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爱萍:为“剩女”去污名而战
2015-05-30李梓新
李梓新
“‘剩女承受的压力比同性恋群体大多了,同性恋已经抱团形成社区,并得到国外同性恋平权运动的声援,尊重同性恋正在成为—种‘政治正确,但‘剩女依然散落在各个角落,在大众媒体上也没有发声。”
38岁,依旧单身的罗爱萍对《非诚勿扰》等电视真人秀节目针对大龄单身高知女性的“消费”非常反感。“如果真实反映单身女性群体的情感面貌,在收视率和社会责任之间找到平衡点,这类节目是挺好的。不过,《非常勿扰》《我们约会吧》等相亲节目是一种‘恐慌营销,以对单身女性的恫吓来提高节目收视率。”她认为《非诚勿扰》等相亲节目使“剩女”这个标签家喻户晓,加重了“剩女”的污名化,并对单身女性群体造成极大压力和困扰。
受到困扰的单身女性不少,但很少有人像她这么认真地去研究中国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剩女”和这个群体。是不是高知单身女性真的比单身男性要多?她和两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王蜂和江宇,花了4年时间写了一本《中国剩女调查》的著作,得出的答案是,从数量上讲,中国的“剩女”并不比“剩男”多,即使在本科学历以上的人群中。“剩女”有她们自己的精彩与忧虑,她们让“剩女”作为主体,讲述自己的故事。
写书的勇气来自于她在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读新闻研究生的历练、眼界和积累。也是在英国,习惯了在国内背负“剩女”压力的罗爱萍,感受到彻底的自由,没有人再那么热切地过问自己的婚姻状况。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步伐生活,就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内心的幸福。巨大的反差,激发了她的反思与批判。
“我看到一篇文章,给女人的10条建议其中一条是‘不要和你不喜欢的男人约会。我当时很震惊,这样简单自然的一条建议,却是我在国内媒体上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
哪怕,出国之前,罗爱萍已经在广州从事了七年的媒体工作。她非常熟悉媒体的逻辑。
在深圳见到罗爱萍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同龄人的亲切情怀。她的状态比我想象的更好。如果只看书,你可能会觉得她是一位略有些激愤的女权主义者,但事实上,她是平和、温婉的。她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也很满意,甚至不畏惧地从固定的媒体辞职出来,专心写自己关于“反逼婚”的新书,以及更全力地投入到单女群体的组织发展中。
读罗爱萍的书时,我一度怀疑她是天生的女权主义者。因为她对韩寒、周立波、六六、姚晨等名人发表过的比如“世界由男性主宰”“女人过了24岁就打折”“女人的天性和生理决定是从属于男人的”等言论深恶痛绝,逐一批判。有時会让人觉得会不会有点断章取义。但罗爱萍认为,名人的影响力巨大,对社会价值观和民众的行为有很大的影响,尊重不同群体是公众人物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但很遗憾,中国的公众人物仍未意识到这一点,舆论和民众对他们也很纵容。
“从小到去英国之前,我在性别方面没什么意识。小时候长得胖,经常被邻居大哥哥取笑叫‘胖冬瓜之类,我觉得胖女孩尤其会有这样从小被羞辱的遭遇。我从小买衣服就很难,挫折特别多,经常是拿起一件衣服,售货员就来一句‘没你的码,偏偏我妈从小就让我自己买衣服。这导致我从小到大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身体,以为是长得胖之错。减肥一度成为我的终身事业。”到了英国,每一款的衣服都有罗爱萍的码,她才发现不是自己胖的原因,而是社会商品供应出了问题,没有人做适合她穿的衣服,“因果关系倒过来了”。
在中国,相貌经常决定女性的资源流转。作为一个自卑的女生,虽然家境不错,但从小从广州白云郊区成长,从村小学到区重点中学,碰到很多优秀的同学,学说广州话(之前说乡话),对罗爱萍已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不用说要和其他女孩子在打扮上争奇斗艳。大学考到了武汉的华中科技大学,即使在女少男多的一个理工科大学,“作为一个很胖又内向的女生,受到的挤压仍然很严重,自卑感更强烈一些。”罗爱萍没有在大学里谈恋爱,她并不觉得大学经历是一个美好的回忆。她说,那时候自己和很多女孩子一样,自我价值的判断标准是男生的眼光,被很多男生喜欢、爱慕,就会有自信,不受男生欢迎,就会产生自卑感。直到写作《中国剩女调查》一书时,她才驱逐了这种价值评判标准。
从英国回来后,她逐渐接纳了自己的身体。“不管皮肤紧致还是下垂,不管是凹凸有致,还是有很多赘肉,我不再尝试改变自己的身体,不再嫌弃它,我无条件接纳它最原始的状态,接纳它随着时间流逝发生的变化。”罗爱萍坚持健身已经14年,健身的初始目的是减肥,从英国回来之后,目的已经变成追求健康了。
大学毕业后,罗爱萍开始了她的媒体生涯。在《南方都市报》跑政法新闻,深感自己对法律不了解容易导致对法律新闻把握不够准确,工作满两年之后,她辞职备考研究生,并考上了中山大学法学院,攻读了法学硕士学位,并通过了司法考试。毕业后,她又回到了媒体行业,这次她去的是《广州日报》。这个时候,她28岁了。先是去了《广州日报》江门记者站驻站一年,刚刚适应了记者站的工作和生活,她又调回了夜编中心,当一个夜班编辑。29岁时,同龄人结婚的结婚,恋爱的恋爱,而她还忙着适应编辑部的工作。
直到30岁那年,她终于放松下来,想想情感和婚姻的事情。接下来两年,朋友介绍、上婚恋网站,罗爱萍也时不时相亲。“相亲会遇到不同的男人,其实挺有趣的。那段时间,我的心情还是蛮愉快的。”不过,连最有可能结婚的一次相亲,也因误会而错过之后,罗爱萍的人生重心就从结婚转移到事业发展上了。
她说,大龄女青年通常会审视自己,思考自己大龄却未婚的原因,看看是不是自己出问题了,再环顾四周,比较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也不例外。那时候,我猛然回头一看才发现,只是因为没有结婚没有购房需要而已,我和同龄人的财富差距已经出现了。他们因为结婚刚需买了房子,刚好又碰上房价上涨,财富随之水涨船高。我当时除了没有需求外,也还没攒到首期,不想向家里要钱,所以没有考虑买房。”
意识到差距之后,罗爱萍决定在事业上进行突破。2008年6月,罗爱萍从《南方都市报》的旧同事陈樱那里获悉英国志奋领这个奖学金,就决定申请到英国留学。学英语、去北京参加学术会议、花了一个月参加北大人口研究所举办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培训的暑期班、写research proposal以及各种申请材料、练习面试,罗爱萍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终于如愿申请到了志奋领奖学金。2010年9月,罗爱萍到伦敦,开始在威斯敏斯特大学攻读传播学的研究生。
英国成了罗爱萍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她在英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男人们会认真倾听她的话,大学里的教授对女权主义非常了解,谈及性别问题会小心翼翼,深怕被投诉歧视女性……一切都与中国截然相反,罗爱萍发现在性别平等的环境里,自己生活得有尊严和更幸福。这促使了罗爱萍的觉醒。
“我要做的,不是移民,而是改变中国。”2011年9月回国后,在之前的访谈基础上,她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到北京、上海、深圳、成都等城市访谈,完成了对43名未婚女性的深度访谈。接下来的4年,罗爱萍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写作,“我上夜班嘛,工作天每天早上10点多开始,写两三个小时,晚上下班之后,有时会从凌晨1点写到3点。周末时间比较多,可以写六七个小时。”
由于涉及大量的数据和调查,写作耗时艰苦,2014年6月《中国剩女调查》出版了。这也是她和网友、美国制药博士王蜂以及大学同学江宇在网络上合作的成果。在这本书里,除了详实的数据统计,还有一个个真实的故事,它让单身女性自己来讲述,她们为什么没有结婚,她们的生活如何,她们有什么烦恼,她们有什么担忧……
“好像前进没有方向的时候,它就出来了,给我的人生和事业打开了一扇窗。”罗爱萍给这本书下了这个结论。
现在,罗爱萍已经从《广州日报》辞职,全身心投入到写书以及单女社群的组织中。她很享受现在的状态,自由、淡定、买得起房子了,事业发展向好、性格更成熟、更包容、更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更关键的是,她有自由的时间做自己喜歡的事。
本来,她还打算去美国读博士,但申请了3年,都没有拿到奖学金。这种失败让罗爱萍重新审视去美国读博士的目的:
“当时想去研究剩女,可书已经出版了,我的研究已经完成了呀。留在中国,我照样可以一直研究剩女。我后来自己把读博士这个决定否决掉了。另外,我觉得自己读博士的动机不对,那时有逃避中国环境不好、房价太高等现实的想法,离开其实对我自己的事业未必真的好,待在美国研究中国的性别问题,感受和体验是不一样的,留在中国或者会更好点。我在中国遇到的问题,就应该留在中国把它解决掉。促进中国社会的进步,也是我作为一个公民的社会责任。”仔细分析下来,读博士的动机就被拆解了。
罗爱萍的想法得到了北大人口研究所的乔晓春教授的支持,他是她去北京上培训班认识的良师益友,充当了《中国剩女调查》一书的学术顾问角色。他鼓励罗爱萍,要坚持把剩女的研究做下去。
有人可能会觉得,准备了这么多年都放弃,很浪费时间,是很大的失败。但罗爱萍却获益良多。她选择直面逃避现实的不堪,打破名校迷思,建立自信“接受失败,放弃,也是人生的必修课”。
她想做一个在中国能解决自身问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