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周明全
2015-05-30金理
金理
最初是从师弟刘涛那儿听到周明全的名字。第一次见面,当在2013年5月间,我和杨庆祥、黄平徒步中国作协开会,远远地见一叼着烟的大男孩向我们打招呼,走近介绍说他是周明全(后来据明全说,他早在网上把我们三人的资料看完了,所以虽未谋面,但他已经认识我们了)。感觉是从1980年代走来的流浪艺术家,不修边幅,一头长发,很俊逸;但和故事、传说中的艺术家又不同,身材魁梧,言谈举止爽快而干练……那天是中国作协创研部、理论批评委员会和现代文学馆联合为几位“80后”批评家举办研讨会,我也忝列其中。明全来听会,顺便见见师友。我都忘了他是否发言,也许未发一语。但我后来想,明全应该当之无愧地成为这次会议的“座上客”。这倒不是客套,会上的“研讨对象”,几位“80后”批评家,大多栖身于高校,还有几位供职于其他岗位,但清一色都是名牌学府流水线上的成品。最近这些年,我一直试着提倡文学批评的“同时代性”,题中一意是召唤同代的朋友们携手合作。不过,所谓的“同在”“同时代”,并非假设同质、合流、无差别,而是预期在众数、多元、异质、个体的基础上展开对话、参与、“不齐而齐”。也就是说,尽可能以不同的视野、不同的方式来观察文学、回应时代。有明全这样禀有特殊气脉者加入其中,我当然发自心底地高兴。
上面提及,明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从1980年代走来的流浪艺术家。这里有三个关键词:艺术、流浪、80年代,我挨个说说。先说“艺术”,明全有过一段习画的经历,由此奠下的气质估计永难磨灭。王干先生为其作序时特意拈出“艺术味”作题。再是“流浪”,偶尔听明全聊过他的经历,好像在一所州市大学编过报纸,后来转战昆明报界,做过记者、编辑等,现在身居出版社,寥寥几句也未深谈,肯定有我未记下或不知道的故事,但已经能够见出在不同阶层、岗位间辗转迁徙的履迹。由此也想到沈从文的一段话。1942年7月,沈先生给一位青年人写信,末了提到自己有个朋友,先前“也读诗也写诗”,给女孩子写信“必在信笺上加点极好闻的香水”,终于有一天“真的诗扩大了他生命的幻想”,跑去做生物学家,“为研究小白蜡虫,在西南数省徒步走了六七千里路”,沈从文赞道:“这才是写诗、学诗、真正懂诗的人!”如我这般井底之蛙,也许根本还没有“徒步”的经历,故而尤其羡慕像明全这样的人。沈从文素来强调“到处去跑,跑到各式各样不同社会生活中明白一切”与“写诗、学诗、真正懂诗”的结合,其实也就是“流浪”(“行万里路”)和文学(“读万卷书”)的结合,这二者如何在明全身上交相作用,识者去读他写的文章自能领会。最后是“1980年代”,那个时候文学批评的阵营构成是复杂多元的,不像现在清一色都来自学院(我可不敢说是“学院派”)。不过,当时的批评者或多或少都有一段类似流浪的经历吧。所以,尽管1980年代是目迷五色的“理论”与“方法”爆炸的年代,但那个时候留下的最好的批评文章,都有一股虎虎的生气,来自生活中载浮载沉的历练。我的导师陈思和先生是1980年代璀璨的批评群星之一,在最近一个劝勉当下青年人的场合,他指出现如今青年批评家面临的困境:“批评家作为知识分子独立主体的缺失,看不到文艺创作与生活真实之间的深刻关系,一方面是局限于学院派知识结构的偏狭,一方面是学院熏陶的知识者的傲慢,学院批评无法突破知识与立场的局限而深入到真实生活深处,去把握生活变化的内在规律,而是把时间精力都耗费在轰轰烈烈的开大会、发文章、搞活动、做项目上,尽是表面的锦团花簇而缺乏深入透彻地思考生活和理解生活。”(陈思和:《为第二套<火凤凰新批评文丛>而作》)陈老师指出的这些困扰,我深有体会;不过对于身陷学院而带来的“偏狭”与“傲慢”,明全却多少具备免疫力。
1933年,鲁迅在新文化运动的退潮期写过一首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以此表达当年的战友“有的退隐,有的高升,有的前进”之后“布不成阵”的寂寥,显然在鲁迅的追忆中,“五四”的辉煌、文学与文化喷薄的创造力,离不开那代知识分子的通力合作。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这代热爱文学批评的青年人,应当倍加珍惜《“80后”批评家文丛》(第一辑八册,由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推出),这套书凝结着明全的胆识与心血。现在回想起来,我是从刘涛那里听到消息的,最先的反应是听过也就算了,准确地说,是不敢太放在心上,将信将疑。那个时候,“80后”虽然早已经暴得大名甚至炒作的热潮都已风流云散;但这个一度带着光环的称号是和创作者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写评论的艳羡着同龄人中的作家们,而自身却感到无所作为,所以那些年才会讨论类似“‘80后出不了评论家”的话题。我们只能干着急:这伙人就在这儿,也发出了些许声音,但人们听不到啊。就在这时刻,听说来自边地的青年出版人(竟然也就和我们同龄!)要给我们出书,而且亮出旗号,不需自掏腰包,还给不少样书……真会有这样的好事?就好比,原来隐没在舞台的边缘角落,突然一束强光射来,伴随着一声热情的召唤:嘿,该咱们出场啦!
后来才知道,明全那回去北京,是专程见一下“‘80后批评家文丛”的几位作者。开完会后还特意找了一个地方喝茶,除了明全和我之外,还有杨庆祥、黄平、何同彬、刘涛、傅逸尘等一众朋友。昏暗的灯光下,大声地说话,似乎有点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味道了。与我们这般学院里的书生不同,明全身上自有一股“起于草莽”的英气;那次聚会具体谈了哪些蓝图,我已经记不分明,印象中仿佛是吹响集结号的仪式,明全扯起一面旗,啸聚山林的日子开始了。
上面这些话略近玩笑,但此后明全确实提供了很多“地盘”——正经一点儿说——“平台”。见过一面、通了两三封邮件,簇新的“文丛”就捧到了眼前,对于我们这批作者而言,这应该都是第一本批评论文集。接下去,明全还做了一系列“80后”批评家的访谈和综论,在《都市》杂志和《文学报》以专栏的形式推出,目前正以《“80后”批评家的枪和玫瑰》为题结集出版、《“80后”批评家文丛》第二辑(包括李德南、项静、康凌)、《“80后”批评家年度选本》……必须说明的是,明全主持这些工作,其实预先付出了辛苦的案头准备,只要看他一篇《顽强而生的“80后”批评家——兼论当代文学批评的流变及“80后”批评家个案分析》就知道,他对这代批评家“浮出水面”背后的思想脉络、文化背景及批评者的个性,有着精准而体贴的把握。
在写这篇印象记的时候,想起一些文坛往事和八卦。一个是听陈思和老师说的:1980年代中期,复旦召开当代文学讲习班,邀请了王安忆与她的母亲、著名作家茹志鹃一起来参加座谈。王安忆当时才30多岁,在会上对着茹志鹃说:“你们老一代总是说,对我们要宽容,要你们宽容什么?我们早就存在了!”还有一个例子来自作家李杭育的回忆录《我的1984年》:1984年,当其“葛川江小说”陆续发表时,没有一个权威评论家对此发言,“当年文坛核心圈的权威评论家,也就是阎纲、陈丹晨、刘锡诚、曾镇南这些人,在当年都是很有话语权乃至话语霸权的,许多青年作家都称他们为老师,很希望得到他们的评论和赏识,我那时也不例外”。在焦虑中,他等到了当时同样年轻的评论家程德培的来信以及一篇洋洋万言的评论文章。于是,“到了1985年前后,众多评论界新锐趁着阎纲们失语的两年扎下了营盘,站稳了脚跟。从那时起,一个刚冒出来的作家有没有被阎纲评论不重要了……”想起上面两件事,是因为经常有人会问我:你们打起“80后”批评家的旗号,是不是要得到某种认可或话语权?其实在我心意中,这些都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每一代青年人都必须“自做工夫”,这应该也是文学生态新陈代谢和健康生长的枢机。所谓“自做工夫”,是指我们这代人到了现在这个时刻当不约而同形成“自觉”:在我们成长的路途中得到过很多前辈的助力与指点;但就我们自身而言,不能再被动等待赏赐,需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现在,有了像明全(还包括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续小强兄)这样掌握了一定资源和平台、又有眼光和热情的同代人,我们就更有自信来说这个话。
话说到这里,需要对前文略作补充:这个以“流浪”为生命底色的人,在其事业展开过程中又有着坚实的“岗位”。明全目前的职业是出版人,编辑出版恰恰契合了知识分子岗位的两层含义:既是这一群体安身立命、发扬理想的天地;又是文明成果得到积累、文化传统得以流传的重要载体。而在这个岗位上,明全真是如鱼得水。且让我举两个例子。其一,《“80后”批评家文丛》策划第二辑时,明全曾与我商量作者人选,我推荐了康凌。说实话,完全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即便对于我们这个研究领域内的专业读者而言,康凌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的想法是,文丛第一辑推出的作者基本上在文坛都已崭露头角,而康凌是一个“新鲜血液”,需要给他提供“最初的平台”,而且推出这样真正意义上的“新人”,才恰恰见出眼光、胆识和勇气。在与明全通了几回邮件并附上康凌的简介和论文后,明全竟然从善如流。其二,明全曾经走访过云南数所高校,发现陈思和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是文学院、中文系讲授文学史时的主要教材,识者都知道,这是一部以解读作品为主型的文学史著作,但大多数高校的图书馆无法储备一定数量的作品副本,肯定做不到人手一册,也就是说,学生无法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来落实对文学史的理解。由此,明全起意编配套作品选,这体现出一位优秀出版人的敏感与洞见。
回想我与明全相识至今,有过或正待展开的几项合作,大多与同代人有关。必须承认,“80后”无疑是个粗糙空洞的概念,这个概念最早的出场和商业炒作、文学批评命名的无力、对于断裂的渴求等密切关联,我们今天受惠于它;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从这个概念中走出来,“自做工夫”,或者说,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够有一天更丰富地回返这个概念。——这些话,且与明全共勉,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