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中:冷眼旁观双城记
2015-05-28
陈冠中:生于上海,长于香港,居于北京的著名文化人。1976年创办香港《号外》杂志并任总编辑及出版人至1998年,曾监制及策划多部中国香港及美国电影的制作;从1990年代起,穿梭于内地、台湾及香港之间,从事媒体、文化和娱乐产业经营。著有《香港三部曲》、《我这一代香港人》、《移动的边界》、《事后:本土文化志》、《城市九章》等多部作品。
《检察风云》:您写过一本《波西米亚中国》,描述了一个波西米亚的北京,您觉不觉得北京是一个外来文化对本土文化冲击的产物?
陈冠中:那一定是,所有创新都是混杂的结果,或者是把以前遮蔽的事物再翻新出来。所以这一定是和外来文化、改革开放有关的,改革开放之前是另一种混杂,是把苏联和中国的一些传统混合起来,和改革开放后的混杂不一样。当时的历史背景,在北京出现了大规模的波西米亚文化,北京聚集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为了理想来到北京。我觉得这有点像19世纪的巴黎。当我看到北京是一个非常有特色的文化族群时,就想做这样一本书,但是我的文章不够,于是我、廖伟棠、颜峻三个就把文章集起来,来描述这种感觉。北京以前投射给人的感觉与我们现在的感受不同,它原来是一个政治中心、高科技中心,或是一个老北京——胡同文化的北京、天桥文化的北京、历史文化的北京,这些都有。而现在,北京还多了一种波西米亚文化,而且,现在北京的波西米亚文化已经是很大的产业,在2003年的时候,我还勉强把这个现象写出来,而2003年之后,它又发展太快,根本写都写不过来,你根本没办法把它们包容在一篇文章里。
《检察风云》:香港也是一个混杂的城市,它表现出来是一种娱乐化,而北京更多的表现为先锋性,像798聚集了很多艺术家。您觉得这种差别是怎么产生的?
陈冠中:北京作为时尚艺人的首都,现在不仅先锋性很强,娱乐性也很强,方方面面都补足了。香港就是七百万人生活的城市,流行文化是很有香港特色的,几乎形成了香港的一种身份。比如小说方面也都跟流行文化有关。但是1970年代的时候,香港也存在着流行文化之外的东西,只不过在改革开放之后,进入内地的全是香港的流行文化,大陆如果有那样的印象当然也没有错,只是不够全面完整,香港也存在其他的,只是它们在1980年代没有进入内地而已。
《检察风云》:您觉得大量的新移民会使得北京的身份发生变化吗?
陈冠中:北京很明显,很多外来人。除了完全的移民城市深圳之外,不见得还有哪个城市能和北京比。每个城市的身份建造都是一个演变的过程,不是说亘古不变的。身份都是构建出来的。上海的身份就更明显了,19世纪中叶的时候,上海是吴文化的一部分。19世纪70年代,上海突然出现北京热,“京剧”这个词是上海人说出来的,北京人那时还叫“京剧”为“二黄、皮黄”。还有海派京剧的兴起,为什么热的不是昆剧?广东也是一样,改革开放之初,他们都是看重香港文化,不看北方文化的,这样就在人们的印象中形成了广东先锋、排头兵的感觉。很多在广东长大的年轻人,他们都是看香港的TVB长大的。身份就是如此,在这样的过程中慢慢形成和演变。
《检察风云》:2000年之后,很多港台艺人到北京定居、开公司,像罗大佑、李宗盛。您觉得北京对台北香港有这么大吸引力,是内地经济腾飞、文化振兴的产物吗?
陈冠中:从文化圈我所了解的情况来说,我觉得台湾人来得比较多,香港人不是没有,但少一点。这样的情况当然和中国的经济文化有关系。港台超前大陆落后这样的概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来了,好像这些年北京上海发展更快,反而将港台抛在脑后。肯定是在2003年之后,大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之前没有。台北到北京的人要比香港人多得多,台北2300万人的大城市,它本身的文化产业就比较大。而香港就只有700万人口,多不起来了。而且聚集在香港的人才大都从事影视娱乐文化这一块,而台北有更多的人才,各方面的都有。
《检察风云》:北京这些年建了很多大型建筑,像CCTV、鸟巢、巨蛋等,有很多国际一流设计师的地标性项目,他们改变了北京的整个城市肌理,您对这些建筑怎么看?
陈冠中:建筑受到这么大的关注因为两件大事,一件是弗兰克·盖瑞做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另一个大事是北京奥运会,这两件事让人们发现,一个城市可以靠一座建筑物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就像迪拜。所以大家都找一些名设计师来设计、建造地标性的建筑来提升或改变城市的形象,这往往是有效的。北京在这方面就给全世界做了一个示范。回头再看肌理问题,一个超大城市建几个地标建筑物是没问题的,问题是建在哪里,怎么建法。比如说,大剧院有必要建在天安门附近么?可能没必要。如果在奥运村那里建一个大剧院,不会有人反对的。不能仅仅从美学的角度看建筑,环境也是很重要的。再比如中央电视台是不是应该建在CBD?新区总是好一点,新区有这样的建筑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景点。但是在已经这么密集的CBD,你可以想象以后的交通会多糟糕。当时设计的时候有没有考虑交通等因素也是值得反思的地方。
建筑物本身好看不好看还可以再讨论,但是我觉得建筑对环境的影响一定要放在考虑的重心。外界给予很多批评,说有的建筑物的钢材会增加城市的温度,比如南加州有一个音乐厅,给当地的温度增加了十五度。我们应该考虑是否该容许一个建筑物对外界有这么大的影响。北京可以有这样漂亮的建筑物,但是千万不要每一个发展商每个小区都建造这种建筑物,那就不好了!香港曾经被一家杂志评为世界十大奇观城市之一。香港有海峡,有那么多的高楼,有山岭,如果再造什么奇观的高楼也没有太大的必要。悉尼只要一个歌剧院就够了,上海也不需要了,外滩再加上陆家嘴也够奇观的了。
《检察风云》:现在您在北京常去什么地方?还常去香港么?
陈冠中:如果有朋友来,就去“798”,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北京的一张大名片,对文艺感兴趣的人不会说不想去“798”看看的。书店方面我挺喜欢的万圣书园,那里常有一些别的地方没有的书。但是因为交通不太方便,所以去的机会其实也不多,如果没有外地朋友来,我一般不会去,就在楼下小区里面走走。不过我前后在北京到底住了十几年,北京的东南西北几乎都去过了。香港的话,如果有人叫我演讲,我会去。大概一年四次吧。因为我现在还是绿色和平的国际董事,起码一年要去四次。我爸妈在加拿大,一年去看他们两次,所以一年有十次固定旅行。
《检察风云》:既然不常去香港,那您以旁观者的身份看香港有什么变化?
陈冠中:我2003年到北京之后写了很多有关香港的东西,原因之一就是在大陆看了很多文章对我很有启发。2003年之后,香港其实有很大的变化,只是大家一提起香港,印象还停留在1997年前,那是英国殖民地皇冠上的明珠。那个故事说完了,没人再说了。其实香港也在发展,也正因为大家不再关注香港,香港人也感到失落,也在研究香港。所以我在这一段时间里更多地思考香港,香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1997前反而没有这样的思考。1997年的时候虽然也有很多人写关于香港的文章,但是远没有1997之后大家的思考来得深入。大家对香港的思考比以前清楚了很多,以前傻乎乎地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现在开始没有那么自大。
我一直在想的是,香港应该和广东人在一起,可以形成北京上海之外的第三个文化中心,让世界想起中国就想起三个地方:北京、上海和粤港。现在他们往往只想到北京和上海,他们对原来的香港很熟悉,但是他们已经不去香港了。粤港,我叫它Can Kong,这个形象如果做出来,人们就知道,在中国,不能只去北京上海了,可能一年去北京,隔一年去上海,再一年去Can Kong,这就是香港的新故事。这个新故事会刺激新的想象。广东和香港的问题是大家没有想象力,因为它的老故事刚刚说完。
《检察风云》:香港娱乐工业原来是非常发达的,曾经,它就是一个神话,但是近十年来,下滑得非常严重,您觉得原因何在?
陈冠中:香港的媒体周期也到了,电影电视流行音乐都在走下坡路,大陆反而在腾飞。大陆的朋友对香港的兴趣大大降低,那是因为有太多地方可以把吸引力拉走,香港失去了独占的能力。张国荣的自杀真的是一个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香港整个城市似乎已经失去了想象力,张国荣走了,梅艳芳也走了,香港就好像可以被纸包起来当做文物一样观赏。不光是外国人,大陆人也这样想。所以我说香港需要想象,而且还不是小的想象,一定要大的想象,Can Kong就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采访:河西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