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中篇小说)
2015-05-30王传宏
有漾来日本时已是人到中年。那正是流行出国淘金的年代,有漾也被裹夹在这股潮流之中不能自已。像那时的许多人一样,挖空心思想出国。那时,有漾申请过许多国家的签证,不知怎么都没有成。最后总算是费尽周折,以日本一所偏僻地区的语言学校留学生的身份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家。
有漾那时刚离婚不久。虽然没有孩子,但因为两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分居两地,前妻花钱又一向大手大脚的,因此并没有多少财产。离婚时,家里不多的一点积蓄都留给了前妻。为了出国,有漾向亲朋好友借了不少债。但到了日本之后才发现,那所位于北海道的语言学校,里面有一多半的学生都是中国人。那地方原本就人烟稀少,当地的年轻人常常中学一毕业便纷纷离开去大城市读书、工作,留下来的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妇女。他们自己找工作都有困难,更别说像有漾这种连语言都不怎么过关的留学生了。出国时,有漾原本打算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赚钱的,至少把当初借别人的债给还上。现在看来,这样的愿望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眼看着身上的钱变得越来越少,有漾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了。
那所语言学校自然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当初把这些留学生招进来,就是想让他们给当地增添些活力,甚至希望能就此带动当地经济的发展。所以一律严加看管,生怕他们会因为这里太过荒凉而离开。然而有漾却早已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到大城市去。
有漾悄悄计划了很久。在一个周末的傍晚,终于趁人不备带着简单的行李偷偷溜了出去。为了掩人耳目,有漾把手提箱放在车站旁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在附近慢慢踱着步子。刚刚下班的人群从电车上下来,四散着走开了。有漾知道,等到这些上班族离开之后,站台上就几乎没什么人了。但是,这时的电车也差不多快到停运的时间了,他必须赶上最后一班车离开这里。有漾已经能听见远处的电车正隆隆而至,他的心也忍不住咚咚咚狂跳起来。手提箱还放在十几米开外的角落里,就在电车即将离开之际,有漾大步冲了过去,一把拎起手提箱,一路狂奔着踏上电车。还没等他站稳脚步,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呼啸着离开了车站。
第二天傍晚,有漾终于辗转来到东京。当他拎着行李站在东京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时,心中忍不住一阵阵无来由地发慌。身边到处都是飞驰的车流、华丽的店铺,从身边走过的脚步匆忙的人群,几乎无人看他一眼。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逃离语言学校的决定是否真的是正确的。但这样的怀疑却是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存身。现在,他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在这里再找个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有漾在东京找了好幾家语言学校申请转学,都被拒绝了。眼看着自己的签证就要到期了,有漾忍不住心急如焚。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但既然已经出来了,不混出点样子来断没有回去的道理。可是,眼前的事实却是,如果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学校,就将面临变成黑户的危险。
黑在这里,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这个选择对于有漾来说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困难。反正在来日本之前,他就已经离婚了,现在算得上是无牵无挂。除了家中的父母,国内几乎没有谁是让他割舍不下的。当初前妻离开他的一个理由,就是嫌他太过窝囊。离婚后,有漾曾经认真反省过,自己到底什么地方窝囊呢?然而这样的反省就像他在东京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一样,漆黑一片,几乎毫无结果。
有漾与前妻是大学同学。大学里的恋情原本就是最靠不住的,常常因为毕业后的天各一方而顺理成章地结束。但他们却有些不同,虽然经历过许多曲折,却最终坚持了下来。前妻那时各方面的条件都比他好,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却最终嫁给了他。为此,有漾在私底下一直有点心存感激。结婚后,两人依旧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妻子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外企做管理工作,有漾则在市教委过着清闲自在的办公室生活。
婚后不久,妻子便怀孕了。因为是分居两地,两人悄悄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虽然这是他们商量之后共同做出的决定,但有漾的岳父母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却十分不满,认为这完全是他的无能所致。
在有漾的记忆中,妻子是有些纤弱的女孩。但不久,有漾便意识到了她的变化。做完流产手术之后的妻子看起来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忽然变得丰腴起来。就连原本有些偏黑的皮肤,也变得白皙细润了。就像是一只蝴蝶,原本是裹在茧中的,现在则一下子挣脱开来,因为忽然发现面前还有一个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全新世界而犹疑地欢欣着、颤抖着。每次妻子回来的时候,有漾都能发现在她身上发生的些许变化。这真有些不可思议,有漾一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导致这样的变化。有漾悄悄注视着妻子,看着她因为完美而变得有些陌生的脸,忍不住伸出双手拥住她。扪着,吻着,暗自惊叹着。
因为人变漂亮了,妻子的性情似乎也发生许多改变。不再像以前那么乖巧可人了,而是像许多漂亮女人一样,显得有些蛮横、不讲理。不久,两人分居两地的问题便解决了,但回到身边的妻子却像是变了个人。除了工作之外,妻子总是沉浸在时装、发型和美容瘦身这类东西之间。跑美容院,参加各式各样的聚会,没完没了地翻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而这些东西,是有漾完全弄不明白的。
有漾悄悄注视着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变瘦了,看着她的脸变得更加白皙生动。有时,他甚至弄不清那到底是美丽抑或是丑陋?他一点也不明白妻子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什么如此不辞辛苦地折腾自己?因为对于他来说,她是胖是瘦、是黑是白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在内心里,他倒是宁愿她比现在更胖一些才好。但是,他不敢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因此,每次妻子穿着新买的衣服,歪着脑袋问他漂亮不?他总是很认真地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其实,那些衣服在他看来总有几分滑稽,既漂亮又有些可怜兮兮的。有时那根本就不像是衣服,而像是别的什么他完全弄不明白的东西。有漾发现,让妻子快乐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却常常让他感觉十分沮丧。
有漾依旧在机关里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下班后看看闲书,或是找人下棋。有一段时间,有漾忽然迷上了养花侍鸟。因为总在周末逛花鸟市场,不久又对市场里的古玩地摊产生了兴趣。虽然那里卖的大都是仿冒的赝品,但有时也会夹杂着些真东西。有漾很快便有些着迷了,整天摆弄着从地摊上淘来的不知真假的东西,沉浸在它们的所谓包浆、沁色之类的细微变化之中。有漾原本就是那种有些淡泊的性格,现在更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渐渐地,妻子开始不满他的平庸和安于现状。与朋友聚会时,总喜欢把有漾带上,想让他多认识些人,有时还想把他扯进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里。开始时,有漾勉强去过几次,后来便有些厌烦,开始直截了当地拒绝。但是,他根本就拗不过她。妻子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家里要是遇上点什么事,大都是她拿主意。当初二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恋爱、结婚,其实那也基本是照着妻子的意思做。她一直认为有漾很优秀,只是暂时被埋没了。她执拗地相信,只要他愿意改变自己,美好的未来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有一次,妻子硬逼着有漾去见一个她不知在哪里拐弯抹角认识的领导。妻子打扮妥当后,又指挥着让他换西装、系领带。因为不愿意去,有漾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两只手握成拳头塞在裤子口袋里,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两人站在路边等公交车时,一想到自己就像个傻子似的被面前的这个女人领着,去见那个他根本就不想见的领导,还要陪着笑脸任由别人盘问着,有漾的脸便一点点变得铁青。一种忽然而至的沮丧就像是一只滚烫的手,粗暴地揉捏着他。有漾觉得脖子上的那根领带像是忽然变成了一条蛇,勒得他透不过气来。妻子正怡然地从包里掏出化妆盒给自己补妆,对着镜子独自微笑着。有漾皱着眉头看着她,忽然产生一种想挫挫她的锐气的冲动。于是便把脖子上的领带一把扯下来,揉成一团,塞进裤子口袋里。再伸出手,三下两下便把在理发店里打理得十分妥贴的头发扯得乱糟糟的。
妻子啪地一声收起化妆盒,瞪着眼睛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存心想让我难堪?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吊儿郎当的小流氓。有漾把脸转向别处,恨恨地说,你别以为那个劳什子领导能帮你什么,他根本就不会在乎我是谁,身边的这些人更不会在乎我是谁!妻子愣了一下,说,至少,你应该知道自己是谁吧?有漾向妻子走近些,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说,你不知道自己早就弄错了么?我根本就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原本就是个笨蛋!说实话,你当初就不应该嫁给我。有漾把脸转向别处,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说我觉得现在就很好,我就愿意过像现在这样平庸的生活。
妻子看着他,忽然伸出手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有漾捂住脸愣在那里,他原本想冲上去教训妻子一顿,或者也回敬她一个大耳光,但却只是红着脸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远处,一对情侣正搂在一起,像蛇一般互相粘腻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在角落里低着头大声咳嗽着,低沉而耐心的咳嗽声就像是要把肚子里的五脏六腑也一同咳出来似的。有漾转过脸看着他们,过了一会儿,这才低垂着脑袋快步离开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慢悠悠地過着。有漾每天慢条斯理地上班、养花遛鸟,周末的时候四处去淘老物件,乐此不疲。但妻子却变得日渐唠叨起来。在有漾的印象中,妻子以前是个清新脱俗、志向高远的女孩,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在家里,妻子似乎总是会因为什么事愤愤不安着。因为鄙夷和不屑,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会在忽然间皱缩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怀有心事的猴子。
妻子正在说着什么,有漾侧着身子看着她的嘴巴。这时候他的样子既像是在倾听,又像是身处什么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有漾把手里的报纸举起来,又退回到自己的意识深处。面前的报纸忽然变成了一汪水,上面的铅字一串串漂浮起来。大门在异常遥远的地方打开了,只有他的拇指般大小的妻子正站在那里,对着他激烈地诉说着什么。有漾觉得妻子的话就像是一大团温暖的泡沫,正温柔而耐心地环绕着他。当他觉得自己虚弱无力,无法对抗周遭的一切时,只要让自己淹没在这一大片泡沫之中,就会一下子变得安全起来。
如果妻子是个自私、冷漠的泼妇,有漾或许会觉得好受些。可是,她却是个漂亮文雅的女人。有时,他甚至希望妻子能有外遇。但是,这样的希望总是一次次落空。妻子偶尔也会说起似乎有哪个男人喜欢她,在怎样的场合夸她年轻漂亮。妻子一边咕咕地笑,一边伸出尖尖的指甲抓挠着他的后背。有漾知道,这其实多半是她用这种方法来激他,想让他因为有压力而变得更加努力、上进。有漾每次只是淡淡地笑笑,什么也不说。
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有漾觉得妻子的愿望其实并没有落空。实际上,他发展得似乎也不算差。有漾是在农村长大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从小就知道别人帮不上什么忙,一切都要依靠自己努力。读书时,有漾的成绩在班上一直出类拔萃,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由于天性沉静,喜欢读书,有漾认为自己并不算是个愚蠢的人。结婚后,虽然妻子庸俗势利,满脑子的小心思,但他却摆脱了偏见,没有被冷酷的现实打垮。最让他满意的是,他从没有被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虚幻的东西所蒙蔽,也没有受制于专横的妻子,反倒可以客观冷静地看待她。因此,他能够十分清晰地意识到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那股力量,而这股力量却是妻子完全无法撼动的。
在私下里有漾一直有些遗憾,妻子后来再没有怀过孕。他觉得要是他们有个孩子,她的精力或许会转移到孩子身上。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整天急吼吼地盯着他了。他曾经和妻子谈起过这件事,她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未置可否。直到很久之后,有漾才意识到,这一切或许只是由于妻子的固执和野心。两人吵架的时候,妻子曾恨恨地说,她不想要孩子。因为要是有了孩子,他就更有理由不思进取了。有漾笑了笑,说你难道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我根本就是个农民,就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也只配过这样的日子。
有漾几乎完全没有察觉,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的。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激烈地谴责他,不再苦口婆心地诉说什么,甚至不再唠叨了。现在,妻子的那张收拾得十分光滑精致的脸,总是绷得紧紧的。或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兀自忙碌着。妻子出门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多,因为害怕她又要拉他一起去,有漾几乎从不多问。有时妻子彻夜不归,他也不打个电话问一声。顶多在第二天看似无意似地问一句,昨晚在哪里玩的?玩得高兴么?妻子的脸忽然激烈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便隐隐约约地传出妻子与什么人关系暧昧的闲话。有漾听了,心里忍不住一噤。那人他是认识的,只是个在官场上混的普通男人。相貌平平,倒是口才极佳,无论在怎样的场合,总是风趣抢眼,应对自如。有漾与那人见过几次,他每次都弄不明白那人滔滔不绝说的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有漾总有些不相信,妻子竟然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有关那个男人,有漾从没有问过妻子。其实在内心里,他一直希望妻子会主动否认这一切。然而,妻子却什么也没说。直到有一天,妻子提出离婚。有漾一下子愣住了。看来,以前的那些闲话竟然都是真的了。有漾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这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道,是因为他么?妻子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妻子说,我早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说过的那些话也不想再重复了。我现在还不算老,不想一辈子生活在绝望和无助之中,不想因为愤怒而变成一个怨妇。妻子忽然大声哽咽着,失声痛哭起来。
泪水大滴大滴地从妻子的眼中涌出来,滚过脸庞,落在她的衣服上。由于伤心过度,妻子忍不住一阵阵抽咽着。有漾一点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她如此伤心欲绝?但是一个女人,一个他至今仍然还爱着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如此伤心痛哭,让他心里很不好受。有漾伸出手想安慰她一下,却被妻子很坚决地挡住了。妻子抽出张纸巾,小心地把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又掏出化妆盒把那些被泪水冲开的妆仔细修补整齐。等到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便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冷冷的,淡淡的。有漾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等到妻子终于又抬起眼睛看他时,这才点点头说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不久,二人草草地签了份离婚协议。有漾几乎将家里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妻子。妻子曾提出过异议,被他拦住了。其实,有漾是打心眼里觉得对不住她,对不住这个跟了他许多年的女人。以前他只是个穷学生,妻子却一直不离不弃。后来虽然有了份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工作,无奈他根本就不思进取。当年的同学、朋友,差不多都变成单位里的头头脑脑,成了一言九鼎、说话管用的人。只有他,依旧是每天朝九晚五混日子的小职员,在单位里被人吆三喝五地使唤着。
有漾觉得自己完全能体察到妻子的心境和她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沉痛。妻子原本是个心性骄傲的女人,不惜拉下身段,身先士卒替他打前站,无奈他根本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因此,这些年来有漾对妻子一直心怀愧疚。即便她后来有了外遇,他甚至也没有多少恨意。有漾觉得就是妻子不提出离婚,早晚有一天他也会提出来的。
现在,有漾正站在马路边,一边抽烟一边皱着眉头思考着自己接下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出人意料,有漾时常本能地警觉着,惶恐不安地提防着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会忽然发生点什么事。而那些事,或许就莫名其妙地与自己有关。
路上的行人看起来就像水似的,前面的人刚刚消失,后面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又涌了出来,一波波地往前走。不时有人在往行人的手里塞广告纸巾,几个身披广告衣的面目模糊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看起来沉默而执拗。有漾忍不住仔细端祥着,觉得他们既像是活物,却又让人有些拿不准似的。远处的高楼闪烁着柔和美丽的灯光,霓虹灯清冷地眨着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邀请。穿着入时的女人正一边抽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着镜子化妆。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不远处打电话,有漾忍不住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女人正在与什么人商量着约会地点,似乎是嫌那里太远,要倒好几趟车。而她脚上的鞋跟太高,脚痛呢。年轻女人忽然嘟起嘴,压低声音,妩媚而诡秘地笑了起来。之后的话便有些听不清了。
正是吃晚饭时间,有漾虽然觉得有些饿,却并不想吃饭。现在,他的首要任务应该是找个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可是,在这个诺大的城市里,哪里才是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一想到这里,有漾便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玩弹弓时的情景。那似乎是过年时一个亲戚送给他的。弹弓做得很漂亮,把手的木棍上刻着精细的花纹。虽然拿着这只漂亮弹弓,有漾却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用力。那时,他的口袋里已经装满各式各样尖锐的石子,正因为力气不够,拉不开弹弓上的皮带而愤怒着。后来,忽然有个不认识的男人走了过来。开始时还只是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后来便伸出手认真指导起来。那人拿起弹弓为有漾做示范:把装石子的那一头放在外面,用力往外拉,有多少力气就用多少力气,让弹弓像船上的风帆一样鼓起来。然后对准自己的眼睛,把装石子的那一头猛一下松开就可以了。
有漾照着样子比划着,果然像那人说的那样,弹弓很轻松便被拉开了。那人大声说对,就这样,松开手。有漾仍然犹豫不决着。这时,他忽然想起亲戚当初教他的时候,弹弓拉出的方向似乎与这人说的完全相反。于是,便犹豫着住了手。男人见状,忽然愤怒起来,照我教你的那样做!松开手,快!有漾愣了愣,终于很坚决地收起弹弓,放进自己的口袋。有一瞬间,他忽然发现那人的脸上腾起一团杀气,但那股杀气只一闪便熄灭了。那人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直到很久之后,有漾才意识到危险。如果当初自己真的照那个男人教的那样做,那他的一只眼睛肯定早就瞎了。可是,他一直有些弄不明白。他与那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他?或许,是他自己弄错了?那个男人教他的是与亲戚教的完全一样的,只是他的记忆在许多年之后出现了偏差?现在,有漾忽然又想起那个男人的眼睛,看起来冰冷而热烈,里面透出刀一般的锋芒。那样的锋芒他甚至能从身边走过的某些人的脸上捕捉到。有漾忍不住暗自打了个冷颤。或许,他现在一不小心也会陷入与当初相同的困境?
有漾就是在那时忽然感觉到一种奇怪而熟悉的虚弱感。有点类似于饥饿,又像是被来自于虚空之中的一只手凭空打了一拳。这种感觉自从他来到日本之后便出现了,他一点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那些看起来十分美味的面条、精细而干净的饭团,越过他的喉咙,像风中的树叶般落入空荡荡的胃里。他的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干瘪的布口袋,羞涩而紧张地遮掩着它们。他认真而费力地咀嚼着,又像是用整个身心抗拒着,很快便有些吃不下去了。但饥饿感仍旧顽固地残留在他的身体深处,粘腻在他的骨头缝里,挥之不去。
以前他的胃口多好啊!无论是怎样的食物,总能吃得津津有味。前妻偶尔下厨房做出的最简单的饭菜,食堂里坚硬的米饭、馒头,那些过于油腻、散发着奇怪香味的粗劣饭菜,他都能在几分钟之内便将它们一扫而光。有许多人不喜欢吃食堂,有漾却有些不以为然。食堂里嘈杂的人群和肮脏油腻的环境一点也影响不了他的食欲。他太喜欢吃东西了,那些简单而粗糙的食物与他的胃竟是如此契合。食物在唇齿之间上下翻滚滑动时所涌出的那种踏實的质感,很快便让他感觉到惬意的满足与舒坦。饥饿感很快便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宁静。他放下筷子,舒个懒腰,再把身体横在椅子上不出声地打个饱嗝。屁股下面的塑料连椅顿时发出一阵阵吱吱嘎嘎欢快的声响。
然而这样的宁静在这里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饥饿的时候,有漾时常觉得自己简直能吃下一整头牛。但当那些陌生的食物摆在面前时,他却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吞食寡淡无味的牙膏。他始终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却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有时,这种感觉倒也不算坏。至少,可以省些钱。他的钱原本就不多,现在几乎不需要在吃的问题上花费心思。大多数的时候,他总是绷着脸不说话,饥饿感似乎变成了一股沉默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连绵不绝地聚集着、升腾着。他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从他的身体深处喷薄而出。他时常心慌意乱地注视着它们,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它们的到来。
现在,绵长而恼人的饥饿感就像是一大团乱七八糟缠绕在一起的丝线,将有漾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他甚至可以用手指触摸到它们,伸出舌头就可以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要不是遇到利小芬,有漾简直不知道这种无边无际的饥饿感还要持续多久?或者,它们什么时候才会从他的身体深处奔涌而出,而他又将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那时候,利小芬还是一家中餐馆的老板,正一边在吧台前给顾客结帐,一边在餐桌和厨房间一路小跑着。虽然天气并不算热,利小芬却只穿了件短袖T恤,胸前围着只大围裙,动作十分麻利。小饭店只有一小间门面,里面摆着几张圆桌。这里虽然比有漾以前吃过的那些食堂干净许多,但粗劣的饭菜却相差无几。他惊喜万分地注视着它们,心中忍不住一阵砰砰乱跳。而且不知怎么,这里所有的饭菜都是又咸又辣的,十分富有劲道。那种咸辣的滋味刺激着他空荡荡的胃,没过多久,多日来因饥饿而有些干瘪的身体顿时变得丰盈起来。有漾简直说不清那些菜是好吃还是难吃,唯一的感觉就是充实。那天晚上,他几乎把小饭店里所有的菜都点了一遍,直到撑得快站不起来了,这才作罢。
有漾后来才知道,小饭店是利小芬和丈夫一起开的,但她的丈夫却在半年前因一场车祸意外去世。丈夫去世后,利小芬原本要再找个厨师的,但在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以前丈夫活着的时候,利小芬偶尔也跟着下过几次厨房。现在,在新厨师没有到来之前,都是利小芬自己亲自上阵。所以有漾吃的那些菜,实际上都是利小芬的手艺。
小饭店的墙上挂着几张制作粗糙的招贴画,地上铺着有些变色的地板革。饭碗看起来已经用了很久,里外泛着陈旧的暗黄色。手里的筷子像是没有淘洗干净,看起来有点油腻腻的,盛菜的盘子上也有几个零星磕碰的痕迹。有漾一边吃饭一边四下打量着,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因为这种似曾相识,这些天他第一次有了安心的感觉。熟悉的物品、熟悉的环境,让他的心慢慢变得踏实安稳起来。他抬起头发一会儿愣,再低下头继续喝酒吃菜。
不远处,利小芬正低着头记帐。夜已经很深了,面前的这个男人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着啤酒。利小芬好几次在吧台前抬起头,微笑着问,先生还需要点别的么?实际上,也是有点催促的意思。无奈那个男人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听懂,只是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男人的脸上有一种飘忽不定的表情,似乎正处于半醉状态。利小芬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原来她还有些担心自己的手艺不行,压不住阵势。现在,不管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真的喜欢,还是喝多了酒顾不上计较饭菜的口味。他这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倒让她有些放下心来。
后来,有漾成了这里的常客。每个星期总有那么一两次,在这里泡上大半天。每次来,都要点上一桌子菜。有漾也不挑剔,无论什么菜,都吃得津津有味。只是这里离他做清洁工的那家医院太远,实在有些不方便。不过这对于有漾来说,似乎也没有多大妨碍。每天,他在胸前挂一只粗布清洁袋,扫地、擦洗厕所,忍受着一阵阵似曾相识的饥饿感。在一个星期里他都吃得很少,有时一整天只喝一点清水,再啃几口面包。饥饿感就像是一只只新鲜的桃子,沉甸甸地落在空荡荡的胃里,静静地铺展着。有漾悄悄注视着它们,却没有一点想吃东西的欲望。他将在这一个星期里积攒下来的饥饿感小心折叠起来,以便带到那个小饭店里去。
当有漾坐在那间狭小的店堂里,面前又摆满饭菜的时候,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有漾大声咀嚼着,只是偶尔停下来,侧着脑袋倾听着。他能听见身体深处发出的那种细若游丝的叹息声,虚弱而满足。随着这些叹息声的到来,囤积了一个星期的疲惫和饥饿感顿时烟消云散。
有漾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与利小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理所应当,简直毫无疑义。
那时,利小芬脸上的雀斑依然像是不小心被什么人结结实实地扔了一大把浅褐色芝麻粒在上面。以前,利小芬最在意的就是这些雀斑和身上的狐臭味了。她时常会有些愤愤不平,为什么只有她有这些东西,别人却没有?因为雀斑和恼人的狐臭,她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灰姑娘。即便正值青春年华,也几乎没有人追过她。不久,利小芬便与母亲一样,成了一名纺织女工。利小芬从小就是个能吃苦的孩子,纺织厂的工作虽然辛苦,但因为年轻、身体好,倒也不怎么觉得累。每天下夜班之后,除了睡觉还会有大半天的空闲时间,这让她觉得很满意。
几乎每一个晴朗的上午,利小芬都是在睡梦中度过。醒来之后,独自吃着母亲留在桌子上的早饭,那常常是已经变凉的稀饭和两根又长又脆的油条。利小芬低垂着眼皮,大声喝着稀饭。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能干和辛劳,而恣肆地放纵着自己的身体。呼噜呼噜喝稀饭的声音在午后的阳光中听起来几乎有几分惊悚,利小芬忍不住犹疑地停了一下。有时,她会让那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停留一会儿,接着更加大声地喝了起来。
利小芬在纺织厂一干就是四年。在这四年里,当初与她一同进厂的小姐妹大都有了自己的归宿。有的因为嫁人或是别的什么关系,做起了清闲自在的工作。利小芬却仍然与当初一样,整日在流水线上三班倒。因为脸上的雀斑和狐臭,利小芬谈过好几个男朋友,都以分手告终。那时,雀斑和狐臭几乎变成她的某种标志。只要与男人在一起,便会时刻警觉着,担心他们会闻到她身上发出的气味。而那些雀斑就像是一大片浅褐色的薄雾,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利小芬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因为痛苦和绝望,两只腋窝顿时变得湿漉漉的。古怪的氣味从腋窝里喷薄而出,开始时只是稀薄的几缕,灵敏而警觉,但很快变得迟滞起来。就像是一条条腐败而艳丽的丝带,细密地裹挟着她。被狐臭笼罩着的利小芬就像是一大片空荡荡的沼泽地,看起来诡异而空茫。
那些男人原本并非特别在意的,现在见她这样,忍不住重新打量着。淡淡的狐臭味忽然一下子变浓了,就像是一把用钝了的刀子,耐心地侵蚀着他们的承受力。而那些雀斑则是一只做工精良的面具,结实而精巧地阻挡在他们中间。结果,无论他们怎样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
只有站在纺织厂的流水线前,利小芬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车间里隆隆的噪声就像是一头体形巨大但却无踪无迹的怪兽,随意揉捏着身边的每一样东西。不过利小芬却一点也不怕它,她与这只怪兽相处融洽,相安无事。在浓稠的噪声里,她时常会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身轻如燕。密不透风的噪声像一只结实而安稳的巨手,将她稳稳地托了起来。于是,她就像是一小张薄薄的相片,在车间隆隆的噪声中上下飞舞,随意飘荡。
因为长期熬夜、睡眠不足,利小芬的脸色早已有些憔悴。不过由于那些雀斑的缘故,倒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偶尔,利小芬会忽然感觉到一阵无来由的虚弱与厌倦。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几乎转瞬即逝。只要再睡上一觉,一切疲惫与不快便会烟消云散。清晨的空气清新而慵懒,利小芬虽然早就醒了,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先在床上吸一口气,再伸个懒腰。顿时,一股强劲的气流像风一般将身体鼓得满满的,利小芬觉得自己又重新充满了力量。
对现在的生活,利小芬虽不是有多喜欢,却也并不讨厌。要不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来日本做研修生,这样的生活或许还会一日日持续下去。有一次,厂里的一个同事告诉她,外面有个中介公司正在招去日本打工的研修生,据说有人到那里一个月就能赚上万元呢。利小芬听了,心里忍不住一动。
利小芬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妹妹,平时是最不受宠的。父母从小就教育她要努力、争气。小时候因为成绩好,倒也没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谁知到青春期的时候,她的命运却发生了变化。利小芬的狐臭就是那时忽然变得严重起来的。原本几乎闻不到什么味,现在却浓烈得有些呛人。有时,她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就像是陈年腐烂变质的粮食,又像是庄稼地里某种令人讨厌的虫子。她时常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静静地嗅着,心里说不出是喜欢还是厌恶。
班上甚至没有人愿意跟她坐同一张桌子,利小芬只能一个人远远地坐在教室后面的拐角处。因为离上课的老师远,有时即便不认真听课,老师顶多只是看几眼,便不再注意她了。有时遇到不喜欢的老师,利小芬就偷偷在课桌底下看闲书。为这事,她还被叫到办公室里过。但那个年轻的任课老师很快便放弃了,只是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便让她回去了。
利小芬从此被打入自卑的深渊。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雀斑竟也是如此严重。利小芬的成绩一落千丈。因为整日沉缅于失落与绝望之中,再无力量重整旗鼓,人也一下子变得十分萎顿。对利小芬的命运,父母一直心有不甘,曾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各式各样的内服药、外用药都用过,甚至还做过两次小手术,但狐臭依旧顽固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对父母的辛劳,利小芬虽然心怀愧疚,又有几分怨恨。因为,她的狐臭就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
利小芬很认真地想了想。去日本打工赚钱总是件好事情,至少可以让父母觉得有些面子,也会让周围的邻居另眼相看。于是,便悄悄报了名。研修生的名字虽然听起来好听,其实只是出苦力打工的。利小芬是在一家洗衣厂上班。虽然洗衣差不多都是使用机器,但布草的分捡、消毒、熨烫等等,都需要人工处理。由于工厂地处偏僻,条件又有些恶劣,几乎没有日本人愿意来这里工作。里面的工人差不多都是像利小芬这种从中国和其它东南亚国家招来的女工。洗衣厂的车间很大,无法安装全封闭的空调,里面热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只能靠那种俗称冷风机的点式空调来调节。利小芬的身边也有一个,但由于移来移去的太麻烦,也有些影响工作效率,只能抽空到冷风管前凉快一下。平时,女工们都是拿的计件工资。不到万不得已,她们甚至舍不得浪费吹空调的那几分钟。
洗衣厂的工作虽然并不轻松,但与以前在纺织厂时相比,利小芬觉得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开始时加班都是免费的,后来她们便拒绝加班,或是消极怠工,厂里这才象征性地给些加班费。虽然不多,一个月下来,倒也足够生活开销了。算起来,利小芬每个月差不多有十万日元的收入,除去中介公司收取三万日元管理费,还能存下不少。她们住的宿舍都是厂里提供的,水、电、煤气之类的也是免费使用,利小芬只要花钱买些大米、蔬菜和日用品就可以了。这样算下来,比她当初在纺织厂时的收入强多了。
利小芬觉得自己还算幸运。那时,常听说有别的研修生受到日本的企业歧视虐待的事。研修生们大都在偏远地区工作,从事的差不多都是“3K行业”(即危险、肮脏、劳累,这三个日语单词发音的第一个字母都是“K”)。受歧视几乎是普遍现象,至于是否会受到盘剥,则要看自己遇到的雇主的人品了,一切几乎全凭运气。
离洗衣厂不远有一家缝纫厂。据说那家缝纫厂每月都要从研修生的工资中扣除五万日元,其中包括明文规定禁止征收的住宿费、照明费之类的,还有用处不明的管理费。有一次,利小芬偶尔在超市遇見一名在缝纫厂上班的女工。他乡遇同胞,自然感觉格外亲切,忍不住谈起各自的遭遇。让利小芬意外的是,缝纫厂的女工竟然十分羡慕她们的高温环境。女工悄悄告诉她,缝纫厂根本就不供暖。她们每天都要在寒冷和疲惫中加班,甚至连加班费都没有。每天只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有时困得恨不得就睡在地上的布料堆里。女工说她们都是北方人,习惯吃面食。为了省钱,都是下班后自己蒸馒头,做好后再带到厂里。谁知厂里的老板竟然认为吃馒头比吃米饭慢,太耽搁时间。于是,干脆规定要在十分钟之内吃完饭,否则一律扣工资。至于馒头之类的,则一概不让带。
利小芬说,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待你们?简直没有天理了。不行就告他们去!女工苦笑道,我们连日语都说不利落,到哪里去告?再说,当初刚到厂里的时候,他们就让我们写了一份自愿无偿加班的材料。当时他们说只要到厂里上班就必须写,我们以为不写会被遣送回去,糊里糊涂就写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们手上有这份材料,就是去告也告不赢的。女工压低声音告诉利小芬,那个老板不仅心肠黑,还是个大色鬼,经常色迷迷地盯着她们中间那几个长得漂亮的。有一次喝醉了酒,还半夜三更闯到她们宿舍里来掀被子。后来她们气得集体罢工,那家伙这才道歉,不过却狡辩说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利小芬听了,也忍不住愤怒起来。他们怎么能这么胡作非为?难道就没人能管他们?女工摇摇头没说话,眼泪却忍不住涌了出来。利小芬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劝道,不行就回去算了。女工长叹了口气,说是啊,她也想回去呢。可是,她的护照、存折还有印章都被他们拿去了,说是怕弄丢了,统一保管。所以,她就是想回也回不去呢。而且当初为了来日本打工,家里借了四万块钱作为押金交给了中介公司。要是她现在提前回去的话,这四万块钱肯定就要打水漂了。所以没办法,无论他们怎么对待她,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咽到肚子里,忍了。两人咬着牙骂了一会儿日本的黑心老板,又相互安慰了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那时,大多数研修生来日本的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挣钱。因此大家都是省吃俭用,能省则省,即便休息时也不怎么出门。一来是工作地点地处偏僻,再就是日本的交通费过于昂贵,他们舍不得花这个钱。于是,那些不多的闲暇时间便有些难熬了。周围一个人也不认识,工作又十分辛劳。就连电视节目也不怎么看得懂,随身带来的一两本小说,都翻过好几遍了,几乎能背出来。而那些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寂寞,却一日日变得蚀骨难奈起来。
为了打发时间,有的男研修生在宿舍周围种起了蔬菜。这既能补贴日常生活,也能排解寂寞,倒也两全其美。可利小芬根本就不会,只有眼馋羡慕的份儿。由于实在太寂寞了,后来便传出有附近的男女研修生私下里偷情的事。只是,这种私下里的交往其实并不容易。研修生们的居住条件大都很简陋,差不多都是四五个人住一个房间,有的甚至七八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那些偷情的男女只能到外面去约会。而且,属于他们自由支配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只能在星期天相约着一起逛超市,或是偷偷到情人旅馆开房间。
与利小芬住同一间宿舍的一个女孩,便与另一家工厂的一个男人谈起了恋爱。女孩很年轻,长着张孩子似的胖圆脸,腮帮子上总是挂着二团红晕,看起来健康而茁壮。利小芬每天下班后总是感觉十分疲惫,有时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女孩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不仅应对自如,似乎还有余裕。总是在屋里屋外步履轻捷地忙碌着,一边与身边的人搭话,一边大声哼着歌。
每到周末下班时,女孩便不见了踪影,通常要到第二天中午才会重新出现。开始时倒也相安无事,后来不知怎么,女孩忽然怀孕了。眼看着月份一天天大了起来,女孩忍不住心急如焚。在日本,法律规定是不能公开做流产手术的。无奈,她只好找个借口向厂里请假,星期五晚上回国,星期六在国内做手术,星期天再急行军似地赶回来继续上班。由于根本就无法休息,女孩的身体在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一直断断续续地出血。女孩又舍不到花钱去医院看病,那个男人似乎也不肯出这个钱。于是,只能悄悄忍耐着。
有一次,晚上加班时,女孩忽然晕倒了。几个相熟的女工把她扶到宿舍休息了一会儿,喝了碗糖开水,又回来继续工作。为了赚钱,女孩和别的女工一样,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儿,每天加班至深夜。现在,女孩看起来就像是换了个人,经常捂着肚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因为这件事,女孩与那个男人的关系也早已走到了尽头。利小芬时常悄悄注视着她,眼看着女孩那张银盆似的圆脸一天天萎顿下去,上面的两小团红晕也早已消失殆尽,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而,这一切却与利小芬无关。因为那些雀斑和狐臭,即便是在寂寞无聊时,似乎也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对这一切,利小芬反倒安之若素。反正她从小就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地方。利小芬每天按时上班,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去附近闲逛。看哪里有便宜的蔬菜,买回来之后便自己动手做,一做就是一大锅。日子虽然过得十分忙碌,倒也感觉很充实。
利小芬把赚来的钱都小心存了下来。眼看着口袋里的钞票一日日多起来,利小芬很高兴。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忍不住盘算着,该怎么花这笔钱?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回去开个店比较好。利小芬甚至考虑过用手中的这笔钱给自己治病,再把脸上的那些雀斑弄掉。利小芬觉得,要是能让身上的狐臭味消失,脸也变得和其他女孩一样,无论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可是,她一点也拿不准这是否真的能做到。当初,为了给她治病,父母已经花了不少钱,可她的狐臭却变得越来越严重。把雀斑弄掉,似乎也有些不可能。以前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过许多美容失败的例子,有的女人因为爱美而把自己的脸弄得一团糟。要是花了钱她的狐臭却依旧治不好,那些雀斑也弄不掉,又该怎么办呢?
但是,利小芬并没有真的被这些烦恼困扰住。那些雀斑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在脸上了,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而狐臭呢,也像自己的贴身密友一样,跟随她许多年了。有时利小芬甚至觉得,要是没有了雀斑和狐臭,或许自己便不存在了。
有一次,利小芬的母亲忽然打电话来,说利小芬的父亲骑电动车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骨折,急需手术。利小芬一听便急了,问是不是需要用钱?母亲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这事原本不想跟你说的,可过年的时候你哥家刚生了个儿子,那女人就像是立下了头等大功,现在根本就不想出这个钱……利小芬知道母亲与儿媳妇的关系一直不好,便说,我这边虽然苦些,钱倒是能挣一些的。你看手术需要花费多少?要不,我帮你凑一下吧。
第二天,利小芬拿出自己攒下的钱,又向同伴借了些,便急火火地赶到银行汇款。没想到在汇款时却出了问题。银行里的人看了她的身份证明之后,又要她提供打工证,以便证明汇出的钱是自己的合法收入。可是,当初厂里并没有给她们办什么打工证。利小芬那时的日语还很蹩脚,根本就表达不清自己的意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一遍遍地央求着。那些银行职员开始时还好言相劝,后来根本就不搭理她。利小芬无奈,只好再换一家银行。可另一家银行也是如此,任她说尽好话,根本就不为所动。到第三家的时候,利小芬终于忍不住了,眼眶里含着泪,用夹杂着中文的日语和他们吵了起来。
就在利小芬与银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腿有残疾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她的身边。问明利小芬的情况之后,便用很熟练的日语与银行交涉起来。男人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顾客?银行又不是警察局,怎么能隨便审查别人的收入?你们对外国人都是这么审查的么?还是专门针对中国人的?你们的经理在哪里?
见事情有些闹大了,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那人见男人的态度有些强硬,马上换成一副笑脸,一边鞠躬一边解释道,这是我们银行的规定,凡是持研修生身份来汇款的顾客,都要提供合法收入证明才可以办理相关业务。我们当然不是警察,即便他们非法打工也无权干涉。但是,如果他们使用我们的服务汇款,那就另当别论了。这是我们行里的规定,实在是没有办法。抱歉啊!
任那个男人如何解释,经理只是这几句话,再不肯通融。利小芬后来才知道,按照日本的相关规定,以研修生身份入境的人每天的打工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然而,她们每天的工作时间早已远远超出这个限制。在日本,也没有哪条法律要求汇款人一定要提供收入证明。但这些属于私人企业性质的银行却甘愿冒着侵犯他人人权的风险,制定这种匪夷所思的内部规定。
男人摇了摇头说,看来真是没有办法了。要不这样,你要是信得过的话,就让我来帮你汇款吧。利小芬一听,赶紧答应下来。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利小芬后来才知道,男人是当地一家中餐馆的厨师,已经来日本许多年了。据说,男人的手艺很好。虽然腿有些残疾,但这除了让他走路有些难看之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妨碍。只是由于残疾的缘故,男人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现在依然是单身。
后来,两人便慢慢来往起来。开始时,利小芬遇上什么自己办不了的事,便会给他打电话。男人很热心,总是尽力帮忙。一来二去的,便熟了起来。因为总是请男人帮忙,利小芬觉着有些过意不去,提出要请他吃饭。男人听了笑笑,说我是厨师,整天闻着那些饭菜的味道,都快被熏死了,哪里还想让人请我吃饭?要不,哪天有空时你请我出去玩吧。那正是秋天看红叶的季节,利小芬便提议去山上看红叶吧。男人也没有异议,一口答应了下来。利小芬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约一个腿有残疾的人去爬山看红叶,这不是成心想让人难堪嘛。可是,她又不好意思取消约会,担心他或许会觉着没有面子。但那天爬山时,男人的动作虽有些迟缓,倒也没怎么落后。利小芬见状,这才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利小芬结束研修生生活快要回国的时候,有一天,男人忽然对她说,要是她愿意的话,就留下來嫁给他吧。利小芬听了,忍不住一惊。其实,这个建议她在心里早已想过不知多少回了,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现在由男人主动提出来,倒让她长舒了口气。利小芬认真考虑了一下。这几年她虽然赚了些钱,到底数量有限。倒不如留下来嫁给这个男人,至少安稳饭是有的吃的。而且,能留在日本嫁人总是件很风光的事。反正她那一身狐臭已让不少人望而却步,那人虽然腿有残疾,看起来倒也与自己般配。而且,就因为那人腿脚不便,年纪偏大,模样又有些难看,这样的人反倒是让人放心的。
婚后不久,丈夫便从上班的地方辞了工。两人一起来到东京,开了这家小饭店。夫妻俩勤勤恳恳打理着小店,虽然发不了大财,倒也安稳妥贴,令人羡慕。因为忙于生意,二人在很长时间都没有要孩子。这两年手头宽裕了些,利小芬正计划着腾出时间生个孩子。没想到,丈夫却在一次凌晨进货时遇车祸去世了。
现在,每个周末到利小芬的小饭店里吃饭,已变成有漾生活中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有漾每次都要待到深夜才离开,店里常常只剩下他一个人。每次,利小芬总是静静地坐在吧台后面,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四下里安静极了,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被夜晚的寂静催眠了。店堂里的吸顶灯发出柔和的淡黄色灯光,身边的圆桌、椅子和远处的吧台也像是在梦中一样,忽然变得笨重起来。远处,有一小团阴影落在利小芬的脸上。原来屋子里一直弥漫着的音乐声,现在早已经停下了。夏夜的寂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了进来,熟门熟路地四处游荡着。可是,在这寂静中总有几分让人不安的成份。有漾很快便感觉自己的脊背有些发冷,就好像四周隐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的东西。那东西虽然悄无声息,但却十分沉着冷静,让人忍不住心慌不安,必须要做点什么才好。
有漾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伸长脖子打了个饱嗝,忽然变得饶舌起来。开始时还只是试探着说些闲话,利小芬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上几句。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有漾忽然开始说起自己的事。从上大学时与妻子谈恋爱,好到两个人吃一根冰棍也要你一口我一口地一起吃。大学毕业后两人如何分居两地,却依旧不离不弃。如何顶着各种压力,最终修成正果。可是却由于他的不思进取,最终以离婚收场。再到他因为过于颓唐和萎靡不振,弄得在单位里几乎混不下去了,最后只能一走了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有漾总是一边喝酒一边耐心地诉说着,里面还夹杂着许多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感慨与评判。
有漾平时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对于他来说也是件很新鲜的事。可是,看着自己忽然变成另外一副面目,倒也十分令人鼓舞。有时,他会在滔滔不绝中忽然停下来,侧着耳朵倾听着,倾听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慢慢回荡。那声音虽然十分轻柔但却尖利无比,就好像胆小怕羞的人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大声唱歌一样。虽然明知道唱不好,但一首歌既然已经开了头,断没有停下来的道理。而且,在他轻声诉说着的时候,那些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念头像水似的一波波地从嗓子眼里涌出来,既让人心醉神迷,又令人惊恐不安。有漾很快便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与轻松。
远处忽然响起隆隆的雷声,不一会儿,雨水夹杂着潮湿的青草气息慢慢涌了进来。有漾皱着鼻子嗅了一会儿,忍不住闭上双眼。现在,雨水肯定也在敲打着他那间狭小的出租屋。过不了多久,他就该躺到床上,像现在这样闭着眼睛倾听着。疲惫繁杂的清洁工作早已结束了,惬意享受的晚餐也进入尾声。很快,他就要回到那间小屋,先在那只像大口袋似的淋浴袋里洗澡,然后上床睡觉。他会把两只胳膊温柔地盘在一起,蜷缩起身体,享受着与这里一样的无边无际的温暖与寂静。
不知什么时候,利小芬已放下手中的活儿,坐到有漾的对面,一起喝起酒来。有漾越过手中的酒杯,觑着眼睛看着她。酒杯里的那张脸完全变了形,看起来俏丽而神秘。有漾闻到了利小芬身上飘出的气味,高档香水夹杂着一股幽暗而深远的味道,像是开了许久却无人问津的鲜花,因为寂寞无奈而完全失去了耐心,于是,便连那香味也变成了别的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可是,那味道却并不让人讨厌。不仅不讨厌,简直令人沉醉。有漾忍不住放下酒杯,深深吸了口气。等到他觉得那味道充满整个胸腔,身体就像一面鼓得满满的风帆的时候,有漾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由于过于兴奋和沉醉,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两人结婚后,有漾曾许多次问过利小芬,为什么会看上他呢?因为那时他还只是个没有身份的穷小子,而利小芬呢,怎么说也是个小有资产的女老板。开始时,利小芬只是笑笑,并不回答。有一次,忽然定定地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谁让你那么会哄人呢?有漾低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呀,我怎么不记得曾经哄过谁呢?
其实,有漾是打心眼里喜欢利小芬。不仅喜欢她的能干,就连对她的长相也十分满意。有漾发现,除了那些雀斑和若有若无的狐臭味,其实利小芬算得上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好看。但是,这只是在她没有意识到那些雀斑和狐臭的时候。只要一意识到这些,利小芬在一瞬间便被击垮了。脸上的雀斑顿时变成让人头皮发麻的黑黢黢一片,腋下的汗水让狐臭变得愈加浓重,几乎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会落荒而逃。利小芬缩着肩膀站在那里,重又变成一个自卑、萎顿的女人,恨不得立刻让自己变成透明人,或是一粒无人问津的尘埃。
有一天深夜,两人边喝酒边聊天。谈兴正浓时,有漾忽然附在利小芬的耳边小声说,别那么轻易让别人改变自己,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利小芬一时没有听明白,疑惑道,什么?有漾又凑近了些,说你没有发现么?你其实长得很漂亮。利小芬顿时有些脸红了,过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你不是在取笑我吧?这些雀斑,还有……有漾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十分认真地说不,雀斑是你脸上最出彩的部分,你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而且,我也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说完,便把利小芬轻轻扳了过来,慢慢亲吻着。有漾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则高深莫测的谜语,上面弥漫着一层暗淡的光泽。有漾低声呢喃着,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着愚蠢与偏见,别听他们的,你要听我的。
利小芬原本还挣扎着想推开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那天晚上,利小芬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可是涕泪滂沱地大哭,让她的心变得轻松了许多。那一晚,利小芬哭得昏天黑地,几乎快把白床单打湿了。以前,丈夫虽然从没有说过什么,利小芬却总有些疑惑,其实在心里他是有些嫌弃她的。只是这种情绪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起来,并没有流露出来。两人刚结婚的时候,有许多次她从梦中醒来,总是发现丈夫正坐在那里抽烟。丈夫平时几乎没什么烟瘾,只是偶尔抽上一两根。她不知道他现在这是怎么了?直到很久之后,利小芬才意识到,丈夫其实是想用香烟驱赶她身上的那股难闻的气味。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甚至分床而居。利小芬的心里虽有几分歉疚,更多的却是不可遏制的愤怒。为了激怒丈夫,有时她故意不在身上喷香水,甚至不洗澡。利小芬一点也不明白丈夫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从不在她面前提及狐臭,就好像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因为自己的残疾,丈夫将所有的厌恶与不满都悄悄忍下了。但是,那股刺鼻的气味和黑黢黢的雀斑却从没有消失过,它们依旧严严实实地挡在他们中间。
以前利小芬曾幻想过,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是真正由于欣赏和喜爱而与她在一起的。虽然她从没有遇到过,但这念头却如磐石般坚硬。青春期时,因狐臭遭同学嫌弃,利小芬甚至曾试图自杀过,被母亲劝住了。母亲抱着痛哭不已的利小芬,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他不在乎你脸上的雀斑,也根本就闻不到你身上的气味。那个人,就是你的男人。
那时,利小芬曾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因为她的父亲就没有狐臭,但他与母亲亲密无间地生活了几十年,从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异样。利家的儿子遗传了父亲,两个女儿虽然都长得身材高挑,面目清秀,却都和母亲一样,生有令人讨厌的狐臭。有一次,父亲在喝醉酒之后甚至曾打过利小芬,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她没出息。父亲打她,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太差,而她的成绩差则是由于狐臭的缘故。父亲几乎有些痛心疾首,说那算什么呢?什么都不算。你却把这看得比天还大!利小芬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喊道,我讨厌你们!也讨厌自己!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利小芬从没有遇到过像母亲说过的那种男人。她甚至曾与一个同样患有狐臭的男人交往过。她原以为那个男人与自己一样,彼此就没有什么可嫌弃的了。但在第一次约会之后她便与那人分了手。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劲的刺鼻气味让她忍不住落荒而逃。
但是,利小芬在内心里始终抱着某种模糊的希望,一直认真等待着。但那張她期待中的脸却从没有出现过。有时在深夜里,她一边倾听丈夫时高时低的呼噜声,一边悄悄幻想着那张脸的模样。那张脸的五官应该与别人一样,却又如此与众不同。既像孩童般稚纯,又像阅尽世事的老人,智慧而安宁。有时,它对她充满浑混的爱恋与关切。有时又像某个她喜欢的明星,骄傲而冷淡。大多数时候,它看起来是清晰而明确的,有时却又模糊而遥远。对于利小芬来说,那张脸早已十分熟悉,几乎伸手可触。但在忽然之间,又会被那些浓稠的灰黑色雀斑和恼人的气味所淹没。于是,她会重新变得绝望起来。在绝望中,她总是在人群中搜寻着,或是在小饭馆的食客中小心观察着,寻找着那张与想像中相似的面孔。每当这时,她总是会惊恐地发现:面前的每一张脸都是迥然不同的,看起来就像是因为竭力要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利小芬几乎已不再抱什么希望了。现在,她却忽然在有漾的脸上看见与那张脸完全相同的表情。这期待已久的发现令她既兴奋不已,又羞愧难当。利小芬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有漾与利小芬结婚后,利小芬便把小饭店盘了出去。然而开始时的创业并不顺利,也走过许多弯路。他们开过一家中文书店,由于只是卖些普通书,位置又过于偏僻,很快便开不下去了。他们甚至尝试过做进出口贸易,开始时似乎也能赚些,然而由于对相关的贸易法规不熟悉,对其中的技术问题更是一窍不通,生意很快便做不下去了。后来,还是利小芬提醒说,你以前不也算是个文化人么?为什么不在这方面想想办法?有漾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算什么文化人?只是在上大学时写过几首诗,后来虽然写写杂文、随笔之类的,又能派什么用场?利小芬兴奋地说,这不就成了?现在在日本的中国人有几十万呢,我做研修生那会儿,哪个不想看点中文书?可根本就看不到。再说,许多人的日语根本就不行的。要不,你就办张中文报纸吧,肯定会受欢迎的。有漾想了想说,这个想法倒真是不错。
两人当下便合计了一下,又做了些市场调研。虽然中文报纸在日本早就有了,不算什么新鲜事。可到底数量有限,总还有生存空间。而且,报纸上可以刊登广告。等报纸有些影响,他们还可以做些专门针对在日华人的生意。有漾以前在国内就喜欢舞文弄墨,现在做报纸编辑,也算是驾轻就熟。又招了个兼职打工的留学生,负责版面设计,这摊子便算是搭起来了。外联和广告业务则由利小芬一手操办。
有漾原本就是个有些思想的人,以前少有机会表现自己。现在有这样一个平台,自然如鱼得水。报纸头版的左上角用日语印着:中国と世界のニュース 中国語で読む(用中文阅读中国和世界新闻)。这既是办报宗旨,也反映出有漾的某种野心。他针对国内的种种时弊以及在日华人关注的热点,撰写犀利的时评。或是针对某个新闻事件,推出与国内舆论完全不同的述评,显露出自己的独立思考与见解。首期报纸出版之后,虽然没有赚钱,倒也没怎么赔钱。利小芬鼓励他,他们现在还在积累经验,再过一段时间肯定会慢慢好转的。果然,半年之后,报纸的广告业务渐渐多了起来。眼看着公司业务一天天地红火,利小芬乐得几乎合不拢嘴。
当初是由于利小芬的关系,有漾才解决了自己的身份问题。要不是利小芬,说不定他至今仍是个没有身份的“黑人”。因此,在私下里有漾对利小芬一直有些心存感激。现在,公司的业务已完全离不开她了。利小芬后来又做过一次手术。虽然在近旁仍能闻出些异味,但困扰多年的狐臭问题总算是基本解决了,人也变得自信许多。利小芬原本就是个很能干的女人,现在越发显得干练成熟。就连满脸的雀斑似乎也淡了许多,不再那么显眼了。
为了提高报纸的影响力,每到新年时,公司都要举办在日华人卡拉OK大赛,在中华街举行舞狮表演。中国人原本就喜欢扎堆凑热闹,这些活动总能在华人圈里引起反响。甚至会有一些“黑”在日本的人打电话来,询问是否可以报名参赛。参加舞狮表演的大都是些在校学生。为了迎合当地人的趣味,狮子的外形已做过许多改良。不再是浓墨重彩的,而是由红白二色组成,看起来倒也十分有趣。因这些活动大都涉及两国间的文化交流,常有人主动提出赞助。
有时,公司还会邀请一些流行歌星来日本演出。筹备这些活动其实十分麻烦,除了联系演出场地、组织售票,还要邀请日本媒体进行采访,上娱乐节目之类的。那些歌星在国内据说常会耍大牌,在这里却只算是无名小辈。因为想在日本有些影响,也不敢开太高的价码,只能任由利小芬摆布。这些活动虽然并不赚钱,但公司的其它业务却得到了扩展。除了报纸,他们又办了一份杂志,开班教日本人学习中文。后来,又办起针对在日华人的导游学习班。由于利小芬的公关能力,参加学习的人还可以拿日本的导游资格证。因此,人气顿时变得兴旺起来。
现在,公司的业务已是一天天蒸蒸日上。转眼间,两人的儿子也已经上小学了。
由于在报纸上发表的那些文章渐渐产生些影响,有漾在日本的华人圈中也慢慢有些名气。经常被邀请出席一些活动,朋友也比以前多了许多。开始时,有漾还有些不习惯,但很快便习以为常了。现在,有漾已完全是一副成功男人的模样。身穿一套深灰色西服外套,里面一件立领白衬衣,看起来干净而整洁。戴一副深色近视镜,一头灰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在公司每天的晨會上,有漾几乎不说话,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由利小芬去处理。公司的大部分员工都是日本人,所以利小芬说的是日语。
虽然在日本生活了这么多年,由于一直用中文写作,有漾对日语时常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些优美铿锵的语句就像是一片片洁白的羽毛,从利小芬的口中升腾而起,在空中优雅地停留片刻,又一片片飘落下来。它们轻飘飘地落在有漾的头发里,落在他打理得十分妥贴的西服肩膀上,与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的头皮屑混杂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既吃惊又有几分嫌恶感。有漾在一旁侧着耳朵倾听着,心中不禁升出一团含混的敬意。他发觉自己以前真有点小瞧了这个女人。
现在,报纸的编辑工作差不多还是有漾亲自做。利小芬见他辛苦,想另外招人,有漾却总有些不放心。利小芬劝他,公司现在又不靠报纸赚钱,那么认真做什么?你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总了,是有些身份的人。就算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一下吧。有漾说我这人忙惯了,不忙反倒有些不舒服。利小芬无奈,只好由他去。直到有一次有漾忽然生病了,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星期。利小芬没有跟他商量,便把人招了进来。有漾这才不再作声。
自从有了专门的编辑,有漾只需在一旁把把关便可以了,甚至不需要每天去上班。一下子清闲下来,这让他觉得很不适应。虽然每天还是习惯性地在公司里转来转去,却常常没什么事情可做。因为心中有气,有时有漾便故意不去上班,一个人待在家里睡懒觉。但是,有漾很快便喜欢上了这种状态。这样的清闲自在又让他想起从前在机关上班时的情形。
虽然公司的效益现在已经很不错了,但由于利小芬一心想要扩展业务,把规模做大,因此他们并没有买大房子,仍旧住在以前的普通公寓里。儿子上的又是寄宿学校,家里常常只有有漾一个人。早晨从睡梦中醒来时,利小芬早已经上班去了。有漾一个人懒懒散散地吃完早饭,便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有漾翻了几页闲书,想写点什么。可脑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里面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也没有。而且,现在就像利小芬说的那样,报纸几乎赚不了什么钱。由于网络越来越普及,平面媒体的读者日渐萎缩。有漾花费许多心血写出来的那些文章,也几乎没有什么反响。况且那些文章大都属于空谈,看起来既八股又老套,又有多少价值可言呢?一想到这里,有漾便有些泄气。于是便将笔扔到一边,呆呆地发愣。
有一次,一个朋友来家里拉有漾去看一个小范围的麻将比赛,据说参赛的选手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人。有漾那时还不会打麻将,但驾不住朋友拼命地劝。而且那天他确实无事可做,于是便一道去了。看完比赛,几个人又找了家麻将馆继续玩。有漾不会打,没过多久便提出要走。朋友不让,说这玩艺儿简单得很,一学就会。有漾拗不过情面,只好坐下来。果然,有漾很快就学会了。几圈下来,便打得有模有样了。朋友见了笑了笑,说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学得快呢。
下一次,朋友又来邀他,有漾便有些犹豫。总觉着打麻将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玩的,自己要是沉缅其中总有些不合适。朋友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心思,说知道你是文化人,有些清高。不过你可别小瞧了麻将,麻将里头蕴藏的智慧可不是你我之辈能挖掘得尽的。它看起来非棋非牌,却又兼而有之。把古代的钱、栓钱的绳子和数字单位分解成三种牌,再加上东南西北风中发白和绘牌春夏秋冬,虽然只有一百四十四张,却能在斗智斗勇中按牌规组合出无穷的变化。你现在还在门槛外呢。
果然,等学会了十三张的打法,有漾这才慢慢体会到乐趣。开始的时候,光是记住那几番几番就有点头昏脑胀了。等到熟练之后,可以设定方向盘算未来,一旦如愿以偿做成一副牌,在那一瞬间倒真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这样,几次下来有漾便有些上瘾了。朋友见状,说你现在总算是出师了。今晚就庆祝一下吧,咱们另换个地方,玩点带些花头的。
平时几个人都是在麻将馆里玩,属于娱乐性质。晚上,朋友带他到了个隐秘的去处。开始时有漾只知道那里是有奖金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赌博。那天他的运气好极了,身上的几个口袋都被赢来的钞票塞满了。同桌的几个人瞪着眼睛盯着他,看起来恨不得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个陌生男人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脸对有漾的朋友说,他这牌技,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断达不到这样的火候。朋友没有搭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后来,有漾成了那里的常客。有时跟朋友一道来,有时独自一人前往。虽然输的时候多,却也赢过不少。有漾现在早已不算是穷人了,即便不让利小芬知情,输掉的那点钱也能付得起。但是,他实在是太想赢了,总有些心浮气躁,因此常常会失算。有漾是个不肯服输的人,他认真反省一下失败的原因,发觉那大都是因为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缘故。为了把自己修炼得气定神闲,有漾来得越发勤勉了。
很快,有漾便对打麻将有些痴迷起来。他发现,在麻将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心理素质的不同。不管注大注小,是输是赢,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则赢了喜形于色,输了摔牌骂娘。有漾觉得自己的牌技或许不如别人,却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武器。他总是能敏锐地感受到对手眼神的变化和牌桌上凝滞的气氛,甚至能捕捉到他们脸上的肌肉、呼吸的变化,并能根据这些变化及时做出调整。这样的变化与调整,总是令有漾兴奋不已。
因为打麻将,有漾已完全不去公司上班了。以前那些指点江山、气势如虹的文章,现在看来也早已不值一提。有时,利小芬会有些奇怪地问,最近怎么不见你写文章了?有漾忍不住笑了笑,说那些狗屁文章根本就没人看的,不写也罢。即便是公司有什么事找到他,有漾也是能推就推。利小芬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她悄悄跟踪过几次,之后便对他发出警告:必须要把麻将戒掉,再也不能打了。有漾一听便急了,说打麻将怎么了?你看全日本有多少家麻将馆?这是正当娱乐!利小芬冷笑一声,说你别跟我说这个,是不是正当娱乐你心里最清楚。到现在为止,你到底输掉了多少钱?有漾听了,这才不吭声了。
由于利小芬的缘故,有漾不敢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了,但依旧偷偷摸摸地打。有时利小芬看得紧了,有漾便让朋友给家里打电话,说是一道去哪里聚会。利小芬碍于情面,也不好过于阻拦。在这期间,有漾的牌技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虽然打麻将的输赢算得上是三分牌技、七分运气,有漾依然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十分富有天赋。这三分牌技,就是他日积月累的综合素养的反映,靠的是心灵的感应和天生的智力水平。也正因为有了这三分悟性,他才会留意身边的一切,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细小的机遇。而一旦得手,这或许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运气了。
但是,随着有漾的牌技日益炉火纯青,倒是输钱的时候多了。有时,他与牌技生疏的人一起打,竟是那些生手赢的多。究其原因,多是由于他把心思放在如何做清一色和一条龙上,一门心思力克对方需要的牌。而那些生手却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只要能胡就行,这样反倒打乱了他精心布设的防御和阵脚。输钱输得有些肉痛的有漾忍不住感叹:这麻将打到一定境界,竟常常是输钱了。
利小芬开始时还好言相劝,无奈有漾根本就不听她的。利小芬忍不住有些痛心疾首,说原以为你是有文化的人,没想到却沾染上这种下流坯的恶习。有漾哧地笑了一声,说你懂什么?毛泽东早就说过,中国对世界有三大贡献:第一是中医,第二是曹雪芹的《红楼梦》,第三就是麻将了。千万不要看轻了麻将,你要是会打麻将,就可以了解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关系,就会知道麻将牌里是有哲学的。利小芬不屑地翻着白眼,冷笑道,你是毛泽东么?毛泽东会像你似的一天到晚离不开牌桌?快别恶心我了。
两人为这事吵过无数次的架,甚至动手打过。利小芬亲自去找有漾的朋友,怪他不该将他拉下水。朋友不服气,说麻将是他自己要打的,输赢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哪里怪得了别人?利小芬高声说,他以前哪里会打什么麻将?还不是你硬拉他过去?你明知道这是害人的东西,为什么还撺掇他?因为话说得有些难听,两人当即吵了起来。
利小芬曾请人上门劝说过,还曾釜底抽薪,断了有漾的经济来源。这些招数似乎都有些效果,却都没能真正把他拉回来。利小芬见有漾如此不可救药,渐渐有些绝望。反正公司里的事情多,利小芬一忙起来,便有些把他给忘了。
因原先私存的小金库早已经输光了,除了每天的午饭钱,利小芬连一分钱都不多给他,有漾似乎安稳过几天。但麻将就像是他肚子里新长出来的一条虫子,一日都不让他消停。有一次,忽然有个陌生人来到家里,说是朋友介绍过来的,可以借钱给他。有漾那时正因为无法打牌急得抓耳挠腮的,二话不说,扯起来人的袖子,跟着便走。有漾从此又开始整日在麻将桌前昏天黑地地玩,有时回家比利小芬还晚,经常彻夜不归。利小芬有些狐疑地问过他,有漾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根本就不搭理她。问的急了,便说你問那么多做什么?你又没给过钱,管得着我去哪里么?利小芬以为他是心里有气故意做给她看,便也不再搭理他,只当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直到半年之后,债主找上门来要钱,利小芬这才知道有漾原来是在外面借了高利债。利小芬忍不住又急又气。有漾自知闯了大祸,早已不见踪影,打他的电话也不接。利小芬气得浑身直打哆嗦,知道就是找到了也根本指望不上。不过她到底是个能干女人,很快便镇静下来。帮有漾还了一部分欠款,客客气气地将债主打发走之后,便去见了律师。律师告诉她,日本的法律规定,谁欠的债由谁还,并没有所谓夫妻共同债务之说。不过律师提醒她,要是有漾还有其它财产的话,债务人可以提出执行申请。
现在家里住的房子还是利小芬以前与前夫一起买下的,前夫去世后,便归利小芬所有。但是,目前公司在名义上还是属于有漾和利小芬两个人的,这肯定极不安全。利小芬联系到有漾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让他签署文件,放弃公司的资产。有漾害怕那些债主接下来还会找他的麻烦,肯定也会让利小芬和儿子不得安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同意了。在这期间,债主又开始三番五次地上门逼债。因为找不到人,有时索性就坐在门口等着。利小芬有些害怕,只好在外面租房子住。
等到有漾躲过了风头,终于敢再露面的时候,发现家里的房子早已经搬空了。有漾赶紧给利小芬打电话,询问究竟。因为这几天着急上火和伤心绝望,利小芬的嗓子已有些沙哑,只在电话里告诉他,看在二人夫妻一场的情面上,已经替他还了一些债,剩下的她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利小芬在电话里告诉有漾一个新地址,不过却警告他,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来,否则那些债主肯定会找她麻烦的。利小芬停顿了一下,又疲惫地补充道:你放心,儿子我一定会尽力抚养成人。有漾听了吃了一惊,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死……利小芬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大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便挂了电话。
在经过一段东躲西藏的日子之后,有漾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现在,他算是彻底自由了。这是他以前曾刻意追求而不得的事。那时,他常常会对利小芬心怀怨恨。如今,却几乎很少想起她。现在,他甚至根本就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在这几个月里,為了躲债,有漾换过许多地方。有时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的时候,就在车上坐着,任凭飞驰的列车将他载到某个陌生而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漾站在那里,注视着陌生的街道和街道两旁的建筑,还有从身旁匆匆走过的行人,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喜悦。他发觉自己几乎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想像中的逃亡般的痛苦。
有一次,有漾在垃圾箱里捡到一只别人丢弃的蓝色帐篷,又捡了一条不知曾属于谁的薄棉被,便很轻松地将自己在公园里安顿了下来。那个帐篷虽然很旧,又有些脏,但并没有破。撑在公园的围墙边,倒也十分合适。白天,有漾便收起帐篷,睡在公园的长椅上。总会有好心人送些吃的给他,或是给他一些零钱。有时,他也会像别的流浪汉一样,去捡别人扔掉的易拉罐,攒起来去换零钱。有漾发现,就连公园里的流浪猫都被人照顾得很好,所以倒也不怎么担心自己的生活。
正午的阳光很温暖,有漾躺在长椅上很快便睡着了。醒来之后,差不多已是傍晚了。有漾继续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这才决定去散一会儿步。他低着头在马路上慢慢往前走。有一小块粉红色糖果包装纸不知从哪里飞到脚下,有漾忍不住停下来看着它。一群身穿和服、额上扎着白色头巾的人从身边走过,他们排着队,手中拿着彩旗,举着宣传牌,一边走一边向路边的行人发放传单。有人也给了有漾一张。传单上印着:返せ北方領土(还我北方领土)!下面还画着地图和一小段文字说明。有漾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弄明白北方四岛究竟在哪里?这陌生的北方四岛,对于刚才走过的那群人又意味着什么呢?
游行的人群离开之后,路上重又变得安静起来。有漾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是却一点也不觉得饿。这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以前初到东京时的情形。饥饿的感觉虽然有些恼人,倒也并不十分讨厌。但是,空荡荡的胃却让他觉得很疲惫。有漾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可是一闭上眼,利小芬正对着他怒目而视的脸便又重新出现在面前,就好像他以前曾竭力摆脱掉的某样东西忽然又一下子回来了。它们像风一样劈头盖脸地刮过来,拚命撕扯着他的身体,把他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又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在不知不觉间便倏地一下消逝而去,不留一点痕迹。
不远处,一个相貌英俊的外国青年正抱着吉他在唱英文歌,一边唱歌一边用双脚热热闹闹地敲打着一架小型架子鼓。有漾有些好奇地走过去,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那架子鼓上是不是有什么机关?为了弄清真相,有漾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边盯着他的脚,一边认真琢磨着。一个老太太在向那个外国青年的帽子里丢了几枚硬币之后,也在有漾的手中放了一枚五百日元硬币。有漾有些不好意思,连头都没有抬,只是低声咕哝了句谢谢。他将目光转向老太太手中的拉杆包和她身上的那条半身裙,看见两只苍白的肿胀变形的脚正穿在一双灰色平底鞋里。
有漾捏着那枚硬币,慢慢从围观的人群中退出来。他用这枚硬币给自己买了一块面包和一杯饮料。把这些东西吃完之后,一种熟悉的踏实感从心底缓慢而犹疑地升了出来。为了捕捉住这转瞬即逝的感觉,有漾忍不住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脚和脚边的河水。明净晴朗的天空落在寂静的河水里,极深极阔地伸展出去,延伸至神秘而不可知的远方。里面同样有高大的楼房、茂盛的树木,太阳滤去了刺目的白光,像一头打瞌睡的什么不知名的动物,正慵懒地侧着身子,半躺半卧在遥远的地方。白云静静地浮在极深处,隐约显现出邀请的意味。这阔大的风景让有漾忍不住有些心情激动,忽然很想到那里去,那个悠远恣肆、大开大阖的去处。直到他伸出手去,手指触到水里,一大片涟漪顿时打破了宁静,他这才痛心而惋惜地惊觉过来。过了一会儿,涟漪消失之后,风景重又出现。有漾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过渺小,并非真的属于那里。
有漾蹲在河边静静地看着自己。河水里有一张疲惫而心事重重的脸,头发与胡须已经很蓬勃地长了出来。有漾用一根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胡须也只是用剪刀胡乱修剪出个轮廓。这让他乍一看有点像是个行为不羁的艺术家,只是他的肮脏和那双疲惫而缺少光泽的眼睛出卖了他。有漾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寂寞无聊时,有漾也曾打算找件什么事情做。为此,他曾下过无数次决心,回家去看看。为了鼓励自己,他不断给自己打气,甚至对自己说,只是回去看看儿子,最后仍然放弃了。有漾其实并不怎么害怕那些债主。这些天来,他虽然没有回家,似乎也没怎么刻意躲藏。要是那些人用心寻找的话,应该不难发现他的踪迹。因此,他时常会觉得并没有什么人认真找过他,不管是那些债主还是利小芬。
现在,家和利小芬几乎有点像是那些河中的景象,虽然近在咫尺,却已经是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了。有时,有漾竭力回忆着儿子的长相,却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偶尔,他会想起儿子刚出生不久时的模样,却也只是红通通不成形的一大团肉。或者儿子大笑时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要不就是冬天因为只穿着短衣短裤而冻得通红的耳朵。但是,这些零碎的记忆根本就拼不成块。只有利小芬依然是鲜活生动的,只要一想起她,有漾的心中仍然会泛起一阵隐隐的钝痛。
其实,流浪并非像人们想象中那般艰难。有漾发现,只要将那些无用的虚荣心抛掉,生活就会变得简单而纯粹。有时,他只需要一杯清水、一小块饭团,就可以度过一整天。如果觉得时间实在太多有点难以打发,有时也会到河边去捡破烂。虽然那些破烂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没有用,最后总是被重新扔掉。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平静。有漾发现,其实自己与那些身穿干净整洁的西装在高级写字楼里上班的人之间并无多大差别。这其中的差别多半只是人们想象出来的。
很快,有漾便积累了一些在户外生存的技巧。比如如何在黑暗中照顾自己,在哪里可以领到免费食物,在睡觉时怎样保护随身物品,以免被人偷走。有漾还把少得可怜的一点零用钱积攒起来,买了几件防雨工具。因为他很快便发现,露宿街头最可怕的不是寒冷,而是下雨。要是被雨淋湿的话,多半是会生病的。为了方便转移,流浪汉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身边常常只留一两件,一只手提包就可以装下所有财产。因此,忽然而至的降温和冬天的雨雪总是会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平安夜那天,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公园里一下子来了许多志愿者,他们带来了热汤和很多好吃的东西。有漾的晚饭还没有吃,于是也跟着别人一起去排队。但是,不知从哪里忽然冲出一群人来,他们有的扛着摄像机,有的手拿照相机。空气中响起一片相机的咔嚓声,蛇一般游走的闪光灯在这群衣冠不整的人的脸上闪烁着,把他们的邋遢和落魄通通暴露无遗。有漾厌恶地皱了皱眉,转身想走。这时,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追上来拦住了他。女人把话筒伸到他面前,问道:请问您有家么?结过婚么?您以前做过什么职业?
有漾能闻到女人身上飘出的香水味,很好闻。淡淡的,细若游丝,却像一大把布满倒刺的小爪子似的抓挠着他的身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上没有刷牙,或许他身上正散发出一股令人生厌的臭味。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女人却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继续问道,请问您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为了不让那些想象中的臭味从他的嘴巴里飘出来,有漾拼命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窒息了,这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充满着溺水者的绝望,却又有几分难以克制的兴奋。女人又往前跨了一步,她衣服上的皮毛已经蹭到了他的脸,那种冰冷而毛茸茸的感觉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有漾忽然有些被激怒了,瞪大眼睛愤怒地看着她,因为憋得太久而忍不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女人见状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趁这个机会,有漾忽然伸出手猛地推开她。女人脚底一滑,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幸亏被身后的人扶了一把,这才没有摔倒。有漾胡乱推开几个挡住他去路的人,拼命往外跑。奔跑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左手还端着一碗汤,碗上完好地盖着盖子。于是,有漾放慢脚步,一边跑一边努力去喝碗里的汤。由于用力过猛,一次性纸碗几乎被他捏碎了,碗里的汤有一半洒到了衣服上。
跑出公园之后,有漾终于觉得安全了。身旁的店铺依然灯火通明,里面有人正在安静地吃飯。因为喝了那半碗汤的缘故,现在他已经不那么饿了,却忽然感觉委屈无比。有漾又想起刚才那个穿毛皮大衣的漂亮女人,女人絮絮叨叨问他的那些话。他哆嗦着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两行热泪顿时夺眶而出。就在这时,有漾忽然感觉有些想家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家、想儿子,甚至想念利小芬。他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往前跑。当他奔跑的时候,路上来往的车辆像是忽然放慢了速度。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被什么人远程操纵着的玩具,忽然被集体调慢了一档。迎面而来的行人自动让开一条道,以便让他的奔跑变得更为顺畅。这让有漾忍不住有些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他们怕他么?他有什么让他们害怕的呢?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有漾站在楼下往上看,估摸着利小芬告诉过他的那个地址会在哪个位置。他顺着楼梯大着胆子往上走,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摸钥匙,自然没有找到。终于,有漾站到了门前。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却忽然发现门根本就没有锁。
有漾慢慢推开门,这才发现屋子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几件旧家具摆在陌生的房间里,看起来几乎有几分怪异。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认出来,原来那都是自己以前用过的东西。有漾很快便找到利小芬和儿子的房间。他先在儿子的房间站了一会儿,又来到利小芬的房间里。然后,他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
利小芬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有漾一点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味道?这味道是他以前从没有闻到过的,却几乎让他差点呕吐出来。有漾只在那里站了几秒钟便退了出来,但他的脑子里忽然浮出一个词:狐臭。是的,是狐臭!与利小芬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没有闻到过。现在,他终于见识到它的庐山真面目了。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有漾用力把门带了一下。听到锁簧发出的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有漾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王传宏,女,江苏人,文学硕士。曾在江苏某报社、日本东京某通讯社任编辑。1998年开始写作,先后在《天涯》《小说界》《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作品80多万字,其中中篇小说《谋杀》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春花开》。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小说精选》《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另著有长篇小说《诱惑》。
责任编辑 张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