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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精神与古典气质的契合(访谈)

2015-05-30何言宏

西部 2015年1期
关键词:绘画艺术

受访者:尚扬 1942年生于湖北,四川开县人。1981年湖北艺术学院油画硕士研究生毕业,1987年任湖北美术学院教授,1995年任华南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油画学会副主席,1997年任首都师范大学教授。举办个展“董其昌计划”(2009 年)、《日志与手迹》(2012)、“吴门楚语”(2013年);参加联展“2012中国油画艺术展”、“能见度——2013上海油雕院邀请展”、“中国新表现——1980—2014特别邀请展”等。

采访者:赵野 1964年出生于四川,毕业于四川大学外文系。1982年联合发起“第三代人”诗歌运动;1983年组织“成都市大学生诗歌联合会”,主编《第三代人》诗歌民刊;1985年参加“四川省青年诗人协会”,合编《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1989年参与创办民刊《象罔》。2000年获《作家》杂志诗歌奖,2011年获“第三届天问诗人奖”,并入选现代传媒 “中国力量百人榜”。 出版诗集《逝者如斯》(2003),《水银泻地的时候》(2011), 德中双语诗集 《归园Zurück in die G?rten》(德译 : 顾 彬,2012),《江南 》(2013)。

“他们的历史就是他们所处时代的历史,他们是时代意识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就无从理解那个时代。”

——T.S.艾略特

上:今天需要一场观念的深刻变革

赵野:在当前的语境里,绘画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我们应该怎样看待绘画这门古老的技艺和艺术?

尚扬:平常比较少想这个问题。对我而言,绘画是我的生存方式,离开它我真的无法生活。我用它跟社会进行连接,表达我的思考。通过这种方式,我还能知道昨天、今天、明天,我还能够有所前进的。

赵野:在西方当代艺术谱系里,极简主义后,绘画在语言和形式上已走到尽头;波普后,对社会的回应与批判也失去力量。故有“绘画已死”的说法,但这是建立在不断先锋、不断求新的现代性逻辑上。

尚扬:绘画的困境,多年以前我就感觉到了。就我个人来讲,我希望在行进当中,能够局部的、自我的来改善一些问题。我同时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命题又会有所变化。今天在提出绘画死亡的那些地区,绘画仍在生长。1960年代以后,绘画确实在西方有很大的困境。但是到了1980年代,由德国新表现和意大利超级艺术为代表的绘画,又显现了强劲的生命力。而这发生在美国波普艺术弥漫全世界的时候。超级艺术的主将,如克莱门特就曾长期生活在美国,处在事件的中心,更能看到绘画还有一种其他东西不可替代的特质。他们也是在纽约得到成功和承认的。而像德国新表现,本身有强大的传统,进一步发展后,也影响了世界。绘画有一部分确实已经开始衰亡,但我们今天谈到的绘画,它的面貌已经很庞杂了,并不完全是原来的、传统意义上的绘画。今天我们看到的很多东西,是综合状态的。从1990年代以来,我的绘画一直采取综合的方式,从思考的路向,到材料、样式,都是综合的,不停地寻找新的可能性。比起这个世界行进的脚步,我的这个过程可能缓慢得多,但是我还在自己的方式上进行努力。

赵野: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艺术的各个领域都在提出“死亡说”。最早是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以后,写诗是可耻的,我们知道其实这句话有特定的语境;然后六十年代说绘画死亡,八十年代说小说死亡。戈达尔也说电影从格里菲斯开始,终结于阿巴斯。其实早在1885年,美国画家惠斯勒看到葛饰北斋的浮世绘时就说过,改写美术史的天才再也不会出现,美的历史已经完成。

尚扬:西方提出这些概念的时候,正是他们有这种危机感的时刻,而中国正在经历那个十年。那时整个中国大地就只有一种东西,实际上它跟艺术没有关系,就是政治的宣传品。所有人要么跟着一起喊口号,要么就靠边。那个时候中国人跟外界是隔绝的,我们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观念。十年结束,中国人才觉得一扇窗子打开了,呼吸到一点新鲜的空气,才觉得又缓过来了,有氧气了。这时候才从尼采、叔本华开始,从西方的哲学开始,慢慢汲取一些自己必需的营养。再走到1980年代,当时美术界提得最多的就是更新观念。

赵野:现在常说,中国三十年走完了西方三百年的历程,今天差不多与西方同步了。回到绘画,当代绘画有边界吗?

《大风景-99.9.6》布面油彩 丙烯 140cmx486cm 1999年

尚扬:应该没有。人有两只眼睛,是用来看世界的,它随着世界的变化不停更新自己的视觉,这种能力是不可限量的。1988年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用艺术返照人生,是人类最乐于接受的一面镜子。艺术只有变革发展,才能成为不断变革发展着自身的人类所乐于接受的。”另外,从科技的发展来看艺术的发展,如果有更多的可能性,我想人类是乐于尝试的。过去谁能想到3D打印能够完整地复制人体器官,甚至是打印出来房子,打印出来一座城市。未来一定会有更多新的东西带给我们新的惊喜,艺术的尝试也决不仅仅是今天这个样子。

赵野:当代知识界强调一种问题意识,要求对当下现实和生存处境做出回应。我觉得艺术是可以做到的,特别是观念艺术、装置艺术、新媒体艺术等。但是我们说绘画真是一门很古老的技艺,应该强调它的纯粹性,它的价值或者说精神性,主要体现在艺术形式和语言上。

尚扬:我想是这样的,在一百年以后,绘画也许就是一个古老的名词。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所有的样式、固有的称谓都会发生变化。人对视觉的更新是无可限量的,人类会不知疲倦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赵野:这是一个大问题,因为科技的发展,这个世界近二十年产生的变化,可能要大于前面二百年甚至两千年。我完全不能想象以后世界的命运,人类的命运。但对我来说,总要面对写作的价值判断。我的简历里有一句话,固执地坚持农业时代的审美和趣味,其实想表明目前我们认定的最好的东西,经典的诗歌,包括您的绘画,都是在我们现有的标准里。我确实没法想象一百年后人们怎么来看这些东西。

尚扬:我想象的未来世界,再谈到绘画这个词的时候,真的是比较古老。

赵野:这种情况下,我们也许可以回到原点来重新思考。里尔克有诗云:星辰都是一团旧火,而更新的火焰在熄灭。当然各种更复杂的,甚至更强有力的形式一定会出现,但我们只能做自己的事,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疯狂和想象力。

尚扬:1990年代,我曾多次表达过希望实践一种当代精神与古典气质契合的方式。在这里我所谈到的“古典气质”,是人类几千年文明里,经过淘洗的最重要的品质,是几千年文明的积累,是最重要的核心,不管是在古代、当代还是未来,永远存在。这些是所有我们外在样式里的内核,这个内核是不会变的。1993年我第一次去欧洲,看到很多当代的东西,最让我感动的是博伊斯。我在他的作品里也看到这种气质,不管是黄油、毛毡、钢铁做的家具,还是画架上挂的一件他的坎肩,一朵玫瑰花,这里头很多东西,是跟我们所说的人类精神里最重要的品质连接在一起的,他把记忆、感恩、对于伤痛的抚摸以及关于哲学的、精神的追溯都以他的方式反复呈现出来,在这些作品里,你不难看出我所提到的“古典气质”所应囊括的那些最重要的品质。即使像博伊斯这种满怀着与旧的艺术制度决裂的决心的人,他作品的精神内核还是这些。所以我想,不管今后我们叫不叫绘画,或者叫不叫艺术,这些东西恒在。

赵野:这个社会更多人是不断往前走,跟着所谓的时尚或者某种时代潮流,被裹挟着往前走。但生命本身那种感觉,人类精神这种东西,没有进步可言。

尚扬:艺术家应该坚守他必须坚守的价值,你说的回到原点,也是坚守某种重要品质。

赵野:现在很多作品已经成为一种技术面的或者智力面的问题,却远离了心灵感受和生命本质。

尚扬:我和你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就是“乡愁”。你刚才说回到原点,我想,你是一个很前卫的人,但是你心里头这股愁绪是一直都在的,从你的诗里都看得出来。我也是这样,经常在思考艺术的本质是什么。当谈到艺术本质的时候,看到今天的很多现实,我真的有一种忧伤,非常非常忧伤。虽然面对未来,我满怀欣喜地接纳所有新的东西,有些东西我甚至觉得还不够,还希望它更新一些,来得更彻底一些,但是我内心深处就是有这种忧伤。这种忧伤跟过去长期以来我们内心的价值观是联结在一起的,它跟今天的现实好像有很大的差别。比如说在今天,炒作是艺术的一个部分,是当代艺术的一种方式,比如说跟媒体共谋,比如说必须要跟随某些时尚与趣味。这些东西成功的范例都在,我也认可其中的一些作品,但是这些方式我并不接受。打动我的是一些更质朴的东西,有时甚至是一缕游丝。

赵野:最近看到栗宪庭先生说,他现在看画的标准是能否感动他。这对当代绘画是一个标准吗?

尚扬:这是标准之一。老栗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文主义者,他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

赵野:您心目中有没有一个理想的当代绘画的概念?

尚扬:没有。

赵野:那换一个问题,如果您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想怎么展开您的创作?

尚扬:退回去十年。这是我经常想到的,如果我现在只有六十岁,我可能要组织一个团队,做些跟我今天所做的不一样的事。经常有一些冲动和想法,一想到我的年岁,一想到我的体力,我就把它打住了。

赵野:能具体一些吗?比如说现在退回去十年,以您现在的认识,您想怎么做?

尚扬:会做更综合的艺术,比如做很大体量的东西。我觉得艺术的魅力,跟体量也有一定关系。当然我不排斥那些小的作品,面对其中一些,我也会有巨大的感动。今天的艺术方式与体量,与综合性关联很大。在某种方式里做不到的,换一个新的语境,就会有新的可能性。这当然跟观念有关,跟视觉的互相支撑和互相拓展有关。单一的语境是有问题的,比如说原来我们都一直坚持二维的绘画,后来发现空间的东西真有特别的表现力。

赵野:还是想突破这个平面的边界,更综合或者说更有体量。安塞姆·基弗也认为,绘画是挂在沙发上装饰空间的艺术,所以他从不偏爱单纯的绘画。他的作品更多是“一种视觉呈现,一种关于历史、回忆和现代世界的构架”。他要走出来,用很多现成品,跟装置做一种结合。

《剩山图-6》 布面综合材料 205cmX713cm 2014年

尚扬:一件作品可能需要占据空间,需要采用多种方式。仅仅一种方式,它的语境还是单向度的,如果多向度的话,必须是多种方式的。我在1990年代初期就提出方式的综合性,但当时很难做到,认识也有局限。如果时间和精力允许,现在我想做得更综合,如果有一个团队,像你长了很多手一样,这个东西能够更有效地呈现出来。

赵野:用材料或者综合手段,艺术是没有边界的,前景不可限量。如果只谈绘画,平面上的绘画,是否可以凭借中国文化在审美和精神方面独具的特性,产生一些新的可能?

尚扬: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现在我们所谈到的这种可能性,实际上是放在一个世界的背景下面的。

赵野:绘画是一种世界语言,我们要在全球化的语境中来谈。

尚扬:我们都知道艺术共有的高度,高度已经被占领,再重复这种东西,意义不是很大。在中国从事架上绘画的人,在世界上是最多的,但是它的标准也必须是世界性的。在这种标准下,你就必须考虑这个世界怎么看。当这个世界还在往一个新的方向行进,你所坚持的这些东西,跟这个方向是不是一致。我说的方向不是指西方的方向,是人类的视觉艺术发展方向。我始终觉得在全球化语境里,艺术的标准,包括中国的艺术标准,也是全球化的。

赵野:这点我倒有不同看法。我一直希望当代中国艺术家从我们自己的文明和文化传统出发,凭借我们独特的精神取向和美学特质,在全球化的视野里,建构新的绘画语言与形式。其实您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做得非常好,开出了一条路。朱青生先生说过,《董其昌计划》是近十年以来,尚扬在自己过去已经成熟的艺术上完全进行新的探索而取得的成果。这个成果达到了这样的程度,自然和自觉地生成于中国的当代环境。——这种风格在有人类绘画以来,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中国还是美国,都无法找到对其定位的直接参照。

尚扬:他这评价过了。

赵野:我至少也认为,您已经做出了有别于前人绘画成就的成就,而这得益于中国的艺术传统。

尚扬:我确实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一定的时间段里,如想有所作为,你是需要考虑怎么利用你的文化资源,那种东方的文化资源。就连西方人也在这里面找东西,而我们就身在其中。但是要用这些东西,就必须把它放在一个共有的、当代的文化语境里去。当这两点结合起来时,其实是我们跟西方一起共同探讨。二十世纪以来,西方做了这么多努力,使人类往前走,东方也应该更积极地参与到这个洪流中去。西方也需要这种文化资源,东方这些东西,在全球语境里是很重要的部分。当这些文化补充进来,其实是一起往前走。

赵野:现在还有生命力的两个文化传统,一个是欧美文化传统,一个中国文化传统。但是这两百年来,我们跟自己的传统是完全断裂的。我想探讨的是如何在传统里找到再生的原点,开创一种新的艺术气象。

尚扬:绘画或者说艺术,它背后的支撑还是哲学,中国今天缺少真正的大哲学家,影响世界的。

赵野:还没到这样的时代。

尚扬:我有一些哲学家朋友,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像张志扬、邓晓芒等,已经很杰出了,但是在中国还没有形成一个影响世界的哲学流派。

赵野:也有可能出现那种具有强大本能和创造力的艺术家,他不一定自己很明确,但是他的作品可以。

尚扬:今天不是米开朗基罗那个时代了,米开朗基罗靠他顽强的体力和工作意志、超凡技巧,他可以做到这些。今天的艺术家必须能够站在精神和思想的前沿,他所从事的工作,必须跟强大的、很好的哲学背景联系起来,才能真正有力量,让其他人信服。现在很多艺术家,都是偏感性的人,在信念、理论、思想诸多方面,真的是比较薄弱,一知半解。这些东西不足以使你的作品背后有强大支撑,站立起来。我们只是在一种方式上进行摸索和感悟,只是凭借感觉和兴趣去做这些事情,这显然是不够的,缺少大的格局和力量。我自己深深感觉到这一点。我也看书,但还是很有限。

赵野:现在我们需要一种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未来艺术,也包括诗歌,要做出一种真正立得起来的作品,首先要有这种认同和自信。上溯到源头,中国从孔子、老庄开始,西方从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开始,不同的文化理念,使东西方艺术向不同的方向发展和流变。古希腊人的艺术模仿说,一是指再现客观世界,一是指创造出某种标准的理想美。前者开启了写实主义传统,后者则成为西方形式主义艺术的思想来源。在他们那儿,主客体是对立分离的。中国艺术一开始就和生命相关,注重表达内心情怀,主客体融合为一,艺术是世界万物经人心投射后的表现,皆有人情感的作用,所谓“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尚扬:东西方的社会形态不同。古希腊的城邦状态,要讲秩序和规则,某个城邦跟其他城邦打交道,都要制定一种方式,一种策略,互相之间要协调,这个协调过程必须有充分的说服力。东方农耕社会,它的规矩是自然,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都规定好了,靠的是上天和自然与人的生存形成紧密的联系。古代科技不发达,跟自然的连接就是跟神明的连接,跟未知的连接。两种不同的社会形态就确定了两种不同的文明形态,也确定了两种不同的感知方式和思维方式。中国先秦时代,也就是雅斯贝尔斯所说的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这边的老子、孔子和庄子,他们的行为和语言方式,都是与自然相对应的,那边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就是推理、逻辑,很清晰,也很明确。

赵野:余英时说,无论柏拉图的“理性世界”,还是基督教的“上帝之都”,都是完全外在于人间世界,高高在上的。而中国的超越世界——“道”——则是“天人合一”的产品,由人将作为价值源头的“天”收入“心”中,所以在“内”而不在“外”。

尚扬:西方哲学所导致的“外在超越”和东方哲学所导致的“内在超越”将力场引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刚性的、明确的、实证的、逻辑的与圆融的、内省的、敏悟的。文学艺术也就是这样派生出来的。

赵野:中国艺术源起伏羲“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绘画一开始就是一种表意的符号。它不描摹客观世界,却深谙万物生生不息之道,通过赋形于自然,与自然交换能量;它也不追求一种纯粹的形式或美,而是把艺术家的个人意趣融入其中。

尚扬:中国从上古开始就讲究玉,从红山文化开始,就形成了一个玉文化的传统,与后来的士文化达成一致。玉在这里有很多含义,喻示着道德、品质,是一个精神向度的东西,个人的操守、气节都跟这有关系。君子如玉,就是把所有的美德集于一身。

赵野:中国艺术中最独特的书法,规范最严,却又最讲个性;与前人关系最近,又必须发展出自己的风格;最讲究技术,甚至要从临帖开始,又最具创造的自由;必然源自某种传统,又以个人创造发展和丰富这个传统。

尚扬:这里有一种如何面对正统和异端、继承与创新的独特方式。

赵野:程抱一说,在中国艺术家眼里,完成一件作品,是一项精神活动;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对话的时机;主体与客体、可见世界与不可见世界之间的对话,这是内在世界的涌现,外在世界的无限延伸。

尚扬:中国文化重视这个东西,天、地、人之间有一种关联。

赵野:欧洲文艺复兴体现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中国艺术体现的,则是人跟道德世界的关系。所以中国艺术总是在追求天人合一,把自我与道德世界,跟理想融为一体。儒家一面讲“文以载道”,艺术是有价值观的,孔子同样说“游于艺”,这两点已经在入世与出世、担当与自由间达到一个非常好的平衡。我们还有把古代的隐士视为一种道德良知的传统,很多个性主义的艺术家,理所当然被视为文化英雄。

尚扬:它是进和退的关系,进则兼济天下,退则到深山里做隐士。中国这种士的传统,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文以载道的,如果没有机会或者不合自己心愿,就游于艺,拂袖而去。

赵野:西方艺术是阶段性发展,后一个总是对前一个形成超越或反动。中国艺术则有自己的递进方式,从赵孟頫开始,就已经把绘画当作对绘画本身的探索,到董其昌集大成,古代大师的语言和范式被抽象出来,对艺术本体的认识已到了现代的高度。艺术家不仅胸有丘壑,更胸有所有古代大师的丘壑,形式本身的表现力被不断发掘,艺术完全进入一种自由创造,和传统的联系也总是充满新生的张力。

尚扬:董其昌就是明代的现代主义者,他就是那个时代的当代艺术。

赵野:其实我想表明,我们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文化传统、精神走向和艺术方式,就像余英时先生所说,人类精神在经过轴心时代的突破后,中国和西方形成了“内向超越”和“外在超越”两条不同的文化道路。当代艺术家如果能把这一切领悟透彻,应该会大有可为。

尚扬:1993年的最后一天,我和余虹有一个对谈,后来形成一个文本,标题是我取的,叫《反二十世纪》。里面谈到一个问题,就是怎么看待二十世纪。一个很清晰的现实,就是二十世纪的这些文明进步基本来自西方,我们中国人没有什么创造性的贡献,多是西方贡献给全人类的,我们在享受他们的文明成果。这样谈到西方,我们心里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谈到文化艺术,我说这个二十世纪的世界美术史,可以没有吴昌硕、齐白石,可以没有黄宾虹,但不能没有马塞尔·杜尚,不能没有博伊斯,还有波洛克、罗斯科这些人,如果没有他们,二十世纪的世界艺术史是无法写的。我们遵奉的这些中国大师,对中国艺术的发展确实作出了贡献,但就其影响,只是局部性的,没有从本质上影响美术史乃至全人类的进程,但是如果没有马塞尔·杜尚,艺术就不可能走到今天。西方人的觉醒起源于文艺复兴,起源于英国约翰·洛克的人的自由学说,而到今天为止,我们与此尚有一段距离,还没有可能进行一种很高的、很深刻的技术的和科技的革命。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谈何彻底的创造,影响人类的创造。在这一点上,其实我是很悲观的。

赵野:这让我想起了八十年代,忧心的启蒙主义和悲悯的人文主义。任何一种思想都是一柄双刃剑,就看它的刀锋朝向那边。就西方的现代化而言,科学给人类带来福祉,同时也带来灾难,甚至灭绝的危险;个人自由得到尊重的同时,个人主义又使人陷入冷漠和孤独;发展提升了我们的生活,又毁坏了我们的环境,所以齐格蒙特·鲍曼会说,高度文明同时也是高度野蛮。谈到二十世纪,前两天听到德国汉学家何乏笔质疑,中国的艺术传统,特别是文人画传统,对二十世纪的灾难性和破坏性缺乏一种回应。由此我想到另一个问题,对中国来说,蒙元入主中原带来的灾难性和破坏性,不亚于二十世纪。元四家却是返回内心,重新确立自我,以极端的个性开创了新的艺术形式。黄公望、倪瓒这几个人,今天我们能够说他们是回应了还是没回应他们的时代,我们今天看他们作品,能想象当时他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里吗?

尚扬:元四家承接的是宋文化的余脉,不是元代的成就,元代的时间很短。

赵野:您对文人画这个传统怎么看?

尚扬:我觉得文人画是一种退守,文人画传统最典型就是元四家那种,就是一种退守。

赵野:最早起源于北宋末期那些,个性比较张扬。

尚扬:文人画的传统在元代。古人画山水,他是真心想退隐到山林里去,他认为这才是他的身心所栖之所,这跟魏晋风度还不一样。魏晋这些人寄寓山林,是一种对抗,嵇康还引来杀身之祸。文人画的东西,不管是南派山水还是北派山水,或携情访友,或桐荫侍读,当然也表达了对现实的某种不满,总的来说不是特别积极。

赵野:中国文化有一种对自然的深刻信念,在任何一个年代,“山河”这个词,都在滋养和抚慰我们的心灵。另一方面,艺术作为一种生活与自我得道的方式,本是文人画的源起观念。

尚扬:我现在认为艺术没那么重要,艺术其实是一个无用之用。

赵野:无用之用是大用。今天我们也处于一个灾难性和破坏性时代,至少在文化上是这样。您提到中国缺乏强有力的思想,近两百年来我们方方面面都是缺席的,这有特殊的历史原因。鸦片战争以后,我们彻底被打趴了,对西方整个是仰望的,一切都是以他们为标准。最近十年,中国当代艺术在国际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徐冰认为这是基于中国在世界上的强势崛起,他们是因为背靠强大的国家意识而走红,而不是因为这些艺术家对艺术本身有什么贡献。那么在这个背景下,回溯传统,建构自己的艺术主体和价值判断,可以成为我们的一个精神计划。

尚扬:短时间内我是悲观的,就像刚才讲的,这还是要依赖于民族基本素质的改变,这点不改变,其它问题都谈不上。不是说改变的因素不存在,或者改变的可能性没有,只是还没有发生,到现在还没有很好的发生。说到现在还是必须回到启蒙,这个启蒙跟“五四”的启蒙不一样,今天的启蒙是基于今天这个时代的。

下:呈现中国文化根性的当代生长

赵野:现在看来,我们的上一代或两代人在意识方面会有一些“历史的局限”,在文学和诗歌领域,这一局限越来越显著了。作为视觉艺术家,徐冰有意识地把这种局限转换成独特的资源,包括“文革”和社会主义教育的经验,西方艺术家没有这样的经验啊,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还有就是在您身上,完全看不到这种局限,完全超越了。您比他经历的更多和更久,但我觉得您从九十年代开始,已完全摆脱或弃绝了那些东西。

《状态-4》木板上综合材料 122cmx135cm 1989年

尚扬:还没有做到像你说得那么好,但想朝这方面走,突破这种局限,这方面我一直比较清醒和自觉。从青年时代开始,看见我们上一代甚至更早的一代人身上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有些人在进入中年甚至老年以后,都再不能承继他们曾经有过的辉煌。这里当然有一个年龄问题,年岁渐老,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有一个认识问题,对新的东西会抱着一种疑惑甚而恐惧的态度。而这些恰恰是基于自身,想进行自我超越是很难的。这个悲剧总在发生,我年轻时就看到这一点,不是身体问题,还是认识问题。认识不解决,这种悲剧总会发生。基于什么认识才能做到这一点呢?确立一种信念,新的东西必然会替代老的东西,这是一个永恒的法则,不然社会怎么前进呢?1990年,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当我们读着生命的个体,永远是新生走向衰老,这是悲哀的,不可抗拒的;而我们读生命的整体,它却是生灭相替,由古老走向年轻,这也是不可抗拒的,它使我们这些生命的个体感受到光明。我愿意这样去读生命,读生命的整体。艺术作为人类心灵搏动在生命整体中,艺术也是由古老走向年轻,它启示和推动着一代代有良知的艺术家,为构筑新生中的人类,也为必将衰老的自我构筑富有活力的、永远年轻的生命。因此,我在不停地寻找着新的自我。”我是这样来看人生的,这才是我们应有的态度。对于这个永恒的法则,要顺应它、接受它,要肯定它、赞美它,淡然平和一些,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在艺术上都是这样。还有一个是对艺术本体的认识,视觉和观看是人类生命的重要方式,视觉艺术永远不会停滞在原来的状态里,只会发生改变。新的艺术,是决然要发生的。刚才我讲到如果年轻十岁,就会做得更好一点,但你还是会衰老,你也只能够做到那个年龄所能做的事情了。

赵野: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到西方的现代主义艺术?

尚扬: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真正有所了解还是在八十年代。“文革”以前中国是不让介绍这些东西的,我们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五六十年代中国的美术院校图书馆里只有俄罗斯和前苏联的东西,再就是少量以前出的,比如印象派和欧洲古典主义的东西,印得很差。对二十世纪世界美术发生的事,实际在“文革”以后开始了解。中国美院,也就是以前的浙江美院,1979年接到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的书单,这是关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很大一批画册,没有给中央美院,而是给了浙江美院。这年夏天我考取了研究生,我的导师就带着我到浙江美院去,不是为看这些画册,是为了到东南去考察。到了浙江美院后发现,所有的老师学生都在图书馆里看这些画册,不分白天晚上。我那几天就泡进去,我记得当时面对这些装满了浙美图书馆的前所未见的画册时,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我翻那些书的时候,无比激动。我就看了十几本吧,却是受益终身。就是从这开始我知道了,西方原来是这么丰富,伟大的艺术运动一直在发生,而这些东西我们过去只是在文字里面知道一些,支离破碎地了解一点,根本没有见过这些画册里所呈现的无比丰富的视觉世界。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就看它的尺寸,就想这张画有多大,是什么样子,想得入神,激动得不得了。当时在中国美院就读的学生,黄永、张培力、谷文达、王广义等人,应该也是受到了这批画册对他们的巨大影响。正好这波人所在的学校,又接续了林凤眠、吴大羽他们的传统,林凤眠曾经是他们的老校长,还培养了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这些杰出的艺术家,还有关良这些人,这是存在于中国南方的有别于徐悲鸿的传统。黄永等这一批学生接续这个传统,后来进行了自己的创造。我就说这批书对于中国当代艺术起了很大的作用。

赵野:您是“文革”前上的大学?

尚扬:我1960年进入大学,全是苏派的东西。学校订有几本苏联的艺术杂志,这些杂志偶尔会刊登一些他们博物馆的馆藏作品,比如说就有马蒂斯的,有高更的,有塞尚的。当我看到他们的作品,我知道这才是绘画,这才是我要的绘画,真正画画应该是这样的,画自己的心性,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不受那些革命教条的影响,不受命题的影响。看到那些东西时我就想,以后如能按自己的方式画画,我一定这么画。因此1961年我在课堂上,就用马蒂斯的方法画习作,就是大的色块和黑线,有些同学认为我是疯了。

赵野:1980年代,您就很有影响了。那批黄土高原的作品,《黄河船夫》,《爷爷的河》,著名的“尚扬黄”。2003年伊始,《董其昌计划》出现。这两者之间,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

尚扬:当我接触了一些过去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我就会想,这些东西好在什么地方。我从中能学什么东西,我还是在学方法论,而不是一种简单的技法、一种图式。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一直努力往前走的时候,中国社会变化很快。真正的变化是在1989年,我原来的兴奋和热情戛然而止,我开始真正思考,我的艺术跟这个社会的关系。以前我所了解的有关的哲学思想,跟中国的现实面临这么巨大的反差。1989年以后,商品经济开始从南方逐渐推移到北方,中国社会呈现出碎片化的混杂,很多现象很奇怪地互相交织在一起,你说不清楚当时社会是什么形态,你不能用一个简单的词汇一下子准确地说出中国的特质。我认为,一个综合的时代即将到来,我的绘画也应该走向这种方式。紧接着商业大潮来了,不管政治力量有多强,商业这东西似乎来得比它更猛烈。我开始思考这种东西对中国的人心、对社会、对环境将要发生的深刻改变,以及怎么用我的方式去呈现这种变化。因为这是我自己想到的问题,我要找到一种属于我自己的方式,去表达这种心理体验,创作出有别于西方艺术家的作品。1991年我创作了《大肖像》和《大风景》,这里呈现的中国文化的元素是非常明确的。不久我调到广州,广州的商品化更严重。外面摩托车轰响,心里烦躁不安,再加上小环境里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让我觉得非常压抑。我画《诊断》、《深呼吸》,画这些东西,是因为觉得很难受,需要一些呼喊。后来终于挣脱这个环境,调到北京来,一切就都安静下来了,那些影响我心境的东西已经成为过去了。1997年到北京后,我继续了我从九十年代初就开始关注的关于人与自然的问题,关于正在剥蚀和坍塌的风景。

赵野:阿多诺说,艺术是与过世的先人沟通的桥梁。我们诗人也常说,诗歌是与亡灵的对话。您在创作中,有没有一个对话者?

尚扬:有啊,这个对话是非常丰富的。首先是跟自己作品的画面对话,在这过程中会有新的设想、新的动机,差不多每一张画都跟你开始想的不一样,往下走的时候它发生变化了,这时候我会调动所有的感觉、所有的经验。其实每一个作品进行过程,都是非常复杂的,这个你应该理解得到。每一个过程都会想,这是不是一种习惯的图式,我自己会不会过得去,这种对话,过程是非常激烈的,一直在进行。也跟亡灵对话,跟美术史对话,跟工作过程中非常复杂的种种因素对话。

赵野:或者跟董其昌对话。

尚扬:董其昌其实是一个偶然选择的名字,跟很多的东西对话。

赵野:偶然中似有必然,董其昌建立文人画理论,倡导文人画价值观,为文人画 “原道”。 二十世纪中国在语言和形式上有艺术史意义的艺术家吗?赵无极算吗?您怎么看待赵无极,夏可君对他很推崇,认为他在全球视野里真正接续了中国文人画传统。我也听到另外一种说法,说他就是一个郎世宁。

尚扬:也不完全是这样子,时代毕竟不一样,机遇也不一样。赵无极先生生逢其时,抽象表现主义盛行时,他在法国正好顺应这个潮流,所做的工作很快被承认了。当然真正把赵无极先生推到大家都认识的高度,好像更多在东南亚和台湾。

赵野:因为市场原因。

尚扬:赵无极在那个阶段确实是好的,起作用的,抒情抽象跟他的工作有极大的关系,因为他,这个“抒情”内容才更切实了。也是因为这些,西方人认识到中国的元素是可以借用的,而且可以借用得很好,很有品质。西方人通过他又一次认识了中国艺术。赵先生是一位艺术家,还不是一个哲学家。如果赵先生有罗斯科那种精神强度,就不得了了。罗斯科有坚定完整的思想,他的东西就像一团火,他的辐射力是很大的。我对赵先生很尊敬,他当过我十五天的老师。

赵野:黄宾虹呢?

尚扬:我非常喜欢黄宾虹,非常尊敬他,但是客观来看,在世界艺术史上他还是局部的,是东亚的,他没影响到整个世界。这里有一个方法论的问题,有些作为是应有深刻动因的,能激发其他人的想象、推进和创造,这才是重要的。比如说马塞尔·杜尚。我以前知道杜尚,只是从图片上,后来我去意大利看到杜尚的装置,原来这么小一点点,但是这么小的装置这么深刻地影响了世界,为什么?方法论。因为他改变了世界的观看,关于艺术是什么或不是什么,他提供了这一个命题和方式,颠覆了美术史。

赵野:就绘画本体而言,从赵无极这个点,可以上溯到古代的山水画传统,从他下来,我认为就到您这儿了,这才是您的位置和高度。确切点说,古代山水画、抽象艺术、极简主义的艺术语汇、方法和材料的综合性、家国情怀和时代忧思,在您那儿发展出一种具有“中国的、当代的、尚扬的”特点的强有力的风格和形式,它表明中国绘画已找回自己的文化属性,获得了与传统、历史的一致性。未来可能会看得更清楚,在形式和语言上具有原创意义的中国当代绘画,实际上是在您这儿完成的。我们有很多时代英雄,而您超越了时代。

尚扬:千万别这么说,愧不能当。

赵野:从《大风景》开始,一直到《董其昌计划》,包括最新的这些作品,我把您的整个创作,都看成是对中国文化在当下的艺术阐释。

尚扬:不敢当。

赵野:您在十岁时就看到了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它是中国艺术史里的旷世杰作,您为之震撼、感动。《溪山行旅图》,包括整个北宋的山水画,都有一种宏大的史诗般的东西,那种宇宙意识,和人对自然的谦卑、悠然。《董其昌计划》与《溪山行旅图》之间,有什么可说的吗?

尚扬:有啊。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受到父亲潜移默化的教诲,今天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我父亲是画中国画的,他也画山水,中年时画的山水很高古,像倪云林那种。我小时候就在桌子边看他画画,这些东西从小就进到我心里去了。父亲如果没有买那些珂罗版的画册来,我就看不到范宽,看不到范宽,看不到父亲画画,我就没有要画画的欲望和动机。小时候看范宽,只是一种喜爱,觉得美,后来读研究生,再看时就五体投地了,才知道那么伟大。中国画家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范宽。他把人放在了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就像你说的,在他的画里人很谦卑。山水“质有而趋灵”,是有灵性的,但他的画不仅有山的灵性,还有人的灵性,山的灵性有人的灵性烘托,这些影响着我,我一直很留意在我的画面上怎么体现这种灵性。

赵野:中国艺术史讲宋画、元画,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李泽厚说一个是有我之境,一个是无我之境。您的作品我特别喜欢两个系列,一个是《董其昌计划》,一个是《册页》。前者如宋画,一种时间里永恒的感觉,后者则有元人那种个体忧思。这是有意识的吗?

尚扬:不是有意识的。可能是我从骨子里受宋画、元画的影响,但不是在画的过程中,有意识要注意这个宋画或者元画的情绪。

赵野:古代画家都讲究心有所托,我们刚才说到宋画,像李成和荆浩,会把松树画得挺拔高大,以喻理想中的道德君子。

尚扬:我的着力点在人与自然的关系。我创作的起始点首先是视觉的,《董其昌计划》第一张,就是采用手卷式的形式。怎样在这里承接我所需要的内容,就采用近景、中景、远景,把它作为三段式来展开视觉。近景是一幅小米的山水,画得很浑茫,笔墨酣畅,郁郁葱葱的山林,这是自然的原貌;中景是倪云林的笔法,枯索的山水,已经开始变得萧索了;远景是网络的、虚拟的风景,那种自然的生机已不复存在。这就是今天的现实。原来觉得三段式从视觉上足够完成了,正好“非典”发生,就把手机里的信息抄在上面。

赵野:《董其昌计划》那些图式,有没有一些原型?

尚扬:极少,第一、二张是有的。

赵野:有一张山形那种感觉,像米友仁的《云山图》。

尚扬:第一张,就是米友仁的《云山图》。

赵野:中国文化有一种“追忆”的传统,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中国诗歌、绘画和书法,都会尽量与过去的某种风格或某个人接续一些关联,再作出自己的创造,所谓“重构古代风格为一己的、个性的表达”。这种追忆会让我们总是和历史中最伟大的人物和风格联系起来,让我们的作品也获得一种强力的支撑。

尚扬:董其昌就是这样做的。

赵野: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延续至今的文明,我们的文化可以有很多次断裂,却总能重新弥合。具体到艺术上,这种特性也让我们的传统非常清晰,我们完全知道我们的来源,也知道我们为这传统增加了什么新的东西。而一切创新与创造,都显得那么明确、有序而有力。

尚扬:这种特性也是这个传统的一部分。

赵野:王鲁湘说,《董其昌计划》确实是一个计划,我们会见证“我们的风景”是如何“剥蚀和坍塌”的。我们好像都是阎连科说的那种“注定感受黑暗的人”。《董其昌计划》一开始是不是有这种特别明确的思想意图?

尚扬:一开始就有。《董其昌计划》是2002年开始构思的,画了一个很简单的草图,制作之后才碰到“非典”,就这样一个过程。一开始是有比较明确的想法。

赵野:《董其昌计划》系列,我认为真是很伟大的一个作品,宏大的结构,深刻的观念,永恒的忧思,一种混杂的现代性带来的自然与心灵的满目疮痍。我视《董其昌计划》为时代的哀歌,是为中国传统与文化招魂的杰作,对当代的破坏性和灾难性,已经做出了很好的回应,以后应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和研究这套作品。还有《册页》系列,宋代严羽说好诗当“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册页》系列,空灵轻妙,有无相生,正是这种感觉,有禅宗的极简和空寂。

尚扬:禅宗对我影响很大。

赵野:看您的作品,我老想到里尔克。《董其昌计划》似《杜依诺哀歌》,宏大叙事,思想严谨、厚重、磅礴,《册页》则如《致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即兴感觉,思绪轻旷、枯索、简淡。《杜依诺哀歌》,欧洲现代主义诗歌里最具文化抱负的作品,里尔克呕十年心血,汇聚一生的经验和思辨,直面存在与虚无,被认为是几乎不可超越的。

尚扬:《杜依诺哀歌》我还没有读过,但是他那首《严重的时刻》里直逼灵魂的追问却一直在耳边回响。

赵野:您说过:我所追求的这种表达仅仅包含三个简单的要素,即当代的、中国的和我个人的。我在一个访谈里也说到,好的诗歌应该既是个人经验,又具当代社会经验,还包含历史文化经验。其实杜甫也是这样,他的诗既是个人历史,又是他的当代史,还是整个民族的历史。

尚扬:你所提到的这段话是2000年写的,这个想法早就有了。1990年代开始接触西方的当代艺术,让我感触很多。1993年访问德国回来后,和好友余虹的那次长谈,基于这样一些想法:二十世纪主要由于西方的推动,人类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纪,那么到二十一世纪还应该是这样吗?我们中国人应该做些什么? 具体到艺术,希望有一个不同的、中国的方式,它一定是当代的,但是是有别于西方的、具有东方文化根性的当代。这里不仅仅是一种中国的符号,或者中国的山水图式,不仅仅是把一些文化的花哨东西拿来贴在画布上就是中国的了,也不仅仅是一句“天人合一”这么简单,而是要呈现中国文化根性的当代生长。这里我还要区别于其他的艺术家,一定要沿着自己的线索往前走。这几句话说起来简单,而对于我,每个时期都是很艰难的摸索,不是每张画都能顺利完成。比如最近的一件作品,其中有些材料撕了六次,贴了六次,最后它自己坍塌下来了,而这塌下来的状态就正是我所需要的。

赵野:您还常说,您的作品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

尚扬:我的作品大概百分之七十是从失败中再往前走,如果当时承认失败了,很多作品就没有了,每一次都是很艰难的。失败了,我就放开,或者想一种方法重新把它再改变,结果常常比我原来的想法要好很多。这种不可预期的惊喜,使我往前走,经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在国内我算是运用综合材料比较早的人,1988年开始这么做的时候,中国还很少有人尝试。开始时运用的很多材料,都是土法上马的,这些材料帮助了我,也启发了我,使我的可能性也增多了。当然局限也无处不在,有时候在不经意中就突破了。错误发生的时候,恰恰是转向一个新的生机的可能。

赵野:每一种艺术都需要一种,像阿赫玛托娃说的,神秘的天赋,你不一定做得出你想要的东西,但是你一定知道什么是你不要的。

尚扬:你说得特别好。

赵野:说到材料,您有一段话:材料的物性与人的精神贯通,人的精神和行为激活材料的性灵,材料的性灵又引导人的精神游历。真是太精彩了,这是物与神游的境界。材料一开始是一种符号或工具,艺术家凭借它突破绘画的边界。在最好的艺术家那儿,材料是一种语言,即福柯说的,词不是指向物,而是词即物。

尚扬:《董其昌计划》系列中,有一些三米六高的两拼的作品,一边是综合材料的,一边是数码喷绘的。喷绘的图像取之于自然的风景图片,这些取之于自然的照片,应该是最生动和鲜活的。而作品的另一半运用综合材料,有皴裂的材料,崩塌的材料,大笔挥洒,龟裂颓败,这是一种有意的破坏,它们的张力那么强烈,比起另一半取之于自然的照片,它反倒显得如此的生动和强烈。我们从视觉上即已得出结论:破坏是最生动的力量!在这里,材料本身就成为内容。我希望材料自己说话,成为言说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种被言说的词语,它就是言说本身。我希望当代艺术还是能让人走进去,当人们走近它,在这里多停留一下,一边是自然风景的照片,一边是破坏的状况,只要稍微有点感觉的人,都能够从这里读到我想表达的意义。这是材料帮了忙,材料本身成了言说的内容。

赵野:从苏州博物馆的个展“吴门楚语”开始,我看到了想走出绘画边界的努力。苏州啊,优雅的丝绸和园林,江南之美,迷人的吴文化,充满历史想象。您用当地的材料,包括传统的竹子、丝绸,和现代的沥青、钢筋、钢板、包装布这些现成物,把地域文化传统与当代社会现实结合,加大了记忆和历史的纵深,非常有意思。

尚扬:对这个展览,最初的设想更加别样一点。我想自己到苏州去,采集那里的泥土和河水,用这些材料直接做作品。后来是时间不够了,身体也有些问题。9月展览,6月才开始做作品,要去苏州来不及了,我就打电话给苏州的朋友,希望找到一些记载苏州这些年变化的报纸,包括收集一些工业园区、拙政园、寒山寺的泥土,苏州护城河的水等等。这些采集来的样本都被分别装在标本瓶中。原来设想了很多,后来就低调处理,在展厅的角落里将这些瓶子放置于标本台上。苏州是中国农业文明的精髓之地,在古代中国农业文明的进程里,它是非常辉煌的,文化又那么发达。古代苏州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天堂,怎么现在就成中国GDP那么高的地方,它一个城市的产值就超过西部一个大省了,一个中国农业时期的天堂,今天又成为了中国工业文明的神话。在这种新的神话中,我在想背后发生的事情。在中国的城镇化进程中,很多东西正在迅猛地消失,这其中包括我们所最珍视的东西。展览的那张《大册页——补石》,有一部分是泥土的,泥土跟胶,不言而喻。泥土在这里,其实只是一种索引,一种意思,真正画的过程中,这些东西之间的脉络就清晰呈现出来了。纸是农业材料,跟钢铁,再就是丝绸、竹子,都跟苏州有关系。

赵野:美国汉学家牟复礼(F.W.MOTE)谈到中国的古城,就以苏州为例,说它们是超脱时间的纯物质存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保藏着过去。

尚扬:为了这个展览,就必须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情,没有这个展览,就没有那些新的作品、那些让我离开《董其昌计划》的《剩山图》。那些丝绸包括竹子做的作品,就是这个展览派生出来的,这些作品又使我认识一些新的方式和新的材料。

赵野:《董其昌计划》和《册页》已经很成熟,堪称伟大的作品了,但是您还在往前走。就呈现出来的作品怎么评价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这种方式,和它蕴含的思想深度。我们讲当代艺术的思想,这才体现一种真正的思想。我觉得苏州这个展览,呈现出地域文化、历史意识与当代处境的有机结合,很有文献价值,以后大家会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董其昌计划》和《册页》。艾略特说过,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在于他和以往艺术家的关系。现在为过去所指引,而过去也会因为现在而改变。“产生一件新艺术作品,成为一个事件,以前的全部艺术作品就同时遭逢了一个新事件。”《董其昌计划》和《册页》,就是那种让现存的艺术秩序要产生变化的作品,它不仅启示未来,也会改变过去,让我们重新梳理传统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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