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渡口
2015-05-30
摆渡,永远是旅行交通中最有意思的那一个。只可惜,人们总是觉得江河可以被征服,渡口被一座座崭新的大桥所取代。从北极圈最大的城市取道,从渡口上船,经白海,可领略群岛风光。也许,面对大海,人们仍有起码的畏惧和敬爱,白海的轮渡会长存下去,成为不朽的记忆。
我们从北极圈最大的城市俄罗斯的摩尔曼斯克南下,不过是一宿的火车,已经抵达凯姆,五点刚过,乌云满天,仿佛从来没有黑过,也未曾亮过。这里离北极圈只有两百多公里,离白海的海岸线二十公里,倘若要从大陆进入白海中的索洛韦茨基群岛,这是最好的连接点,在白海的东边当然也可以上岛,却更荒芜和荒凉。
这样一个孤零零的二层木结构小型火车站,是俄罗斯北方行走最常见的景象。铁轨外层层森林,站台外零散小店,有厚厚的门帘,悄悄地无日无夜地开着。或许是白夜将至,店里的女人站了一夜,眼神依然炯炯。
通往码头的公交车在六点半准时从站外开出。我拿出Kindle, 把旅行指南上的俄文指给司机看,他点点头,示意我们扔下三十卢布,还是便宜,这时,人民币兑换卢布已经逼近1:10了。三三两两的人在零零散散的村落上上下下,最终抵达码头的度假村。买好船票,我们裹着外衣就往船上逃。昨天下午开始的大雨,一直从北极圈外,跟着我们来到北极圈内,眼前的白海,阴沉沉,远远的浪拍着乌云,像失去救赎的永恒末世。
船上却温暖紧凑。没有领袖像,圣母和耶稣的哀容下,挂着高帮雨靴、雨衣、围巾、大衣和各种罐头及饮料,如果不下船,好像也可以在这样的世界存活下去。幸运的是,当我们抵达群岛主岛时,乌云竟然散去了。俄国北方的初夏,如白云苍狗,在灿烂阳光的扫荡下,好像洗去了千年的抑郁。
尽管在《古拉格群岛》中,索尔仁尼琴把整个苏联比作一个密布监狱和集中营的群岛,但人们仍然普遍认为,索洛韦茨基岛上的监狱旧址就是古拉格群岛的原型。荒唐的是,这个监狱,也是极北之地历史最悠远的修道院,14世纪就已建立,迅速成为整个白海群岛的中心。1926年,这里成为关押反对斯大林的异己分子的劳改营。1939年成为海军士官学校,1974年,苏联把这里改成博物馆,但直到1992年,这里才终于迎回圣像,复建修道院直到如今,它成了世界遗产,当然,是因为修道院的历史,而不是劳改营的历史。
气温只有12度,可是风轻日艳,蓝色的海面和青葱的森林。让人愉快而难以置信它在漫长冬季的酷烈。修道院在一个微微凸起的坡上,我买了两个烤鲱鱼夹面包,一瓶格瓦斯,狼吞虎咽完,才进到修道院门内,它在叮叮当当的内部装修,信徒、教士和工人来来往往。穿过庭院和大门,原来修道院的后面有一弯湖水。画画的、发呆的、钓鱼的都在水旁,静静地守着这七百年的修行场。若追究着这水而去,弯弯曲曲的河滩后,是无穷尽的北方之海。
从森林中步行回来的我,等船在七点回去,风吹得猛烈,只能走进一个劲风中萧瑟作响的木屋,是一档卖饮料、酒和鲱鱼面包的小店。要了一杯冰凉的格瓦斯,从窗外看白海,还是蓝,可是因为又起了乌云,那蓝色隐隐带上了褐色的染浸。两个小时后,我们重新回到大陆的海岸。码头度假村里唯一会英文的男孩帮我们叫了十一点的的士,于是去度假村的海边餐厅吃晚餐。十点的云依然斑斓,那太阳就像群岛一样,永远沉不下去。
摆渡,永远是最有意思的旅行交通。从白海搭乘一宿火车,清晨抵达彼得工厂,又是一段漫长的轮渡。从火车站花半个小时走到如大海一般的奥涅加湖畔,等待轮渡前去基日岛。那满是草场、风车和野花点缀的岛上,有着俄罗斯历史最重要的乡村教堂主变容教堂,它的22个洋葱头屋顶,一直被认为是俄罗斯北方最重要的象征。岛上的人口比索洛苇茨基群岛少得多,又或许因为它隔水相邻的是彼得工厂这样的大城市,在船上,我并没有看到跟索岛渡轮一样的商店商品,只在岛上湖边的凉亭上,看到了可口可乐饮料店,和小船上满满的鱼。
作为一个山里人,我第一次搭乘摆渡或轮渡,是十五年前在漓江徒步时。那时候徒步还不要钱,沿途的住宿,大抵就是乡下人家里逼仄的一阁。连带着过渡口的,也几乎都是本地人,我请女孩子们帮我在竹筏上对着江水拍照,她们窃笑。就像民国小说里的下乡青年所遇见的那样。旧式的乡村生活,其实比我们想象中的寿命长,至少它曾经活到世纪之交过。2004年第一次去香港,见识了有江河和海峡的城市中,轮渡无可比拟的摇摆感。从南丫岛乘着海风,刺入灯火璀璨的中环,再搭天星小轮穿到尖沙咀,搭上几乎是最后一班火车回深圳。那时的香港,依然是勃勃的生机,文明的光辉。然而中国变幻如不可捉摸的白云,从漓江边的渔村,到维多利亚湾,景还是那个景,然而却对今时今日的繁华喧嚣,生起隔膜。
白海之前,最近一次搭轮渡是在哈巴雪山下的金沙江。当时,我要从江北的下虎跳峡去江南的大具,然后搭车去丽江。这曾经是一条非常经典的路线。可是现在在中虎跳,每天有三班巴士,将完成徒步的游人从大公路送回丽江。于是这金沙江的轮渡,渐渐地也只有本地人搭了。我运气不算好,下到渡口的时候,轮船刚刚回去江对岸。打他们留在渡口的电话,说是去吃饭了。于是我只能坐在江畔,将背包里的苹果拿出来一个个啃。啃到第三个的时候对岸仍无动静,只有下午的阳光照在混沌的金沙江上。有机器声低低地响,盖过水声。那是一座金沙江大桥在施工,试图将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连接起来,以后这拖拖拉拉的渡口,也将不复存在吧。
人们总是觉得江河可以被征服,不仅是中国的每一条河流渡口,甚至我经过了五六次的会晒——清孔湄公河轮渡,也在去年被崭新的泰国老挝第三友谊大桥所取代。还好面对大海,人们仍有起码的畏惧和敬爱,白海的轮渡想必会长存下去,就像君士坦丁堡城墙下的渡口,已经成为人类文明永垂不朽的记忆。
尼佬,云南土著,Lonely Planet作者和专栏作者,一年在路有半载的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