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回望丰子恺
2015-05-30林清凉
林清凉
对于丰子恺,我素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研究,只是因了他是弘一大师极为器重的入室弟子之一,所以自然对他有着一份格外的尊重。我一直觉得,要对丰子恺作出评价,恐怕很难绕开他的老师弘一大师。丰子恺说,他之所以敬仰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一个“古往今来,实在少有”的“十分像人”的人—这句话几乎已经成了关于弘一大师的定论。佛观众生皆是佛,评价往往最真切地体现着评价者自己的心理指向,所以每当看到丰子恺的这个评价,总会让我想起朱光潜先生对丰子恺的评说:“子恺从顶至踵是一个艺术家,他的胸襟,他的言行笑貌,全都是艺术的。”倘若套用丰子恺的语式,我大概可以把朱光潜的话理解成子恺是一个“十分像艺术家”的艺术家吧?
所谓“十分像人”的人以及“十分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一言以蔽之,都是做到了极致,因此从根底上原无二致。只是如果非要分而述之,前者可谓人品的极致,后者则是艺品的极致。但能够“十分像人”的,必定是把自己的生命也视为艺术的了,而能够“十分像艺术家”的,也必定是个至性至情的“真人”。
从陈星先生的新著《丰子恺年谱长编》里,我们所看到的丰子恺,就不仅仅是一个“十分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而且是一个“十分像人”的人。其“潇洒风神”而又风雨兼程的一生,处处是至性深情的流露。随手拾掇谱中披露丰子恺劝友人夏宗禹来家里吃饭的一例:“你回来仍住原室,即在我家吃饭,就好比我们来代替了你家老太太。如此,老太太可放心离渝也。”寥寥数语,真切关怀之情态毕现。譬之弘一,其“凡事认真”恐怕亦不外乎如此了。
丰子恺毕竟是在其业师弘一大师“威严的表情”与“和爱的表情”里成长起来的,所以读陈星先生的《丰子恺年谱长编》,你总会在不经意间发现,走进丰子恺的世界,往往也就走近了弘一大师的身影,而在丰子恺的诸多艺术特质乃至精神特质里,常常折射或映照着的便是弘一大师奇妙的后光,而且无可规避。这除了是由丰子恺本身与弘一大师如此深厚的夙缘所致,或许也多少跟这部年谱长编的作者陈星先生的身份背景—既是丰子恺研究专家,亦是资深的弘一大师研究者—有着一定的内在关联。
然而,子恺毕竟是子恺,弘一终究是弘一,陈星先生当然知道,丰子恺并非可以简化为弘一精神的俗世化身。弘一大师的形象是“温而厉”的,而丰子恺可能就难有“厉”的一面,他多的是一团和气、雍容恬静的脉脉温情。所以,当左翼作家柔石以激烈的态度抨击其《护生画集》有着躲在象牙塔里的“欺骗性”并大骂其“荒谬与浅薄”时,丰子恺不过温文尔雅地以自己所坚持的“护生”实乃“护心”的道理予以认真回应。而“文革”期间他以七十二岁高龄被下放到上海郊区从事田间劳动时,冬天睡地铺,住茅屋,逢下雪时枕边有雪,丰子恺仍旧乐呵呵地说:“地当床,天当被,还有一河浜的洗脸水,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宽和之态,至此极矣。
在丰子恺的骨骼和血液里,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晚明风度:高洁的品性,脱俗的行止,精致的品味……而尤为重要的是,这种高洁、脱俗与精致,存乎一种难以言说的内在涵容,而其所依寄的东西,却又是平民式的、高度日常生活化的,呈现出某种和光同尘般的况味。众所周知,丰子恺的文与画,一如晚明以来的小品,往往并不着眼于宏图巨旨,而是撷取凡常生活的片段或瞬间,其之所以动人,并非由于什么深邃的妙理或玄思,而是出于某种天然意趣或天伦人情。即如《丰子恺年谱长编》中的这么一则简短朴实的记述:“(1974年)六月二十一日,致秦岚信,感谢寄花生米等。”便让人眼前油然浮现出一位沉浮于世情、充满烟火味的慈蔼老人,这不正是我们熟知的、以常人面目示人的丰子恺吗?而此种意趣或人情的妙处,常在乎“山色有无间”,倘若非要对此认起真来,运思凝虑去明其所以然,它恐怕早就没有了踪影。
用心的读者会发现,书中似乎有意无意地,大量展示了丰子恺终其一生始终未泯的孩童般的生趣,同时又以“互文”的方式作出深度的解读。如一九三七年,岁在丁丑,丰子恺四十岁,其中一则:“十一月二十日,决定避难内地。……同时寄来的还有马一浮的一首诗《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丰氏自谓读了此信和诗,觉得这里面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把他的心渐渐地从故乡拉开了距离;这信和诗,带来了一种芬芳之气,散步在将死的石门湾市空,把硫磺气、炸药气、戾气、杀气都消解了。当晚检点行物,发现走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准备:除几张用不上的公司银行存票外,家里所余的只有数十元现款。六个孩子将每年所得红纸包打开,凑得四百余元。”明明是写举家逃避兵乱,更恰逢经济困窘,竟毫无半点颓然之气,反是童趣骤生,如此亦可钦可敬了。直到读了十几天后丰子恺再访马一浮先生,马一浮门人王星贤记述道:“十二月七日丰君子恺来谒,先生语之曰:辜鸿铭译礼为Arts,用字颇好……善会此义,可以悟得礼乐。……礼乐不可须斯去身。平时如此,急难中亦复如此。……非是漠然淡然,不关痛痒。吉凶与民同患,自然关怀。但虽在忧患,此义不容忘。亦非故作安定人心之语。克实而言,理本如此。……善会此义而用之于艺术,亦便是最高艺术……”方才瞬间解得了丰子恺前面这番情形的真实滋味。
本来,所谓“年谱”者,作为一种特殊的史体,大抵是以按岁次列举事实的方式钩稽谱主的一生行迹。然而用作者陈星先生自己的话说,这部年谱长编不仅是要“全面展现丰子恺的生平、成就”,更要让读者“明了其哲学、政治、文化、文学、艺术、宗教、道德、审美等文化指向”,进而能够“从一个特定的视角更好地理解丰子恺作为现代文化艺术全才的精神世界、文化行持和生命意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丰子恺年谱长编》可以说是对丰子恺一生的一次具有深度省察意味的深情回望,若进而言之,这部煌煌八十万言的巨著则更像是在建构一部长卷式的“丰子恺文化志”,这或许早已超出一部年谱“应然”或“本然”的分内之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