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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西伯利亚的火车上可以看得见漫长的日落

2015-05-30

女友 2015年8期
关键词:包厢火车列车

二连浩特上了个醉猫

深夜一点多的时候,海关人员上了火车,一个包厢一个包厢地检查,把包厢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在睡眼惺忪的时候,这种严厉的检查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检查完了后,我睡意全无。

这里是二连浩特,從北京开往莫斯科的K3列车将要从这里离境。因为中国的铁轨与蒙古、俄罗斯的铁轨宽窄不同,所以列车在这儿必须换轨——就是通过更换“转向架”,使火车从中国的窄轨换到蒙古、俄罗斯的宽轨上。火车车厢被一节一节吊起,撤掉中国的车轮组后,再固定到俄罗斯的车轮组上。因为换轨和边境检查,所以列车将会在这里停三个小时。

过了一会儿,有人跌跌撞撞推开了门,我吓了一跳。一个高鼻子白皮肤满身酒气的年轻男子摇摇晃晃走进车厢,眯起眼睛艰难地在灯下核对了一下手里的票和床号,然后扑通一下躺在了我对面的床上。当时我就吓傻了,不敢起身关包厢的门,一直假装看书。

百度和知乎上很多驴友都说“希望上帝保佑你不要跟情侣分到一间,不然你会深受折磨”,最好也“不要跟不会说英文的俄罗斯大叔大妈一起住”,否则你“会疯掉”。我买的是二人间的高级包厢票,上车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运气很好,一个人独占了一个包厢,谁知在祖国边陲还突然上了个醉猫。

他睡了一个多小时后就醒过来了,醉醺醺地跟我聊天。貌似他只会说俄语,然后我们互相打手势聊了几下。期间他从包里给我递了一个苹果,两片方包,还掏出了一个小酒壶要请我喝,我拒绝了。他自己喝完以后又醉醺醺地睡过去了。我拿着小手册上面的英俄对照表用俄语跟他说了声“谢谢”。

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鸡胸肉加米饭,三文鱼炖土豆和开水

睡得迷迷糊糊间,感觉列车停了。睡意中撩起窗帘,窗外的蒙古兵扛着枪,直勾勾地巡视着每个窗子。

对床那位外国友人奇怪地不见了。我正纳闷,门又被轻轻推开,他走进来,礼貌地对我笑。他的精神似乎完全缓过来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把蓬乱的头发快速地扎成马尾,再捧起英俄对照表,用俄语费劲地跟他说:“你好。”

“我吵醒你了?”他把一份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小桌板上,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对我说。

“你是中国人?”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不是中国人?”

“你昨晚跟我说的是俄语……而且你的样子很、很像俄国人……”

“我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而且这血统还蛮强大的。这解释够说服力了吧?赶快去领吃的,今天是鸡胸肉加米饭和三文鱼炖土豆。”

我从枕头下掏出了餐券正要走去餐车,我的那位“室友”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叫住了我:“顺便给俺拿杯开水可以么?对了,我叫肖正浩,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莫小芸。”

至于风景,那只是附赠品

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冬天的白桦林只有濯濯空枝。大雪覆盖下的白桦林是童话的王国,圣洁得让人不敢靠近。

“来点啤酒吗?”肖正浩问我。

我摇摇头。

列车进入俄罗斯后,便可看到贝加尔湖。湖边的夕阳很美,但是也非常荒凉,那是一种沉静落寞的美。第一眼看上去你会觉得很普通,但盯着看了一天以后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肖正浩似乎跟谁都容易自来熟。他常常走过旁边的车厢,跟俄罗斯大叔、东北大妈还有欧美背包客一起打牌侃大山,总是乐呵呵的。他偶尔也会走回来包厢喝水,顺便和我说上几句话,问:“真的不跟我们一起打牌?”又或者感叹:“上车之前我对广袤的西伯利亚充满了期待,感觉能看见苍苍茫茫的荒野上那些被流放的人苦逼寂寞地走来走去。实际上每天的风景跟在国内坐列车的风景差别不大啊,都是一些乡下地方的田野啊小乡村房子什么的。你怎么看来看去都不厌?”“莫姑娘,我觉得旅行的意义啊,就是离开自以为是的生活,串联起以前的回忆,并以开放的态度结识日常生活之外的有趣人,至于风景,那只是附赠品。你认同不认同?”

每次我只是淡淡地笑,依旧靠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景色,不说话。他也只是笑笑,就继续走去其他包厢。

人的内心到底有多孤独,光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第四天,火车停下时,肖正浩再一次招呼我:“要不下车去溜达溜达,补充一下弹药?”我看了看越来越瘪的旅行包,同意了。

出境后在每一站都会停留短暂的十几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可以下车在站台里晃悠一下。站台常会有卖各种各样小东西的商人,还会设有专门的小商店,里面东西琳琅满目。肖正浩拉我到一家小商店里:“给你推荐三样东西:面包、牛奶、冰淇淋。嘿,我百度来的。”说罢他用夹杂着俄语和蹩脚英语的话对商店老板说:“Boss,我要一种叫‘蓝猫的牛奶,蓝猫,blue-cat,you know?Thank you !Thank you!”

接过牛奶,我浅浅尝了一口,确实是味道很香。“啊!”看着肖正浩一副夸张而饥饿地张大嘴巴赞叹的样子,我噗嗤笑了。

重新上车后,我帮肖正浩把几大包烤鱼拿到旁边那个四人包厢,被大伙拉着坐下了。原来邻近几个包厢的人都聚在这儿一起玩。包厢里开着暖气,地上摊着几张报纸,几个大男人盘腿而坐,吃贝加尔湖烤鱼和奶酪pancake,喝啤酒。一位流浪的奥地利音乐家靠在门边拨着齐特尔琴为大伙助兴,两个东北大妈坐在窗边嗑瓜子聊天。不久,一个人独占一个豪华包厢的寂寞法国老头也叩门进来,加入了这个热闹的小队伍。高高低低爽朗清凉的笑声从包厢里传出,传到窗外无垠的荒野。此时,彼刻,在遥远偏僻又荒蛮陌生的国度,一群天南地北的人围在一起谈天说地,不问世事,想想都觉得美好。

可是人的内心到底有多孤独,光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我看着肖正浩关切地为呛到喉咙的我倒热水的背影,忽然心里五味杂陈。

带你骑马追太阳

美景不分昼夜地嗖嗖掠过眼前,仿佛可以看得见时间的流逝。

跟我们一起玩的那伙人多数是坐短程的人,换了一拨一拨。他们是有意思极了的过路人:不敢坐飞机的俄罗斯导游小帅哥,给我们吹了一曲悠扬的口琴;定居俄罗斯并引以为傲的做生意的大叔,一直把自己在俄罗斯开的小卖部吹得神乎其神,还一直鄙视中国,被肖正浩抢白了一通;完全无法用语言沟通的俄罗斯大叔,傻笑著给我塞吃的……

这天下午,肖正浩可能熏鱼吃多了,肚子不太舒服。我给他找了药让他服下,一直留在包厢里照顾他。

我安静地翻看地图,查找我们正在经过的城市。俄罗斯幅员辽阔,东西跨度极大。乘坐火车横穿西伯利亚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时间变化。列车此刻正穿过一个草原,落日滚圆而沉静,光影变幻,瑰丽的色彩徐徐晕染在苍茫的草原上,远处有羊慢慢踱步,我放下了手里的地图,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肖正浩惊讶于我的反应。他说,他的家乡有一个更大更大的草原,大草原的清晨经常是万里无云的,上午就开始聚起一朵朵云彩,下午和傍晚云彩就形成了矩阵,像海滩也像沙漠。临近日落的时候,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会射出最后一道绚丽而辉煌的阳光,随着太阳渐渐落山,你会真正理解什么叫“太阳洒下金色的光芒”……

他看着我对落日恋恋不舍的模样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下次带你去我们内蒙古的大草原,带你骑马追太阳都可以……

“莫姑娘,你怎么哭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沙子进眼了,麻烦把窗关一下,谢谢。”

《Wonderful Tonight》

在K3火车上的最后一夜,大家都很兴奋。法国老头从他包厢里搬出了一台小型播放机,供大家打发时间。不过,那个四人包厢卫生不太好,乱七八糟的,加上有人抽烟,我没再过去了。肖正浩不知为什么也没有过去,而是留下来陪我。

我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肖正浩屡次试探的我到达莫斯科后的行程安排。该怎么说呢,其实我对自己的将来都很迷惘。

可能由于喝了酒的缘故,他变得很多话,跟我说起很多儿时在大草原追牛逐羊的快乐事情,当然他还谈起了那位远嫁中国的短命的俄罗斯外婆和他的中国外公荡气回肠的跨国恋曲。

见我一直不吭声,借着醉意,肖正浩第一次问我:“芸,我总觉得你不开心。”

“那你认为怎样才算开心?”我笑了。

“我不知道。即使你跟我们一起玩,一起笑,但是你还是感觉很忧郁。芸……可能你只当我是朋友……但是我想你开心。”

火车不知何时又停了,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外面似乎飘起了雪,我还不太确定,有“邻居”过来敲我们的门:“咳,下雪了!”我拉开包厢的门走出走廊,真的是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天空朦朦胧胧,只能看见近处的村庄,稍远一点的房屋在雪雾中若隐若现。

法国老头和一名年轻的俄罗斯姑娘站在走廊的栏杆边,嘴角含笑,眼里只有彼此。火车停驶后,小播放机里的歌传得尤其遥远与空旷,听着只觉忧伤慢慢袭来。

“莫小芸,你相信旅途的爱情吗?”

“不相信。”

“……这,你这么说我倒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所谓旅途的微妙感觉,不过是空虚寂寞冷,懒散堕落闲,矫情屁事多。认真你就输了。”我走回包厢,用力撕开了一包零食,对他笑,“对了,这首叫什么歌?”

“Wonderful Tonight。”他有点沮丧。

下次我要约你一起去内蒙古看日落

这天上午,我和肖正浩坐在包厢的窗边,一瓶一瓶干掉剩下的啤酒。窗外有越来越多的房屋和更茂密的白桦林,然后开始看见停在铁路上的货运列车和客运列车,以及修剪整齐的草坪。开始看见楼房了,看见墙上涂抹的镰刀斧头了,看见立交桥和路边广告牌了……车速渐渐变慢了。

进入莫斯科车站了。肖正浩一直看着我,满脸不舍和眷恋。

在莫斯科火车站刚下火车,几个男人突然横在了我的面前。我点点头,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阵,也点了点头。

肖正浩从背后追了上来。他问我打算住哪儿要送我过去,我摇头。他说要帮我拿行李陪我去找出租车,我也摇了摇头。最后他无奈地耸耸肩:“那你总得留个电话号码啊QQ啊电子邮箱那个啥的给我吧?”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在他递过来的小记事本上,随手写上了一串数字。然后挥挥手,和他告别。

来接他的朋友远远朝他招手,他一边朝他们走去,一边向我挥手:“等旅游完了,回去后我找你!”

我对他笑。

“嘿,下次我要约你一起去内蒙古看日落!”走出老远,他还回头朝我用力挥手,一副不死心的样子。

我转过身,伸出了双手。在我身后等候的几位男子飞快迎上来,把冰冷的手铐拷在我的手腕上。

等我的良人牧羊归来

我叫塔娜,在蒙古孤儿院长大。莫小芸是我最近使用的化名。自2006年起,中俄蒙几个国家都留有我和吉日木图雁过无痕的足迹。那些欺行霸市、肠肥脑满的无良商人对自家的古董和珠宝战战兢兢,生怕会成为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吉日木图是陪我风餐露宿相依为命的恋人。他说过赚够了钱就陪我去非洲大草原看斑马和羚羊,他说要和我骑马追逐太阳。

可是,他没有。

五个月前,他在被国际刑警追捕中坠下了铁轨。

北京开往莫斯科的K3列车是我和吉日木图初次相遇的一列火车。也许出来混迟早都要还,冥冥中我亦已有预感,我身后的那一趟K3,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他陪伴在身边而独自完成的旅程。如果当初我只是按照其他蒙古女孩既定的人生那样走下去,我应该就会成为我想象和假装的那个单纯、可爱和带点胆小的女子莫小芸。

话说,不知道有肖正浩在身边的日落是怎样的,宁静的、安逸的?壮丽的、和煦的?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也许只会愿意做一个穿白色长袍和扎金色腰带的女子,备好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在落日下弹着马头琴,等待我的良人牧羊安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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