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视觉角度看身体存在之文学表达
2015-05-30李艳平
李艳平
摘 要:在《情感一种》、《今夜无人入睡》、《寻找支点》这三篇小说中,作为人类基本身份表征的身体分别从利益、游戏、空间三个角度被呈现出来:在视觉的引导下,男性与女性通过身体之战达到利益的实现;在视觉的要求下,男性与女性通过身体的游戏体验到人生幻象的快乐;在视觉的监视下,男性与女性通过身体的压抑感受到空间的重要性。这三篇小说对身体存在的文学表达赋予了新的内涵和意义。
关键词:视觉 身体 利益 游戏 空间
历史充满着身体之美,它不加掩饰地呈现在人类视觉中,随着个人生活领域的变化而逐渐受到重视,身体开始与欲望、利益等联系起来呈现在文学作品中,逐渐成为文学表达的主题之一。时至当下,文学作品中的身体描写已占据了新的位置,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本文分别从《情感一种》、《今夜无人入睡》、《寻找支点》这三篇小说中的不同角度来考察文学表达中身体存在的内涵。
一、《情感一种》:身体较量的利益关系
在人类演化过程中,视觉已渐渐地取其他官觉而代之,最终成为我们接受外来印象的孔道。从性择的立场看,视觉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官觉。美的印象总是先从视觉上传达给意识,男性通过视觉看女性的柔美,女性通过视觉看男性的强力,这似乎已经成为人类视觉的第一展现功能。在我们的社会中,身体和视觉的关系是:身体成为基本身份的载体,视觉在社会交流和知识系统中起着核心作用。在魏微的小说《情感一种》中,视觉与身体便起到这样的作用。
小说女主人公是24岁的栀子,硕士毕业,想找一工作留在上海,师兄便为她引荐了一位人物潘先生,故事就此展开。初次见面,栀子看到潘先生“神色屹然而含糊,”看着栀子的目光令栀子“一凛”。目光的对视成为序幕,属于视觉对身体的引领作用。再次见面是在酒吧里,栀子的视觉所及之处,“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肩很宽,腰板笔直,铁打一样的影子,落在墙上,倏地朝她这边横扫过来。”[1]在此视觉空间中呈现的身体瞬间成为一种充满目的性的利益载体。女性视觉捕捉到的男性状态,暗含了权力和强力的意味。在强权的暗示作用下,栀子本能地知道“两个男人和女人,也有感情,也有身体。他们之间要发生一点什么,自然不太好;要是什么也没发生,似乎也不好。栀子一下子不清楚这其中的分寸该如何把握。”[1]栀子在拿身体作筹码时遇到了难题,一上场便将自己的身体推进了一个流动的旋涡,不可自拔。但栀子又有心如此,面对前途这般重要的利益,栀子完全忽略了身份,只想着如何恰到好处的运用身体来达到目的。但潘先生的主动改变了栀子的矜持。他先是挨着栀子坐下,然后“握住栀子的另一只手,”栀子内心一凛,她正色看着潘先生,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含情脉脉的,一双四十岁男人的眼睛。”[1]视觉从无欲念的纯粹理论器官转换成了包含了深厚欲望的观看行为,身体的利益化趋向促使窥视身体的渴望体现在两人的对视行为中,栀子强烈的功利欲望无形中推动身体走向崩溃。“她觉得自己离从前远了,仿佛她从她身体中走出来,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只听从自己身体需要的女人。”[1]被利益驱动着,栀子很快丧失了独立意志,“立刻感觉到她被一种力量包裹着,进入了他的怀抱,他抱她很用力,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在她的脊背上揉搓着,栀子听见了她骨头清脆的响声。他把她往墙壁推,很用力,栀子觉得自己快要进入墙壁了……两个人的身体在黑暗之中对峙着”[1]。男性在这样一场不对等的身体较量中占领了上风,而在利益驱使下女性身体的弱势表征更加无力,于是女性身体在男性身体的强力下被征服。
当身体与身体之战分出胜负后,视觉反而产生了变化:“他看她时的眼睛,深情,脸部线条柔和。潘先生说,你有很好的身体,你发现了没有?他又说,你的身体很好,真的很好,很性感。栀子说,很多男人说过这样的话,但绝大部分都被她逃过去了。潘先生听了想了想说,女人为什么要逃避男人,她们害怕失去什么?事实上,她们什么也没有失去,也许相反,还会得到很多。栀子说,女人逃避大概是出于本能,我们小时侯就被告戒着,要远离男人,不要轻易付出自己的身体,除非得到足够的保证,比如婚姻,再比如爱情。我们把身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尤其在中国。潘先生摇摇头,说,其实一点也不,你们把身体看得很轻,你们希望通过它,得到很多其他的利益。栀子羞涩地笑起来。她突然想起来,她是因为工作的事情来求助潘先生的,他们之间是一种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1]此刻身体作为目的和利益的载体凸显出来。身体与身体的接触是为了利益,而视觉拉近了身体,这是一系列连动的过程。“在一个性别不平衡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已被分裂成主动的/男性和被动的/女性。决定性的男性注视将其幻想投射到女性形象身上,她们因此而被展现出来。女性在其传统的暴露角色中,同时是被看的对象和被展示的对象,她们的形象带有强烈的视觉性和色情意味,以至于暗示了某种‘被看性。”[2]这种典型的看与被看的关系背后是一种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身体被支配后,栀子这样想:“它不重要,对女人来说,它只不过是身体,需要维持它基本的需求,更重要的还是利益;妓女可以得到钱财,女间谍可以得到情报,女职员可以得到升迁,女演员可以出镜,女歌手可以扬名,女作家可以发表小说……栀子可以得到一份工作,留在上海。”[1]因此,“栀子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说,没有问题的,她只不过和一个男人睡了觉——她需要他的帮助,必须和他睡觉,她并未损失什么。”[1]潘先生通过目光确定了栀子的美,选择了她的身体,愿意帮她找工作,而栀子看到潘先生的实力,许以身体而为了成就自身的利益。在利益关系的较量中,身体的功能发生了变化,逐渐转换成为人们的追求目的本身,而不再是作为工具手段。
二、《今夜无人入睡》:人生的身体游戏
柯真海的小说《今夜无人入睡》描写了一群成年人的生活状态。他们都有固定的工作及收入,都有家庭,他们正常的娱乐是:喝茶、吃饭、唱歌、跳舞……这都是正常娱乐,无论如何疯狂,都没有偏离轨道,始终遵守着游戏规则。变化发生在大家都厌倦老一套的游戏方式,为寻找刺激,有人提议去情人谷之后。“大家的眼睛都一亮,脸上似乎也放了光,都兴奋起来了。”[3]于是这一伙人一拍即合,六个人挤在一辆富康车上上路了,四个人挤在后座上,“每个人只有半个屁股落在座上,后来实在太别扭,我和尤水就整个坐下,邱雁和陈筱坤分别坐在我俩腿上。”[3]身体就以这种叠加的方式,奔上了游戏之路,一场有关身体的“惊险游戏”。到了情人谷后,这伙人打桌球、玩牌,很是热闹。我坐在院子里的沙滩椅上,“月光下,我在欣赏着她好看的身材,她的身材的确好看。”[3]在这里,身体成了吸引视觉的宝坻,而在这个圈子里,人们都没有将身体认真化。“吃完了面,她们俩四仰八叉一躺,嚷嚷说困了,要睡觉,要我们都出去,尤水和何亮贵说,我们也困了,扑到床上,分别抱住了她俩。两个人尖声叫了起来,慌忙往床下滚,邱雁滚得急,竟滚到了地上。但她们俩都嘻嘻哈哈地笑着,很开心的样子。”[3]身体远离了其狭窄区域作为一种游戏的肉体代替了灵魂思考,身体与游戏情景结合在一起,表现出纵情享乐的虚幻特点。
尤水说,“你们也别争了,我们一共六个人,干脆我们抓阄派对,这样最公平。六个人,六张纸条,男的三张,女的三张,都按一二三的顺序牌号,男的抓男的,女的抓女的,抓着相同号的睡在一个房间。”[3]这场游戏的刺激性将意味着,身体和身体将会相遇而制造出一种以身体自由为核心的游戏风格和身体主义,是人们倾向于一种混淆不清的身体幻觉。在这种感觉中,现场的身体享受与虚假的浪漫情怀都会借助这种体验而实现,而身体感受也与现实感受你我不分的相互替代。“我和夏小竹抓到了一起,我们彼此都有些慌张,匆忙出去,好象要逃开别人的视线。”[3]如果在公众街头,不会意识到身体的存在,大众化的身体反而失去了展览的兴趣。在这个意义上,即在私密生活领域中身体和视觉才能构成一种关系,一种承前启后或递进的关系。“我们坐在床上,对望着,我清楚地看到夏小竹的身躯是瘦小的,缩成一团。”[3]视觉所及,如此清晰,身体在视觉的注释下成了一个符码,只有视觉能够解密。黑暗中,夏小竹说她能看到我,这令我很紧张。夏小竹说,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能看见,但她想我的姿势没有变,关灯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她是依照印象看我的。视觉一下子扩大了它的功能范围,超出了限制,具有了切实的用途和抽象的用途。实际存在的身体或非实际存在的身体都可以被视觉所笼罩。“黑暗中,我摸了夏小竹的腿,感觉比她的身体丰满,滚圆,有弹性……我的手感忽然舒适起来,像摸在平滑的绸缎上,我的心一震,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分明摸到了夏小竹一丝不挂的身体。”[3]这段文本颇有意味,超出限制的视觉方式具有了制约作用,稍带威慑力即要求性。我在这种视觉要求下乖乖就范,然而有趣的是,身体之间的触碰居然能够使视觉失去其功能,暂时性失明。摸到夏小竹的身体使我便暂时失去了这个官能。视觉和身体的前因后果关系颠倒了,反而是身体制约了视觉。实际上,在这段身体叙事中呈现的是一种虚假的身体主义,“有些人需要的只是那种身体的虚幻感受,而不是身体生存所需要的真实感受,有些人可能用身体任意的感觉在享受身体自由。”[4]从而带来更现实的虚幻和享乐欲望以及更强烈的游戏刺激。
小说结尾被意外的事情——烟头引起的轻度火灾终止了游戏的深入,及时调整了游戏的方向。天亮后,大家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们和来的时候一样,夏小竹还坐在前面的副座上,我们都挤在后面,还是有说有笑。——邱雁突然冒了一句:真好玩,我们什么时候再来?”[3]这种刺激性游戏打破了真实与虚幻的存在,颠覆了妨碍身体真实享受的一切,带来身体仿真生活的快感,使身体想象被制造出来呈现出一种虚假的魅惑力量,潜伏着无比危险的游戏性因素。
三、《寻找支点》:空间对身体的制约
生存论美学将空间理解为生存性的存在,它从人之生存的立场出发来看待人与空间的关系,强调在空间存在中人的生命存在的重要意义。李治邦的小说《寻找支点》中,王小鲁和马蕊在大学里是一对恋人,他们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在圣诞节的狂欢夜,他们在无人的宿舍偷尝了禁果。毕业以后,两个人仍没有房子。王小鲁是农村来的,借住在同学家里。两个人约会都在外面。有一次,两个人正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个老农赶着一群羊从两个人身边走过,一头羊踩在了王小鲁的手上,疼得他不能喊,因为马蕊使劲捂着他的嘴。还有一次,“王小鲁刚把马蕊的上衣揭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猛不丁儿走到俩人面前,喝道,你们哪的?我盯你们好久了,怎么跑这儿干伤风败俗的事情,害得村里的女人都不敢让男人出来。马蕊说,你管得着我们吗,我们是夫妻,愿意在哪就在哪,又没妨碍谁。干部模样的人说,笑话,在这儿办事的人会是夫妻,拿结婚证来。”[5]在这段具有黑色幽默风格的文本里,身体没有了私密性的空间便失去了其自由存在的意义,如恋爱的对象和方式也被额外规定了。在这个层面上,身体便异化为公共场所的一种类似雕塑的存在物,任由公共视觉来监视。那位干部模样的人并不认为他在窥探别人的隐私,而是认为他在维持光天化日之下混乱的秩序。身体暴露在私密空间之外便是有伤风化,便是一种秩序紊乱,唯有空间的遮蔽才能恢复其本原的意义。
在经历了这一场难堪的事件之后,马蕊哭了,王小鲁连忙说,我们登记结婚。问题是登记后两个人仍然没有私密空间——家。为了这个目标,王小鲁拼命工作,由于业绩突出,他的日本老板为他买了水上湖的一个独单。王小鲁接过钥匙时,“差点儿哭出声来,这意味着他和马蕊有了存身之处了,不用在郊区的小河边打发时间了。”[5]没有房子,两人不能正式结婚,身体的存在形同虚设。想起那时候,两人在水上湖对面的宾馆开了一个房间,“那天晚上,马蕊激动地喊着,放肆地喊着,我不怕放羊的了,这是我的家,我高兴了就喊。马蕊喊,王小鲁也在叫着,俩个的嗓子都哑了,一摸,两个人都流了泪。”[5]而现在,真的住到水上湖了。美国存在主义哲学家保罗·蒂里希认为,“存在,就意味着拥有空间。每一个存在物都努力要为自己提供并保持空间。所以在生命的一切领域中,为空间奋争都是一种存在论的必要。不拥有任何确定的和终极的空间,就意味着最终的不安全。”[6]因此人的焦虑往往源于无空间性,这意味着人之存在价值的丧失,人对空间拥有的愿望的被阻塞。于是人便会去争取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刷房子的时候,马蕊说,因为房子,委屈你这几年那么憋囚的过日子。搬到新房子就正式结婚。王小鲁也很激动,情不自禁地去亲马蕊。“马蕊下意识地喊到,王小鲁,你疯了,让别人看见——马蕊突然停住了口,半天,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王小鲁安慰着,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咱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5]长久外在监视的压抑,使身体失去了自我性,时刻处于警戒状态,无法放松。初到新房子里,不适应性还没驱除掉。一旦意识到了这些,他俩都感到愕然。他们重新互相打量,目光交流。王小鲁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这么清楚这么坦然地看马蕊的身体。于是王小鲁提议他们在屋子里脱光了刷墙。“马蕊不好意思地说,大白天的两个人在屋子里脱光了,这算什么呀。王小鲁嚷着,这是自己的家,愿意怎样就怎样。”[5]这简直就是身体的宣言。空间对身体存在的重要性与合理性具有同样功效。它的潜台词是,只有在自己的私人空间中,身体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身体,本原状态的、不受任何外来意识形态约束的身体。身体的自由意味着心灵的自由,空房子成了两个人释放感情的媒介。“两个人一笔一刷用情用心去抹墙,很快,四面墙洁白了,泛着一种温馨。”[5]身体与视觉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个变化,即随着个人生活私密性的增加,身体需要私密性的空间存放,只有在这个私密性的空间中,二者才能发挥其特定的作用。
但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的结尾。王小鲁的日本老板为王小鲁安置了一部可视电话。看到小屏幕上老板的笑脸,王小鲁说:“谢谢你给我安的可视电话,我每天对着可视电话就必须得刮胡子了。还有,我不能有别的女人,只能是我老婆马蕊。因为万一谁打电话来,看到我身边是别的女人就完了。老板大笑着,你不知道我给你安可视电话是监视你呢。”[5]身体作为一种空间性存在历来被捆绑于性别与权力之中,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身,身体空间常被置于他者眼光,作为个人的外部存在即处境的空间性而被审视。[7]
总之,从上述三篇小说中,在视觉关照下对身体与利益、游戏、空间关系的书写中看到,身体存在诠释了身体的叙事意义:“现代叙述似乎成了某种身体符号化,而与之相应的是故事的躯体化。”身体作为叙述的主要媒介来讲故事,所包括的文化和政治意义对叙述有着重要的影响。人的身体不仅是生物意义上的物质存在体,还包涵了丰富的社会属性和文化烙印。[8]
参考文献
[1] 魏微.《情感一种》[M].上海: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
[2] 陶东风.《消费文化语境中的身体美学》[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2):29.
[3] 柯真海.今夜无人入睡[J].当代小说,2003:7.
[4] 徐肖楠,施军.为欲望而虚幻的身体自由.小说评论,2006:4.
[5] 李治邦.《寻找支点》[J].今古传奇,2000:3.
[6] 李碧芳.从身体空间争取看达洛卫夫人“他者”身份的自我突破尝试[J].北京化工大学学报,2014(1):26.
[7] 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域中的文化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30-233.
[8] 殷喆.《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劳伦斯对工人阶级的偏见态度——身体叙述研究[J].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4(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