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
2015-05-28一色
一色
南京到哈尔滨的火车,三十个小时,硬座,二百四十三块钱,我独自一人。
六月初的南京已经热得像一只火炉,我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地坐在候车室,往来的人群嘈杂而陌生。林木发短信来,“上车了没?女孩子大半夜在火车站不安全。”我苦笑,毁了容的女孩不吓到别人就不错了。
今年高中刚毕业,自主招生没考上。脸上因为长久使用含有激素的护肤品而得了激素依赖性皮炎,这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皮肤病。起疹子、流黄水、脱皮、红肿、瘙痒,早上洗脸皮肤碰到水就钻心地疼,晚上睡觉脸上痒一挠全是白脓。所以我顶着布满疹子的红肿脸庞去参加自主招生面试的时候,主考官都对我抱着极大的同情,他们说你的成绩很优秀,我们会好好考虑。可最终,我什么消息也没有收到。
我不敢照镜子,不敢出门,与人说话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脸。林木说再这样闭塞下去你会想自杀,来哈尔滨转转吧。林木是我的远房表姐,高瘦白净的女孩,在哈尔滨医科大学临床医学,本硕连读。
凌晨两点半才上车,意料之中的晚点,我拖着困倦的身子跨过层层障碍找到位子的时候,邻座的大妈占了我的位子睡得正香。我说:“阿姨您醒醒,这位子我要坐了。”她立马起身拍了拍椅子说:“闺女你坐。”一夜无眠,脸上的疹子更严重了,我涂了药膏吃了消炎药。邻座的大妈很热情地吃啥都递给我一份,她说:“闺女你身材挺俊俏可这脸怎么啦?”“用了不该用的东西。”“我们那里小孩子脸上长湿疹长痘痘都会去中药店买艾草熬水洗脸,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土方子,管用得很。”“谢谢您,我会试试的。”
第二天上午九点到哈尔滨,又是意料之中的晚点。一下火车,风就迎面扑来吹起了我的红裙子,二十八度的气温,蓝天上飘浮着棉絮状的白云,我突然很想摘下帽子、口罩,光明正大地站在这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这座极具魅力的北方城市不同于南方的温婉精细,欧式的高大建筑,壮硕的青葱树木,人流车流忙忙碌碌演绎着今日的繁华,风声语声字字句句传递着生命的节奏。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在挫败的时候选择出去走走,因为在任何一个厚重辽远的城市面前,你都能够暂时忘却自己的苦难和艰辛。
哈尔滨制药业非常兴盛,一出火车站就看见四五家药店一字排开,想起车上大妈跟我说的土方法,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进了药店。“艾草有吗?”“要多少?”“怎么卖的?”“一块五一两。”“那买二十块钱吧。”
然后我拎着满满的三大塑料袋艾草哭笑不得地走在不知前方是哪里的大马路上。我不知道艾草是很轻很轻的干草,三四把艾草才够得上一两,买个五六块钱就能用很久了,我倒好,一下子买这么多,到时候还得坐三十小时火车带回家。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明明做了件傻事,心情却莫名地很好。
林木打来电话问:“我在火车站了你在哪儿?”“我在去圣索菲亚教堂的公交车上了。”“小姑奶奶你别乱来行吗?”“林木,你就让我一个人走走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辆公交车开往哪里,林木给我打电话时我就知道她肯定接我来了,我不想让她找到就随便上了辆公交车,反正我带了很多零钱,反正我有大把的时间。
车上没几个乘客,我走到司机跟前问:“师傅啊,这车往哪开啊?到圣索菲亚教堂吗?”司机回头,墨镜、板寸、薄唇、小麦色的皮肤,帅到可以做明星了。他说:“这车不到教堂,不过经过太阳岛,那地方比教堂好玩。”“谢谢你,我不应该叫你师傅,应该叫你帅哥的,因为真的很帅。”他笑着说:“美女你真会说话,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他的声音爽朗温暖,我拉了拉口罩,也温暖地笑了。
太阳岛是哈尔滨著名的公园,冬天的时候会举行规模巨大的冰雕展,可惜我是夏天来的,不过夏天也有夏天的风景。树木成荫,碧波荡漾,白色的欧式建筑在绿树碧水之间宁静得如同仙境,我拿着单反在这异乡的陌生土地尽情拍照,拍下互相搀扶的老年夫妻,拍下欢呼雀跃的天真儿童,拍下阳光镀亮一片青草的瞬间……
从太阳岛出来已是下午四点,门口的保安告诉我这里到中央大街坐公交要两个小时,不如坐船渡过松花江,十分钟就到,而且码头就在前面。走到码头已经有一百多号人在排队,去售票口买了张票,我以为至少要二三十,实际只要两块钱。不一会儿船来了,一百多人慢慢悠悠上了船,我挑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夕阳西下,橙色的光辉照在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几个女孩买了肥皂棒吹泡泡,五光十色的泡泡飘荡在船舱里飘荡在船舱外,遇到人群遇到清风就那么干脆地“叭”一声破掉。一丝从未有过的安宁在心底蔓延开来,多想就这么一直在河流里游荡下去。
中央大街是一条商业步行街,这里的路面不是普通的柏油马路,而是一块块光滑细腻的花岗岩铺砌而成。街道两旁林立着各种欧式建筑,巴洛克风格的教育书店,折中主义风格的哈尔滨科技馆,新艺术风格的马迭尔宾馆,红顶白墙,砖垛相连,美如油画。
我被一家西餐厅门前的复古马车迷住了眼,拿着单反连拍好几张。不一会店里走出来一位烫着卷发穿着长裙的中年女子,我以为我妨碍了她的生意,她是来赶我走的。没想到她说:“小姑娘你光拍这辆空车子有什么意思,来,你坐到车里我帮你拍几张。”我摇着手说:“不用,我不上照。”“怎么会,一看就是美女啊。”我叹了口气拿下口罩,“阿姨您现在还觉得我是美女吗?”她愣了愣,说:“要是没那些痘痘,怎么不是个大美女?”
她拉我进了餐厅,装修精致的小店,CD机里放着巴赫的大提琴曲,客人不多,菜价很高。我说:“阿姨您这里的菜太贵了。”她说:“谁让你付全价啊,阿姨给你打对折,这店是我朋友开的,要是我自己的店我就帮你免单了。”我笑了,“阿姨您真有意思。”“听口音你不是北方人,打哪来?”“南京过来的。”“我是扬州人啊,扬州到南京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她说当年她来哈尔滨投奔亲戚,然后看中了当地的小伙子结了婚,家庭美满和睦,她主持家务,丈夫跟着亲戚做生意。后来他们运货的卡车在途中发生了事故,她丈夫也受了伤。车上起了火,货物跟着燃烧起来,未受伤的亲戚忙着抢救价值不菲的货物,等到货物搬完才发现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医生说他伤得并不重,及时治疗完全可以活下来,她始终无法原谅她的亲戚。再后来亲戚赚够了钱回了扬州,她一个人留在了哈尔滨。
我听得鼻子发酸,眼泪打转。她抽了张纸巾笑着说:“我都没哭你哭啥,二十多年过去,任何苦难任何怨恨都已经放下来,我现在不挺好么?你呢,怎么会想到来这里?”“以前不懂事,听推销员的话买了不好的护肤品,刚开始用皮肤嫩得吹弹可破,后来才知道里面含有激素,只要一停用脸上就会出现各种问题,后来我的脸就成这样了。”
她摸着我的头温和地笑,“丈夫去世那年我差不多和你一样大,你的烦恼和我的痛苦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做声,默默点头。
我找了家旅店住下,店主很热情,专门去厨房帮我煮艾草。药水带着悠远祥和的草本香味,我抹了一些在脸上,没有什么不适。林木给我打电话问:“在哪呢?”我说:“在宾馆住下了。”“今天真没尽到地主之谊,明天上午有课,中午来宾馆找你,陪你好好玩几天。”“好,我会乖乖待在宾馆。”
第二天起床发现脸上的疹子少了很多,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艾草真的有效。我没戴口罩就出了门,这里没人认识我,即使认识,那又怎样?
我打了辆车来到圣索菲亚教堂,富丽典雅的高大建筑,红色的砖墙,绿色的球状尖顶,一群群白鸽从天空中轻快飞过,一对新人在这里拍婚纱照,他们脸上的幸福笑容似乎能感染每一个在此驻足的游人。我突然流下泪来,我从未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和平,我从未觉得生活对我如此仁慈。
我去火车站改签了车票,原本打算待一周的,现在不需要了,这个城市的治愈能力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打电话给林木说:“你别来了,我在回去的火车上了。”她怒吼:“我都怀疑你有没有来哈尔滨,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来了就走!”
“谢谢你林木,我会再来的。”
谢谢你哈尔滨,我会再来的。
发稿/庄眉舒