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知道我的迷惘

绿妖

1992年我在上技校。课本上往外蹦的都是干巴巴带着静电的词儿：高压电、涡轮增压、线圈电流……这些词完全不能进入我的记忆系统。最大的慰藉是跟朋友互相写很长的信，除了开头一两页，后面十几页全是抄书、抄诗、抄歌词。那时大家都穷，买到一本书，自己看完，就很小心地走平邮，传给最好的朋友看。但每个月也只能买一本书，所以这封包着书的平邮，如果在路上丢了，就会让我们悲痛万分。周末晚上，跟同宿舍女孩去跳舞。穿着十几块钱做的黑裙子，化了妆，粉很劣质，我一边走一边感觉它在往下剥落。深夜回宿舍，我照照镜子，把脸洗干净，便连舞厅也不去了。那两年，世界于我，是一个黑白默片，我经常听不到别人叫我。

这时我听到BEYOND。

一个钢琴前奏，清冷如雪，“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的心窝飘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看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我写那么多，试图使你们了解，音乐响起，鼓和贝斯重重的节拍和着心跳时我的感受。那时没网络，对一个遥远歌手的了解只能靠磁带封面印刷模糊的一张四人照片。我努力分辨，也无法知道谁是黄家驹。但他们的歌，像午夜的太阳，清冷冷灰蒙蒙地出现在我更加灰暗的生活里。虽然是冷光，却也有温度。

1996年。我用工资买了当时罕见的VCD，三碟连放，5 500元，是生活中的奢侈品。我看了演唱会，才知道哪个是黄家驹，原来不是那个长头发的。

歌里有些词反复出现：空虚、灰色、被逼、挣扎、唏嘘。那正是少年荷尔蒙最旺盛时的共同感受，用一句他们的歌词形容就是：总有挫折打碎我的心，不会放弃高唱这首歌。你要问我：不放弃什么？我答不出。我只知道，活着不止眼前所见，一定还有另一种活法。那是他们在音乐里制造的一个“远方”。

短头发的黄家驹，抱着吉他在舞台上欢乐地跑来跑去，跟人飚琴，他穿一件金色背心，汗一滴滴落在棕色的皮肤上，也是欢乐的。

我身边的年轻人，没有不喜欢BEYOND的。表弟借走VCD，很快，隔壁响起他大声跟着唱的声音：“我们虽不在同一个地方，没有相同的地方，可是你知道我的迷惘。”

同年，因为有VCD机，家里开了一个露天卡拉OK，记得是3块钱唱一首歌。表弟雀跃道：“太好了，把BEYOND拿去放吧！”我感觉被背叛了：“这怎么行？！”他困惑地说：“可是……那再买一张好了，拿新的去放总可以吧？”但对我来说，无关新旧，这音乐是神殿，怎能用于卖钱？

结果还是被拿到街头播放，点唱率超过张国荣张学友刘德华。无聊的男生们骑着摩托过来唱首歌，骑上车沿县城转一圈，再回来唱。县城的生活是很枯燥的，这是他们下班后为数不多的娱乐。唱这些歌时，平日里愣呵呵的男孩子，紧紧咬着挣扎、愤怒、空虚、自由这些词儿，手攥成拳头，一下一下地重重挥舞，脸变得有些狰狞。这时的他们真好看啊！

2012年，看王小妮的《上课记》。她的学生很多来自农村、县城，读过的作家里排名最靠前的是路遥和余秋雨。后来她发现，只要放BEYOND的歌，大家冷漠的眼神就会集体闪亮。我想象那画面，以及那些不曾谋面但已知道他们过去的少年，他们的空虚、愤怒、挣扎，他们的远方在哪里？我该为黄家驹仍未过时而欣喜，还是悲哀？

很多年里，我为成长的贫瘠荒凉耿耿于怀。为什么我不能在小时候就听到莫扎特，看到《红楼梦》与《百年孤独》？但这就是命运，给你什么就只能双手接受。年纪渐长，我开始想，荒凉何尝不是一种营养？当然，它不通向优雅光滑的人生，但它给予的粗粝中饱含力量。少年时，上天没给我莫扎特，却给了我BEYOND，但我同样喝到了生命最初的那一口水。对一个少年，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