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自然风格观的路径
2015-05-30程诚
程诚
摘 要: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标举“风雅”传统,崇尚自然风格,集中表达了其诗学理想。其第二十九首就显示了他对自然风格的推崇以及对雕饰文风的贬斥。而这又是建立在他追求伟大人格的基础上,对不同的文学风格进行取舍的结果。
关键词:元好问 《论诗三十首》 自然 雕饰 人格
金末诗人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以绝句的形式对汉魏以来的诸多诗人及作品进行了品评,集中传达了其诗学理想。元好问论诗以正统儒家诗教为旨归,提倡诗歌的风雅传统。在风格上,他推崇慷慨、刚健的诗风,故对雕饰、绮靡的文风大加排斥,而对发自内心真情实感的作品青睐有加。这主要体现在他对自然风格的推崇上。
一、 元好问对自然风格的推崇
《论诗三十首》第二十九首道:“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①
此诗评论的是谢灵运和陈师道的创作。“池塘春草”即指谢灵运的《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句。元好问认为此句诗万古千秋都是新的。相比之下,陈正字(即陈师道)的诗歌创作则是一种“闭门觅句”的方式。元好问认为这种创作的结果就是徒劳费神,于事无补,写不出好的作品。由此不难看出,元好问在此是推崇自然的风格。
对自然风格崇尚,在中国古代诗论中占有重要地位。钟嵘《诗品·序》说道:
至于吟咏性情,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②
钟嵘所提出的,就是著名的“自然英旨”说。认为诗歌的内涵在于吟咏性情,故所见、所感即可成诗,而不必雕琢或者用典。所以他指出“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也就是说,古往今来的许多伟大的作品,多不在技巧的高超,而是恰如其分地表达作者的感情。
由此来看谢灵运“池塘生春草”这句诗,它历来备受诗论家推崇。《登池上楼》写于谢灵运外放永嘉太守之时。诗人大病初愈,开窗偶尔向外一望,感受到的是“春风革绪景,新阳改旧阴”。春天的生机、温暖一扫寒冬的阴冷。接下来就是他的所见:“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简单几个字就把春日里的盎然生机很自然地传达出来。诗人所写即其所见,未加任何雕饰。所以元好问说“万古千秋五字新”,不是没道理的。
这种自然风格的诗我们可以见到很多。如《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人见到月光,先是“疑”,然后“举头”看见了明月,接着“低头”思念故乡。短短二十字,流畅无比。然思乡之情,跃然纸上。又如王维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红楼梦》描写香菱学诗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③“直”和“圆”二字上并不见任何雕饰,也是自然而然地写出了大漠的风景。
元好问也在《论诗三十首》中展现他对自然风格的推崇。如他评价陶渊明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评北朝民歌《敕勒川》:“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
要之,元好问对“自然”这一品格的规定性是指不涂饰,不堆砌,语言上自然流畅,无艰涩倾向。这体现在创作上,就要求诗人能够自然而然地将感情流露于字里行间。惟其如此,诗歌才会回归风雅。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出与宋代江西诗派追求用典、炼字做法的不同。
陈师道被尊为江西诗派“一祖三宗”的三宗之一。其《后山诗话》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④朴拙是陈师道诗歌创作的主要风貌。这在创作上,则体现在他“吟榻”的创作方式。《诗林广记》载:“陈无己平时出行,觉有诗思,便急归,拥被卧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起。”⑤《文献通考》也有记:“世言陈无己每登览得句,便急归卧榻,以被蒙首,恶闻人声,谓之吟榻。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抱至邻家,徐有诗成,乃敢复常。”⑥这种创作态度,使他写出了一些用字造语方面极见功力的诗,如《春怀示邻里》:
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着尘沙。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屡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这首诗描写春景,选取的意象颇为粗俗,如蜗牛、蜘蛛网、蜂窝以及断墙、老屋等,确实给读者带来了一些新奇的感受。而“败絮不温生虮虱,大杯覆酒著尘埃”、“昔日剜疮今补肉”等以俚俗事象入诗,多少总会造成读者接受上的隔阂。元好问对陈师道创作的贬斥,原因也正在此。他认为陈师道“闭门觅句”的创作方式,相对于谢灵运的“池塘春草”寓目会心而言,添注了太多的人力,终显雕琢而徒劳无补。那么是什么让元好问做出如此评价呢?我们还要从元好问的人生追求去看。
二、自然风格背后的人格追求
元好问的三十首论诗绝句,通过系统地评论汉魏以来的诗人去阐发他的诗学理想。从总体上看,他在对比的论述中表达了他对清新自然、豪放雄浑风格的欣赏与推崇,而极力地贬斥雕琢、苦吟的创作方法以及它所带来的一些格调。在他的诗学主张的背后,有着他对儒家传统伦理重构的一种内在的追求。这种追求,是一种对于刚健人格的追求。
儒家思想强调的是对现世生活的积极干预,在此岸世界中达到救世济民与自我实现,也即是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这种思想,乃是中国哲学中关于人生的核心问题:人生理想,即关于人生最高准则的理论。儒家正统强调“仁”、“有为”等一系列问题,放在人格塑造上,就是使自己达到一个完善的、理性的、道德的自我。在身份认同上,“首先为自己立法,成为‘自律的道德完人;然后为社会立法,成为具有‘他律功能的‘道的承担者与实现者。”⑦
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元好问在其诗作中关注现实,指涉现实。金朝乱世的生活经历就使得他首先目睹了民族的危亡,国家的破败以及战乱的残酷: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祁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祁阳三首》其二)①
战争的惨状,如在目前,诗人的悲愤亦可想而知。另外如《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则是为我们描绘了战乱的凄凉景象。
战争的残酷,民族的危败,使他痛心疾首。而另一方面,民风的低落,亦是他关注的问题。在他的《陶然集诗序》中也讲了民俗的低落:“盖秦以前,民俗醇厚,去先王之泽未远。质胜则野,故肆口成文,不害为合理。使今世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适足以污简牍,尚可辱采诗官之求取耶!”①战争带来的灾难固然可怕,而民心的低落,更是可怕。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人心:“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故曰不诚无物。”“性情之外,不只有文字。”①(《小亨集原序》)他讲“性情”,讲“诚”,是他对“士”在社会中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的清醒认识,也即是他对伟大人格的追求。
在《论诗》三十首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一点。如论及张华,说他“风云气少”;论陶渊明“羲皇上”,也是讲其人格的超脱;论阮籍,其“狂”下的“块垒”,乃是其真性情;论潘岳,其《闲居赋》之高情与其“拜路尘”之间的巨大反差……他对雅正、风骨的要求,对刚健、雄浑风格的欣赏,都源于他对伟大人格的呼唤。
这种对伟大人格的吁求,构成了他的思想基础。从这种伟大人格出发,则要求人有“浩然之气”充于体内。于是表现在文学创作上,便要求发“心声”,即“真”。真情是他思想的内核,由此而发的或刚健雄浑或清新自然的风格,便是对这种“伟大人格”的外显,而相比之下雕琢便不足取。
总之,深受儒家思想感染的元好问,首先来讲,是一个积极入世的知识分子。这是他的主体条件,也是我们了解他诗学理想的起点。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才能明白,他为何对不同文学风格有着不同的取舍。
三、结语
元好问所处时代,是金末乱世。随着时代的变化,反映在文学上,正是宋朝文坛走向衰落的时代,至此,江西诗派的诸多创作已近僵化。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又出现了过分注重雕饰、追求新奇的倾向。诗歌发展需要新的突破——元好问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高举了汉·魏风骨的旗帜来纠正诗风。三十首论诗中,他在第一首便树立“暂教泾渭各清浑”的目标,别裁伪体,重振风雅传统。这是元好问诗论的历史意义所在。
元好问对风雅传统的标举,是通过对作品自然风格的确立而达到的。他从儒家传统思想出发,从追求伟大人格入手来对不同文学风格进行取舍,认为只有做到“以诚为本”,才能在创作时“眼处心生句自神”,使作品呈现出“真”与“天然”的审美风貌,否则只能是“可怜无补费精神”。
过分强调自然风格,使得他在批评一些作家时就难免带了主观性。尽管陈师道在创作方式上比较特殊,但他也有许多质朴自然的诗歌,如《示三子》: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则真切地写出了诗人与家人久别重逢的心情,情感传达自然生动。
因此从整个文学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我们应该承认文学风格的多样性。正如刘勰所讲:“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正。”不同的创作主体有着不同的精神面貌,也才有了不同的文学风格。元好问排斥了柔靡的人格、雕琢的创作方式以及它们可能带来的绮靡、柔弱甚至表里不一的诗风,尽管有的作品在文学史上或许并不失其固有价值。这是在了解元好问诗论思想时值得注意的一点。
注释
① 元好问.元好问全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339,45,38.
② (清)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4.
③ (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598.
④ (宋)陈师道.后山居士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8.
⑤ (宋)蔡正孙.诗林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309.
⑥ (宋)马端临.文献通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6:1885.
⑦ 李春青,赵勇.反思文艺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27.
参考文献
[1] (宋)陈师道.后山居士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 (宋)蔡正孙.诗林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 (宋)马端临.文献通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6.
[4] (清)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 (清)厉鹗,辑选.宋诗纪事[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 (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
[7] 姚奠中.好问全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8] 李春青,赵勇.反思文艺学[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