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与欧洲骑士文化的互文性
2015-05-30李学欣
摘 要:本文在互文理论视阈下论释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与欧洲骑士文化的互文性。首先追查欧洲骑士文化在美国南方传布的历史轨迹,在此基础上,重点论析该文学运动对欧洲骑士文化的吸纳、弘扬与省思、改写,由此揭示骑士文化对该文学运动价值体系的筑基与塑形。
关键词:欧洲骑士文化 美国“南方文艺复兴” 互文理论
“互文性”作为后现代主义理论的重要术语,是由法国文学理论家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其《符号学》中首次提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1] 她认为,某一文本或文学现象并非是一个封闭自足的孤立实体,而是从社会、文化等因素构成的大文本中派生出来,与其他文本处于互为指涉、相互生发的庞大关系网络中。该理论启发我们,文学研究应突破传统的封闭模式,不仅应关注特定文本与其他文本间跨越时空的意义勾连,而且要注重文本内涵的文化资源,把文学纳入整个大文化文本的整体研究中,在宏观文化语境中形成一种开放性的文学研究视野。这一互文视域下的文学研究范式为全面认识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与欧洲骑士文化的互文关联提供了新的认知视域和阐释理据。
繁兴于20世纪上叶的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以其浓郁的南方地域特色著称于世。其对南方社会道德探索的深刻挖掘与客观呈示,对以忠勇、荣誉、尊严、正义等为核心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宣讲与倡导,构成了该文学运动价值体系的内核和精髓,也是洞悉、阐释“南方文艺复兴”思想内涵和本质的关键。
追踪南方历史文化文本,从互文性视域审视该文学运动发现,其与欧洲骑士文化具有密切的互文关联。欧洲骑士文化不仅为该文学提供了孕生的文化基因,而且为其价值体系的构建奠定了重要基石。为此,本文参照互文理论,在追查骑士文化在美国南方传布轨迹的基础上,重点从该文学运动对骑士文化的吸纳、弘扬与省思、改写两方面论释其与骑士文化的互文性,揭示欧洲骑士文化对该文学运动价值体系的筑基与塑形。
一、欧洲骑士文化在美国南方的传布
欧洲中世纪是骑士的英雄时代。骑士最早产生于公元8世纪的法兰克王国,在历经约9个世纪的发展中,骑士阶层的形象和功能不断演化:由最初英勇善战的贵族武士发展为基督的战士,而后又随着封建社会衰落和骑士阶层在军事功能上的消退,转而成为彬彬有礼的绅士。无论其形象、功能如何改变,融汇其中的骑士精神却始终作为欧洲骑士文化的精神内核及规约欧洲贵族阶层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而备受推崇:“出身高贵、举止文雅、诚实、忠诚、对妇女有礼貌,纯洁、勇敢、无私、深怀宗教情感,具有强烈的荣誉感、同情弱者、慷慨大方、舍己为人”[2]。这些精神品质或美德并未随骑士制度的消亡而消失,而是经历代演化最终铸造为西方文明的精神核心和文化遗产而凝固在欧洲的历史、文化和文学之中,以其无穷的魅力被后世传承。
欧洲骑士文化的遗传因子在美国南方得到了广泛传播与发扬。它不仅是南方主流社会中上层阶级积极主动的文化选择,也是适应南方不同历史时期经济、政治发展现实要求的必然结果。早在南方殖民地时期,一些主要由英国中产阶级组成的欧洲移民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南方,经过艰苦卓绝的个人奋斗创立了以蓄奴制为基础的烟草、谷物等种植产业,成为占领弗吉尼亚等南方殖民地经济社会制高点的种植园主,掌控着弗吉尼亚等南方殖民地的社会命脉。为进一步巩固其权威统治地位、树建自身尊贵形象,这些主要由英国移民组成的大种植园主们便有意为自身打造高贵出身,宣称自己是17世纪克伦威尔时代英国骑士贵族的后裔,以“南方骑士”身份竭力移植、仿效英国骑士或绅士贵族高雅文化的价值理念、生活方式、礼仪规范,身体力行英国贵族崇尚的荣誉、忠勇、正义等骑士精神,由此初步构建了与本阶级高贵身份和经济、统治地位相称的南方骑士文化的雏形。此后,在南方种植园主阶级的大力、反复倡导下,欧洲骑士文化日益与南方本土环境融合混凝,构筑为以欧洲骑士文化为精神底蕴、以种植园主为“南方骑士”理想形象的具有浪漫神话色彩的南方化的骑士文化[3]。无论是在南方遭遇奴隶武装反抗、遭受北方工业化、现代化大肆攻击的危难时刻,还是在新旧更替、颠蹶顿挫的内战及重建转型时期,以及20世纪上叶“南方文艺复兴”时期的繁荣发展阶段,这一立基于欧洲骑士文化的南方骑士文化都为南方特别是白人统治阶级提供了强大的精神慰藉和思想支撑,在历代南方人的发展完善下, 日益内化为南方特有的文化品性,“成为支撑旧南方主流社会文化的核心柱石,也深刻影响了“南方文艺复兴”作家的文化取向和创作观念,为作家们提供了一个涓涓不息的本土文学创作的源泉。”[3]
二、“南方文艺复兴”对骑士文化的吸纳与弘扬
从小受哺于骑士文化精神滋养的“南方文艺复兴”作家们, 借助骑士文化衍生出的精神偶像——骑士或绅士形象将欧洲骑士精神构建为该文学运动价值体系的基石,以此捍卫、宣讲了南方作家们广泛认同、竭力推崇的和谐文明的价值理念,使之成为传达该文学运动道德理想、深化主题意蕴的精神资源。
“南方文艺复兴”领袖威廉·福克纳的大多数作品都留存着鲜明浓重的欧洲骑士文化烙印。作家从骑士文化的互文资源中吸纳了宝贵的精神质素,塑造了无数敢做改为、有胆识魄力、英勇坚定的骑士英雄式人物。如南方种植园主邦联骑兵军官沙多里斯上校,集刚毅忠勇、热衷荣誉于一身。他不但在内战中带头勇猛抗击北方军队,而且战后缔造了具有庞大经济实力和广泛政治影响力的家族产业,被后代奉为心中偶像;《押沙龙,押沙龙!》中举足轻重的骑士式英雄萨德本,曾任邦联骑兵上校,获得过南方联邦总司令罗伯特·李的嘉奖,还凭借超凡意志和卓越才能建立了“萨德本百里地”的大种植园,成为当地实力最强、人人敬畏的贵族大地主。《没有被征服的人》中的德鲁西拉是福克纳作品人物图谱中勇敢坚贞、尊崇荣誉、尚武好战的南方“女骑士”形象。她严格恪守并践行旧南方传统的骑士精神和荣誉准则,以一个南方女子少有的大胆反抗精神向南方社会为女性设定的服从、温顺、被动的模式化角色发起了挑战。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性格做派,她都表现出颇具阳刚之气的骑士式女英雄的风范。这位女英杰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失却了温柔的女性特质,她所为之奋斗的目标也仅止于英雄血仇的狭隘范围,但她却以实际行动演绎了承自欧洲骑士文化、并被南方世代珍视的荣誉与暴力、尚武与勇气的精神和理想,被称为“贞德式”的女英雄。[4]
“南方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埃伦·格拉斯哥的《战场》是一部示范旧南方绅士神话、演绎旧秩序价值观念的经典之作。男主人公安姆布勒是生长在有“绅士学校”之誉的弗吉尼亚的绅士典范,曾任弗吉尼亚州长。他文武双全、温文尔雅、尊重女士,始终以骑士精神作为他的核心价值准则。虽然他强烈反对脱离联邦,但为了南方的荣誉和前途,还是毅然放弃了自己的政治信念,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抗击北方、保卫家乡的战斗,直至为南方捐躯。
尤多拉·韦尔蒂深受旧南方骑士文化传统的影响,在作品中她通过普通生活的细节竭力展现出勇敢、荣誉、慷慨、礼貌等南方骑士文化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标准,这在小说《乐观者的女儿》中的主人公麦凯尔瓦法官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这位出身望族,修养颇高的法官,极具高贵优雅的贵族气度,是荣誉、同情、怜悯和牺牲精神等崇高美德的集大成者。作为法官,他诚实公正、勇敢威严,对小镇的一切事物拥有决策权和控制权;作为家庭成员,他和蔼可亲、关爱妻儿、殷勤体贴;对待弱者,他慷慨仁爱,热情相助。在人们心目中,他就是中世纪骑士英雄的化身,是高贵、正义、权威的象征和值得效仿的楷模。
三、“南方文艺复兴”对骑士文化的省思与改写
南方作家在充分吸纳骑士文化对该文学价值体系进行建构的同时,也对南方骑士文化的虚幻性与欺骗性进行了省思与质疑。作家们借无数反讽的南方骑士形象改写了欧洲骑士文化所倡导的理想精神,对南方绅士代表的荣誉、忠勇等价值观背后掩藏的旧南方社会白人至上、男权至上的价值偏见和由此引发的罪恶行径以及对旧骑士道德理想的僵化固守进行了揭批,以此解剖南方骑士文化价值观的弊端,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建构注入了辩证、客观的气息。
福克纳大胆脱冕南方绅士的偶像形象,对以沙多里斯上校、萨德本、麦卡斯林为代表的旧南方先辈骑士式英雄人物的种族偏见和暴虐行径进行了无情揭露,使作品中光彩照人的南方绅士形象呈现出多面性和复杂性。作者在热情赞誉“南方骑士”典范沙多里斯英雄主义精神的同时,也毫不隐讳地揭露了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一面;能力卓群的萨德本也被描写为是一个怀有强烈种族血统论偏见的种族主义者,曾为了获得纯正白人血统的后代而无情抛弃了有黑人血统的妻儿,并唆使次子枪杀了有黑人血统的兄长;在后代心目中有着近乎神祇地位的麦卡斯林的残酷和寡廉鲜耻则更加令人发指。为满足一己兽欲,他强奸了自己的黑女仆,还无耻占有了与该女仆所生的亲生女儿,导致女仆怨愤而死。
《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康普生是福克纳借鉴欧洲著名讽刺骑士文学人物堂吉诃德所塑造的新南方年轻一代绅士的代表。堂吉诃德执迷于骑士精神难以自拔,以中世纪骑士英雄作为假想的自我与现实中扼杀人类美好愿望的恶势力进行着不懈而无谓的抗争,这一欧洲骑士文学中带有悲剧英雄气质的人物为作家构思人物形象、构建作品道德价值观念提供了原型启示。同堂吉诃德一样,昆丁作为深受骑士精神熏染的南方贵族末世子孙,不甘心家族辉煌陵夷,时刻幻想以祖辈的骑士精神重振门楣,顽强抗争但却懦弱无为,只能无助无力无望地在新与旧、传统与变革的双重夹击下进行着堂吉诃德式地反抗。
以创作直面现实的小说为己任的埃伦·格拉斯哥本着为南方文学输血并注入反讽精神的宗旨,同样对“南方骑士”传统进行了反思、审视与改写,创作出无数反讽的骑士人物,从而突破了南方的骑士英雄叙事传统。《战场》中的骑士式人物单·蒙特乔伊在内战前雄风凛凛,但在内战艰苦的岁月中却难忍饥饿劳累之苦,不得不依靠穷白人战友的慷慨救助才勉强渡过难关。战后重返家园时,他早已雄风不再,失魂落魄,羸弱惶恐,甚至需要女友贝蒂像母亲哄小孩一样安慰他,由此消解了南方骑士的光辉形象。
通过以上这些瑕瑜互见乃至充满罪恶的骑士人物的塑造,南方作家们改写了一味歌颂骑士或绅士的南方文学传统,剖析了旧南方骑士文明传统中虚幻腐朽的一面或非人道的因素,这不仅反映了作家们正视现实的精神,更是一种解构神话、重书历史的价值观。
四、结论
综上所述,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作家们从欧洲骑士文化基因中汲收了丰足的精神养分,从中获得了丰富的想象力。通过对完美绅士形象的正面塑造,以互文手段将忠勇、正义、慷慨等源自异域的欧洲骑士精神谱写成美国南方作家们竭力阐扬的价值主旋律,织入作品的主题、人物和故事情节之中,以此增强了作品的内蕴,为建构南方文学独特的风格和地域标识提供了思想之基和动力之源。另一方面,作家们也对基于欧洲骑士精神建构的南方骑士文化进行了互文式解构与改写,通过脱冕南方绅士的伟岸形象,质疑了旧南方上流社会虚伪的道德价值体系,暴露了骑士神话掩盖下的南方种族、性别歧视以及暴力等粉饰太平的种种虚妄幻象和罪恶行径,以警醒那些仍生活在骑士幻梦中的南方人,促使其直面南方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以此互文改写的方式为“南方文艺复兴”价值体系的建构注入了反省和批判精神。
参考文献
[1] 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974.
[2] John Matthews.Dictionary of Medieval Knighthood and Chivalry[M].New York:Greenwood Press,1998:143.
[3] 李学欣.美国“南方文艺复兴”时期作品中的骑士精神探奥[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212.
[4] 李文俊.福克纳评传[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