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宝贝(短篇小说)
2015-05-30周李立
周李立
1
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你十七岁的女儿——田妍靠在卫生间门外,自认为明白了一个真理。
黑漆木门内,正关着一个“最可怕的东西”——田妍十七岁的女儿,瑞娜,身高一米七的大孩子。
“出去,神经病——”三个小时前,瑞娜对田妍说了最后一句话,附送“啪”的一声,是卫生间门关上了,干脆、响亮地。
然后,没有然后了。
瑞娜在卫生间已呆了三个小时。
不出来,说什么也不出来。
为什么?不知道。
如果知道原因,那瑞娜便不可怕了。这世上的疑难杂症,但凡能找出病因来的,其实也基本好一半了。但事实上,真正的绝症却总是来得意外、莫测,像彩票,普通人最多能做个“事后诸葛”。
但无缘无故的事情,却很让人委屈。人总是这样,似乎那些不能接受的事情,如果是“情有可原”的,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所以,田妍还是锲而不舍地守在卫生间门口,要求得到一个答案。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对此格外执着。她仔细回想了近来自己与瑞娜的生活细节,确认自己并没有犯下足以惹恼瑞娜的原则性错误,于是也就更理直气壮了一些,当然,这也仅是相较于田妍平时对瑞娜的小心翼翼、低三下四而言的。
瑞娜甩出同一句话,“出去……”。
田妍便知道,瑞娜这次的脾气发得很大。田妍根本就没有“进去”,又该怎么“出去”呢?瑞娜是气昏了头,她想。
有一点田妍倒是确信的,那就是瑞娜虽然把自己关起来,但瑞娜并不折磨自己,而只折磨田妍。因为瑞娜在卫生间里制造的各种响动,都明确表示她在里面安然无恙、生机勃勃、自得其乐——她在卫生间不是想不开,而是不让田妍想开。瑞娜把自己锁在家里最狭小的空间里,把田妍的雨打风吹关在外面。
无缘无故的折磨,这不算最可怕。
最可怕的,在田妍看来,是你永远不知道瑞娜的下一步是什么。瑞娜对田妍来说,就是电脑随机显示的验证码,凌乱、不易识别,最喜欢最擅长的,就是不厌其烦提醒你“输入错误”。
现在,干脆连“提示信息”也没有了,因为瑞娜今天又添了新招数,不说话。倒也不是一句话没有,瑞娜今天翻来覆去就只说那两个字,“出去”。
2
“你有本事就一直不出来!”事发一小时后,田妍底气尚存,所以,她还可以甩狠话。
田妍同时在黑漆木门的反光里,看见自己笔挺的站姿,斗志昂扬,犹如当初在中学当报幕员那样,随便一站,也是标准丁字步。
“学校……”田妍意识到,瑞娜是肯定有本事不出来的,但下午两点,瑞娜得去学校拍高中毕业照。
“下午的毕业照,你不拍了吗?”田妍敲门,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让语气平缓下来,尽管多年战斗经验告诉她,软的硬的,其实对瑞娜都没什么效果。
电吹风在卫生间里呼啦啦响——表示瑞娜拒绝说话,也拒绝听田妍说话。
田妍把敲门改为拍门,黑漆木门沉重迟钝,拍上去,像拍块风干的肉,那声音连田妍自己都听不见。
电吹风倒是吹得更欢快了,像是铁扇公主要把孙猴子吹跑。可惜田妍不能七十二变,不然她倒愿意钻进瑞娜肚子里,看看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到底是魔是妖。
“她是妖,你不是妖她妈吗?”袁亚伟一贯低估事态的严重性。
“不知道又怎么把她惹了……”田妍在给丈夫袁亚伟的电话里,极力示弱,是为了争取战略同盟。“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不理我……什么话都说了……哪怕让人知道为什么……”尽管田妍没哭,她也尽力让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带些哭腔。
“没事儿,到年龄了,过会儿就好了。”这是袁亚伟新近发明的三段论,他可以用这三句话,来解释瑞娜的全部状况。
场外求助无效。
如果田妍与瑞娜的对峙是档电视节目,那么田妍还剩下两个求助办法,去掉一个错误答案,或者向现场观众求助。
得让瑞娜先去掉错误答案,她来了灵感。
田妍扔掉无用的电话,男人除了提供无用的劝慰,其实并无助于解决女人之间的问题,何况多数时候,他们并不想真正参与进来。
再回战场之前,她决定先给自己倒杯香槟,像美剧里那些绝望的主妇们那样。那些美国女人们,好像总可以把生活里混账的麻烦事,一块儿倒进杯子,再大口吞下去,好像就这样简单,立刻就能有镇静的勇气、机敏的智慧,仿佛转身就可以精神抖索地去应付各种潦草局面。
怎么那么神奇?田妍拎起香槟瓶子,从上面细小的英文里,她没看出什么结果来,但她还是盯着酒瓶,好像看久了就能看懂那些外国字一样。
当然,美国的酒怎么解得开中国主妇的烦恼?田妍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之后,一口喝光左手的大杯香槟,右手不自觉晃动着剩下大半瓶酒的酒瓶。
瓶里淡金色的液体,有节奏地波动着,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无数小气泡在酒面上凝聚、攒成很大的一片,似乎跟田妍现在一样——就等着塞子一拔,那些泡沫便成为山呼海啸,会迫不及待涌出来。
3
田妍对美国的全部认识,都来自美剧,或者该这么说,美剧是唯一一个不太麻烦的、能让田妍轻松了解美国的方式。
知情者会联想起,当年田妍三次高考落榜,都是因为英语不好。她应该烦死了那个讲英语的超级大国。事实上,田妍也的确对美国没什么兴趣。她的世界,即使在巨无霸城市北京,也仅限于家庭住址方圆十公里之内——作为资深家庭主妇,她贯彻一切以便利为要务原则。她不爱旅游,国内游国外游都算在此列;支持国货,骨子里仍傳统如家乡县城里的本分父母。但她又的确好命——她将此归结于善良的自己总会好人好报,于是仍显出她的传统。当年高考成绩在全班中下游的田妍,嫁给了高考成绩年级第一的袁亚伟。谁能想到呢?袁亚伟大学毕业,九十年代下海捞金,几个跟斗翻过来,就把田妍变成了北京城里衣食无忧的全职主妇。
到此,其实还没有美国什么事情。
北京城的主妇田妍,外修体型、内习养生,家财充裕也克勤克俭,并自认为袁亚伟之所以从袁主任迅速顺利成为袁总,也是得益于她如此低调本分的行事哲学而积攒下的“福报”——老天总是公平的。
是美国搅乱了田妍的生活,虽然她从来没去过那里。美国一出现,田妍的福报,就不顶用啦。
袁亚伟是袁家第一个去美国的人。他不过出差十天,带回来一只迪斯尼的米妮玩偶,给时任北京市朝阳区第八小学六年级五班中队长的女儿袁宝娜。是的,当时瑞娜还是袁宝娜。然后袁亚伟又去了,并接连去了三次,累积时长三个月。
可能由于袁亚伟这个“考神”,长时间在家里缺席,女儿考中学失常、落榜。此事后来也成为袁亚伟和田妍在北京面临的第一个社交難题——两人谁也不认识京城教育界权威,他们在各路关系中问来问去,也始终觉得南辕北辙。其过程简单说,基本是险象环生、功亏一篑,女儿情非所愿还是得上学——连一所全北京排名为86的中学,都收了赞助费。
田妍倒不认为普通中学有多么凶险可怕,理由是她在县城那所连校门都没有的中学里,待了八年,现在不也生活幸福、心理健康?她不自觉忽略了袁亚伟对“生活幸福、心理健康”所起的作用。
不安的是袁亚伟。他从小就是靠考试拿高分混江湖的人,对好成绩所能带来好处的认识,比田妍更为深刻,虽然事实上,田妍也是袁亚伟考试成绩的直接受益者之一。
袁亚伟决定,女儿的大学,看来得去美国上。
这个后来看来是十分重大的决定,袁亚伟只不过临睡前梦呓般嘟囔了一句,权当告知田妍。田妍当时看来,那仍是太久远的事情,他们不过刚刚才把女儿送进中学么。
他们都对此掉以轻心了。在这一点上,他们都不及袁宝娜。
袁宝娜从袁亚伟为自己描绘的未来里,可能预支了过多的自信,于是在初一就终结了自己的少女生涯。具体表现是,她让自己独立于中学男生女生的社交圈外,一个人独来独往,每天只静悄悄忙于自己的事务。班主任给家长反映情况,说袁宝娜在学校的态度,基本是冷漠,最多也就不失个基本礼数。班主任不知道的更多情况是,袁宝娜是这所沸腾的二流中学里,谁都不可接近的一块不会沸腾的冰。那些胡同里疯跑长大的、神经和他们穿的裤腿同样粗大的北京少年,总是在她睥睨一切的眼神里,禁不住莫名所以地打个寒战,于是刚刚被她的神秘吸引而产生的那一点微薄兴趣,也就这样被冷冻雪藏起来。
田妍就此询问袁宝娜。袁宝娜的回答是,那些人,太无聊了。她说话的口气如中年人,是那种看破红尘后拒人千里的沧桑。说完,她又回自己房间开始忙起来。也的确够她忙的,她的朋友此刻都在大洋彼岸等着她上线呢。她坐在电脑前度过大半个夜,兴高采烈跟美国网友们聊天、写邮件。为此,她还得狠命学单词,以至于初中的英语课很快就让她感到索然无味、厌倦。她听美国音乐、看美国电影电视剧,每周三固定去三联书店买最新一期的《16》——一本给美国少女看的英文杂志,全北京当时只有那一家书店有卖。她用袁亚伟从美国买回来的书包,并就此开启对田妍国货路线不动声色的宣战。
后来,田妍时常为此自责,袁宝娜的“变异”其实从那时就已现端倪,如果说现在的瑞娜是个让田妍无法理解的怪物的话。而田妍没有提前加以重视。
4
瑞娜的名字是袁宝娜。瑞娜的爷爷当初为了获得瑞娜的取名权,差点要拼上自己快六十岁的老命。理由是,袁家世代都是爷爷取名,在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五十年不变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儿子的他,可以想见,将只是瑞娜一个人的爷爷,他必须捍卫这“时不再来”的唯一的取名权。
爷爷不屈服,于是孙女的名字里,就有了一个“宝”字——据说“宝”是袁家这一代人的辈分,但除爷爷外,无人能够证明。最终落在袁家户口上的名字“袁宝娜”,其实是袁田两家人意见的折中——如果都不能说服对方,只好求其次。
袁宝娜是在自己十五岁的某天,宣布她是“塞瑞娜”的。
袁亚伟那时已是全地球出差的“空中飞人”——他责无旁贷要为袁宝娜的美国大学储备学费,所以他无法再像当初那样,为袁宝娜的学习成绩绞尽脑汁以致时常夜不能寐。而袁宝娜竟然等到一个一家三口齐聚的场合,才宣布这一决定,可见其重要。
袁亚伟此时对袁宝娜的任何决定,都会表示出过分夸张的赞赏以及毫无原则的支持。这一方面是因为,袁宝娜树立求学目标后,成绩除了英语,其他虽不是格外靓丽,但总体上也称得上稳定可靠,长远看,她要通过国内高考的独木桥入读一流大学,是悬了些,但她是要去美国上大学的,而此事至少目前看来,进程顺利,袁亚伟也就不再担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袁亚伟自认为繁忙的工作使自己无暇关注袁宝娜,他心有愧疚。所以,袁亚伟是家里第一个叫女儿“塞瑞娜”的人。他甚至都没问为什么,就流利地把此前的“宝呐”,改口为“塞瑞娜”——环球空中飞人的国际化进程,毫无困难。
田妍为此担心,“好端端,怎么要改名呢?”但她心中其实已经在不自觉地盘算,如果要改袁宝娜的户口名,她和袁亚伟有什么门路可走?是否应该去找自己高中某同学以及该给人家什么回报……中考落榜事件后,田妍“积攒福报”的生活信条里,又多了一条“积攒人脉”,好在她践行此信条的方式也不过是“与人为善”,本质上与“积攒福报”也不抵触。
袁宝娜拿睫毛轻扫了田妍两下,田妍就知道自己又错了。她在袁宝娜面前,如今出错的频率已越来越高。对袁宝娜冷淡的谴责方式,田妍已积累了充分经验。
于是田妍默默撕毁了自己正在心中草拟的“改名事宜备忘录”。
果然,袁宝娜说,“我不改名。但你们以后都叫我赛瑞娜,我的名字还是袁宝娜。”
尽管在田妍看来,袁宝娜的声明自相矛盾,她也没有再多做询问——如今问多了都是错,袁宝娜是家里的太后,小宫女田妍只管听命,就对了。
袁亚伟适时调和,“总要有个英文名的嘛!”
事情没那么简单。
田妍强迫自己把叫了十五年的“宝娜”改为“塞瑞娜”,塞瑞娜太后还是发飙了。“是塞瑞娜,不是塞!瑞!娜!”
田妍花了一定的时间,才明白自己这次错在哪里,感到伴君如伴虎。
塞瑞娜是英文名Serena,而塞!瑞!娜!,是中文汉字。三次高考都因为英语落榜的耻辱外衣,时隔二十余年后,田妍又给自己穿上了。
袁亚伟感到田妍的发音很是有趣,所以他也不打算纠正她,“纽约郊区,不,中南美洲,哥伦比亚的口音……”
田妍又耻辱了一回。
最终允许田妍一个人把塞瑞娜叫成瑞娜,不知道是塞瑞娜太后对田妍的格外开恩,还是塞瑞娜对田妍的英文发音终于忍无可忍啦——“连爷爷都比你说得好。”当年力争取名权的爷爷,在得知其戶口名并不会变动的消息后,也就听从了孙女的决定。
尽管这个问题终于以删繁就简的方式得到了解决,三音节简化为两个音节,难度大大降低了,但田妍却感到后患无穷——她在太后面前,更加没有地位了!
5
田妍终于决定要改变自己的卑微处境,是由于女友陈晓晨。
陈晓晨与田妍从事相同职业,主妇,但前者明显比田妍更受服务对象尊敬。田妍对于陈晓晨三天两头自驾游的生活倒并无羡慕,但陈晓晨的儿子一一对陈晓晨的绝对服从以及不经意流露出的仰慕,却让田妍不得不嫉妒。在陈家,陈晓晨是太后,一一和一一的爸爸,是俩小臣子。对于两相对照的巨大落差,田妍百思不解。她分析对比了可能与之相关的各种因素,从家庭条件到人物性格,最终只不过安慰性地给了自己一个这样的结论:儿子和女儿,看来还是不一样。
“这不是关键。”陈晓晨对此不以为然,并故弄玄虚。陈晓晨对自己的心满意足,向来不加丝毫掩饰。
“这就是关键。”
陈晓晨显出一种迫于无奈的大度,于是打算极不情愿地施舍给田妍一点经验,“算了,懒得看你愁,告诉你吧,你得比她更懂,不管什么,你就赢了;你要没她懂,不管什么,你就输了。”
“懂什么?我还没她懂?”田妍不服气。
“自己琢磨,本宫不能再说更多了。”太后陈晓晨随即表示退朝还宫。
田妍其实完全明白陈晓晨的圣谕,她只不过在陈晓晨面前羞于承认。
现在,田妍要发愤图强了,尽管三次高考后,这个词跟她再也没有发生过关系。
田妍首先要知道瑞娜在忙什么、关心什么。她在瑞娜的电脑里寻找突破口,但她一无所获。那些可以获取的东西都让她头痛——英语作文、函数公式、几何课件,全都不是人类的语言。而那些不让她头痛的东西,她又得不到——电脑只认密码,不认人。她感到委屈,想到自己少女时代连带锁的日记本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一家人住在一间房里,家长看子女隐私,就像看玻璃柜里的东西般容易,更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所以家长们甚至都懒得过问了。
如今,她偷偷摸摸地做着科技含量极高的地下工作——不知道要损失多少“福报”。
好在此时她仍有“苦心志劳筋骨”以“翻身做主人”的信念,不然她很可能就放弃了。因为“积攒福报”的人生有条最重要的原则,就是凡事莫强求,该放则放。
她意外发现电脑播放器里还存有几条没被清理的历史记录时,又再一次体会到了“好人好报”的天理。瑞娜明显清除了浏览器的所有网页浏览记录,但她忘了播放器——百密一疏,这就是瑞娜的做事风格,也是当年她为自己找到的没考上中学的唯一原因。
顺着瑞娜留下的仅有暗示,像猎人顺脚印追捕猎物,田妍开始看一部美国电视剧——《绯闻女孩》。
看了十分钟,田妍睡着了。
滚动的字幕,就像高速公路的车流,猝不及防就划过去了。连字幕的阅读量都如此巨大,田妍不可能再顾及人物对话的实际含义、冗长翻译体所暗示的内容,以及由此迅速推进的剧情了。失去了看剧乐趣的田妍,在这惊心动魄的地下工作中,安稳地补充了连日来持续缺失的睡眠。
几天后,田妍才有信心重整旗鼓,以自己高中上课时强迫自己不瞌睡的秘密方法,竟勉强看完了第一集。但情况并不好,甚至更糟。
她快要疯了。
田妍之后给袁亚伟的长篇电话,因为失去理智而逻辑过于混乱,所以在此无法重复。好在袁亚伟之后以他条分缕析的能力,对导致田妍快疯掉的理由做过如下梳理:
他的基本态度是,“我还以为什么,原来是部美剧。”
他站在田妍立场的考虑以及提供的相应解释是:
“一、名字把你吓住了。绯闻女孩,其实那个单词的英文原义,是八卦,也就是你们女人那些唠叨。是不是觉得也还能接受了?
二、这剧第一集就演美国青少年吸毒,还死人了,把你吓住了,以为美国的乌鸦都黑。电视剧嘛,都需要噱头,这就是噱头,艺术的夸张,现实哪有那么凶残?如果广电总局不管,我们拍《十六岁的花季》,也能拍出吸毒和凶杀来,你信吗?
三、纽约把你吓住了。一个上东区,有钱人,金光闪闪,拜金,堕落!一个布鲁克林,艺术区,没钱,瞎混,也堕落。北京也有贫富差距啊!国贸和十八里店,那也是天上地下嘛。
四、女主角把你吓住了。一个美国高中生,你说人家成熟得像茶花女,交际花。西方人么,都早熟,这属于人种问题。
是不是感到好多了?”袁亚伟对自己的分析能力向来感到十分满意——他事业有成,看来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她就是塞!瑞!娜!”田妍喊到,她自认这次努力最大的收获,是知道“塞!瑞!娜!”这个拗口又奇怪的名字的来由——《绯闻女孩》的女主角Serena,一个曼哈顿上东区富可敌国的家庭(先不说这个家庭是何其混乱了)的姑娘。剧中,这姑娘跑去布鲁克林,搅乱了普通家庭里一个本分老实的文学青年的生活。
袁亚伟说,“英美国家的人名,总共就那么多,重复多正常啊。赛瑞娜挺好,说明女儿有志气,选了个女一号。好了,你今天接受的信息量过大,得好好消化消化了。”
“可是……”
“主动了解美国,这是你第一次嘛,不错。看看美剧,又是娱乐,以后也好跟塞瑞娜交流。”袁亚伟出于多年担任领导的习惯,最后总结性给予了表扬和鼓励,也算是给田妍的“地下工作”定性,暗示她可以放下思想包袱,光明正大,深入开展工作。
之后,他当然迫不及待挂了电话。
当时他想,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啦!
6
田妍不算那种有灵气的人,比如陈晓晨,会敏锐捕捉、举一反三,再依靠直觉、给出判断——这本来是田妍和陈晓晨在逛商场时得出的结论,陈晓晨以此来显示自己对于时尚趋势的敏感嗅觉。但一语成谶,自从田妍意识到自己也许是出自天性的迟钝,她也就全方面地甘于一种迟钝状态了——世界变化快,不如保持不变。
所以,田妍很多时候都只能依靠笨办法。她看美剧看得有多累,美剧迷们可能无法理解。她的右手一直握着鼠标,以便在一大排字幕闪过时,迅速按下暂停,这并非为了仔细琢磨对话的遣词造句,她只不过需要多一点时间把那些中文字幕通读一遍。她的确看得慢了些,因为阅读速度总是与阅读量成正比。她的左手边,摊开一张美国地图,逢剧中出现地名,她便去地图上找,从加利福利亚、芝加哥、洛杉矶、伊利诺伊到新墨西哥、华盛顿、波士顿、新泽西……以及最重要的,纽约。鉴于田妍看得最认真的美剧《绯闻女孩》主要发生在纽约,所以她还单独准备了一份纽约地图。从曼哈顿、布鲁克林到皇后区、长岛,她一个一个都找过,尽管她其实连北京城总共有几个区,都不是太清楚。当然,更不用说她还需频繁光顾有关百度贴吧,以便及时解决自己对剧情所产生的那些困惑。
田妍觉得,当年高考的时候,如果也让她这样看一段时间美剧,她可能不会因为英语落榜。
不知道是田妍有志者事竟成,还是影视剧对女性天然就容易产生影响,一段时间后,田妍和瑞娜的生活,渐渐有了变化。当然,变化的一方主要是田妍:她开始购入进口商品,比如她现在喝的香槟,比如给瑞娜喝的牛奶以及瑞娜的零食,比如家里的电器。田妍开始喝咖啡、吃面包涂黄油,在忘掉此前对这些不健康食物的偏见后,她倒也觉得,其实它们味道还不坏。尽管不习惯,田妍也不再炒菜,而改成了烤和煎,为此添置烤箱,因为美国人是不会炒菜的……
虽然田妍也不知道这些改变是否真的对自己了解瑞娜有所帮助,但田妍的确感到生活忙碌起来。为了那些进口食材,她需要去十公里外的进口商品超市,为了留出看美剧的时间,她不得不停止坚持多年的每晚在小区的散步。当然,为了不落后于瑞娜太多,她还需时不时偷看瑞娜电脑的播放器记录,以便了解瑞娜新近关注的是哪部美剧。
瑞娜也开始愿意跟田妍简单说几句话啦,虽然这些话更像是瑞娜太后单方面发布的旨意:比如她希望申请纽约的学校,她中意建筑专业,因为她认为自己的特长是结构与美术,她还申请了高一暑假去纽约的夏令营……田妍仍然不能多问,因为瑞娜太后只负责宣布懿旨,并不负责解释。瑞娜对田妍說的这些话,是钻出洞口的小老鼠,但凡稍风吹草动,它们会眨眼间缩回去。
在瑞娜心情还不错的时候,田妍甚至可以大胆地和她讨论剧情。田妍说,“我已经看到塞瑞娜和丹尼尔在一起了,她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穷小子呢?”田妍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几年后,或者都用不了几年,瑞娜会不会爱上一个穷小子?作家?画家?摇滚歌手?田妍感到担忧,瑞娜已经让她绞尽脑汁,让她颤巍巍地在跨越鸿沟的绳索上爬行以试图去触摸瑞娜的神秘领地,所以,不能再让一个艺术家来使这理解的鸿沟越发宽阔。
瑞娜此时已经知道田妍在看美剧了。可能是从生活中那些显著的变化里,瑞娜得出判断:这至少不是坏事。于是瑞娜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来,打算亲自解答田妍的疑惑,而不是如惯常那样,用一句“上网查吧”将田妍快速打发。如此,瑞娜也算是对田妍终于开始主动改动、终于开始接受新事物的举动,表示出赞许啦。
瑞娜说,“丹生在布鲁克林,跟塞瑞娜以前在曼哈顿认识的所有男孩都不一样,丹有趣。塞瑞娜原来只是曼哈顿的Queen S,现在,她还是布鲁克林的宝贝。”
其实,田妍的思路在瑞娜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没跟上,“丹?是谁?”
“丹尼尔的简称啦!”瑞娜瞬间又变回那个惜字如金的太后了,她满脸失望,退回自己的卧室。
田妍花了一点时间来理解这段对话。她对比了Queen S 和布鲁克林宝贝——这都是瑞娜用来形容女主角塞瑞娜的,感到有些许细微的领悟,但犹如浓雾遮蔽的星月,那些东西,其实并不清晰。田妍自然知道Queen S是塞瑞娜在剧中的绰号,意思是 S女王。于是她感慨,S女王都可以成为布鲁克林的宝贝,瑞娜太后什么时候才成为她的宝贝女儿呢?
但事情确实正在慢慢好起来,尽管这过程显得艰难又充满波折,如同任何有着伟大意义的事业一样。
有一段时间,田妍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改口,还是叫瑞娜为塞瑞娜。那时,田妍把一百多集的《绯闻女孩》都看完了,于是她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完美地用纽约口音说出这个名字了。
其实也没那么拗口嘛!
7
大概是香槟酒的作用,也可能是情不自禁,此时在厨房的酒柜前寻求安慰的田妍,竟突然大喊一声,“塞瑞娜”。标准美式发音,就这么脱口而出,流畅顺滑,宛如此时杯中的酒。
田妍下意识去捂自己不听使唤的嘴,但她又随即笑了起来,感到不可思议,为自己而倍觉惊喜。
如此一来,她好像也有了一些信心。
她放下酒杯和已经空了的香槟酒瓶,打算重回战场。从厨房到卫生间门口的短暂路程中,她想,美国的香槟酒,看来真有作用。
卫生间黑得发亮的门,如深潭静水,映出一个田妍极为熟悉的身形轮廓。她欣赏了一会儿,又对着那身影最大限度挤出一个笑容。丁字步站得太累,现在,田妍把自己轻飘飘的身体贴在门上。黑漆木门映出的那个身影,于是也向她靠近。她们贴在一起,亲密得几乎让田妍感到不适。
“塞瑞娜,塞瑞娜,塞瑞娜……”田妍贴在门上,重复喊到,以至于她错觉自己更像是在刻意炫耀发音,虽然炫耀并不符合她的作风,但这难得可贵的发音,毕竟是她通过努力才终于获得的,那么也许,是可以炫耀一下的?她突然为此快活起来。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喊出来呢?她想,但随即又摇摇头,感到自己注意力没有集中。“得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她提醒自己。
“瑞娜,有什么事,跟妈妈说。妈妈可以改的。”田妍说。但她仍然感到精神飘忽,以至于都言不由衷。好像有两个自己,在眼前交叉跑动。她怀疑是门上的影子在扰乱她的思路,于是她不自觉侧身、扭头,像每一次经过镜子或橱窗那样,看着漆黑的门上映出的那个影子。她甚至极力收了一下腹,毫不意外,她仍然沮丧辨认出了,一个明显凸出的小腹。田妍被便秘困扰,历时一周。鼓胀的小腹内,此时有只不断茁壮和强硬起来的硬壳动物在啃噬她的五脏六腑。那蠢蠢欲动的感觉让田妍此时很不恰当地联想起当年怀孕所经历的胎动。胎动是十八年前的记忆,眼下却是现实痛苦。又或许,正是十八年前的胎动,导致了眼前的痛苦。田妍不确定。
下星期二,是田妍四十岁生日。电量过半的玩具车,也会对遥控指令反应迟钝、运转缓慢。如此也能理解,便秘和如今身体在许多方面的力不从心一样,都算不上让她大惊小怪的事情。
瑞娜此时竟然毫无动静。
田妍拍门。
她开始听见各种瓶瓶罐罐接二连三砰砰叭叭落在洗面台上的声音。响亮清脆,说明瑞娜出手干脆利落,也说明那导致瑞娜一个上午都呆在卫生间的怒气,也许现在还在。
一点儿都不用怀疑,田妍隔着玻璃门也能听出来,瑞娜准确拿起来过一会儿又放下的,是洗脸台面上的粉底液、香水、防晒霜、精华露、睫毛膏,还是柜子里的减肥按摩膏、女性洗护液、电动祛斑理疗棒以及让头发蓬松的烫发板……那全都是田妍的东西,田妍每天都会把它们拿起又放下。就像熟悉它们各自的功能一般,她自然也熟悉它们落在台面上时,那些差別细微的声响。它们几乎是田妍身体的一部分,和她一起塑造着一名四十岁女性的尊严。
粉底液、香水、防晒霜、精华露、睫毛膏……即使瑞娜动用,也没太大不妥,田妍此时不得已忽略掉自己对瑞娜禁用化妆品的要求,因为她知道,瑞娜早就开始化妆了,从高一暑假去纽约交流的夏令营开始。
田妍想起卫生间柜子里的减肥按摩膏、女性洗护液、电动祛斑理疗棒以及让头发蓬松的烫发板……感到瑞娜一边琢磨着它们的用途,一边在卫生间快乐地嘲笑田妍,就像瑞娜一贯那样。瑞娜在田妍面前拥有的年龄优势,让瑞娜永远具备优越的资本。
这念头无疑破坏了田妍刚刚好转的心情,以及勉强重拾的耐心。
8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丧气的田妍索性又回厨房,开了一瓶酒,红酒,当然是出自美洲大陆的新世界的红酒。田妍对自己实施的“改革开放”政策,仅面向美国,因为美国才有塞瑞娜,才有纽约,才有布鲁克林的宝贝。
有必要强调红酒的产地吗?
当然,因为田妍正是在端详这瓶红酒的时候,感到了遗憾。她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欧洲的红酒是什么滋味。于是这美洲新世界的酒,便也失去了参照。她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委屈,不知道是为酒,还是为自己。那些法国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还有不知道哪个国家出产的古老的红酒们啊,是不是已经被忘掉了呢。
田妍这方面的知识有限,她无法让思路展开。
9
高一暑假,瑞娜如愿参加某国际交流学校组织的纽约夏令营。她兴高采烈地混在十名少年组成的队伍里,在田妍百感交集的目光护送中走进首都机场的安检口。
在纽约期间,瑞娜一直住在布鲁克林某彩色公寓楼二楼的一户华裔人家中。房东家里,长年只有一名老太太在家。瑞娜说,老太太总让人想起西蒙·波伏娃或者杜拉斯,总体来说就是那种丑陋而有魅力的老才女。老太太的儿子孙女在纽约另有住所,偶尔会来布鲁克林探望。那时,他们一家人便在公寓里兼作客厅厨房餐厅的大房间里,吃自制的华夫饼,就以两瓶白葡萄酒,谈论如何给小阳台上的花卉施肥以及近期毕加索画展的话题。
根据这些信息,田妍并不能将布鲁克林老太太的形象在心中勾勒出来。不过老太太的性别和年龄,倒是让田妍为瑞娜的安全所产生的那些担忧,稍微得以缓解。
田妍在这一个月中,思考最多的问题仍然是“布鲁克林”。
“为什么非要住布鲁克林?”半夜,田妍问袁亚伟。田妍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似乎仓廪不足的布鲁克林人民,都是不知礼节的野蛮人。袁亚伟此时刚从欧洲回国正在倒时差,于是显得神采奕奕,但他答非所问地说,“布鲁克林很好啊,我去过。瑞娜也应该去体验一下。”
瑞娜此行回来后所发生的那些变化,田妍自认是其最直接的受害者。田妍甚至感到,瑞娜其实根本没回来,她仍然在布鲁克林陪着那老太太。
具体而言,瑞娜此前的独立只是精神的独立,但现在却是生活上的独立。尽管这种“独立”生活显得十分勉强,也经不起推敲,但瑞娜也一定要坚持这种貌似独立的姿态。瑞娜自己洗衣服,并宁愿自己做简单的三明治,也拒绝田妍为她烤小蛋糕。瑞娜自己安排各种留学补习班的课程时间,把一叠整理后的补习学校的交费通知单,端端正正放在田妍的床头柜上。瑞娜开始准备申请布鲁克林唯一一所面向中国招生的艺术类学校——普瑞特艺术学院。她给去年入读的中国学生发去言辞恳切的长信,希望可以获得一些经验或者帮助。
客观说,瑞娜百密一疏的风格在她的独立进程中,仍然若隐若现。田妍时常用来证明瑞娜尚无独立生活能力的案例,是有一次,瑞娜苦寻了两天的手机,最终在洗脸台上一块湿毛巾下现身。当这个失去所有功能所以不再能被称为手机的东西被田妍拎起来的时候,大粒的水珠就滴滴答答地打在洗脸台上。
正是这样,瑞娜百密一疏、丢三落四,瑞娜的东西永远要么身首异处要么人间蒸发,瑞娜对这些“身外之物”的漠视态度,几乎跟瑞娜对田妍的态度近似。
“这有什么呢?”瑞娜毫不愧疚,“再买一个手机吧!”瑞娜满不在乎地说。对于田妍由此发端的那些喋喋不休的指责,瑞娜更是表现出茫然,田妍说,“再买一个?再买三个,你也不会爱惜的!”
瑞娜说,“What ever(无所谓啊),这又能怎么样呢?”
田妍道,“一个苹果手机4000块!你知道吗?”
瑞娜补充,“4500吧?我那个是32G的。”她根本没有领会田妍的意思,但她随即好像又明白了一点什么的样子,接着说,“可是,也不是你的钱啊?你又不负责赚钱。”
田妍噎住了。她过了一会儿才思考出,应该换个角度跟瑞娜讲那些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因为其间这段沉默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田妍重新发起的问责便显得软弱,而且十分突兀。
田妍这次的立场是,“既然是属于你的东西,你当然要爱惜它们。”
瑞娜倒更加理直气壮,“对呀,属于我的东西,当然由我处置,你为什么要操心呢?”
这是一次典型的正面交锋。在这一回合里,形势明显对田妍不利。
田妍有时也抓住一些难得的机会,进行侧面进攻。有一次,田妍给瑞娜展示自己少女时代的一只发卡,又说当年这只发卡如何得之不易,以至于都从来没舍得戴过,珍藏至今拿出来看,还觉得满是回忆。
为什么?
田妍于是讲了一个爱好音乐的少女因为家庭等种种原因被迫放弃梦想的故事。父母为了安抚少女的失落,从紧张的家庭收入中,硬挤出不菲的一笔来,托人从上海买回了这只奢侈的发卡。
田妍的讲述,当然因为立场过于主观,所以添加了不少煽情的、自怜的细节。可能正是这些细节,令这个本该具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产生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瑞娜正义凛然,“为什么不坚持自己呢?居然被一只发夹收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外公外婆为什么要干预你的梦想呢?难怪你现在也老想掺和我的事情,原来是你们田家的遗传。”瑞娜气呼呼地。
历史并没有对瑞娜产生教育意义,却给瑞娜落下口实,让她得以轻松地去指正历史。田妍感到其中有一些讽刺、可笑的东西,让她无端难过。好在现实生活中的田妍也克勤克俭,所以田妍新的进攻,便建立在“现实”这处强大的基石之上了。
田妍一边梳头一边貌似无意地感叹,“这把梳子是结婚时别人送的,很好的木头做的。它陪我的时间跟你爸一样长。瑞娜,陪你最久的东西是什么?”
瑞娜担忧地说,“妈妈,梳子用了这么久,会不会都是细菌?你不考虑换一把吗?”
田妍梳头的手停了一下,多年经验又随即提醒她,不能遗忘使命,田妍于是说,“问你呢,陪你最久的东西,有吗?”
没想到瑞娜很得意,说,“新浪邮箱!我从六岁就开始用,现在十一年了,没换过。我知道你的邮箱,才用了一年。”
瑞娜太后于是又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得胜还朝。
更可怕的事情,是这一年的结婚纪念日,田妍收到袁亚伟送的一把沉香木梳。
袁亚伟对此欣慰地表示,“还好瑞娜提醒。我都没有注意到,你快二十年都没买过梳子。”
尽管瑞娜仍然不时因为丢东西,而在自己的独立生活里制造出并不“独立”的麻烦,尽管有些被丢的东西,并不能通过“再买一个”而成功“借尸还魂”,但这些小插曲,都不会妨碍像房客一般住在自己家里的瑞娜无数次以语言和行动共同强调的那个主旋律,瑞娜似乎只在乎这一件事:她不干预房东田妍的生活,田妍也不被允许插手瑞娜的事情。
有一次,瑞娜在田妍收拾过的卧室里咆哮,委屈得犹如田妍弄乱了她的卧室而不是相反,这让田妍感到自己的委屈反倒是无从发泄。田妍只好看着瑞娜把卧室弄乱。瑞娜把被子扔到地上,把书架上的书用力扫荡到桌上,把抽屉里成对叠好的袜子一只只翻出来……破坏完成后,田妍再眼看着瑞娜把这些无辜的东西重归其位。瑞娜在卧室重建新的秩序,彻底抹除掉此前的秩序建立者田妍所遗留的蛛丝马迹。
田妍怀疑,瑞娜独自在纽约度过的那一个月,是否格外艰难,以至于瑞娜被迫提前意识到,未来必须生活自理?
瑞娜宣布,父母和孩子本来就是独立个体,生活自理是表明相互尊重,這样,田妍也可以有时间去做自己的事情。
田妍辩解,我目前的事情,不就是照顾你的生活吗?
瑞娜以胜利者的姿态,温和却又不容置辩地说,妈妈,你非得让我感到羞愧吗?
田妍想说,这有什么羞愧的?但话没出口,瑞娜又说了一句,“有时候,你让我很难理解。”
田妍真后悔没先把这句话讲出来。
对终将离家的瑞娜而言,生活自理其实也不算坏事。袁亚伟甚至对此极为骄傲,为他支付的那笔夏令营费用感到物有所值。于是田妍的痛苦便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向袁亚伟倾诉以博得理解。
田妍是失落,她对瑞娜的最后一点作用——照顾瑞娜的生活起居,如今都成为无法企及的东西了——田妍还曾以为这会是永远属于她的。
看来“永远”其实是不存在的。也正是此前对“永远”的误解,如今在伤害着田妍。田妍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此前发奋图强时的那种壮志,因为失去了瑞娜的鼓励,也烟消云散。
田妍在这段时间的主要成就,是填满了厨房的酒柜,并很合时宜地看完了八季共一百多集的美剧《绝望的主妇》。这部剧里主妇们糟糕的生活倒是安慰了田妍,至少让她觉得自己目前的生活还算风平浪静、看上去也没那么糟糕。而美国主妇们嗜酒的毛病,也顺便培养了田妍对美国酒饮的爱好。
好在美国的影视作品总是会附带着“美国梦”那种光明结局,因此在这部美剧的终结处,田妍也终于得到了解脱与释怀,感到再糟糕的生活也不该抹煞掉希望。此处该庆幸瑞娜的求学目标不是欧洲众小国,不然,从那些晦暗的欧洲文艺片中,田妍应该很难得到如此乐观的领悟。
这也是瑞娜无比得意的一段时期。她在袁亚伟的协助下,获准不必再去学校忍受高二高三年级的非人间生活。虽然在全身而退后,她仍需花大半年时间准备托福考试。
10
田妍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沙发上的,她只记得自己搭在鼓胀小腹上的两只手,顺着小腹又滑上了胸,然后是两只麻木的肩膀,以及松弛的手臂……她感到自己全身都在膨胀,臃肿如一团发热的泡沫。棉质睡衣无疑又加重了她臃肿的程度。从早上就没有來得及梳理的头发,发梢扎进了衣领,毛茸茸像无数小虫在啃噬后脖颈的皮肤。她相信现在自己一定是丑陋至极的——这念头一出,几乎令她惊恐万状地从沙发上弹起。只是她似乎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那膨胀的一堆泡沫状的肉体,仍然陷落在天鹅绒的沙发里,像死去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仿佛还有一些梦。瑞娜在梦里只有五六岁,扎两只粉红蝴蝶结,胆怯地牵着田妍的衣服,躲在田妍身后。田妍使劲想把瑞娜推到自己前面来。
又似乎站在一个舞台上。台下黑压压全是人。哦,是田妍高中时的大礼堂。田妍站着丁字步主持节目,面前是一只包着红绸的落地话筒,身上的白衬衣仍有消毒水漂白过的味道。下一个节目,演出者,瑞娜。瑞娜在哭,她小声说,妈妈我怕。台下似乎正在骚动,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田妍在发怒,她用力拧开瑞娜拽着自己衣角的小手,转身大步走开。几步之后,田妍又忍不住回头看,她看见瑞娜站在舞台中间,只有小小的一点,手足无措,连哭都不敢发声。
在梦中,田妍好像也仍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在梦中都在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梦。
于是现在的田妍就这么看着梦中的田妍,好像在看美剧。现在的田妍似乎并不关心梦中那胆怯害羞的小瑞娜,因为那个小瑞娜早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田妍,只是看着梦中的田妍,那个年轻的田妍,小巧的田妍,全校最能歌善舞最会主持的田妍。哦,陌生的田妍。
梦里的田妍,竟然向沙发走过来了,向现在的田妍走过来了。
黑色的马尾已经放了下来,打着卷,披在胸前,泛着金棕色的光芒。白衬衣变得紧身,勾勒出一个玲珑身体的轮廓。蓝裙子短了,裙裾随着脚步一下下地扇动。漂白水的味道没有了,传来甜腻的水果味……
田妍意识到自己此时在沙发上的窘迫、丑陋与颓废,于是她四处想抓点什么东西来挡住自己,但她什么也没抓到。
她很着急,并终于向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影吼道,“你别过来,你回去!”
11
“妈妈,你怎么了?你……喝多了?上午就喝多了?”瑞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卫生间出来的,田妍先听见了瑞娜的声音,睁开眼睛,却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影子,远远坐在沙发另一端。
“瑞娜?”
“嗯?”
“你……”田妍张了张嘴,感到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她已经可以看清面前白色茶几上的酒杯,以及茶几面上那一圈一圈的、酒杯底座大小的红酒印迹——血红的颜色显得很可怕。
“妈妈,你有酒瘾了,可惜中国没有戒酒互助会,美国很多人都有酒瘾……”瑞娜又说了些什么,田妍没有听太清楚。她只是在想一个烦人的、也许她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瑞娜竟然从卫生间出来了?
田妍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你,今天为什么,不理妈妈呢?”
但瑞娜突然大叫起来,“哎呀,我快来不及了,两点拍毕业照!”于是,那个长发、白衬衣、蓝裙子的身影站起来,并几乎是跳跃着,离田妍远去。
田妍觉得自己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远远的地方说,“妈妈,我真是不能理解你……”
12
一个月以前,瑞娜参加布鲁克林的普瑞特学院第一次在北京举行的留学生面试。尽管她刻意表现出稳重和平静,但据袁亚伟说,他还是能从瑞娜的眼神里,看出那种初涉世道时的胆怯和软弱。
她毕竟只有十七岁。
田妍没有获得陪同瑞娜参加面试的资格,理由是,瑞娜认为不通英语的田妍在那样的场合,只会成为需要袁亚伟和她自己分散精力来加以照顾的“东西”。
瑞娜自然通过了面试。田妍对此并不意外,但这个结果仍然令她感到喜悦。后来,袁亚伟如约给田妍展示了那天面试结束后所有获得通过的学生的现场合影照片,算是对田妍的安慰。
田妍看见,那照片上七八个少男少女站了一排,瑞娜在其中显得那么陌生。她脸上那种田妍极为熟悉的老道、成熟和深不可测的东西不见了,照片上这个十七岁、身高一米七的少女,有着儿童一般纯粹的、一览无遗的、几乎是幼稚的神态。这种神态,田妍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瑞娜脸上看见过了,却没想如今意外地于一张合影照片上,与之重逢。
这样的时刻,真是屈指可数。
瑞娜十岁生日派对,是在麦当劳开心乐园办的。瑞娜邀请的小伙伴不算太多,但瑞娜认为他们彼此熟悉。当小客人们急不可耐地专注于疯狂瓜分麦当劳赠送的数只生日玩偶时,本该是这生日派对当之无愧主角的瑞娜,只是慷慨地站在一旁看着。因为没有参与这场抢夺玩偶的战役,瑞娜只得一无所获。田妍本以为瑞娜只是不喜欢那些玩偶,直到田妍终究发现,两手空空的瑞娜的脸上,写满了困惑、无力与软弱。瑞娜在整个派对中,一直表现沉默,有时候,她就像一只离群的羊羔,略显可怜。游戏中,她是唯一没有玩偶的孩子,而根本没有一个孩子表示出可与瑞娜分享玩偶的意愿。袁亚伟那时正血气方刚,于是打算亲自去给那些“小兔崽子”们上一课。田妍对此进行劝阻,因为正在努力积攒“福报”的田妍相信,待人大度一些,其实也不是坏事。
瑞娜十二岁以交赞助费的方式升入初中。开学第一天,田妍送她去新的学校。母女俩站在入学登记处门外,等着门内那个尖刻的中年女声叫出瑞娜的名字。田妍担忧地询问其时几乎面色惨白的瑞娜,“你自己可以进去吗?要不我陪你一起?”瑞娜尽管在摇头,表示不需要,但她的表情却同时说着相反的意思,那种无助、迷茫和哀伤,完全是对两年前生日派对的场景重现。田妍本还想坚持,但终于听见瑞娜小声说,“不用了,妈妈。”这时,瑞娜的名字被办公室里那个陌生的声音念了出来。瑞娜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田妍说,“他们,都是自己进去的……”十二岁的瑞娜已经学会勉强自己了。
却没想,是否该送瑞娜到新学校入学的问题,在时隔近六年之后,再次被提上袁家议事日程。瑞娜号称自己不需要袁亚伟送也更不需要田妍送,但她的语气,却是游移的,仿佛拙劣的演员迫不及待想一口气背完大段台词,反正听上去,并不真诚。这无法不让田妍想起当年瑞娜在初中入学登记处门口的样子。只是此时的田妍已经没有了那时的话语权,田妍对此早已自知,所以她也并不打算正面揭露瑞娜。田妍只是把想法与袁亚伟沟通,袁亚伟表示“会加以考虑”。
但很快,瑞娜便得知了田妍的把戏。这似乎反令瑞娜像被激发的困兽般,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瑞娜以大喊的方式爆发了,“美国哪里有大学生还要家长送的事情!你们够了!”
袁亚伟当即表示出一种出于理性的赞同,他诚恳地说,“是的,所以我不打算送你。”
面对二比一的在握的胜券,瑞娜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进攻策略,她说,“就算中国留学生,也没有家长送去的!陈晓晨阿姨的儿子一一,去年不就是自己去的洛杉矶么?”没想到瑞娜举出的例子,竟然是陈晓晨的儿子,一一。这个始终让田妍心情复杂的陈晓晨,事到如今,也依然是田妍的心病。瑞娜这话的潜在含义,在田妍听来,是如此格外明确、刺耳:“你田妍仍然不如陈晓晨。”
田妍说,“所以,一一才会找不到学校,才会从机场打车到学校,打了1300美元。”
袁亚伟夸张地“啊——”了一声。这颇为戏剧性的一声,的确制造了一种很有说服力的效果。
瑞娜却总有让田妍意外的能力,瑞娜说,“一一是书呆子,从小对陈晓晨百依百顺,一点都没有自己的想法,除了读书,别的都不会,才做得出这种傻事来。连书呆子都能自己去,我为什么不能?”
至少瑞娜对一一表示出的蔑视,田妍还是喜闻乐见的。
田妍正打算搬出“丢三落四”这一显而易见的证据来救场,却没想袁亚伟抢先出场了。
袁亚伟当机立断表示出对瑞娜的信任和支持,他甚至还怕不够,于是又在天平上瑞娜这一端,加了一块不轻的砝码,以帮助瑞娜全面锁定胜局。袁亚伟的砝码是田妍平日极力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田妍,不要担心了。你知道王老师的女儿,当年自己第一次去美国上学,只带了200美元,现在,不也毫发无损地成了博士,当了教授吗?”
13
“爸爸,你知道妈妈有多可怕吗?”
田妍从沙发上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沉睡了一个世纪,如果她没有被瑞娜讲电话的声音吵醒的话。
“不,我什么都没做。”
“我早上起床,还没有洗脸刷牙,我的头发,你知道的,爸爸,就像火影忍者。我这样的时候,妈妈就追到卫生间来,问我一堆问题。我不知道她想知道什么?我只好把卫生间门关上。等我出来,她就把自己喝醉了!”
田妍看见茶几上的酒杯,仍然放在原处,红酒的印迹已经干了,也许会很难擦掉。她想,也许该试试厨房除油污剂吧?不,红酒并不是油污,那该用什么呢?
田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好像再也无法让思绪摆脱这块红酒污渍的困扰。
“爸爸,你说妈妈是不是有酒瘾呢?怎么好端端就喝醉了呢?我们要不要给她找心理医生呢……”
“是的爸爸,以前好像是没出现过。”
“那我观察观察。”
“爸爸,还有一件事,妈妈竟然把那张照片发给外公外婆、还发给爷爷奶奶了,发给全天下了!disaster(灾难)啊,太可怕了!”
“就是上个月参加普瑞特学院面试的照片啊,你怎么能把我照得那么丑呢?我都没有自信了。你知道我今天花了一个上午来打扮自己吗?我会不会越来越难看……”
“爸爸,你说我好看有什么用啊?你还觉得我火影忍者的发型好看呢。”
“今天拍高中毕业照啊。我压力山大。好长时间没去学校了,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怎么这么难看……”
“当然重要了!我今天一直盯着镜子看,越看越觉得自己so ugly(如此难看)。但是特别奇怪,你知道嗎爸爸,我洗完澡、吹完头发,化了两个小时妆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正常了,可以见人了。”
“不,你也不行,妈妈也不行,所有人都不行,谁都不能看见我早上起床的时候那种难看的样子。”
“爸爸,你过分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老公当然更不行。”
“为什么?因为……因为……我希望在他眼里,我永远是漂亮的,没有瑕疵的,我是他的宝贝,我是你的宝贝、妈妈的宝贝,我还是布鲁克林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