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食者的乡愁
2015-05-30孙曙
孙曙
春天,吃草,牛吃,羊吃,人吃。
黄花子(苹头),洗在篮里,细细切切,清炒了,细若游丝,淡至于无,细细的茎在舌尖上细细地扫过去,风起青萍。
豌豆头(豆苗),冬天的瘦筋春天发身了,壮壮的,肥头大耳的旺盛,爆炒,浓沃而甘,一样的清香,却要深湛得多。
马兰头,沟畔上一片,箭镞样的三四片叶子,叶子都拧着,像打旋的直升机的桨片,紫脉从根上涨到叶背,青筋暴暴的,使了大力,一群野小子在田野上狂奔嘶喊。水焯了,绿得发黑,青味重,微麻的感觉成串地在舌蕾上爆炸,清口。
枸杞头,粗头杠脑的,一直硬到嘴里,过下水,入口,那一根根还是很涩。
香椿头,肥紫的嫩叶,焯一下,拌豆腐,或者,炒笨鸡蛋,怎可以,怎可以那么香,唇齿春风流漾,香椿的香!
荠菜,不说它了,野菜中名头最响,现在都是大棚长的,大冬天的,菜场里也是一堆堆的,一堆堆水济济的——绿倒是绿的,但来路不正。野菜要野,吃到嘴里才有春意才有生机。那铁锈一样暗红的才是野生的,正宗的,吃到嘴里有些粗拉拉的,鲜美。荠菜是蔬菜中的蟹, “不加醋盐而五味俱全”,又脱了蟹的腥与油,脱了俗,我喜欢吃荠菜馅的菜茧子(糯米面团子),吃到把肚子撑圆。
艾的嫩芽叶,母亲采一把.拌和了糯米面,煎成一只只深绿的小圆饼。父亲说:这有什么吃头。父亲信书本,他后来看到书上说艾真的能吃,还有药效,春天一到,就提醒母亲做艾饼。我们老笑他吃书。书上说,艾又叫饼草,古人清明做艾饼艾饺祭祀先人。
春天暖得穿不住衣服,清明下乡烧纸回来,小区门口一位奶奶敞了棉袄,小板凳,坐在下午三四点钟黄汪汪的阳光中,捡一堆葱。走近一看,韭菜?也不是,细长的韭菜叶子,又有葱白,闻着却有一股辣乎乎的蒜味,小小的蒜球一样的根。小蒜噢,老奶奶说。小蒜!在江南,喜欢上一种叫蕌头的泡菜,知道它就是小蒜的蒜球。还知道小蒜就是古籍里老提到的薤。“薤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这是古代最出名的丧歌《薤露》,孔子时代就有唱了,宋玉说一唱而和着数百人。可惜传至今日,只有词了。
春天,什么都能吃,好吃。水里的,藕,还没发芽,藕钱未成,一个冬天,河泥底下闷了性子,最适合做冰糖糯米藕。荸荠,一枚枚小鼓,深红而发亮(荸荠漆),春天最好的水果,清冽的甜水。树上的,榆钱,槐花。
每一年,我都等着一种蔬菜的上市,看到了,就莫名地欢喜、熨帖与安然。菜摊子卖,水果摊子也卖,四五棵扎一小把,有红有绿,连须带叶,花一样,画~样,美得很。什么呢?杨花萝卜!白石老人画过没?应该有的。萝卜缨子和麻菜一样粗身大势的,苍翠的叶子立得起来,高爽爽的,叶柄叶脉殷红,更增添了硬朗。萝卜一指长,小拇指粗细;或者是圆的,大拇指肚大小;水红粉嫩的皮,莹白透明的肉。鲜艳而沉着,一棵色彩就完整了,特别是那惹人怜的水红,捧在手里就是捧着一幅画,又喜庆。一看到杨花萝卜,春阳是越来越暖了,春天是越来越好了。杨花萝卜最宜生吃,清脆,水嫩,微辣,爽口。汪曾祺用杨花萝卜炖排骨,聂华苓吃了,只剩点汤,还用袋子带走。
春雨淋漓,乍暖还寒,那桃花红菜花黄的乡野是否无恙?想起这些春天的野菜,却也有了怅惘,这也是乡愁吧。
点评
作者以野菜为引,细腻而含蓄地表达了浓郁的乡愁。文章巧用修辞,拟人、设问交错使用,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乍暖还寒时野菜的形美、色香,极大地调动了读者的视觉、嗅觉和味觉,富有感染力,道出了作者对这春日里的绿的喜爱和对长着这些可爱植物的故乡的无限怀念。文章喜悦与惆怅相互交融。喜于外而愁于内,情感真挚,乡愁之深嵌入对野菜的回想之中,以乐衬哀。同时,本文语言质朴,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厚,如“粗拉拉”“菜茧子”等,活泼生动,清新自然。全文构思巧妙,内容丰富,以新颖的视角写出了草食者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