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别

衡玉坤

夜晚，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天还没亮，就有人轻轻地敲门，我打开一看是母亲。

看见是我，母亲慈祥地笑了笑，我惊得张大嘴巴没说出话来，心里一阵酸痛。母亲去年得了脑血栓，虽经过治疗，可以行走，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左腿和左手行动很不方便。可是，她在漆黑的夜里冒雨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特地赶来为我们送行。妻子也很吃惊，衣冠不整，急忙起来扶母亲到沙发上坐下，用新手巾擦了擦母亲裤腿和脚上的泥巴，她什么也没说就接着开始做早饭了。

“不是说好你和爸都不要来……”我感到这句话说出来有点不合适，急忙打住。母亲只是微微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我却深切地感到她心里那份涩涩的疼痛。

我和妻子都想脱离乡镇企业工作，摆脱贫穷的面貌，换一个环境生活。自从决定要远行西部新疆的时侯，让我感到最难为情的是没有办法告诉年逾花甲的父母，更害怕他们不同意我们离开家乡。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不打招呼便走，会更让他们伤痛的。无奈，在离乡的前两天，趁着大年三十，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团圆饭的时机，才把实情告诉了他们。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爸妈不但没有反对我们的决定，竟还很坚定地支持我们，他们也希望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而不是一成不变地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可是，这一去相隔万里，在当时交通条件下，一来回就是半个多月，通信需要一个多月时间，父母亲如果需要我们照顾，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了。这是我们心中比较纠结的。

我们快乐地吃过了团圆饭，在一起拉了一下午的家常，一家人前所未有的开心、快乐。到天快黑的时候我们要回家拾掇些物什，也就是说到了和父母告别的时间了。爸妈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不难看出他们的心情非常沉重，默默地送了我们一程又一程。最后，在一片依依不舍的哭声中我们离开了父母。走了好远，我回头看去，他们仍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当时，我为了不让父母第二天到我们厂里来送行，我说初三早上天不亮我们就出发了，有朋友车接。因为这几天下着毛毛雨，加上交通不便，山路崎岖，泥泞难行，如果年逾花甲的父母大老远地赶来的话，路上很危险，我们很不放心。我想这样说他们就不会再来送行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母亲还是固执地赶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人啊。母亲拿出一套给霄霄做的新里新面的棉袄，说：“十层单顶不住一层棉，没有什么送你们，新疆那地方冷，不要让孩子冻坏了。”

我心里清楚，那是母亲一夜未眠，专门为孩子赶做的棉袄。它凝结着奶奶对孙女的深情厚爱呀。

这个时间，女儿霄霄醒了，母亲急忙起身去抱她。一个早上除了女儿在为穿上新衣要远行无忧无虑地嘎嘎嘻笑外，我们都很少说话，生怕打破了这份寂静，更害怕话未出口泪先流。

吃饭的时间，只能听到我们每个人咀嚼的细微声音，我的泪水一次次地止不住掉到碗里。放在门边的两个大旅行包，更让我们感到了压在心里的那份痛。离别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我希望接我们的车能够快一点来，让大家都能够早一点从这样沉重的氛围中得到解脱，又期待车能够晚一点来，再安慰母亲几句，趁这点时间和母亲多说几句话，多待一会。可总感觉不知从何说起，又害怕稍一不慎说错话伤了母亲的心。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小鸟悄悄地飞走，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像乌云压顶一样沉重。

“云横秦岭家何在？”这一别，谁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和亲人团聚啊。不想看见母亲离别时感伤难过的泪水，不想心有牵系动辄乡愁。

车终于来了，我立即把包往上面装，我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最好在厂里的同事们还没有察觉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离开了这里。

谁知，这样不寻常的举动还是惊动了朝夕相处了几年的同事及邻里乡亲。他们一个个都跑出来，埋怨我们太不够意思，这样的重大行动也不事前告诉他们一声。我只好向大家抱拳致歉，劝慰大家珍重，后会有期，祝福他们日子越来越好。

几个在一起玩了几年的男女好友不由分说拦住了汽车不让走，说一定要请客为我们饯行。几个女孩的哭声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闪电，一下子触发了大家的神经，让我和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泪如泉涌。我急忙让驾驶员发动车子避开他们前行，我们要尽快离开。

几年来，我们朝夕相处，志同道合，推心置腹，情同手足。我没有理由和他们不辞而别，可是更没有办法面对依依惜别。与其相对无言，莫不如悄然离去。既然去意已决，分别就是或早或晚，只这一别便是云壤之距，这一别便是万里之遥。

就在我们要上车的时候，母亲把女儿又抱过去。她说想再看看霄霄，也许这一去，当奶奶的可能再见不到你们了……听到这话，我心里更加难受了。泪水像决堤的洪峰，再也抑制不住地转身失声痛哭。

我埋怨母亲：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呀，你就不能说点其他的吗？！

母亲张着嘴，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和前来为我们送行的朋友们都早已经成了泪人。母亲那花白的头发在风的吹动下飘舞着，两眼紧紧地盯着我，身体颤动着双手掩面几欲倒下。她的形象让我揪心地疼痛，这突如其来的情景让我不知如何面对。

我想给母亲说声对不起，安慰她几句，可是，嗓子里像有棉花堵着一样再说不出一句话，只好连忙钻进车里，一咬牙，让车子快快启动。开出了很远，才想起把手伸出窗外，向大家挥了挥手。

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和母亲的分别，成了今生今世我跟母亲的最后一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更成了时刻剜心的悔恨和疼痛。就在我离乡六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母亲因脑溢血复发，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再也见不到养育我长大成人的慈祥的母亲。

母亲在弥留之际，两个哥哥征求她的意见，是否把她的事情告诉我们远在他乡的姐弟们，让我们回来，母亲坚决地挥了挥手，用尽全身力气摇了摇头。母亲理解我们在外挨苦受穷，想见孩儿，又不忍我们颠簸耗资才不允许告诉我们。事后，二哥写了封信，信到新疆，我们收到的时间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了。收到信后，我和姐姐抱头痛哭，十分遗憾在母亲最需要我们的时间没有送母亲最后一程。

在60年代那艰难的生活岁月里，给了我生命和温暖的母亲，经常自己忍饥挨饿，省吃俭用，想方设法让我们尽量多吃点。她却这样残酷地让我一个道歉和回报的机会也没有给。我悲，我痛，我悔，我恨，愧疚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岁月虽然已经过去了近十年，但是，每当想起这个情景，我仍然止不住热泪盈眶。每次回家，看着人去屋空的房间，悔恨的泪水一次次地让我深深地自责和忏悔。

路走错了可以回过来重新再走，话说出了就没有办法再收回来了。特别是亲情走到了这阴阳两界上，更让人再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弥补的空间了。就是说千万个对不起也没有什么作用，没有什么意义了。唯能做到的是我在以后人生做每一件事和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更加地谨慎，更加地珍惜一份份珍贵的情谊和亲情。

更有的人说，过节的时间千万不要流泪，说我们选择离开家乡的时间不应该是大年初三，致使从大年三十到初三，大家心里都在不停地哭泣，造成了母亲英年早逝，无论这句话正确与否，母亲的去世，让我感到了当儿子的我的的确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是罪孽深重，心中懊悔不已。无论这话是真是假，如果时光能倒流，我想我会选择和亲人多一点团聚的机会，更加的珍惜亲情和友情。

（责任编辑 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