莲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风:“好好看着!”

征岚杀意尽显,云叔站在厅里最深处,仍觉惊恐不安,调动围困凤、华二人的机甲前来自救:“停下!你不管大小姐的死活了吗?!”

征岚声调低且沉:“你说呢?”

他问了,却没给云叔回答的时间。那一刀的杀意占尽风华,光阴仿佛戛然止在这一瞬,又片片碎裂开来——随之碎裂开来的,还有一只只阻挡在征岚面前的机甲。

云叔身上一点刀伤的痕迹也找不到,面容却因惊恐而万分扭曲。征岚已经抵达凤离樘身侧,稳稳扶住了受到刀风冲击的她。

华莲点头称赞:“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征岚出手斩碎了满屋机甲,有他镇场,华莲亦是放开手脚,将追随云叔的人一一放倒。

确认完凤离樘没事,凤离轩对着满地机甲的残肢深深叹了一口气,状似心痛不已。华莲看在眼里,眼皮直跳。

征岚与凤离樘交代几句,不待凤离檬感谢的话说出口就要告辞。华莲在他身后,跟出很远,征岚才回头问道:“不是我不求你,你就不回去吗?”

华莲:“我只是怕某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迟早会被自己饿死!对了,褚喧去哪里了?”

“他告辞离开一段时间,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恐怕要很久才能回来,也许再也不回来。”

华莲觉得征岚有点怪怪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却没追问。

悠悠河水,碧波荡漾。凤离樘坐在码头上,船只在河面上来来往往,夕阳斜射在她肩头,瀑布一般的黑发零散着披散下来。

凤离轩站在凤离樘身后不远的地方,拍了拍沈琮的肩:“我还有事,你去跟阿姐聊聊吧。”

沈琮不明所以地望住凤离轩。

凤离轩:“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天天盯着我们家的生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